明月雪时/云鬟湿by南川了了
南川了了  发于:2024年0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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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了顿,她站起身,叮嘱道:“这里是谢府,不是容府。阿娘教导过我的,要谨言慎行,方才那些话,日后还是不要提及为好。”
谢兰岫惨白着脸,望着不知不觉间同自己一般高的的女儿,在一刹那,没由来的,自心底感到一股冷淡的疏离。
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下一瞬,容娡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乖顺的冲她笑了笑,柔声问:“阿娘看见那仆妇的模样衣着了么?”
谢兰岫脊背一松:“我没大在意,只记得有一人似乎穿着血青的夹袄……哦,对了,嘴唇上好像有个胎记。”
这便足够了。
容娡笑着对她说了些安抚的话,待谢兰岫恢复如常,便抬足往外走。
谢兰岫在身后问:“姣姣,你干嘛去?”
容娡转过头,温和一笑:“阿娘宽心,随意转转啦。”
迈出门后,她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半点笑意也无。
“白蔻,白芷。”
白蔻与白芷依言走近。
瞧见她的神情,二人双双不禁一怔,旋即话多的白芷轻笑道:“人人皆说有情人相似,我原先不信,如今瞧着娘子的神情,与君上当真有几分相像,唬了我一跳。”
容娡摸摸脸,敷衍一笑。
“随我去拿两个人。”
她自诩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
虽然自己费尽心思,不过是在利用谢玹。
但,她看不得别人对他哪怕是有半点诋毁。
这人毕竟是,从初见开始,便将她自危难之中拯救出来的——
高居神坛之上的神明。
容娡此举虽意在惩戒出气,但同样抱有私心。
如今她与谢玹之间的相处不温不火,没什么进展,她也是想趁机试探谢玹对她的情意。
眼下,谢玹依旧是能给她庇佑的最佳人选。
如果有可能——
她想让他在神坛上,便对她心生爱意。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暖阁里的光线有些昏暗。
侍从依次点燃灯盏,昏黄的光线里,谢玹穿着一身白衣,犹如一抹未曾消融的雪。
他端坐如松,沉默地听贺兰铖倒苦水。
“父皇越发迷糊,将那些烂摊子朝政丢给我,我真是半点也不想管。你说他就不能立个储君么?我既不为长也不是嫡出,那些皇兄皇弟却因此事处处给我使绊子。你前些日子不在不知道,父皇说让我代理朝政时,大皇兄看我那眼神,简直要把我原地杀咯……”
谢玹满脸平静,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淡声道:“无为自化。”
贺兰铖长长吐出一口气。
“无为……谢云玠,你是不知道,如今朝中世家鼎立,哪有半分容我治理的空间。不过前些日子各州郡新选拔出一些大中正,似乎有一些可用之才。”
谢玹摩挲着茶盏:“嗯。”
“父皇近日独宠一位美人,传言说她是天命圣女。昨夜却不知为何突然暴怒,将那美人蒸——”贺兰铖有些说不下去,摁了摁额角,“罢了,得过且过吧。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血河之役后,他的父皇便像变了一个人。
贺兰铖吐够了苦水,试探着问:“你当真不愿治理朝政?”
谢玹似笑非笑:“我不是国师么?”
贺兰铖沉默下去。
国师……
国师哪有什么实权。
与其说是国师,不如说是在谢玹身上加了层禁制。
贺兰铖暗叹一声,枯坐半晌,起身辞别。
下楼时却险些同脚步匆匆的静昙撞在一处。
静昙匆忙对他赔礼。
贺兰铖免了他的礼数,想了想,有些好奇地停下脚步。
静昙道:“主上,容小娘子带着白蔻和白芷,以‘谣诼’之名捉了两个仆妇,将人揭举到了戒律堂。”
白蔻与白芷效命于谢玹,戒律堂里有不少族老之人,如此一来必然能看穿二人之间的往来。
谢玹并不在意这层缘由。
他眉尖微蹙,神色微冷:“如何谣传她?”
静昙摇头否认,语气却颇为畅快:“她们并不是谣传容小娘子,而是谣传您。”
谢玹一怔。
贺兰铖在楼梯处侧耳听了一阵,见方才还沉如死水的谢玹,神情泛起波动,啧啧称奇,笑道:“谢云玠啊谢云玠,你那位小娘子,倒是当真护你护的紧呢!你何时给人家一个名分?”
他略知容娡的来历,心知肚明,以谢玹的身份,绝不可能会娶一个无权无势的表姑娘。此番出言,不过是意在调侃。
说完,他便离开了。
谢玹垂着眼帘,沉默一瞬,沉声道:“不会太久。”
“她人如今在何处?”
不及静昙回应,谢玹便披上鹤氅要往外走。
清隽的身影,才走出暖阁,便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旋即他便被容娡温软的身躯扑了满怀。
“云玠哥哥!”
容娡环着他的腰,眼眸亮晶晶的。
她在笑。
漂亮的眉眼鲜活飞扬。
笑容里隐有邀功之意。
好像在说——
看吧,我说我会帮你处理这些说闲话的人。
我做到了。
谢玹看着她娇美的面庞,心里蓦地掀起古怪的浪潮,细密地牵扯着他的心绪,剧烈的翻涌。
他其实从未将这种谬论放在心上。
旁人去处置时,他也往往事不关己地漠然置之。
只是如今为他出头的人是容娡,便有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她是他的。
她兑现了她的誓言。
奇异的情绪,一点一点攒积为滔天之势,层叠击溃着他的理智。
谢玹不是谢珉那些年少之流。
这种讨好他的手段,以往不乏有人用在他身上,并不能令他有所动容。
令他动容的,是频频脱离他掌控的容娡。
他清楚地知道容娡的所作所为,或许并非出自真心。
但他愿意听信。
也甘愿沉沦。
谢玹俯身将她拥紧。
清浅的甜香幽幽缭绕。
谢玹嗅着她的甜香,忽地忆起,自遇见她后,他好像……极少梦见那些尸山血海了。
容娡总是如此有本领。
令他不由自主的生出,想让她永远只属于他的妄念。

容娡从戒律堂来暖阁时, 天色已晚。
她才到暖阁不久,外面便隐隐起了风。寒风刀子似的割着人脸,天幕阴沉, 似乎有要下雪的意思。
容娡畏寒,窝在谢玹臂弯间思索一阵, 索性决定不回晴菡院, 留宿在长房这边。
至于阿娘, 自有谢玹会想办法帮她遮掩。
谢玹的暖阁里放着的尽然是各类书籍, 并未设床榻, 她便跟着谢玹回了他的院落。
路上, 容娡不禁好奇地张望。
这还是她第一回 来谢玹在谢府的院落呢。
容娡原本有心打量一番, 奈何夜黑风高,看不清楚,只觉得院落十分大,空旷而冷清。
谢玹一手持着灯盏,一手牵着她的手腕,走在她身前,颀长高大的身影为她遮挡大半寒风。
待将她引到一间居室前, 他温声道:“你今晚宿在此。”
容娡偎在他身旁, 抬起眼看。门窗里黑黢黢的, 支摘窗被风吹得咣当作响,有点瘆人。
她当即瑟缩着抱紧谢玹的胳膊:“我一个人睡, 会害怕。”
谢玹抬手指向旁边的居室:“我宿在邻室, 莫怕。”
容娡还是害怕。
与谢玹相处这样久, 她渐渐熟悉他的脾性, 知晓谢玹极为好洁,虽平日不大显露, 但他所用之物绝不能被旁人沾染。她记得很清楚,上回他同贺兰铖对弈后,冷漠地唤来静昙将他用过的棋子丢弃。
想到此处,不禁委屈巴巴地吸吸鼻子:“哥哥是嫌我么?为何不愿我与你同宿一间房?”
谢玹沉默一瞬,垂眸看向她,有些无奈的叹息一声。
“姣姣,你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与男子同宿,甚为不妥。”
听了这话,容娡不以为意,心道,若是与旁的男子同宿,当然不妥,她必然要避之若洪水猛兽。
但之前她中了药,百般勾引谢玹,这人仍坐怀不乱,可见他绝非为欲|念左右之人。
她才不会怕他。
便摇晃着他的胳膊,满不在乎,甜声哄道:“我心悦你,若是不能与你同房而宿,那才不妥呢!”
谢玹这回沉默的稍久一些。
最终还是无奈的向她妥协,容她宿在自己卧房中,他自己则睡在外间的卧榻上。
容娡嗅着冷檀香,雀跃的在被褥间滚来滚去。
然,因着之前几次谢玹突如其来的吻她——还吻的那般让人招架不住。容娡虽蠢蠢欲动,但有些拿不准他如今的想法。辗转一阵,没敢不知死活的撩拨他,窝在温暖的被褥里,很快便入睡。
夜里,她睡得有些不踏实,迷蒙的哼唧了几句谢玹。
半梦半醒间,好像真的看见谢玹走到了她的榻边。
无边浓郁的夜色里,他的神色莫辨。似乎,在盯着她瞧了一阵后,俯身轻柔地吻了她的额头。
吻过她后,还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容娡困的迷糊,不知自己是否是在做梦,只当他可能是要量她的手腕,给她做什么暗器防身。
第二日晨起后,她头脑发沉,哈欠连天,将夜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好在今日不必去学堂,容娡依偎着谢玹,温习了一会课业,被他送回晴菡院。
谢玹并未刻意声张她与他的往来,但自那之后,也并未刻意将与她的亲近避人耳目。
府中人多眼杂,谢玹又身份特殊,盯着他动向的人不少。
以往那样多的小娘子试图亲近谢玹未果,如今竟让初来乍到的容娡接近了他。
很久便有风言风语兴起,越传越离奇,说容娡是勾人的狐狸精。
但没几日,那些谣言便偃旗息鼓。
容娡不知谢玹是如何摆平的,但既有他出手,她便不必忧心。
许是因为想撮合谢珉与容娡,与谢珉一母所出的谢云妙,频频来找容娡攀谈,渐渐与她相熟。
毕竟是三房唯一的小娘子,同她亲近没什么坏处。容娡衡量一番,坦然接受了谢云妙的亲近,假装温和地同她相处。
但她知道她们彼此不过各有所图,实则待谢云妙并无多少亲近之意。
腊月的某一日,下了场极大的雪。
出行不大便利,又临近年关,夫子索性停止授课,让他们休假。
学子们不禁欢呼,皆称瑞雪兆丰年。
容娡望着白茫茫的新雪,也有些欢喜。
下学后,谢云妙凑近她:“近日天寒,侯府说要举办暖寒会,妹妹应当还没出府逛过吧?要不要与我同去?”
容娡垂眸思索。
谢云妙又道:“据说排场极大,许多达官显贵都要去,连大房的长兄他们都要去。走吧,随我去见一见。”
容娡来洛阳这样久,还不曾出过谢府。听她说连谢玹都要去,想来会有不少合适的青年才俊,或许她能物色几个合适的郎君。
思索须臾,她点头应下。
如今洛阳时兴淡色,容娡来到谢府后,便常穿素色衣裙,打扮的温婉素雅。
翌日去赴宴时,她挑了一条素净的水色曲裾穿在身上。想着要显露身姿,并未穿的过于厚重。
容娡与谢云妙同乘一车,怎知行至半路,不知是因地面太滑、还是因马车出了故障,车厢猛地一歪,险些散架,无法再继续前行。
她们只得下车。
举办暖寒会的地方与谢府离得颇远,路也有些偏僻。
继续走着前行,或是走路回府,皆要大费周折。
容娡站在冰天雪地里,冻得手脚僵硬,安静的垂着眼,听谢云妙叱责车夫与仆从。
她眼皮直跳,有些后悔今日去赴宴了。
仆从们对马车束手无策,聪明些会来事的侍从,小跑着回府请新的车夫,至于愚笨些反应慢的,只得陪着谢云妙她们站在原地挨冻。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没等到谢府的马车,倒是遇见了同去赴宴而路过的小娘子。
那些娘子同谢云妙相识,瞧见她,命马车在她们面前停下,掀起帷帐,同谢云妙搭话:“妙娘,这是怎么了?”
谢云妙冻得不住哈气暖手,一瞧见熟人,也顾不得礼仪,连忙钻入马车里,同她简要说明了来龙去脉。
说到最后,忍不住埋怨道:“真是倒霉!”
那娘子连忙柔声宽慰。
她们谈话的期间,容娡始终垂着眼,死死攥着不怎么温热的手炉,不声不响,只觉得手脚都冻得失去了知觉。
她心知肚明,自己初来乍到,又无权无势,同城中这些显贵家的女儿并不相识。她们未必会在意她。
好一阵,谢云妙才想起容娡来。
她掀起帷帐,才要唤她上车,然而环视车内,忽地面露难色。
这辆马车并不怎么宽敞,除她之外,还坐了四人,已经容不下别人了。
谢云妙不大好意思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容娡,出言相求这些贵女。
车里众人并不认识容娡,原本见她容色倾城,正犹豫要不要挤一挤,然而问过容娡身份,听说是个远道而来的表姑娘后,便不怎么在意受冻的她了。
踯躅一阵,谢云妙愧疚而懊恼道:“妹妹,车里容不下人了……是我对不住你。”
容娡抬起苍白但仍不失娇美的小脸,温顺的摇摇头,轻声细语道:“姐姐说什么呢,我不碍事的。”
表面上柔声细语的安慰,实则心里一片漠然,恨得咬牙切齿。
待她如愿以偿,得了权势,早晚有一日……
然而她这副柔弱无助的模样,落入谢云妙眼中,便是她即使受了委屈,却还反过来安慰她。
谢云妙越发愧疚,坐在车中,陪她等了一阵。
谢府的马车迟迟没来,反倒是有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她们面前。
一个阴柔俊美的男子掀开帷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容娡,慢悠悠的开口:“这位小娘子,你似乎遇到了难处,可需我载你一程?”
正是大冷的天,这人的手里却反常的拿着一把刀扇,古怪至极。
容娡心念微动,垂着眼帘,琢磨他的身份,没有应声。
哪知马车里的谢云妙瞧见这人,脸色大变,步履匆匆的下了车,挡在容娡面前,用力“呸”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嫌恶:“贺兰铭,你少惺惺作态!我们谢府的人可由不得你胡来!”
贺兰铭不甚在意的笑笑:“胡来什么?谢小娘子出言不逊,未免有些过于放肆了。”
他姓贺兰,应为皇室,然而面对出身于世族之首谢氏的谢云妙,即使是她不知礼数,也拿她毫无办法。
容娡被她挡在身后,见此一幕,若有所思,眸光微闪。
谢云妙紧紧护着她,仰着脖颈,犹如一只骄傲的孔雀,闻言冷笑道:“你为了讨陛下欢心,做的那些腌臜事,整个洛阳谁人不知!被你带走的那些女子哪有一个落得好下场的?休想拿我们谢府的人去应付差事!”
不知她揭穿了什么,贺兰铭脸上的笑荡然无存,阴鸷地盯着她。
他长着一张容长脸,眉骨很高,沉沉压着狭长的眼眸,不笑时面相有些瘆人。
“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你懂什么!”
谢云妙毫不客气的回怼:“不阴不阳的老男人,休想捣鬼!吃你的五石散去吧!”
贺兰铭阴沉着脸,阴森森地瞧她们一阵,视线轻飘飘地自容娡身上滑过,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抬手命马车离开了。
谢云妙转过身来握住容娡冰凉的手,嫌恶地看了一眼贺兰铭离开的方向,沉声道:“此人是国君的长子,为了帮陛下找什么神女,用尽手段。不过他没什么权势,我们谢氏也并不畏惧皇权,有谢氏在,你不必害怕,日后见到他避开些便是了。”
容娡想起那人毒蛇一样的目光,吓得哆嗦了一下,乖巧的点点头。
谢云妙受不住冷,同她说完话,连忙又钻回温暖的马车。
容娡本就畏寒,此刻虽然裹着大氅,仍冷的牙关直颤。
口鼻间呼出的稀薄热气,在她纤长的睫羽上凝成晶莹的薄霜,显得她整个人盈盈柔弱,有种楚楚动人的美丽,像是雪中的仙子。
众位娘子不禁看得呆住。
但她们急着去赴宴,不能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容娡误了行程。
容娡故作柔弱的试探一番,见她们丝毫没有动容,便没有自讨没趣地开口,恳求她们让她上车暖和。
谢云妙望着雪中茕茕独立的容娡,纠结一会,虽有些愧疚,但心知不能再等下去,便塞给她一个手炉,好声好语的嘱咐她一番,便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马车里的一位娘子往车外张望一阵,拍了拍她的手,道:“妙娘快看,那是不是谢府的马车?”
谢云妙闻言松了口气,心里的负担减轻不少,忙对容娡道:“妹妹冻坏了吧,快些上车去。”
然而当她望向那位娘子所指的方向,看见那辆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时,忽地犯了难。
是谢府的马车不假,但是……
“似乎是国师的马车。”
有位娘子小声道。
众人面面相觑,齐刷刷的噤声,目露敬畏。
国师谢玹,渊清玉絜,盛名在外,无人不知。
在座的小娘子,或因他的容色,或因他的才华,总之倾慕谢玹者不在少数。
虽如此,但……传言他有命煞加身,如今盛兴神佛之说,她们不敢随意靠近。
况且,放眼洛阳,谁人不知谢玹那不近女色的习性?
早些年时,有位爱慕他的女子偷偷靠近马车,未近他身,便被兵卫当作刺客就地斩杀。
他是国君看重的心腹,是生杀予夺的掌权者。
这样一个犹如神坛之雪的人物,又怎会屈尊降贵,破了先例,同一个女子共乘一车。
有热心肠的娘子连忙提醒容娡:“娘子且慢……”
然而听见行车声,一直默然垂着头的容娡,抬眼望见那辆逐渐靠近的、属于谢玹的马车,眼眸忽地亮了亮。
“表兄!”
众娘子纷纷用惊异的眼神看着她,觉得她太过大胆,也太过不知死活,一时也忘了要赶路之事,不约而同的等着看后续。
只有谢云妙,望向那辆渐渐减缓的行驶速度的马车,面露古怪之色,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马车碾过结着冰的路面,发出些噼啪的脆响,一声一声,敲打在人心上。
容娡没有动。她在等着他来。
那辆属于谢玹的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停在容娡面前。
谢玹抚开帷帐,露出半张雪净清峻的侧脸,清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扫过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微微蹙眉。
容娡紧了紧身上的鹤氅,仰面看向他。
谢玹的手里拢着一串碧色的菩提手持,手持的穗子被微风轻轻抚起。
这一幕,似曾相识。
只是这一次,他的视线不再漠无一物,而是落在了她身上。
不枉她使遍浑身解数,让他对她侧目。
容娡望着谢玹清隽的眉眼,没由来的有些委屈。
好像这一个时辰里,所有的难过与不甘,尽数在此刻翻涌上她的心头,横冲直撞,撞的她眼眶酸涩。
她的眼眸里,浮上薄薄的雾气,泛出一点,她自己也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假的泪光。
只垂着头小声唤:“哥哥……”
谢玹走下车,身形如松,霜色的衣摆扫出些冷清的气流。
他展开手里的狐裘,披在容娡身上,冷淡的偏头,瞥了一眼坐在一旁马车里的谢云妙,面容冷的如霜雪凝铸。
谢云妙窥见一丝冷漠的警示之意,当即打了个哆嗦。
然而谢玹垂眸望向容娡时,眉眼间覆着的霜雪却在一点点消融。
谢云妙想起府中的那些流言蜚语。
她原本不以为然,并不相信。
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她不得不相信——
传言非虚。
车中众人惊得说不出话。
谢云妙明白在座的这些娘子在想什么。
但,此刻的她无比清楚,她们皆想错了。
并非容娡不知死活。
而是,长兄的确待容娡很是不同,可以为她破例。
他对她有情意。

谢玹的马车宽敞又温暖, 容娡坐进去后,顷刻间便被温融的暖意包围。
厚实的狐裘裹在身上,残存着些谢玹的体温, 很快便将她浑身上下的寒意驱退。
冷檀香熏得眼眶发胀,容娡垂着脑袋, 没由来鼻尖发涩, 安静地倚着车壁坐好。
踯躅一会, 她目光闪烁, 虽然心里委屈, 但没敢往谢玹身上贴。
此回出门, 她并未知会谢玹, 白蔻与白芷也被她支开,没有跟着随行。
她并没有刻意遮掩行踪的意思,但也存着几分不想让他知道的心思。
谢玹并未追究她这些事,而是打量她一阵,若有所思。
“穿这么少。”
闻言,容娡不禁心虚。
她本就爱美,此回出门又是为了伺机相看合适的郎君, 特地穿的修身的轻薄衣裙。
怕他察觉端倪, 她心念一动, 连忙哭出声来,抽噎着道:“哥哥是在责备我吗?”
谢玹沉默一瞬:“我并无此意。”
容娡怕他发觉自己的心虚, 刻意将哭声放大了些:“我知自己人微言卑, 洛阳的权贵皆轻视我……哥哥若是也像他们那般嫌我, 我现在便可以下马车, 不再令哥哥美玉蒙尘。”
说着说着,想起自己低微的身世, 想到方才站在雪地里犹如罚站一般的憋屈与难堪,又想到谢玹见她冻得瑟瑟发抖,却并未说出关切之言,她心里生出几分恼火,眼泪不受控制流的越发凶,哭哭啼啼地喊“停车”。
车夫听命于谢玹,自然不会任她使唤。
见状,容娡越发火大,怒火攻心,竟当真要跳车。
谢玹长臂一捞,掐着她细柳似的腰将人扣紧怀里,眉尖紧蹙:“不要命了?”
容娡踉踉跄跄地坐在他怀里,泪珠啪嗒啪嗒地砸落,气恼地挣扎两下,奈何不得他,悲从中来,呜咽着道:“对,洛阳人人皆轻视于我,不活也罢!”
她惜命的很,此番不过是羞恼之下的气话。
然而谢玹听了这话,面色忽地一沉,自她身后伸出手,捂住她的嘴。
他贴着她的耳,嗓音冷涔涔的:“你是我的,命亦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若胆敢死……”
浸着寒意的发丝溜入容娡的领口,像一尾滑溜溜的小蛇,冰的她打了个哆嗦,头脑也因此清醒了些。
她说不出话,但没由来的心生畏惧,心里突突急跳,只觉得谢玹的话意十分古怪,一时分不出他是在说气话,还是在威胁她,不敢再挣动。
唯有思绪惊疑不定。
好半晌,谢玹将她松开,面色如常,慢条斯理地抬手,抚平满是褶皱的衣裳。
他凝视着容娡,淡声道:“今日出门时,你当知会我。”
语气淡淡,并不像是窥破了她的小心思,只是告诉她,不必捱受这遭冻的做法。
容娡尚未从方才缓过来,总觉得他话语里带着过于强势的掌控之意,令她觉得古怪至极。
须臾,她思忖着哄道:“人言可畏,我是怕有损哥哥名誉,才没去告知。……我知错了。”
然而,最后还是倚靠谢玹,才得以从那种难堪的局面中走出来。
还好他路过了。
若不是有他,容娡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小心地往谢玹身上偎靠,不禁郁闷的叹息一声。
谢玹长睫一眨,目光松动,将她的手拢入袖中:“不碍事。——还觉得冷么?”
容娡又往他身上贴近一些,半真半假地落下几滴泪:“有哥哥在,早就不冷了。”
谢玹便不再多言。
容娡依偎着他,见他垂眼专注地翻看案牍,并没有安抚她的意思,不禁有些埋怨他古板沉闷,实在是不懂风情。
但她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只敢在心中默默腹诽。
又过了一阵,不知是窥破她心中所想,还是因为什么,谢玹忽然出声:“不必因那些轻视你之人伤神。”
他应是并不擅长说这种安抚人的话,语气显得很清傲。
像是在告诉她,不必在意无足轻重的蝼蚁。
通幰七香车停在侯府门前,霎时便吸引了诸多视线。
然而,当望见容娡自率先自车中走下来时,这些视线纷纷变得惊诧愕然,更有甚者还用力揉眼。
容娡对此早有预料,坦然地接受了这些打量的目光。
谢云妙乘坐的马车,紧跟在他们身后停下。
察觉到身后传来的声响,容娡转过身,与谢云妙对视一眼,温婉乖顺地对她一笑。
谢云妙面色古怪,打量她一阵,率先挪开视线,与身边人搭话。
容娡的示好落了个空,她神情一顿,不甚在意地笑笑。
暗中咬紧牙关。
谢玹瞥她一眼,低声唤:“容娡。”
她回过神,随谢玹走入侯府。
陆陆续续有人围在谢玹面前,瞧见裹得犹如雪团一般的容娡,又惊又诧,踟蹰不前。
容娡没料到他会这样受追捧,不好妨碍他的公务,渐渐有些不自在。
好在入府之后,宴上男女分席而坐,她同谢玹知会一声,扫视一圈,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小娘子们三两成群,谈笑风生。
谢云妙没有过来找她。
容娡在洛阳并没有其他相识的小娘子,经过与谢玹同乘这么一遭,也不大好明目张胆的物色合适的郎君,便一个人安静的坐着,偶尔好奇的抬眼,悄悄打量侯府的装潢,倒也不算枯燥。
过了一会儿,她身旁的坐席上,落座了一位女子。
容娡听见动静,下意识的看过去。
对方和善的对她笑笑,瞧清她的面容,由衷地感慨道:“姑娘生的真是美丽。”
她夸得很是真诚,容娡喜欢美人对她的欣赏,便甜甜地冲她一笑。
许是见容娡也是一人独坐,那位娘子便同她搭话:“我姓许,单名一个‘蕙’字。方才似乎见娘子是与国师一齐入府,想来是谢府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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