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如听得垂涎三尺,“好啊好啊,我就喜欢吃当地的特色菜!李校尉果真懂我,不然你问我想吃什么,我可是一点主意都没有的!只能想到不想吃的东西,比如不想吃太素的,不想吃不带汤的,不想吃荤腻的,不想吃菌菇类……”
她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罗列,李佑城喉结动了动,想着说点什么,又生生咽了回去。
等她说完,他问:“阿如,你刚才叫我什么?”
清如意识到不妥,忙看看在一边专心做饭的小哥,想来是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但她顾虑未消,想着不就是假扮夫妇吗,这个难不倒她,于是清嗓大声道:
“玉安真是我的知心人,阿如三生有幸,觅得如此贴心郎君!”
见小哥往这边撇了一眼,偷着笑了笑,她更加大声:“你我夫妻必会相知相伴,白头偕老!”
李佑城惊诧,这次的话可真是咽不回去了,低头凑近她,皱眉道:“倒也不必如此,真实夫妻也不会当着他人的面这般炫耀吧!有点欲盖弥彰了。”
清如不解:“那要如何炫耀?我又没经验。”又补了句:“起码没你有经验。”
李佑城一时无措,四目相对的一刹,清如忽然笑了笑:
“你也没经验。”
“……不用炫耀,别人也会看出来的,那是一种默契。”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笑得很无奈。两个没有经验的人,还要扮演夫妻,确实有难度。
“您要的野果酸汤江鱼来喽!”小哥垫着白巾子将一铜锅端至案上,顿时浓浓香气扑鼻而来,还配了一大碗糯米饭。
清如没有闻到过这种气味,似是那极酸的果子爆了浆,裹在了大块鱼肉上,又香又清爽。清如正好喜酸,又饿得难耐,眼巴巴看着李佑城,等待开饭。
李佑城谢过小哥,拈起木汤碗,用大号的汤匙给她盛了满满一碗汤,又将筷子jsg与小汤匙递到她手里,“吃吧!”
清如也不客气,可能是觉得李佑城已经见过自己最为狼狈时的样子,便也不太注意用饭时拘谨的礼仪,只觉得汤真好喝,鱼真鲜美。
吃了半晌,才发现李佑城只端端坐着,并未动筷,眉眼垂着,似是思考事情。
“玉安为何不用?”
李佑城回神,缓了神色道:“阿如先吃。”又补了句:“勿急,小心鱼刺。”
“那怎么成?你还未用中饭呢!我来给你盛一碗鱼汤吧!”清如也拈起木碗,给他盛汤,又瞅了瞅去别桌伺候的小哥,顺势问道:“李校尉为何改了主意?那夜不论我如何求你,你都不答应。”
李佑城接过鱼汤,坦然道:“赌一回吧,机会难得。”
清如明白他的意思,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
李佑城眉眼婉转,“一个自身难保的人竟然还想着去协助他人?”
“你怎知我自身难保?不是还有你呢吗?”
李佑城被她噎住,端着汤碗,扭头咳了咳。
只听她又说:“我承认前途未卜,可如果就这么算了,总觉得于心不甘。退一步讲,就算我当不上滇王妃,至少去了滇国王宫,弄清楚什么情况,也算死得明白。人这一辈子总得做些什么吧,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哪怕不多,哪怕命运时有不公,时运总是不济,但闭眼呜呼的时候,问心无愧,没有失信于人,便也值得。而且此去,你我二人是互为依靠的,你若真的破了那神花教的局,也是替我报仇了。说来也怪,我总有种直觉,信你定会如愿以偿。”
李佑城觉得她这些话有些小儿女情怀,未免过于理想化,人生在世,总是事事掣肘,哪能去随心所欲做事?他这些年在军中、在官场摸爬滚打,见了太多枉死的冤魂,太多没有缘由没有结果的人事,在这样晦暗的光阴下生存,每天都要绷紧了心弦,思考下一步,下下步如何走,相信别人是极为难的事。
他看着她,她还在饕餮着,铜锅里的鱼所剩不多,连佐菜也快被吃完。不禁笑了笑,她此生未经历过阴霾,便也体会不了自己的忧心,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即是缘分,他不奢望其他。
小哥端上一盘雕梅,被蜜糖浸成暗橘色,每一颗的形状都不大相同,但大体是花朵的模样。
“这是什么?真好看,好吃吗?”她好奇。
李佑城点头:“这是雕梅,青梅果糖渍而制,也是这边的特色。按照白蛮习俗,女子出嫁之前待客,要摆上的。”
她兴奋:“是啊,那我定要多食一些。”又问:“我们何时出发?”
“明日一早。”
边贸集市货品众多,用完中饭,李佑城决定陪着清如逛一会。
逛到一半,就后悔作了这个决定。
他发现许清如兴趣盎然,花着他微薄的俸禄买了玉器饰品、白蛮服饰、干果零嘴,还挑了一双方便行路的布鞋,且将这些物什一并塞到布袋子里,又让他揣着。
等她看见书摊上有《括地志》几辑仿版时,忙蹲下身来,收到一起,对着书贩笑道:“老板,这几本都要了!”
“等等!”李佑城赶在书贩答应前打住她:“你可知我以后俩月得喝西北风了吗?”
许清如大手大脚惯了,哪能体会到靠着微薄俸禄过活的人须节俭过日子,她冲他为难一笑:“李校尉,这几本书我是真心喜欢,且我今天所购之物都是为你我行路准备。”
“我说了,你带着我就行了,其他都是累赘。”他皱着眉提醒,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许清如叹气,默默放下怀里的几本书,不舍地看了又看。
李佑城弯身从中抽出一本,递到她手里:“就这一本吧,不能再买了,往后还得吃饭呢!”
许清如心情大好,谢了李佑城,又跟他身后揶揄:“李校尉,按说你们这种在边地从军的,应该赚了俸禄也没处花的,你谋到校尉一职,必定也攒了多年积蓄,哪还差我花的这点钱?”
李佑城提了提肩膀上重重的布袋,放慢脚步:“当然差,谁家没个父母兄妹、大事小情呢,用钱的地方多如牛毛,许娘子生长于望族,断然不会理解我们这种寒门谋生的不易。”
许清如一时词穷,想来他身后是有一大家子要养的,不像自己,从不愁吃喝。
她轻轻扯了扯李佑城衣角,道:“李校尉,是我不好,没有想到这个层面,不过你放心,我是答应过你的,等我顺利成为王妃,定会重重赏你,会派车马将赏金送到你府上,还会举荐你,调任长安当职,说不定还能升入金吾卫!等那时候,你就是长安数一数二的贵公子,多少名门贵女争着抢着上门来结亲。”
李佑城止步,好奇瞧她,真是猜不透她哪来的自信,只是看着她新月一般的眉眼正溢满流光,这一刻,仿佛也只能信她说的话了,便道:“好,那我等着那一天,你我一言为定。”
“还有一事。”他走了几步,又停脚,回头叫住环顾四周的清如,再行一段就走出市集,走到都督府了。
“什么事?”清如跟上,他们相处融洽,她也迫切想知道他的安排和计划。
李佑城抿唇,回道:“为掩人耳目,保险起见,你我今晚须共宿一室。”
第12章 012. 彩笺
山风送来滇地草木的涩糜之气,掠过面庞,总有种挑逗戏虐的意味。许清如觉得,这里的秋风躁得很,就像明知道自己还斗不过难以消退的炎炎暑气,却还是竭尽所能证明自己的存在,较劲一般。
山风不懂,有些事是急不得的。
纵使你万全以备,但时机未至,依旧差之千里。
所以,就算李佑城答应了自己,许清如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顺利抵达目的地。
她跟在李佑城身后,一言不发。
与他面对面时,她尽可能让自己心无旁骛,可背对他时,她又惴惴不安,两种思绪反复夹缠,难以疏解。
行至都督府门口,哨兵见李佑城身负重物,忙离岗紧走几步,行了礼后接过他肩上布袋,又喊来军中仆役伺候。
李佑城没言语,将布袋子交与仆役,那仆役是个身材矮小的壮年,穿着都督府统一派发的工服,别看矮小,可四肢精壮,提起那满载货品的布袋子轻而易举,又躬身走进李佑城,低头行礼道:“李校尉,今日信札已送至前堂冷副尉那里。”
李佑城应了声,吩咐那人将布袋放到他寝居的后院,又示意清如一眼,抬手想去牵她手腕,可还未触到,便被一声轻喝打断,循声瞧去,秀月钝步而来。
她还是那般赧然,来到跟前吱唔几句,也没讲出一段完整的话,清如只好带着歉意不停安慰她。暗忖,自己真是里外受累,对内要稳住李佑城,不停琢磨他的心思,对外还要哄劝李佑城的追求者,切勿冲动行事。
秀月倒也没哭没闹,这会功夫该也消化完了此事。她只道:“若是李校尉早早便告知妾已有爱妻之实,妾也不会这般苦等。”又说清如饱览了她的愚痴,真是让她无地自容。
李佑城紧蹙眉心,显然不想在此多耗,又去伸手捉清如手腕。
清如未觉,双手端在胸前挥了挥,忙说:“没有,没有。都是我的不好,实在愧对你,未在初遇时说出实情,你若是有怨念,就撒在我身上吧!”
秀月知她不是奸滑,笑了笑,道:“怨念谈不上,只是羡慕娘子好命,此生可陪在李校尉身侧!”
清如挤出一个笑脸,心里觉得可能比哭还难看,为免尴尬,只好把目光投向李佑城求助。
李佑城会意,说了几句还算中听的话,谈笑间终于逮到机会,将手默默贴近清如手臂,他本想拢住她的手腕,可触到她手指的那一刻,一丝凉滑舒顺的感觉直抵灵台,仿佛万年干涸的躯壳瞬间被清泉充盈,灵动起来。
他改了主意,长指探过她手掌,在她始料未及之时,柔柔裹进自己粗砺掌心。她的手好纤小,掌心有薄薄的汗,一如他体内迸发的源泉,汩汩不断。
清如知道他的用意,可他手掌上的厚茧还是激了她的皮肤,于是她手一惊,手指自然分挺,这倒让李佑城又寻了契机,手指稍稍一扣,插了进去。
虽是人前演戏,可十指交缠的一刹,清如还是心尖一颤,这种亲昵她竟然不嫌恶,不挣脱,反而顺着他的摆弄,享受这份心安理得。
辞别时,秀月拿出曾为李佑城准备的香囊,赠与清如,“既然妾所念之人已有心上人,那就请心上人代为保管吧!”又附狡黠一笑。
清如不敢收,秀月只好不再逗她,道:“这几日虽与娘子相处不长,可妾很是喜欢娘子慧敏烂漫的脾性,秀月在此别过,此物就算是辞别礼吧。”
秀月又指了指不远jsg处开得火红的木棉花树下,七宝阿娘领着众人正朝这边行礼挥手,七宝跳到小土包上,喊道:“阿姊,再会!”
“妾们一会便要启程赶回去了,众亲友现居热海之地,路远人荒,不能与娘子多聊了,族人相信,若有缘份,定会重逢。”
秀月将香囊塞到清如手里,转身匆匆而去。
清如拿着香囊,向众人挥手,大家的笑脸也如木棉花般灼灼生灿。
她在滇地经注上读到过,木棉花寓意惜人惜物,所遇皆是福报。
去到后院军将寝居之处的路很长,都督府庭院又植满各色奇花异树,与厚重的院墙相互遮挡,使得他们相伴而行的身影不太打眼。
即便如此,这一路许清如也被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仆役、洒扫户、花匠、巡逻兵等行礼了不知多少遍。她不敢声张,只能被李佑城牵着手,匆匆掠过这些伏低的身影。
待行至后院,上了二楼,趁四下无人,清如唤他:“玉安……”
李佑城好似没反应过来,步履依旧轻快。
“玉安君……”
“李佑城!”
李佑城顿住脚,怔在原地看她,许清如稍微抬起自己的胳膊,她与他的手还交握在一起。
李佑城这才松了一口气,清如难得在他脸上看出赧色。
他遂将手收回,脱口道:“抱歉,还是冒犯到你了。”眼睫垂下,身上那股阴郁的劲儿又添了几重。
清如猜不准他心思,但她知道如何圆场,于是笑道:“无事,无妨。只是你掌心……不舒服。”
李佑城本来血流上涌,听了她这句登时冷静下来,摊开掌心左右看看,指根处黄茧丛生,常持握弓箭的食指拇指和虎口也镀上了一层茧皮,这样的手,常与兵器相伴,风霜浸染,怎会舒服?
他自顾笑道:“确实,我这双手不大讨喜。”又去看刚才握过的清如的手,问:“没触疼你吧?”
清如笑着摇头,道:“我是玩笑话,你别上心,你也知道我们是说好了的。”她给他一个眼色,又铺垫一个台阶,尽量轻松道:“想我在长安,与男子打交道不止一回,遇见难缠惹事的,我可是会直接动手的。像刚才这样,寻常的牵牵手算得了什么?扯耳朵、咬胳膊,这些都不在话下!”说到这又觉得不妥,这不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吗?
想要再圆回来,李佑城却问:“你和人动手,所为何事?为何无人帮你?”
“咳,这个说来话长。”
于是,清如将自己开书肆时所遇不平细数于他听,什么散客污蔑她鬻卖覆版,什么市匪带人恶意骚扰,什么宫市使者强买珍稀书画,打伤佣书人云云。
李佑城听得入神,引着她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的居室,他下了锁,忽正色道:“我在想,若早些年能与你相识,你的书肆是不是能免去很多麻烦?”
清如大笑,“那是自然,玉安必定是个好的打手,不过那又如何?你也不在长安啊!”
李佑城随她笑,确实,他不在长安。
开了门,里面更加轩敞,南北透亮,里面物什尽入眼帘,却也陈设简朴,多的无非是一些铜铁兵器,背阴处有几排塞满书籍的红木架子,里外两室,都设有宽大胡床,住宿倒是方便。
清如发现,李佑城似极喜好弓箭,一整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材质不同的弓,有些式样雕花镂空,只有观赏价值,显然是主人为了收藏而置。
几个军仆进屋回禀,又备了盥洗器具,上了清茶和点心,还将事先送过来的布袋呈给清如,窸窸窣窣,毕恭毕敬,无人讲话。
看得出来,李佑城私下规矩甚严,这种气氛十分压抑,清如闷得慌,独自坐下来喝茶吃点心。
军仆刚走,冷锋又来,怀抱一个红漆木匣,见了清如也不多问,只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清如还想着要如何与他属下们解释,现在看来是多虑了,果然如李佑城所言,有他即可,不必担忧其他。
冷锋左右为难,木匣里装满今日信札,若要拿出商讨,不知是否要让许清如回避。
李佑城说了句无妨,便接过匣子打开来,里面有大概五六封信笺,其中一封厚茧纸作鲤鱼函,他拆开一看,冷锋也凑过脸来,一张描金彩笺叠成了一只鸟的形状,虽被信封压着,但展开来却突然伸展两翼,赫然挺立在他掌心,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这又是何妖物?”冷锋压低声音,能听得出来,话里蕴着怒火。
李佑城捏起纸鸟一翼,淡橘色描金彩笺在午后日光中熠熠生辉,仿佛那鸟真的在扑腾翅膀,下一刻便要飞走。
可李佑城明显没有多大兴致,用另一只手捏起另一翼,轻轻一拉,纸鸟犹如开膛破肚般完全展开了,被打回原形,也不过是一张皱了的信笺纸,那上面用抄经小楷写着两行字:“三日后卯时三刻,太和宫鸣凤门,仙鶲引路,碧霄云开。”
“校尉……”冷锋紧张万分,提醒道:“太和宫是滇国王宫,就算三日能抵,可就目前局势,咱们也是通不了关的。”
李佑城折了折信纸,将字迹叠进里侧,又将信笺放入鲤鱼函,不紧不慢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设好了陷阱,引我上钩。”
“校尉,此去危险重重,还请您三思。”冷锋不安道:“妖物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分明是我们身边出了奸细,这几年属下们查得毫无头绪,难不成还要去那鬼地方送死吗?”
“正因如此,才要更进一步。”李佑城敛目,下了命令:“你下去准备吧,我们与许娘子一道,从驿路入滇。”又补了句:“越快越好。”
冷锋惊讶,不禁瞥了眼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清如,不可思议问:“还要带上个女的?”
正要计算其中利弊,见李佑城一副冷眼冷脸对着他,便知自己再多一句嘴,就有被拉出去斩了的风险,只好不情不愿嗫嚅道:“属下遵命,您别动怒。”
出门前不忘再瞥一眼许清如,她倒是不吃点心了,正大口蛮饮清茶,那样子很是自在,冷锋暗自叹息,纵使给他十个脑子,也想不出自家校尉为何偏爱这一款的。
清如晌午吃了鱼,方才又吃了四块鲜花饼,喝了两大杯清茶,肚子被撑得胀胀的,见冷锋走了,李佑城收拾好木匣,往她这边走来,她轻轻打了个嗝,把嘴捂得严严实实,怕引出油盐酱醋茶的混合气味。
李佑城坐到她旁侧,给自己斟茶,神色悠然,仿佛这是他无比普通的一个下午。
“方才听见你们提到我,是否计划有变?”清如问。
李佑城抿了口茶,摇头道:“没有。”
又给她斟满清茶,问:“许娘子,你可信我?”
他直视她双眼,清如点头,她确实信他。
“好,既然你信我,那接下来我所说的话,你务必记好。”
清如正襟危坐,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要说什么,但肯定不太中听。
李佑城面色平和,声音温润,可说出的话有些骇人:
“我这一生,经历太多怪事,有些是有缘由的,但更多无从求解。我的双手沾了太多人的血,有罪的,无辜的,不计其数。你说你信我,我自然要告知你实情。你眼前的李佑城,并非善类,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你我既然互为利用,我便不会对你下手。但,杀戮从来都是最常规的解决方式。倘若日后你看不惯我行事,也可借机杀之,我并无怨言。”
说着轻笑了下:“当然,如果你有这个本事。”
清如听得心惊,浑身鸡皮疙瘩,只好躲开他目光:“……李校尉身在军中,为圣上,为大顺效命,自然生杀不由己……我一女子,不便置喙……不便置喙。”
她低下头,心里开始忐忑起来,遭遇劫匪是她人生第一次看见杀人,那画面过于血腥惨烈,让她想到就犯呕。
“不过有一事你大可放心。”
他始终注视她,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周而复始。
“什么事?”清如骤然抬眼。
“只要我在,你定平安无虞。”
第13章 013. 山茶
待到日落西山,滇地各处渐入寥寂,只剩演武场还灯火通明,规整的一方土地上有军士在夜练。
晚些时候景策送来一竹笥衣物,许清如翻看,数量不多,却样式精巧,几乎含括了日常能用到的所有种类,还有一匣子配饰,玉器居多,玉器本就是滇地特产,本地人无论贫贱富贵,都喜佩玉,另附胭脂香粉一套,选的是清淡的山茶花香。
李佑城确实周到,做戏做足,连口脂都挑了十种颜色,让外人看来,他对这位“内子”宠爱有加。
这倒是合了许清如的心意,她虽未出身显贵,可穿衣打扮却是内行,带货的本事在长安贵妇圈不可小觑,且深谙售卖之道。
比如,当年她想开书肆,父亲不允,便让她接手布庄生jsg意,定下了难以达成的高销售指标,清如略动脑子,便想出了以二十四节气为题,根据每一节气特有风物,拟佩相应颜色、布匹材质、衣袍式样,等等,又请了懂些情调的文人依此赋诗作曲,花重金邀乐坊当红歌姬着相应袍服设台传唱,如此动员下来,节令服饰竟在长安悄然流行,甚者,众女子纷纷效仿,唯恐落于人后,那年谷雨时节,天碧色被炒起来,曲江池畔前来游玩的女娘们皆着天碧色袍服,蓝汪汪连成一片,与迷蒙烟雨相融相交,蔚为壮观。
所以,她如愿以偿地开了书肆。
事情总是如此,抛开难以预测的偶然情况,想要达成目的,总得费些脑子,而清如一贯的做法是,从不给胡思乱想设上限。
她简单梳洗,换了衣衫,正准备下榻歇息,忽闻窗外一阵窸窣,想着这个时候还不算晚,许是有人打窗前经过时不经意弄出声响,便没在意。况且,透过暗黄的窗纸能隐约瞧见瞭望塔上的灯火,李佑城说过的,住在这里不用担心,黑天白日都有站岗放哨的,且四周村子少,也比较安定,谁没事也不会来边防驻地瞎晃悠。
她倒也不是害怕,而是李佑城虽说了要与她共宿一室,却将她安置好后,自行出去了。问他去何地,何时回,他只说,有些军务要理,约摸两个时辰便好。
许清如灭了油灯,盖好锦被,准备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明日一早好赶路。可一闭眼就是这些时日来的各种怪事,先是岔路,后又遇劫匪、遭杀戮,还有那蒙面大汉、神花教……仿佛一切皆安排好了,这些人就守在这里,她这一趟就是来送死的,不然她和那些匪徒无冤无仇,怎么就要抢了钱财又灭口?且劫匪明显知道他们是京城过来送亲的,对皇家仪仗无惧无畏,难道要造反不成?
还有可怜的落缨,就这样没了下落。落缨可是自己作为滇国王妃的唯一人证,也是自己与滇王之间的联系纽带,更是自己在这里的向导,虽然她嫌她一路上啰嗦絮叨,但落缨还是很负责任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
不过,李佑城说过的,落缨很可能还活着,因为但凡被追上,就是死路一条,可他派人搜寻了方圆几里,也没找到尸首,于是推断落缨很可能成功脱险,至于脱险后去了哪,就不得而知了。那送亲队伍几十人,死的死,跑的跑,实在无法一一追踪……
李佑城不是说了吗,这种因为战乱、劫掠,以及各种偶然性灾害而流失的人口,难以计数,在边地尤甚,甚至还有人趁此改头换面,另择人生……
清如迷迷糊糊,思绪漫天纷飞,李佑城说过的话在耳畔略来略去,像羽扇扇过来的熏风,虽不凉快,但却能在燥热的环境里稍作喘息。
夜风吹动木牖,哗啦作响,几声哀鸮随风入耳,悲戚戚,闻而生寒。
李佑城打点好一切,屏退门口侍卫,抬手推门而入。
他脚步极轻,袍裾交叠摩擦,宛若暗夜游龙。
几步进入内室,隔着屏风,他轻声唤道:“许娘子,可安睡?”
那边无声,他又重复一遍,只能些微听见一丝有节奏的喘息声,似是睡的人正在遇梦。
李佑城走近屏风,那上面搭着清如睡前脱下的罩衫与长裙,真是奇怪,自被他救下以来,她跟随他数日奔波,衣衫早已脏污浸汗,可为何闻不到任何异味,反而有种淡淡的山茶花香。
就像今日她毫无征兆地昏过去,被他眼疾手快横抱进怀里,一开始,他有些不知所措,双臂紧紧裹着她的身子,可见她在自己怀中安然依偎,那缕花香又游进心脾,他便定下心来,火速去到前堂,传来医官。
夜风还在不停侵袭窗牖,李佑城绕过屏风,借着月色看见了熟睡的许清如,他并未上前,而是环顾周遭陈设,轻手轻脚反复观察,验证室内器物是否有被动过的痕迹。
这是他常住的寝卧,每一处布置都规整有序,瓷瓶里卷轴的方位,案几木架上书籍的摆放次序,就连那面墙壁上布满的弓箭都有固定的位置。有些是遵照他的习惯,便于取用,有些则暗藏机关,为了防贼。
是的,她说她信他,可他,并不信她。
一个从长安来的和亲公主,路途颠簸,遭遇劫匪,误打误撞进入他的领地?
不,更确切地说,是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撞进他的视野。
明知滇国险阻,前途难卜,她却心向往之,并在一开始就咬定自己会助她,还说了些冠冕堂皇相信他的话。
这些在李佑城的眼中,不过是伎俩而已。
就在此事发生前五天,他再次收到折成了箭矢形状的匿名信笺,上面写道:“五日后酉时三刻,白河谷野竹林,远方有朋,际会匆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仿若天外来书,他本不想赴会,因他厌恶被人左右,且又是这种隐在暗处却对他了如指掌之人,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
遇见许清如,是他的宿命。
或者说,不管她是否冲着自己来,抑或想去滇国搞事情,他这一关,是绝对混不过去的。
所以他午后才对她说了那样的话,一是给她提个醒,二是让她见好就收。
可她的反应,却出乎自己意料。
许清如并未因自己允诺保护她而千恩万谢,而是反问他,倘若她不幸,当不成王妃了,那他可否作为向导,带她在滇地游历一番,她特别想吃此处的包烧菌、香竹饭、剁鱼生、舂鳝鱼……这样,就算回到长安,也了无遗憾了。
李佑城审视她的模样,云发蛾眉,颜盛色茂,说话时眼中带笑,静默时淑敛婉然,若说她有备而来,行细作之事,那真是难以让人信服。
他摇了摇头头,只叹自己一时意气,只身去了那野竹林。
他取了火折子,点燃油灯,那里添了松香,燃起来有种旷谷松风的弛然。
室内顷刻被灯火晕染,李佑城用身子挡住光线,将自己挺阔的暗影投在许清如的身上。
“阿如。”他声音很轻,想要叫醒她又不想扰了她的美梦。
少顷,清如从夜梦中抽身,慢慢睁眼,四处无人,稍微缓神,却见李佑城立于屏风之后,再次唤她,忙坐起身来,揉着眼睛问:“已是清晨了吗?怎会过得如此之快。”
李佑城缓缓绕过屏风,来到她床侧,道:“还未到清晨,现在是子时,你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