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如见他换了件与他极不相配的彩绸翻领袍,还包了幞头,那样子很像她那骗了妻儿出去游乐的阿兄。她没想到要这个时候走,哪有心理准备,只问:“为何?是不是……”
“按我说的做,现在就得走,路上再和你解释。”他声音低哑,似怕人偷听,对她道:“换上我白日送你的那套袍服。”
清如只好点头照做,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无非是穿戴整齐,拿个包裹,剩下的事,就是老实跟着李佑城。
她行动也快,很快收拾妥当,出了内室,见李佑城坐在外室的胡榻上等她,手里把赏一张玄铁锻造,虎骨龙筋的龙舌弓。
“我好了。”清如道。
李佑城起身,将龙舌弓放回,置于墙壁上,朝她伸出手掌,浅笑道:“还得让你委屈一次。”
清如会意,迟钝将手递过去,被他拢在掌中。
夜风呼啸,刮得那旌旗雷动,他们很快上了李佑城提早备下的马车,清如看见,除了李佑城,还有冷锋、景策,以及她当时在囚车时左右随行的“冷面阎王”和“张翼德”,他们一行六人,装扮成富家勋贵的模样,开启了未知的旅途。
清如登了车后,便和李佑城一起,在长凳上坐着,他在正中,自己在旁侧。外面四位均骑马,马的毛色各异,形态欠佳,该是军营里最次的那种。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清如丝毫没有感知了,因为她与李佑城说了会话后,便昏沉睡去,好在马车宽敞,李佑城准备周全,她可以稍稍蜷缩在铺了锦垫的长凳上,把头靠在软软的羽枕里。
李佑城说她若难受就靠在他肩背,清如谢过,不想太过亲近。但闭了眼却在琢磨,他的肩背宽阔舒展,身子也暖,靠上去定然是舒服的。
车马很快驶出都督府,卫兵例行程序,查验过后就放行了。
张阔故意等在前堂,打着看公文的幌子留意外面的动向,果然不一会,那个负责收发信札的矮小中年壮汉过来回禀,说人都走了,他在李佑城窗户外听了半晌,没发现什么不妥,只是二人对话恭敬十分,所说之事关于滇国的十有八九。
张阔冷言道:“我就说,这个女的可不那么简单,还想愚弄本校尉?李佑城打得她什么主意,我可比她清楚!狗jsg男女!”
又赏了那人一定银子,吩咐道:“你先下去吧,叫孙二、老田过来。”
壮汉作了礼,默默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都督府都尉崔宗儒正在后院西堂等着人来回信。
“都尉,人已出发。”
“好,派人跟上,勿要打草惊蛇。”崔宗儒抚了抚白须,拿起案上李佑城的亲笔信,他的宝贝玉安说要连夜送内子回老家益州。他摇头叹息:“看来我儿是清净日子过够了,开荤竟要开到滇国去!多大点事,何必诓我?”
李佑城将薄绒毯盖在许清如的身上,凑近时,他又闻到那缕山茶幽香,此时她睡在身侧,也宛如一朵娇美的白山茶。
车外响起急促马蹄声,由远至近,停在了车窗一侧,李佑城掀开帘子一角,冷锋气喘吁吁,缓了缓道:“校尉,蛇已出洞。张校尉的雇佣兵在左,两人两马,沿山陵而行,正好窥视咱们;崔都尉的两个眼线也跟过来了,右侧沿野路徒步而行。”
李佑城应了声,放下帘子,默默看了已睡熟的清如一眼,见她“嗯哼”一声,似有翻身之意,长凳毕竟狭窄,怕是要掉下去的。
他俯身,连她带羽枕一同抱至自己腿上,清如动了动,像只猫一样蜷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
第14章 014. 月桂
过了渔泡江,就是滇国的土地了,虽说景色和大顺这边并无二致,但民族特色更加明显,房屋建筑多以尖塔顶为主,男女服饰也更加多样化,尤其是女子,身着艳丽的筒裙,妖娆娇俏。
驿路走得顺畅,通关时多亏了许清如的那块滇王送的玉佩,滇国的边境守卫过目后,便放行了,清如心里感叹,这东西可能不单单是通关文牒,若滇国大小官员都认可,这不就是通行货币吗,或者往大一点说,是尚方宝剑。
他们一行六人已走一日之多,路上经过几个小镇,都是民风淳朴的汉人与少数民族杂居地。
离滇国首府白崖还有半日的路程,若是连夜赶路,第二天一早便可抵达白崖城内,但夜间行路太过危险,李佑城提议,先在附近的祥云镇宿一晚。
当然,除了这个因素,李佑城还有其他考虑。
这一路,许清如几乎没有闲着的功夫。
她先是问了好多关于滇国的风土人情,逸闻轶事,且有好多疑惑都是自己在读各种乱七八糟的书时,偶然想到的。
李佑城倒也不嫌烦,耐心解答她所有疑问,如有不太清楚的,也不搪塞。
清如很是喜欢他的坦诚平和,尤其他们打扮成来滇国进购玉货的大顺商旅,他一改之前戎装时冷酷的神色,穿着华服坐在马车正中,天热的缘故,又将幞头换回玉簪,感觉更像一位年少有为,功成名就的儒商,说出的话也添了份文邹邹。
下车前,清如又掏出一片烤乳扇细细嚼着,满足的神情看得李佑城发慎,禁不住问道:“还不到一个时辰,你已经进了三片烤乳扇,两块糯米糕,一枚粔敉(jù nǚ),刚才路过镇上的市集,又下去吃了碗稀豆粉米线,怎么还没填饱肚子么?”
“这些都是很便宜的东西。”清如怕他又在心疼钱。
“现在是傍晚时分,你短时间食用如此多主食,我怕你夜里积食,睡不安稳。”
“玉安放心,我是直肠子。”她朝他眨眨眼,不便往下说,改口道:“滇国这边的东西真是美味,我素来不喜主食,也不喜食长安的汤饼,乌米饭,可到这了这边,怎么觉得什么都好吃,主食的花样也多,还有淡淡的奶香味。蔬果就更不用说了,新鲜,汁水足,你给我买的这些叫不上名字的果实真的美味极了!”
李佑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眼车内堆放的庵波罗果、甘蔗、葡萄等,皆是大甜之物,想来吃这种甜的东西,人的心情也会跟着变好吧。
他趁机套她的话,道:“许是你来这里后,心情舒畅了些,所以吃什么都觉得美味。不过按理说,与这偏狭荒蛮的滇地相比,长安的日子不是应该更好过吗?”
许清如用帕子擦擦嘴,摇头道:“非也,长安的日子才不好过呢!”指了指自己,“当然,我说的是我。”
“哦?为何?”李佑城问:“是书肆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许清如淡淡一笑:“书肆的麻烦还算不上闹心,在某种程度上,书肆是我的庇护所。”
李佑城没有要停止的意思,继续问:“何事能烦得了世家名门的女子,且还是有了御赐封号的公主?”
许清如见他确实好奇,可又觉得自己那些糟心事即便说出来他也不会理解,便笑道:“都是些鸡零狗碎,不值一提。”
李佑城不再过问,她不想说便罢了,总有些事情是深藏于心,又不足为外人道的。
只是,许清如却反问他道:“李校尉就不想知道,为何我一介商贾之女,却被圣恩眷顾,和亲滇国?”
这话正中李佑城的心事,他本不知道如何开口,谁知她倒先提了,如此一来,也省去很多麻烦。
“愿闻其详。”他说,目光在她脸上流转。
清如被他看的羞怯,总觉得他有时太过专注,只好将头转向一边,撩开车窗帘子,望着不远处祥云镇的景色,道:“许家虽是商贾之家,但祖上却是开国功臣,承蒙祖宗庇佑,后人倒也活得滋润。先帝仁爱,感念功臣,所以才有我这个原本地位低微,如今身份尊贵的昭安公主。”
“先帝?我记得‘昭安公主’的封号可是圣上亲赐。”
“确实是圣上亲赐。”她对他微笑,又叹气:“可在这之前,我要嫁的人,不是现在的滇国二王子。”
李佑城表情微动,继续探究她话里的深意。
“说来就像做梦一般,可能你都不信。”清如低头,这些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说与他人了,再次回想起来,就像前世。
“李校尉可知五年前薨逝的邕王?”
李佑城点头,“听说风华绝代,才冠京城。”
“是啊。”清如叹道,“如此不染世俗的高贵人物,竟要成为我的夫婿!荒不荒唐,可不可笑?”
她见他按耐住讶异,便知他也是难以置信的。笑道:“邕王还有一点,就是身份特殊。他自幼受先帝宠爱,从孙子变为养子,遭其他叔伯排斥,甚至连见自己的母妃都困难,眼看先帝老矣,王位争夺暗流涌动,邕王势单,必先受戮,而各朝臣名流定是明白其中缘由的,谁也不想与之结亲,一旦沾染邕王的晦气,指不定就受其牵连,祸及三族。当然,这些都是隐在暗里的,只能自己体悟,明面上邕王还是那位长安女子都想嫁的绝世郎君。”
“你能体悟这些,说明你也是知他的。他应该庆幸能与你结合。”李佑城似在安慰,等着她继续。
她按住胸口,也按住自己从心底奔涌而上的情绪,道:“所以他们选择了我,一个死了也无足轻重的人,但因为挂了功臣之后的好名声,邕王也不至于太难堪。只可惜,我福薄,可他的福泽也到了头,我与他订婚的当日,他死了。”
说到这里,两人一时间陷入沉默,只听得车轮碾压碎石子的吱呀声。
“所以,他死后,为了补偿你,也为了彰显先帝圣恩不辍,将你御封至此。”李佑城打破沉默,顺着说下去。
清如点头笑道:“你也看得出来,我早已不是妙龄年华,他死后的这五年,我也被人诟病了五年,皇家也是重视舆论的,怎么能放任众人胡说?”
李佑城心知肚明,不用问也知道她这五年过得无比艰难,安慰道:“他欠了你,是邕王负了你。”
清如摇头,像是自言自语道:“他死得蹊跷,他与他母妃,死得都很蹊跷。”
“过去之事,还是不必细究,毕竟,五年了。世殊时异,谁还能记得五年前的邕王?”他说。
“是啊,五年了,可这五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告诫自己,要忘了他,不要去想他的死因。”
她一时惆怅,抬眼凝视李佑城,泪花在眼眶打转,“可真是奇怪,我就是忘不了他,忘不了这个从未谋面的‘夫君’,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所以,来滇国对我而言,是一种解脱,我再也不用面对那个他曾活过的长安城。”
李佑城递了锦帕,清如接过,覆在脸上,泪水浸湿帕子,散出淡雅的金桂香。
“未曾谋面,何至于此?”他说。
“其实,是见过的,只不过我见的是背影,匆匆一掠。”
“一个背影而已,你还真是……痴情。”他忽然笑她,不是讥嘲,不是怜悯,更像无可奈何。
清如也笑了,“的确,我都嫌我自己太愚痴。好在,我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虽然并不顺畅,虽然前途未卜,但怎么说呢,我愿意将那人埋在心底,永不提起jsg,只放眼日后在滇国的日子。”
“你可想嫁那滇国二王子?”
清如笑笑,“想不想嫁,重要吗?我只是接受宿命而已。”
李佑城不再回应,前方景策来报,说是已到祥云镇客栈,可以下车了。
夜色暗淡,秋风爽和,送来一阵阵桂花香气。
李佑城扶着她下车,可下了车才知,祥云镇一片欢庆景象。
华灯初上,玲珑烛火点燃街头巷尾,商铺林立,货品满架,男女老少皆着鲜亮衣饰在街上游走,河道里飘着折成千姿百态的纸河灯,不断有人在岸堤放灯,还有僧人捻着佛珠唱经,天空也被孔明灯点亮,在东南方向的夜空里,一轮明月皎皎升起。
清如的视线从月亮转到李佑城的脸上,欢喜道:“我忘了,今天是中秋啊!怎么李校尉也不提醒一下呢?难不成你也忘啦?”
李佑城未料到她如此激动,只说:“并未忘记,只是,不怎么过节罢了。”
“不过节?那多没意思!”清如来了精神,也不顾此番行程的目的,拉起他的袖子,拽着他走上街去。
李佑城回头示意景策,多年服侍,不用猜,景策便知他的意思,于是领命,自己先去客栈打点,其他人各司其职,务必保证不破坏这祥和的气氛。
清如见街边不断有人摆好香烛、瓜果、包谷等物,双手合十朝月祭拜,嘴里振振有词,细听来,各说各的,大有不同,但基本都是一个意思,就是祈祷家人康健安宁,日子顺遂,求月亮保佑今年风调雨顺。
突然,半空腾起一阵烟雾,随即一声巨响,火光冲天,烟火在天上开了花,五光十色,万丈光芒。
清如一时惊吓,浑身一抖,愣神看着漫天星火。
又一阵烟雾腾起,在它爆发巨响之前,李佑城展臂,双手轻轻捂住她的耳朵,与她一并抬头,赏着这短暂的绚烂。
中秋节的烟火就此绵延开来,从近至远,此起彼伏,仿佛要与那轮明月争辉斗艳。
而街边祭月的人也改了说辞,从祈祷变成呼唤。
“你且慢走,路上遇到险阻,记得撒点纸钱!”
“前面要渡河了,阿娘给你备了渡船,阿囡放心去吧!”
“家中一切都好,你若是想家了,就回来看看,院子口的桂树上已挂好红绳,记得系个结!”
“阿父见到阿翁,勿要置气,好好说话,在那边替孙儿尽一番孝道……”
“……阿姊回来吧,咱们阿娘做了你最爱吃的云腿月饼,特意多渍了蜂蜜,甜掉牙,阿弟我定不会再与你争抢……”
声音持续不断,且哭声连绵,有人点燃火盆烧纸,不像祭月,更像是祭奠亲人。
清如疑惑,问李佑城,这是什么习俗?
他领着她回身,往客栈方向走去,缄默半晌,道:“这是在‘叫魂’,滇国茫蛮人特有的中秋活动。他们觉得,向月亮‘叫魂’,逝去的人会听得见。魂魄若是回来了,就在桂树枝上,将事先挂好的红绳打个结。”
清如顿住脚步,扭头看向漫漫长街,灯火延伸至对面山顶,整个祥云镇都沐浴在月色中,天上烟雾缭绕,恍若万千魂灵袅袅而至。
她看得出神,忘了自己正处于街心,忘了身后的李佑城。这一刻,她突然相信魂灵之说,想对逝去的那个他说点什么。
片刻后,清如回神,叹自己太过愚蠢。于是转身,回到现实世界,可李佑城并不在身后。
她左右看看,也不见他身影。
一束烟火从附近的庭院升起,在头顶散出万千火光,周遭顷刻间宛若星海。
清如看见不远处的星海里,李佑城负手仰望,袍裾翩然,长身玉立。
等到烟花散尽,余光将他的脸映得白净明亮,他朝她走来,手里握着香烛、鲜花和红绳。
清如觉得,这个身影似曾相识,若是那天,在清心水榭,他能转过身来,她能看清他的模样,也许,就是这般吧!
李佑城走近,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轻轻一笑,道:“我想,你可以告诉他,在这世间,还有人记得他,还有人疼惜他,他若是在天有灵,定会将红绳打结,送到你身边。”
他指了指旁边一处金灿灿开得正盛的桂花树,风吹花落,清香怡人。
清如眼睛湿润,知道他在哄她开心,便哑着嗓子摇头道:“算了吧,桂树有些高,挂不上去的。”
“我帮你!”李佑城将东西塞到她怀里,自己则单膝跪地,双臂往后拢,示意她上背。
催促道:“快点,阿如,错过时机就不管用了!”
清如抹了抹眼中泪花,伏上他宽阔的背,攀住他结实的肩,等趴好后,被他轻轻带起。
他就这样背着她,来到桂树下。清如伸展手臂,将那打了旋转结的红绳轻轻系到开满金色桂花的枝桠上。
红绳在金色桂花里摇动,仿佛有人在向她招手。
清如看得出神。
“好了吗?”身下的那人问。
“好了,放我下来吧。”她回。
“不要。”他沉沉一句。
“为何?”
“先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她凑近他的脸。
李佑城深深呼吸,道:“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忘了他,记住我。”
“……”
夜风忽然刮起来,清如伏在他背上,不可思议地俯视他的面容,他的眼睛透亮如星,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呼吸相闻。
一小朵桂花飘落在她唇间,李佑城稍稍凑近,吻了上去。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思念亲人的哭声不绝于耳,唇边桂花香入心脾,气味在头脑里萦绕,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阿如?阿如?”
“许娘子?……”
清如仿佛从梦里醒来,看着近在眼前的李佑城,他满脸疑惑,正在喊她名字。
“怎么了?是否身子不适?”李佑城将她从背上轻轻放下,见她还是发懵,略略责备道:“就说了不要食太多东西,现在好了,身子乏了,脑子也不转了吧?”
许清如看着他若无其事的面容,心中满是疑虑,脱口问道:“你刚才不是对我……”
这种话说出来怪羞臊的,她指了指李佑城,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你自己刚做了什么不记得了吗?”
李佑城摇头,反问:“我对你做了什么?”
“就是……那个啊!”清如小声道,挠了挠脖梗,都怪自己刚才闭了眼,怎么睁开眼这人就不认账了呢?
“方才你系好红绳,就凝神看我,我见你闭眼,以为你又要晕过去。”李佑城皱着眉,关切道:“定是吃得多难消化,以后我不能这么惯着你了……”
听他如此说,她愣怔,所以刚才就是自己的一个——意淫?
“所以咱俩其实没有……那什么?”她不甘问道。
“什么呢?”
清如唉了一声,狠狠戳自己太阳穴,羞愤且不解,这种情绪难以言喻,她竟然对一个没有感觉的人产生了如此羞耻的风月幻觉!
她越想脸越烫,想不出其中缘由,只好匆匆往客栈方向走,也顾不上去看挂着的红绳是否安好,更顾不上看身后紧紧跟随的李佑城。
真是没脸看他。
可这种尴尬没持续多久,二人眼看快要走到客栈,只听街上众人纷纷抬头看天,伸手指着天上什么东西,惊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
清如纳闷,也跟着往上看,见墨蓝天空里除了高悬的明月,还有大小各异、飘忽不定、时隐时现的——“人”!
有男人、女人,有幼子、老者,穿着色彩不一的衣服,身子还不停地动!
街边有人开始哭嚎,还有人受到惊吓,四处逃窜,李佑城反应迅疾,将清如拉近,护在身后,右手握紧系于腰侧的佩剑剑柄上。
奔走的众人,呼喊的杂音,天上扭动的人形……有人打翻火盆,火舌喷到附近宅室,布帘被引燃,升腾起大片烟雾。
一时间整条街混乱不堪。
清如被浓烟熏了鼻,呛得捂住胸口大声咳了咳,李佑城微微侧脸,见她无碍,便继续护她往客栈走。
恰在此时,有声音从天上倾泻下来,带着回音,仔细听,它们纷纷叫着“阿娘”“阿弟”“夫君”“妾回来了”……
下面的人忙哭着跪拜,说那是阴魂趁着中秋月圆,回乡探亲了。
许清如顿住脚步,仔细瞧着天上的阴人,烟雾越发浓稠,闻了让人喘息艰难,她见李佑城倾身伏过来,将她搂进怀里,宽大袖袍阻隔不断侵袭的烟雾,一方湿帕蒙到她的脸上,捂住了口鼻,顷刻间山茶香气让精神再度安稳。
她的脸贴紧他的胸口,能深刻感觉到那颗炽热跳动的心脏,带给她力量与慰藉。
猛地,清如使劲摇头,怕这回又是自己发懵,赶紧胡乱抬手捏住李佑城的下巴,狠狠掐了一下!
李佑城吃痛,闷哼一声,低头盯她:“你这是做什么?”他被她捏得嘴角变形,说话也露了风。
看来是真的,清如jsg忙收手,对他笑着点头,“哦哦,确实是你,我还以为我……”她咽了咽口水,“又做梦了。”
李佑城觉得莫名其妙,但情况险急,顾不上太多,只好裹着她继续往前走,等到了客栈门口,李佑城的四位侍从急急从不同方向赶来,迅速抽出佩剑,前后护之。
清如见他并不着急进店,而是将自己护在角落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一处月光照不到的高墙暗影里。
隐在暗处,窥视四维,他们如一群伺机而动的狩猎人。
而街上众人也从一开始的慌乱渐渐稳定下来,纷纷下跪,嘴里念叨着叽里咕噜的咒文,双手合十,一下又一下,对着天空明月不停磕头。
客栈卷长的飞檐挡住了视线,只露出圆月澄亮的光晕。
清如看不清月亮附近到底有何东西让这些人如此臣服,只听得马蹄声骤然而起,力拔山兮的气势如洪流般涌入长街,马的嘶鸣阵阵,马上的人皆着黑甲,持长刀,最前头的领头兵高喊:“我滇国将士,与神花邪教不共戴天!谁若是再拜鬼,杀无赦!”
后面一呼百应,“杀无赦!”“杀无赦!”
可当街百姓如着了魔似的,充耳不闻,哭着喊着向天上的“神”朝拜。
领头滇兵被这架势逼到崩溃边缘,再次呼喊:“谁再拜鬼,杀无赦!”
终于有一年轻男子,着白蛮服饰,大声哭诉:“神花圣女在此,她就在天上俯察众生,你若杀生,必遭报应!”
有人附和:“是啊,若是没有圣女,滇国早就完了!郑氏篡国,全族不得好死!”
最后一句歇斯底里,更逼的那领头滇兵大喝一声,驱马挥刀,顷刻杀了这两个胆大的来泄愤。
鲜血如注,喷薄而出,众人吓得缩回身子,忙抬头看天,将希望寄予天神,也不知这圣女是否会下来救人呢?
突然,天空各种人形消失不见,只剩下月亮旁边最大的一个。
清如使劲伸脖子,又被李佑城按下来,重新护在怀里,食指压唇,噤声示意。
这样也好,清如被压低了身子,正好可以错过飞檐,从底下缝隙间窥到那团光影。
——一个女人形象,慈眉善目,背后有一大朵莺粟花。
倏的,从这个女人身后齐刷刷飞出万箭,而同时,院墙之上,瓦顶中间,出现无数身着白袍,蒙着白面的人,飞檐走壁,动作麻利,朝着滇兵,背弓射箭。
万箭齐发如流星毁灭,让底下的滇兵无处遁逃,一时兵荒马乱,好在那头领是个有经验的,很快反击回去,双方你追我打,街上火星四溅,各路人马乱成一团,奔走咆哮。
混乱之际,祥云镇的客栈早已闭门。
李佑城趁乱带着清如躲进一条小巷,冷锋等人跟过来,找了处僻静无人的小院,轻身翻墙进去。
清如抬头瞅着一人多高的院墙,正犹豫如何自处,却在刹那间被李佑城抱紧,起飞,落地。
——今夜,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面团,随他摆弄。
她没站稳,还被他扶着腰,登时有些不悦,怪道:“你下次能不能打声招呼再飞啊!”
“打完招呼,也许你命都没了。”李佑城松开她,拍了拍身上的浮土。
清如讪讪,他说的也是。
“神花教怎么把滇国王室给得罪了?还以为二者同流合污呢!”景策找了块石头坐下,揉着肩膀。
李佑城负手踱步,低头道:“看来情况远比我们想得复杂。”
冷锋不安,问:“真是邪乎,那天上的东西难不成真是阴魂?看不出一点破绽!”
“张翼德”附和:“是啊,校尉,这东西好个玄乎,弄得俺心里发颤呢!”
“是啊,校尉,咱们接下来如何做?是观望几日,还是去赴约?”景策问。
李佑城蹙眉,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只听清如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但在这静僻空旷的小院里,却听得真切。
众人皆扭头看她。
“张翼德”被她这一笑激怒,压着嗓子气愤道:“许娘子怎还笑得出来?若不是因为你,俺们何以走到如此境地?俺们校尉也受你牵连,不仅惹急了上司,得罪了同僚,还差点……”
“长松,不得无礼!”李佑城轻声喝住。
原来这人叫长松。
清如无奈,只怪长松嘴太快,将本次出行的疑虑一股脑倒了出来。可她不能白挨怨怼,只好解释道:“我知道很对不住各位,来日一定报答。可我笑得不是这个,而是你口中的阴魂之说。”
“怎么,娘子是看出机窍了吗?”景策忙过来,眼巴巴等着她一吐为快。
清如看向李佑城,适当求助,他不会不管的。
李佑城抱怀,挑眉道:“说来听听。”
清如抬头看着圆月,它已经走到西边天空,大如玉盘,里面深深浅浅,不知是否有嫦娥玉兔在俯瞰百态人间。
想到这,她叹道:“不过是,有人利用暗箱之术行诈骗之实。”
“暗箱之术?”景策更加好奇。
“对,就是有人利用光影之术将那些人形投放入夜空。所以,在长街附近,定有人私下操作,而如此大规模的投影,对方肯定早就布防好了,所以才如此逼真。”
李佑城走到她身侧,问:“那必得保证这些人影都有一个能发光发亮的本源。”
“也许是,也许不用,燃起一堆篝火,哪怕烛火也行,照亮了即可。”
“可天上之物在不停晃动,那影壁想必不简单。”
“这个嘛……需要细查,才能知晓其中奥妙。我猜是材质问题,会不会是丝绸之类的软物?”
“冷面阎王”高训和副尉冷锋听得云里雾里,终于把持不住了,只好求清如揭秘。
清如道:“《墨子?经下》有言,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敝下光,故成景于上;首敝上光,故成景于下。在远近有端,与于光,故景障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