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走近了,唤他一声。
他邃缓缓睁眼,瞧见不远处走着的许清如。
长松忙拖着他后退几步,道:“许娘子还是莫要走得太近,俺们校尉喝多了,这酒味儿可够受的!”
没等她回复,李佑城一把甩开二人,趔趄赶到清如身边,呼出重重的气息。
他就那么看着她,也不说话。
“……有酒味,有脂粉香。”清如点点头,又避了避,笑问:“玉安在世子府玩得可尽兴?”
她竟然笑得出来?自己放荡一次,染了其他女子气味,她竟还笑得出来?
看来,她是真的不爱他。
可他搞不懂为什么。
“阿如,我……”李佑城哑着嗓子,一开口酒味更浓,忍住走近一步的冲动,道:“你别怪我,我只是去商谈事宜,并未与……”
清如摇头:“无妨,这几日你也辛苦的很,是该好好松快松快了!我很抱歉,劳烦了你这么多,也不能给你任何……慰藉。”说着低下了头。
彼此明白,此处的“慰藉”指的是什么。
“是啊……是啊,你确实从未给过我任何慰藉。”
他头一次驳了她。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念头,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那些面目青涩的脸孔,就像刻在刀刃上的画卷,一帧一帧割着他的心,他的眼底湿润了,可唇舌依旧干燥。
他无奈地自嘲一笑,道:“你从未真心对待过我,甚至从未正眼看过我,你只拿我是粗劣的边地守将,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贵族的那些雅礼,只晓得用武力解决问题,刚愎自负,痴心妄想……若没有竹林那场相遇,你我此生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你的心里,只爱那个早已死了的邕王,只爱那个钟鸣鼎食的长安。你的心里没有我,因为你觉得,我与你,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他又走近一步,企图在她惊惧的眼神里找到确定答案,“阿如,你告诉我,是这样吗?”
这些话该是压在心里很久了吧。清如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对他的感情,是依赖,是感谢,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敢再将自己交与任何人,她是封闭的,自救的。
在那个遥远的长安城里,有她挚爱的亲人,而他们的生死则握在她的手上,她若顺利完成旨意,那回到长安便有一席之地苟活,若完不成……
她的脑海里又回响起临来滇国前,那人的话:“这世上将再无功臣许氏之后。”
“玉安君……”清如攥紧手掌,指甲深深扣进肉里,目不转睛对着李佑城,道:“我很庆幸,能有你这样的知己,果然,我的心思,都被你说中了!”
烈日灼心,蒸腾着体内的烈酒,仿佛要冲破血肉,将他撕个粉碎。
李佑城缓缓垂下眼帘,收回凝望她的视线,默然转身,离她而去。
他好恨自己,为何要借酒消愁。
离二王子大婚还有两日,王宫里开始热闹起来。
不仅仅是张灯结彩、举国同庆的那种热闹,更是加强军备守卫、全城戒严的热闹。也就是说,除了来参加典礼的王公贵族及其家眷提前入宫,并在宫里住下,还有大批的军队调入皇城,城内巡逻兵瞬间多了好几倍,且遍布王宫各个主干道,还有各宫的城楼、角楼,重要位置的亭台楼阁。
滇王有令,所有进来的人,不到婚典结束,不得出宫。
这反倒让人觉得,宫里不像要举行婚庆大典,更像是防着谁政变。
许清如时刻陪在滇王左右,已成为近身侍女,日日为滇王讲解中原风土和大顺最近的国政民情。
不知为何,滇王郑墨司对中原有着莫名的好奇和兴趣,总是时不时在批阅奏文的时候多问清如一嘴,清如侍奉笔墨,知书达理,又从中原来,虽然只短短几天的时间,却颇得滇王赏识。
当然,也不排除,她貌美的缘故。
许清如的美,不是那种光鲜夺目的艳丽之美,正如她的名字,清雅恬淡,悠远静好,让人看了舒服,那是一种满怀善意的美,让人接触了以后总想要更进一步。
滇王是懂得的,越老的男人越明白这种美的诱惑。
所以,当清如走近,欲拿走已经批阅好的公文时,滇王又一次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拽到怀里。
透过黑丛丛的胡须,清如能窥见他狠戾饱满的嘴唇,充满欲望和掠夺。
这一次,她没再拒绝,任由他厚阔的手掌在自己腰间婆娑,游刃有余探入襦裙。
清如强忍住恶心,可身子还是止不住轻轻打颤。
郑墨司勾了勾唇角,凑到她耳边,挑逗道:“处子总是在头一次惊敏,以后就好了。”
说着,用嘴唇贴她的脸。
清如一躲,别过脸去。
“怎么,你不愿意?”郑墨司旋即面目狰狞。
清如咳了一声,欲擒故纵,双手勾上他的脖子,羞涩道:“陛下能如此待奴婢,当然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只是,奴婢不喜在此处……”
郑墨司明了,大笑起来,声音在敞阔的殿堂回荡,四周服侍的人见状,忙行了礼匆匆退出殿门。
待滇王将清如抱至榻上,两只大手扣住她的手时,四目相对,他忽然发觉,有种微妙的气息萦绕周围。
这气息让人头昏脑胀,浑身刺痒,他只觉身下的美人更加娇俏妖娆,丰满如膏腴之地,等着他开垦。
于是他再也忍不急,胡乱扯下身上厚重的衣袍,等不到衣衫尽褪,直接步入正题。
雕龙画凤的红木床塌开始轻微摇晃,帘幔一层层垂下来,严严实实遮挡住窗外临近午日的烈阳……
二王子郑仁泯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喂虫,黑黢黢的虫子在一口特质的宽大陶瓷钵盂里吃得正欢。
“她果然不是凡人。这招都用上了,堪比蛇蝎啊!”
郑仁泯感叹,披散着长发,敞着衣袍,袒胸露肤,将虫食细细撒入钵盂,听见门外侍女禀报说王妃过来了,便让眼线退了出去。
落缨一路哭哭啼啼,见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殿下快想办法吧,如今太和宫都传遍了,中原来的侍女攀上了龙床,这可如何是好啊,妾真的不理解,殿下为何安排她去滇王身边服侍,如今她就要被纳入后宫,若还不加以阻止,等她得了势,肯定会想法处置妾的啊,到时候殿下与教主合谋劫亲的事情,必然会被揭穿,你我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郑仁泯貌jsg似并不着急,他一手端着食盘,缓缓低下身子,一手勾起落缨的下巴,笑道:“爱妃何急,反正他这滇王也当不了几天了,待到大婚当日,本王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深得民心,什么叫王者风范!”
大婚当天预谋夺权,落缨是知道二王子这一计划的,只是现在形势变了,而他还困在其中,现在如此得意忘形,倒显得有点可怜了。
他事先还答应了许清如,事成之后要灭了神花教,娶她为妻,如此看来,这就有点不真实了,看来,他是两头骗,既要让许清如用尽一切方式拿到传位诏书,好让臣民信服,抹去青史脏污,又让神花教这边动用贵族势力,逼迫滇王退位,让世子与其反目成仇,可谓一举两得,胜券在握。
落缨起身,稳了稳情绪,拜道:“是妾冲动了,还是殿下沉得住气,这些小人物不必放在眼里。”
郑仁泯继续喂虫,言语染上温情:“恩彩的死,你不必太挂心,好在徐尚宫是个得力的。我已查明,确实是世子的人干的,世子与我们神花教不共戴天,是该好好清算清算了,还有那个什么滇地的李校尉,和世子沆瀣一气,无非就是认为,接续大统的肯定是世子,而这个李校尉背靠崔宗儒、韦高,这些个都是大顺东宫的鹰犬爪牙,世子安的什么心,我能不清楚?”
“靠人不如靠己,还是殿下与教主最懂滇国百姓真正福祉,哪能再去找大顺做靠山呢?迟早会亡国灭种的!”落缨附和。
“想当年,阿父依仗舒王李译,以诏国女萧氏为引,谎称诏王谋反,这才借了兵,灭了诏国,杀了白蛮王,可谓顺利至极,唾手可得。哪知,得了权却并不能活得安生,这些个贵族王公、白蛮老臣,有谁真心臣服?你也瞧见了,最近宫里进了好些兵将,那是阿父怕了,越是怕就越专权,这些个兵卒就是震慑前来参加典礼的贵族大臣们的。”
落缨道:“的确如此,待殿下顺利继位,教主定号召全国的信徒拥护您的统治,贵族信服您,百姓拥戴您,到时候滇国将在殿下的治理下达到全盛。”
郑仁泯没在接话,而是将食盘置于案上,接过侍者呈给的棉巾擦手,不冷不热道:“你这几日,嘴倒是甜了不少。”
这话让落缨莫名畏惧,生怕自己做戏被他看穿,只低着头不敢出声。
“也罢,识趣的女子才招人喜欢,药带过来了吧?来侍药吧!”
落缨应下,深深呼吸。
郑仁泯接过罂粟汤药,一饮而尽,像是极苦,眉头始终阴云密布。
落缨看准时机,大胆问道:“殿下,世子与大顺太子勾结的事,教主已命人散播出去了,各王公贵族也都得知了消息,妾到时候就以恩彩之死为引,痛诉其恶行,使得在座群起而攻之……可……可当年滇王与大顺舒王勾结的事……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可我们没有证据啊……”
郑仁泯又尝了几口侍婢剥好的鲜甜蜜柑,双眼微眯,不屑笑了笑,回道:“证据……好说,就在宝龙寺里,你以为那惟贤方丈是吃素的?”
他貌似心情极好,低头亲了落缨额头:“阿父信佛,宝龙寺香火不衰,你以为是做给人看的?他不退位,神花教别想在滇国做大……在这宫里,有两个人比魔鬼还要命,一位是宝龙寺的惟贤方丈,另一位……”
说到这,他又突然变得无比气愤:“就是萧云霁那个死婆娘!养那些破鸟儿,整日不是在宫城内拉屎,就是盯着我养的宝贝虫儿们……总有一天,她会栽在我手里……”
落缨只觉得这人有点幼稚可笑,是那种捉摸不透却又简单至极的可笑,她确实也没忍住笑了起来,转头看向日光充足的窗外,希望以后的日子也如这日光般,灿烂鲜明。
恰在此时,外面有人来传,大声疾呼,就怕里面的人听不见:“二王子殿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这么急?”
“世子……世子已命人围了崇华殿!殿门外都是披甲带刀的兵啊!”
“什么?”郑仁泯始料未及,一脚踢翻旁侧食案,怒气冲冲往外赶,刚推开外堂的大门,就见整个院落里里外外被全副武装的兵卒们围个水泄不通。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自以为筹谋已久,天衣无缝,却还是百密一疏,被世子抢了先,算计了!
郑仁泯回身,一把掐住落缨的脖子,吼道:“什么情况?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给世子报的信?”
落缨被他掐得快要窒息,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索性松了手,让她回话。
“殿下冤枉啊!妾与殿下夫妻一体,怎么可能会诓骗殿下?定是那恩彩,被他们威胁,说出来咱们的谋划,最后又被灭了口!还请殿下明断!”
她大哭着,跪着往前蹭了几步,紧抓住郑仁泯的袍角,哀求道:“殿下,眼下不是发火治罪的时候啊,最要紧的,还是想想如何脱困吧,看来,若我们不先动手,则必定会被滇王和世子摆布,紧要关头,何不放手一搏?”
殿内其他侍婢奴仆全都跪伏在地,哭声一片,有好些都是郑仁泯的心腹,他若此时退却,那这些人全都跟着遭殃,甚至等不到最后就叛逃了,他牙一咬,心一横,转身疾步冲进内室,从置放珍宝的架子上取下一只木盒。
下了锁,开了盒,里面盛的是突火枪,他手止不住抖动,抚摸着这件珍贵器物,那是神花教主送他的见面礼,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这突火枪不是武器,而是一种信号的发射装置,机关一开,五彩斑斓的烟火如彩带一般喷射而出,能冲上离地面百米的高空,此物来自西方大秦,很是稀贵。
一旦开枪,住在白崖城的各大贵族看见彩色烟火,便知时辰已到,进而出兵进攻皇城,这是政变的信号,更是考验神花教势力强大与否的信号。
崇华殿前空阔肃静,仿佛一只苍蝇跑出去,都能被瞬间射死。
众兵见郑仁泯手持突火枪,缓缓下了台阶,刹那间拔刀拉弓,严阵以待,齐整的巨大声响撞击着殿外宫墙,又回旋过来。
郑仁泯大笑,阴鸷苍白的声色在武器面前显得绝望。
只见他朝天空举起突火枪,扳动机关,瞬间——
想象中的爆炸声没有出现,除了扣动扳机的声响,再无其他。
郑仁泯呆若木鸡,大脑被掏空,机械着扭头看向枪口,从那黑乎乎的小洞里,爬出一只黑色蠕虫,一只接一只,陆续爬出来,堆在枪口处,形成一个扭动的黑团子。
大笑声,放肆的大笑声,从身后传来。
他闻声望去——
落缨双手叉腰,在崇华殿的高台上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出来了,擦都擦不急。
第32章 032. 掌控
景策步履匆匆,等上了广德楼,进了二楼最中间也是最大的一间居室,紧绷的面容才终于缓了神色。
这是李佑城在滇王宫暂住的寝卧,此时的他正执笔在宣纸上作画。
景策转身掩好门,走近拜道:“校尉,一切皆在咱们的掌控之中。世子已带兵围了崇华殿,擒了二王子。”
“嗯。”李佑城淡淡回了一声,依旧细心描画着宣纸上一簇簇粉白芍药。
景策见他没有搁笔的意思,便凑近看了看,笑道:“校尉这芍药画得越发栩栩如生了。”
画作篇幅不足两尺,纸面最上方是已画好的开得正盛的芍药,中间和四周则是丛丛翠绿,唯独下方有着一处大的留白。
画面虽美,李佑城的画技也算高超,可整体上看去总觉得不大协调。
当然,景策并不理解这种不协调的缘由,他以为画作还未完成。
李佑城终于搁笔,目光沉沉盯着那处留白。
少顷,转身问景策:“滇王那边怎么说?”
“世子正押着二王子往太和宫走呢,沿途都是世子的兵,不会出差错,长松也跟着,见机行事。徐尚宫和宫里其他神花教信徒都已被擒,还有落缨,许娘子交代过,我们也和世子打过了招呼,他的人会善待落缨。只是……”景策叹气,“只是郑仁泯一路叫冤,怒气冲天地诋毁世子,这路过的宫人无不议论纷纷。”
“是他自己蠢,怪不得别人。欲成大事者,必先抱朴守拙,韬光养晦,可他却倒行逆施,就算有机会继承王位,事成后,与他合作的那些贵族、神花教的人也不会放过他。我们只不过借世子的手给他长长教训而已。”
李佑城边说边将画纸沿轴卷起来,绑上绸带,随手放进案侧的广口白瓷瓶里。
景策诧异,问:“校尉不画了吗?这……貌似还没画完。”
“不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画芍药,以后不会再画了。”
可自己画芍药的习惯已经坚持了jsg五年,他有些失神,仿佛在做着某种告别。
又对景策道:“滇王虽憎恨神花教,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怎么着也会顾点父子情分,不会对他用酷刑,二王子一失势,清剿神花教余孽的重任就会落在世子肩上,如今宫里的兵一半以上是世子的人,贵族们也都被压着不敢轻举妄动,但滇王多疑,定会担心世子做大,暗中派人通报宫外的守城滇军,到时候宫城外的兵与宫城内的兵相持不下,神花教的人就起疑心了。”
景策点头,接着说:“校尉让冷锋和高训留在祥云镇查神花教的事,也有了结果。果然如许娘子所说,那些窝藏在贵族门下的神花教徒,利用各类奇技淫巧骗得主人的信任,掌控着贵族的私兵,蛊惑平民百姓。”
“很好。”李佑城披上罩袍,准备出门,“若是滇军围城,就放消息出去,就说二王子已成功夺权,此时贵族若还不出私兵解围,那神花教将错失成为国教的最佳时机。”
他正了正玉冠,笑道:“走吧,我们也去给世子助助兴!”
“是。”景策帮他把披风整理好,后撤一步,脸上些许顾虑。
“还有别的事吗?”李佑城犹疑。
景策低头,默默攥拳,不知道接下来的话会不会让自家校尉难堪。
“是……是关于许娘子的……”
李佑城不作声,等着他往下说。
景策担忧瞧他一眼,鼓足勇气道:“午时的时候太和宫传来消息,说……说许娘子已侍过寝,且滇王自早朝结束后,便没有出过太和宫,太和宫的宫人都被打发出来,只留许娘子一人服侍……眼下依旧安睡……”
此时,插满画轴的白瓷瓶忽然发出一声嗡响,不知是哪一只画卷没有被安放好,偏了位置,碰到瓶壁,出了声。
可就这细微一声,李佑城心如裂帛,虽不可思议,不能接受,怀疑此事真伪,但却莫名难受心酸。
那日在萧云霁的园子里,许清如答应要与她合作,他便知道,她们各自要的是什么。
虽然有相互利用的成分,好在彼此情愿,不问西东。
萧云霁想让清如成为她颠覆郑氏王朝的助力,事成之后,萧云霁拿到郑墨司与舒王勾结的证据,并交与清如,让其返回长安,交与太子,铲除奸佞,此后,白蛮复国,归附大顺。
而许清如,也可以在太子的庇护下于长安安度余生。
他本心是不想让她搅进他复仇的漩涡,可她最终还是搅进来了,他只是没想到,邕王在她的心里竟有如此重要的分量,更没想到,她也许爱的不是邕王,而只是邕王头上的光环!
她也许是至仁至义的,邕王死了,她还有为他申冤的念头,可她也是冷酷无情的,邕王换了一种低微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她却毫无感觉。
如今,若她真的侍寝成真,那他便也明了她的心思——商人重利不重情,她所要的,也许永远只有利益。
往事如潮水般止不住涌上……竹林遇险,她对他谄媚、依附,将他视为救命稻草,死死抓住;来滇国的路上,她百依百顺,天真质朴,聪慧仁善,让他对她痴迷渐深;而等她成功进入王宫,有了新的依附,她便痛快得斩断乱麻,有目标有手段,哪怕对他也毫不留情!
这样的许清如,他还喜欢吗?或者说,他喜欢的是这样的许清如吗?
“哦,如此。”李佑城漾起笑容,冷峻的脸让见者生畏,“云娘好手段,找了个好帮手。”
万千大仙鶲扑棱翅膀,烈烈腾空,它们的腿上都绑好了写给白蛮族王室后裔的密信,只见这些灵巧的鸟儿们刚刚飞越皇城城墙,就被飞矢射下来,不断有鸟儿从高空坠落,等完全飞出皇城,大仙鶲仅剩原来三分之一。
清如为此捏了把汗,问身侧的萧云霁:“云娘,它们就这么死了,你不难受吗?”
这些鸟都是她精心养了多年的,与她日夜作伴,度过宫中百无聊赖的日子。
“政变总是会死人的,我们都有可能一命呜呼,更别说鸟儿了。”
“工具鸟儿,看来云娘不是真的喜爱它们。”清如打趣。
“喜爱有何用?你记住,任何时候,不要感情用事,不要依附感性的东西。尤其是女子,最容易被执念所误。要学会掌控全局,掌控诸方势力,唯此,万事万物都逃不过我们的手掌。”
清如微微侧头看她,下意识觉得萧云霁的胆识和魄力不是寻常女子所具,暗暗佩服。想她能在波谲云诡的滇王宫毫发无损地生活至今,必然是在大风大浪里经受住了万千考验。
萧云霁展开手中的传位诏书,那上面用大顺的文字和滇国白蛮文字写着给下一位继任者的殷殷嘱托。
只是,下一位继任者究竟是谁,那上面是空白的。
这是滇国王室规矩,不到最后一刻,当朝国王是不会写出继位者的名字,以防临时生变,也是为了激励各王室子孙在朝廷勇担大任,好好表现,说不定滇王在最后关头就考虑你了。
这也是为什么郑仁泯执意要先拿到传位诏书,再杀兄弑父,以便自己“名正言顺”地继位。
诏书用滇地特有的锦缎织就而成,上面不仅写有文字,更印有滇国各州县驻军的红章,大大小小十多个,不可能伪造,所以传位诏书也有了虎符的功用,关键时刻可以调兵。
萧云霁将诏书收好,放入袖中,抬头看天,忽然大笑起来。
清如只觉得这笑声极为悲凉,只听她苦笑道:“闹剧,闹剧啊……这世上最愚昧可笑也是最惨痛的,就是小人得志……”
待出了萧云霁的住所,清如加快脚步,一刻也不能耽搁往宝龙寺而去。
就在侍寝后走出太和宫之际,她得知了二王子被围的消息,于是故意绕道去往崇华殿,就在那个时候,她遇见了落缨,落缨跌撞进她的怀里,像是受尽苦楚终于要解脱的样子,眼里的兴奋难以压抑,扶着她双肩,喘息着说:“宝龙寺,宝龙寺惟贤方丈的藏经阁,滇王与舒王的密信……全都在那里。”
这件事,清如刚才没有告诉萧云霁,此时的萧云霁只想着复仇,调兵,联络白蛮王室,哪有功夫顾得上她呢?
就算事成之后,她能顺利拿到证据,但时间太过长久,她耽误不起,她的家人也耽误不起,她必须尽快返回长安,趁时局还算稳定,趁皇帝还没咽气,趁太子还未逼宫,趁舒王还未起兵,将这些“保命良药”送至那人手里。
只是,越是着急,就越有阻碍。
迎风而来的男人,宽袍广袖随风飘起,玉冠挺立,面若冷雨。
终于,他几步走至她面前,堵住她的去路。
“许娘子,”李佑城的声音疏远之至,眼神亦无任何亲切,“如此匆忙,要去何处?”
清如骤然凝神,不敢回他。
“世子的人马上就到太和宫了,眼下这王宫不太平,你最好不要擅自行动。”
清如低头一拜,“多谢李校尉提醒,我是太和宫的人,他们不敢对我怎样。”
太和宫的人,不就是滇王的人吗?她果然……
李佑城暗自压住心中怒火,言行依旧有条不紊,道:“看来传闻属实,是我唐突了,是李某小看了许娘子的本事,日后在这王宫,我等还得仰仗许娘子庇护。”
“李校尉客气了,清如只是尽自己所能,助大祭司匡扶正义,助校尉铲除神花异教而已。”她依旧低头回复,不敢直视他双眼。
李佑城盯着她乌黑的有些散乱的发髻,那发丝也许是侍寝后还没来得及梳理好,他竟还生出了羞耻的去拨弄的念头!
他情难自抑,微微俯身凑近,沉声道:“那日,你我在桂树下,你也是这般模样,还记得那一刻,我求你,希望你忘了他,记住我,可到头来,你宁愿委身自己,也不愿答应我。”
他直起身子,低叹一声:“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清如猛然抬头,她当然记得那一天,那一夜。
他们在桂树下,她被他背起,系上思念的红绳,而后便陷入虚无缥缈的亲昵之中。
原来,那不是虚无缥缈,那个吻,他在她唇间的轻轻一吻,是真实存在的。
李佑城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像一幅水墨画晕染开来。
清如吸吸鼻子,抹去眼里的泪,虽然她知道一切都不能挽回了,但还是接受了这事实,与其幻想不现实的未来,倒不如抓紧时机,做好眼下的事。
她马不停蹄闯进宝龙寺,平静下来,打着为滇王查询典籍的名义进入藏经阁。
“这顶楼是做什么的?为何不让进?”
一小沙弥拦住她去路,说藏经阁只开放两层,第三层是供奉舍利的地方,除非滇王亲自过来,否则任何人不得擅闯。
清如应了下来,只在jsg二层随意拿了几本经书,身后的小沙弥始终跟着,她实在无从下手。
也许那滇王与舒王勾结的密信就藏在三层某处,不然也不会如此管制森严。
看来只有望洋兴叹的份了,清如内心火急火燎,但表面却未有丝毫着急的征兆。
她捧着经书往外走,路过佛堂正中时,见一老和尚正双手合十跪在金色软垫上诵经。
“那位是惟贤方丈吗?”她问小沙弥。
“正是方丈。”
清如调转方向,说是仰慕方丈已久,想去问个安,却被小沙弥拦住,说诵经的时候,方丈不喜欢被人打搅。她不放弃,说就算不去请安,自己好不容易来一趟,无论如何也要好好转一转向往已久的宝龙寺。
小沙弥拗不过,只好跟着她一起在宝龙寺各个殿宇里瞎逛。
宝龙寺是国寺,也是滇王宫里最大的寺院,其布局造景倒也与中原地带的寺院无差,只是,一个很显著的特征,就是寺庙殿宇装饰极其奢华,也许是为了彰显滇王对于国教的重视,所以故意为之。但清如觉得,这种奢华有点过头,那方丈诵经的正堂比滇王的寝卧还要富丽堂皇几倍。
按理说,王室不大富裕,滇王上位几年时间,屁股还没坐热,哪来的钱去大兴土木,骄奢淫逸?
清如越看越觉得蹊跷,便问:“咱们寺院果然名不虚传,我在中原就听人说滇王宫的宝龙寺在整个西南地区都是数一数二的豪华气派!”
小沙弥一听,立马附和起来:“那是,外面那些民间小寺哪能和国寺相比?滇国就算再没钱,也不会亏了我们宝龙寺!”
这话有意思,同是佛教,怎么还分出尊卑了?信仰这个东西,若是靠着外在的装饰来划分等级,那让里面供奉的佛祖圣人情何以堪?
清如对他笑道:“小师傅说得有理。我看咱们寺内的陈列,瓷瓶啊,字画啊,彩塑啊,这些可都是产自中原的上等好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