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等太久。
谢玹无法容忍事情会脱离他的掌控,他绝不会允许能够牵动他心弦的容娡嫁与旁人。
经此之后,容娡当非他莫属。
事态尽在他的运筹之中。
从前,谢玹身负许多人的各式期许,因而对自己的要求极为严苛,一言一行,循规蹈矩,清冷自持,从未有过差池。
眼下他竟因为容娡,作出这般令自己名誉扫地的疯狂之举,他以往从未料想过,细想过后,也不禁有些意外。
意外之余,好似也没那么在乎了。
他只在乎——
只有这样,才能与她锁在一起。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地掌控容娡。
暖寒会上,容娡险些被掳走之事,很快便传遍谢府。
谢云妙听闻过后,想到是自己让她去赴宴,心里有些愧疚。见容娡数日不曾露面,以为她受了伤,踯躅一番,决定前去晴菡院登门拜访。
但容娡并未受伤。
她以前经受许多磨难,这点惊吓也算不得什么。
之所以不曾露面,是因谢兰岫知晓容娡惹出的乱子后,气得将她禁了足。
容娡久久见不到外人,白蔻与白芷也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出现,而谢玹竟也不曾派人前来寻她,她心里慌得很,一见到谢云妙,眼眸当即直冒光。
谢云妙没料到她丝毫没有芥蒂,心中愧疚更甚,因而当容娡求她,帮她遮掩、让她出门时,她毫不犹豫的应下。
容娡偷偷溜出房门时,冷不丁听见侍者扬声报四夫人来访。
院门前挤着许多侍从,容娡一时无法偷溜出去,又觉得四夫人来得蹊跷,或许来意同她有关,衡量一番,索性悄悄溜到谢兰岫房间的窗外,想听一听她们在说些什么。
仆从被尽数屏退,四夫人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容娡站在开了一道小缝的指摘窗外,将她们的对话大致收入耳中。
“……大公子绝不可能娶容娡。”
四夫人沉声道,“如今流言四起,族老与长君震怒,禁了大公子的足,勒令他与容娡断干净。贺兰铭近几日频频向长君传达对容娡的爱慕之意,长君向我夫君施压,要么将她献给大皇子,要么将她逐出府。”
“我衡量一番,不若为娡儿寻一门亲事,也好过日后举步维艰。”
闻言,容娡的心,如同被一只满是利刺的大手紧紧攫住,攥的她喘不过气,一抽一抽的泛着疼。
她的脸色骤然沉下去。
怪不得谢玹近日杳无音信。
亏她一直以来竭尽所能的引诱他,以为他会是她安身立命的凭依。
怎料眼下不过稍遇波折,他便默不作声地对她不闻不问了。
她还是想错了,谢玹那样的人,虽身居高位,但也有太多束缚与羁绊在身。
他既不可能娶她,她另觅旁人便是。
她又不是非他不可。
屋中的交谈还在继续, 似乎是在商议为她寻一个合适的郎君,但容娡已无暇去听。
最初的抽痛过后,她的心里烧起一团愤怒的毒火, 烧的她五脏六腑拧作一团,令她几乎要因羞愤, 而将口中贝齿咬碎。
四夫人虽是在为她考虑, 但话里话外的意思, 无外乎是因长君的施压, 要将她草草嫁人, 打发出府。
既是要匆忙了事, 又怎会为她寻一个好夫婿。
心里的毒火越烧越旺, 容娡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同贺兰铭并不相识,究竟是何时招惹了这位阴晴不定的皇子,竟令他找上谢氏主君,用尽手段要得到她。
容娡虽贪慕权势,一心想着安身立命,但她还没傻到要将自己送入虎口的地步。
如今的皇室腐烂的不成体统, 草菅人命者不在少数, 他们从来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 又怎会甘愿引颈受戮。
贺兰铭想得到她,绝不会是他口中所说的爱慕, 极大可能是因天命圣女的噱头。
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思来想去, 容娡咬着牙, 视线不经意瞥过自己的居室, 神情一顿,心中有了主意。
须臾, 她长睫一颤,眼眶霎时便红透,眼里泛起泪光,含泪走了几步,哭哭啼啼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待容娡走远后,屋中正在与四夫人交谈的谢兰岫,望向她方才偷听的那道窗缝,若有所思,叹息一声。
谢云妙因为要帮偷溜的容娡打掩护,此时尚未从她房间离去。
瞧见容娡哭着跑回来,似是受了什么委屈,她吃了一惊,忙问:“这是怎么了?”
容娡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大滴大滴砸落,她哭的几乎喘不上气,缓了好一阵,才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着,将偷听到的对话,半真半假、添油加醋的说给她听。
起先,谢云妙只是听的满面错愕,待听到贺兰铭所做之事后,当即大力拍着桌案起身,怒骂道:“贺兰铭这无耻老贼!”
骂完后,她不知想到什么,迟疑着问:“我瞧着长兄待你特别,许是有情,又为你对贺兰铭出手,当不会袖手旁观才对……”
闻言,容娡面色一僵,哭的浑身颤抖,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我与长公子之间并无什么,只是因北上之时蒙受他的照拂,还算相熟,来到谢府后他便也照料我一二……他那样渊清玉絜的人,很难让人不对他心生爱慕,但……但他已数日不曾过问过我,想来是为保全名誉……我又怎敢痴心妄想,将他牵扯进来,令他美玉蒙尘……”
她哭的可怜,真话假话掺着讲,言辞恳切。
以往她的泪水,便是连谢玹那样目下无尘的人都能蒙骗过去,更不用说谢云妙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果不其然,听了这番话后,谢云妙斟酌片刻,面色复杂而纠结的看向她。
“我兄长谢珉心悦你已久,想必你应当窥出一二。我最初与你交好,也是出自于兄长的授意。”
容娡的哭声小了一些,眼尾垂泪,睁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眸凝视她,目光中隐隐泛着些期盼与希冀。
“贺兰铭实在是欺人太甚,伯父许是气昏了头,处事不尽妥当。你莫要怕,待我回去知会过兄长,一同商议应对之法,他定会义不容辞。”
容娡睁圆双眼,杏眼懵懂,整个人瞧上去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无害,怔忪须臾,啜泣着道谢。
谢云妙看向她的目光中染上几分怜惜,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肩头:“等我回话。”
容娡掩面而泣,哭的更厉害了,伏在桌案上哀切抽泣,像一枝不堪风雨磋磨的娇嫩花朵。
然而被长袖遮挡住的眼眸里,却毫无波澜,岑寂一片。
阒然冷漠。
四夫人为她相看夫婿的消息并未声张,容娡便只当自己毫不知情,实则自己也在悄悄物色合适的郎君。
她绝不能让自己落入贺兰铭之手,但也没将谢珉当作唯一的后路。
容娡惯来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貌,很多时候,她甚至不需动一根手指,只需抬抬眼,利用欲说还休的眼波,在她物色好的郎君脸上多停留一瞬,对方便不由自主的失神,任由她随心所欲地使唤。
让男子对她倾心,对她来说,实在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唯一令她棘手的,只有无情无欲的谢玹。
只有谢玹。
然而这人,已经十余天不曾出现在她面前了。
即便如此,想到自己处心积虑、费时费力的谋划谢玹那样久,想到谢玹处尊居显的地位,她还是有些不甘心。不甘之余,又觉得有些古怪。
谢玹为她屡屡破例,想来待她应是有一丝情意在,一声不吭地同她断开,似乎有悖他的行事作风。
深思熟虑过后,她试探着,悄悄去暖阁寻谢玹。
暖阁外的守卫换成了不认得容娡的生人,语气生硬,不放她入内,谢玹所居住的明彰院,门前的守卫亦是换了人,只得无功而返。
如是试探几次后,饶是一贯以温婉模样的容娡,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她暗自咬牙,想着最后再去试探一次。
这一回,倒是当真让她见到了人,只不过她见到的并不是谢玹,而是谢家家主,长君谢奕。
谢奕身量高大,身着清灰的褒衣博带,通身文人气质,站直时,身形有种刻板的笔直,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山崖上的松柏。
但望见容娡后,他的眉宇间覆上一层冷肃的威严,看向她的目光,充斥着冰凉的审视。
谢玹的神情同他有些相似。但他比谢奕要更冷淡、更漠然,毫无人气,像一尊覆着霜雪的、没有情感的神像,眉尖岑冷的雪意,极少有消融之时。
容娡在谢玹面前有恃无恐,不怎么怕他,只会在他作出强势之举时,偶尔生出点畏惧。
但谢奕乍看上去,分明是个温儒的中年人,却没由来的令她惧怕,丝毫不敢抬头直视。
容娡其实因为谢奕对四房的威压,对他心生不满。但她就算再胆大包天,也绝不敢在谢家家主面前露出半点不恭敬之意,便规规矩矩的屈膝行礼:“长君。”
谢奕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你来寻云玠?”
容娡低着头,无法否认:“……是。”
“云玠被我送去寺中修养,不必再来寻他了。”
容娡鼻息一窒。
她忽然明白,暖阁与明彰院外守卫的更换,是出自谁的手笔了。
事态似乎比她想的要复杂的多,谢玹未必对她没有情意。只是谢氏家主与族老出手干扰,他就算对她有情,若是要娶她,恐怕即使大费周章,也无法顺遂的实现。
容娡的心中好像下了一场雪,使得她的心房慢慢冷了下去,甚至比外面寒风凛冽的天气还要冷。
她温顺应下:“好。”
谢奕的语气虽然温缓,但明显有警告之意。
她是时候识相一些,放下谢玹,利用旁人为自己搏一把了。
哪怕她不甘舍去谢玹,不甘让自己的心血付诸一炬。
但没必要。
没必要将赌注尽数压在谢玹身上,去赌一个注定坎坷、波折,充满干扰与不确定的未来。
谢玹在戒律堂受过鞭刑后,谢奕丢下细鞭,痛心疾首,叱责他是因命煞作祟,才作出不知分寸的糊涂事,命他去幼年居住过的寺中静养参禅,压一压作祟的煞气。
对此,谢玹并无异议。在面对与容娡有关的事上,他确实总是不由自主的失控而不清醒。
不过是要在寺中待上半月而已,不算太久,他可以为了她,带着一身鞭伤来回颠簸。
她与世人皆不同。
她所谋求的是他,她心悦他,她值得他为她这样做。
谢玹知道谢氏的族老或许会为难容娡,也会想方设法干扰她与他之间的通信往来。
但他自己频频破规,不好再明着忤逆他们。同时也担忧族老们发现容娡身边跟着效命与她的人,对她的为难更甚,便将明面上效命于他的白蔻与白芷换下,暗中安排了暗卫守着她。
容娡费尽心思想得到他这个人,想来即便有外力在干扰,她也会不舍得就此放手。
庚帖与婚服,他去寺院禁足前,已命人去着手准备。
只要容娡始终还想着得到他,待他自寺中出来,很快便能同她成婚。
只是中间要费些周章,但也不算太难办。
半月之期,转瞬即逝。
族老与谢奕,果然想方设法地施压和阻挠。
暗卫丝毫无法近容娡的身,但好在谢玹早有预料,命他们暗中截杀了多方想除去容娡的势力,将她严密的保护好。
谢玹步步为谋,将与此相关的所有人纳入他的筹算之中,见事态逐渐依照他的规划在发展,便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将一切尽然掌控在手中。
因而,当他回到谢府,迟迟未曾见到一向想方设法想见他的容娡,不解地召来暗卫。
听到暗卫的禀报,与他的料想有所出入时,淡然雪净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错愕的裂痕。
谢玹的指间拢着菩提佛珠手持,以为自己听错,怔了一瞬,下意识地追问:“你说什么?”
暗卫略带疑惑的看向他,只一板一眼的重复:
“您对容娘子的情意传开后,长君果然如您所料,对四房施压。四房那边正在为容娘子挑选夫婿,容娘子似乎对三房的谢珉有意,恰好谢珉亦对容娘子有情,两家长辈已经在商议婚事了。”
谢玹仿佛被经久不化的冷冰冻住,整个人仿佛一尊覆着霜雪的塑像,不言不语,陷入沉默。
暗卫禀报过后,便悄然离开了。
良久之后。
“啪嗒”一声。
手持被大力扯断。
佛珠坠落,菩提四散。
圆润的菩提珠敲在光滑的玉石地板上,叮叮咚咚,乍听犹如少女甜润的笑声。随着珠子弹跳着乱撞在一处,渐渐摩擦出一声声令人难以忍受的尖锐声响,像某种哀切恸心的哭诉。
半晌,谢玹睫羽一颤,为自己斟了一杯凉透的茶水,欲要浇灭胸腔之中横冲直撞作祟的戾火。
可当他的目光触及茶盏,望着盏中平静的水面,却倏地想起从前,容娡为引诱他,不顾一切的饮下掺了药的茶水——
背后逐渐愈合的鞭伤,蓦地泛起细密的疼痛。
谢玹眉眼间的淡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顷刻间便覆上极致的阴鸷,眼神幽冷森然。
如玉的长指用力到泛白,几乎在痉|挛着发抖,指间端着的瓷杯承受不住他带着愠怒的力道,霎时便砰然四分五裂。
锋利的瓷质碎片割破肌肤,血水汩汩渗出,滴滴答答,杂乱地沿着手臂蜿蜒,血色浸透如霜如雪、不染纤尘的衣摆。
谢玹的面容却极度岑静,似是对痛感无知无觉。
她怎么能……
他算好了一切。
唯独没料想到,容娡会改变心意,不再对他有所图谋。
如那只死在他面前的狐狸一样。
谢玹再次见到容娡,是在翌日的午后。
拂晓后,落了一场雪,过了正午,雪霁天晴,晴光洒金,赏心悦目。
化雪之时,温度往往要冷上一些,今日格外冷。
谢玹记得容娡怕冷。
以往,为免冻着她,他总是命人将暖阁中的炭火烧的热一些,贺兰铖前来寻他议事时,总会热的抱怨不迭。
但容娡这回,一直不曾来寻他。
沉吟过后,谢玹命人备了些防寒的用品,准备送往晴菡院。
若是见到容娡后,她同他服软认错,用假意的泪也好,用虚伪的笑也罢。
只要,她依旧愿意用甜言蜜语讨好他,他可以既往不咎,不追究她的见异思迁、朝三暮四。
可,不等他走到晴菡院,便在路过梅园时,见到了容娡。
红梅映雪,幽香扑鼻。
容娡裹着藕荷色的鹤氅,站在花丛间,日光映在她身上,她长睫轻颤,折射着金光,整个人无比娇美动人,像是行走在花间的精魅,令人不禁感到悦目娱心。
——如果她身边没有谢珉的话。
谢珉望着她,面颊晕红,折下一朵红梅,小心翼翼地对着她的发髻比划。
容娡娇笑出声,隔着衣袖拽住他的手腕,教他簪花。
谢珉脸上红意更甚。
谢玹远远望着他们,木然的伫立着。
他听到容娡柔声道:“……从前我的确因长公子的照拂,对他心怀爱慕,不过经此之后,我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如今只心悦玉安哥哥一人,对谢玹已无情意。待婚事定下后……”
她怎么敢,唤别人哥哥。
她怎么敢,说她对他已无情意。
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她惹他动了念。
可先放弃的也是她,另觅他人的也是她。
凭什么……
凭什么她能轻而易举的撩拨他的心,却又想轻飘飘的全身而退。
她,休,想。
休想脱离他的掌控。
他绝不会准许。
第51章 端倪
谢玹的双腿仿佛灌了铅, 令他一动不能动,如同一尊石像般僵在原地,沉默地望着容娡同别人举止亲昵。
谢珉安分守己, 恪守家规,哪怕是以往魂牵梦萦的画中人就在眼前, 言行仍旧循规蹈矩, 其实并未有出格的举动。
但落入谢玹眼中, 他二人只是站在一处, 便就是没由来的扎眼。
以至于恍惚间, 他竟生出几分身上的鞭痕裂开的疼痛感, 细密的痛觉顺着血液, 牵扯着他的心房也泛起几丝古怪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梅园里蓦地起了一阵风。
轻风拂动花枝,朱砂般的梅花瓣纷飞,容娡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发现了谢玹的存在。
他如同一抹新雪一般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甚至,比他身侧洁白的雪,还要多出几分圣洁的神性。
容娡隔着伸展的梅花枝, 望着神姿高砌的他, 恍若隔世。
这人实在生了一张过于优越的皮相。
容娡不禁有一瞬间的怔忪, 但很快她便回过神来,掐着自己的手心, 心虚不已。
不知她随口哄骗人的假话, 谢玹有没有听到, 听到了多少。
总归谢玹德行高洁, 便是让他尽数听到又如何?
他那样冷心冷性的人,绝不会多费口舌揭穿她, 更不会因这种微不足道的事同她计较。
许是察觉到她投去的目光,谢玹低声点她的名:“容娡。”
嗓音磁冷。
容娡身旁的谢珉听到这一声,脸色一白,抬手扯住了她的衣袖,几乎是哀求道:“别过去……”
他话语间的患得患失之意,实在太过明显,以至于容娡都不禁有些感慨,谢珉实在是太好拿捏。
她隔着衣料拍拍谢珉的胳膊,眸光轻闪,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在安抚自己,只轻声道:“……我去与他早些说清也好。”
谢珉望着她白皙的面庞,迟疑着慢慢松开手。
容娡抬手拢了拢身上的鹤氅,挪着莲步走到谢玹面前,盈盈一礼。
“郎君,别来无恙。”
她不唤他哥哥了。
谢玹面容无波,然而听着她冷淡疏离的称呼,胸腔里却搅动出一股掺杂着血腥的戾气。
他淡淡的应下她这一句问候,眉眼低垂,深深望着她。
不及他斟酌着要问她些什么,容娡乖顺的低着头,却先他一步开口,用他熟悉的甜润语气,说出无比薄情的话语。
“往先种种,是我行为不端,有所逾矩,轻浮了郎君,连累了您的名誉。眼下我已看清自己的身份,自知人微言卑,不敢再痴心妄想,污了郎君美名。如今我对郎君并无情意,谨遵长辈之命,不敢再牵连您的清誉。日后……就此两清。”
就此两清。
她说的轻巧。
谢玹默不作声的听完,须臾,眼睫轻颤,抖落一圈清冷的金光。
“族老与父亲威迫你了?”
“长君仁心宽厚,族老颐性养寿,不曾为难于我。”
谢玹微抿薄唇,良久不语。
容娡垂着眼帘,又是盈盈一礼,便欲转身离去。
谢玹目光微动,忽地伸手攥住容娡的手腕。
他手上的力气有些大,硌得容娡腕骨生疼,她不禁紧蹙眉尖,略带不耐的看向他。
“为什么?”
他问的没头没尾,但容娡何其熟悉他,几乎不用想便明白他的意思。
闻言她神情一松,目光轻飘飘滑过他的手:“郎君就当我是,心志不坚、见异思迁罢。”
“——郎君的手怎么了?”
谢玹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没有应声,敏锐地察觉出一丝古怪。
即便容娡薄情寡义,心志不坚,也不该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改变对他的心意。
她以前分明言之凿凿,说她心悦他,想方设法得到他。
眼下一经波折,却如此轻易的想要同他两清,似乎有悖常理。
除非……
除非,她一直以来都是在哄骗他。
谢玹眸若深潭,衡量一番,慢慢松开攫住容娡手腕的那只手。
梅花枝上的雪簌簌颤落,谢珉拨开花枝,疾步走过来,语气生硬的问安:“长兄。”
行礼时,他不动声色地将容娡挡在身后。
谢玹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
然而,他眼角的余光瞥着与他隔着一人的容娡,心里却不由自主的烧起一团阴冷的妒火,烧的他的额角突突急跳,喉间发紧。
他默不作声的攥紧衣袖之下的手。
谢珉当着他的面,关切的打量着容娡,见她毫发无损,松了一口气,隔着衣袖牵住她的手。
谢玹神情平静,漠然地看着容娡被他牵走。
他沉默地伫立在原地,望着两人并肩远去的身影,沉吟一番,忽地忆起从前在学堂时,容娡便似乎有要与谢珉暧|昧不清的意思。
她用假意的眼泪,告诉他自己是为母所迫。
谢玹其实一直以来,皆有些怀疑她接近自己的心思不纯,并不只是为了他这个人。
但容娡总是能用行动打消他的疑虑,使得他被她牵动心绪,不由得相信她。
在那时,更是隐隐窥出一丝古怪的端倪。
可她信誓旦旦,说即便是死了,也只愿同他长相厮守。
她说,她只属于他一人。
多么美妙令人心动的许诺。
从未有人兑现过。
谢玹无法不动容。
更何况,她曾说,从一开始接近他,便是因为对他有情。
他选择相信她,信了她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的话。
甚至,为了使她不必为难,也为了自己心中日益渐增的的妄念,便着手谋划娶她。
可若是,容娡一直以来,皆是在骗他呢?
倘若她从未心悦他——
倘若,她一开始接近他的图谋,并不是因为爱慕他,而是如那只狐狸一般,所求的只是他的身外之物呢?
如此以来,她极快的改变对他的心意,迫切的另觅他人,似乎便合乎情理,能够说的通了。
谢玹紧抿着唇,神情淡漠。睫羽下的眼神却阒然无声的,一寸一寸沉冷下去,犹如被夜色吞并的冰面,幽邃冷深。
胸腔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拍打着他的心绪,凶戾地撕扯着他脑中的弦。
谢玹的鼻息有些不稳,他猛地转过身,欲要命人着手去查。
背后的伤口,却偏偏在此时不合时宜的撕扯出疼痛,令他无暇分神,没有注意到身侧的不平的积雪,鞋履踏上去,脚底一滑,险些踉跄着滑倒。
暗卫连忙自暗处现身,担忧的望着他,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搀扶。
霜白的大氅,因为谢玹险些歪倒的动作,衣摆沾上了一点雪泥。
谢玹极少有这种失态——或者说是,狼狈的时候。
仔细想来,似乎自从死里逃生后,每一次的失态都有容娡有关。
倘若她,的确如他猜想,从未爱过他——
那他不惜为她自毁名誉之事,可谓当真是……可笑至极了。
谢玹的眉宇间覆上一层沉冷的阴鸷。
但很快,他的神情便恢复如常,神态自若的站稳身形,慢条斯理抬手,拂去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召回其余暗卫。”
他须得验证自己的猜测,所以想要听一听,这半月来有关她的事无巨细,想要看一看,她是如何转变的心意。
停顿一瞬,谢玹想到被自己调去江东寻找容娡父亲下落的静昙与镜明,温声吩咐:“致信给静昙,让他查一查容娡从前在会稽时的所历的事。”
她最好不是在骗他。
最好与他的猜想并不一致,没有脱离他的掌控。
否则……
谢玹长睫一眨,眉宇间闪过一丝阴寒。
谢玹的嗓音分明是温和轻缓的,但暗卫却没由来的听出一股冰冷之意,令他脊背发寒。
暗卫连忙一一应下,着手去做。
风平浪静的渡过几日,容娡不曾再与谢玹碰过面。
然而正如越是平静的湖面,越是越是暗流涌动一般,谢玹丝毫没有举动,她的心里反而泛出古怪的不安,总没由来的心神不宁。
虽然她令谢珉对她情意深笃,但贺兰铭仍时不时施加威迫,容娡一边物色着能与他抗衡的郎君,一边与谢珉演着假意深情的戏码。
没几日,容娡近来频频与谢珉私下会面、举止亲密之事,便被人揭举到了戒律堂。
如今时风虽不拘男女大防,但谢氏家规依旧古板至极,不允未婚男女私自相会。
三房只是在同容娡议亲,但尚未定下婚事。
戒律堂派人来请容娡时,容娡不禁满面错愕。
她就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此事出自于谁的手笔。
亏她还以为谢玹是宽宏大度的正人君子,没想到竟醋成这般小肚鸡肠,与寻常争风吃醋的庸俗男子没什么两样。
是她看走了眼!
他怎么不去戒律堂揭举自己,揭举他从前与她私会、甚至还口舌相吻的亲密之举!
……没准他还当真能做出来。
这的的确确,符合谢玹古板的行事作风。
他既有所举动,容娡悬着的一颗心便也落到了实处,不再杞人忧天。
恰好这日,阴晴不定的贺兰铭寻了个由头进了谢府,正咄咄逼人,吵着要见她。
容娡衡量一番,索性决定跟着戒律堂的侍从走,借此来躲个清闲。
戒律堂的族老见她不再纠缠谢玹,并未为难她,只依家规罚她去佛堂抄写三日经文,而谢珉则是被拘在戒律堂罚跪。
容娡到戒律堂时,谢珉便一直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直到她领了罚,将要离开时,谢珉才飞快地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容娡回给他一个清浅的笑。
有族老发现他们之间的暗送眼波,拍案而起,惊怒道:“谢玉安,再多跪三个时辰!”
又怒不可遏的指向容娡身旁的侍从:“还不快将她带走!”
侍从忙不迭将容娡带走,一路走到偏僻的佛堂,守在门外。
谢府中的佛堂应是有些年头了,鲜有人迹,苍灰色的墙面迎着皑皑的碎雪,木质的地板凹凸不平,踩上去时咯吱作响,显得有些荒凉。
好在堂中炭火烧的旺,容娡没感觉到冷,便铺开纸张,准备抄写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