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是这样,永远护着她,永远给她兜底,自始至终。
泪水淌出来,清如来不及拭去,抬手抚摸他脸的轮廓,那样明净清澈的一张脸,亦如他的名字。
她继续抚摸他的肩线,锁骨,喉结,一直滑到那些曾经深刻的伤口疤痕,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但她尽量压低抽泣的音量,把身子因为哭泣而产生的抖动降到最低。
他是真的累了,是真的太用力满足她,所以才睡得这么熟。他所经历的生命过往,于他而言,也太累太重了,他到底是怎么扛过来的,是怎么撑得住的?
清如心里清晰无比,确证无比,眼前这个人,和当年清新水榭的那一位,是同一个人。
李佑城,就是邕王。
就在和亲滇国的旨意下来前不久,许清如又被召进东宫。
她不是第一次去了,太子妃郭氏乃名将之后,气质如兰,性情率真,与清如很是投缘。她每一次进东宫,郭氏都备好她喜欢吃的宫廷糕点,还要附赠很多赏赐。
与通常的待客方式不同,清如不会被请进东宫安排的各种宴席,听曲看舞,吟诗作赋,而是直接被接入太子妃的寝殿,在其殿内聊些女子话题,长安八卦,云云。
清如见多识广,博闻强识,每次都能让太子妃听得如痴如醉,仰天大笑。
“阿如,你真是太有才了!我好羡慕你,可以去大顺各地游历,可惜我就只能像个金丝雀般,被困在这宫殿里,还要应付各种乱七八糟的女流之辈。”
清如苦笑:“太子妃,你我也是女子,可不能这么讲啊!”
“是是是,我又酒后吐真言了!”郭念云执起金盏,一饮而尽,随手抹掉嘴角的酒迹,用杯口对准前面的正殿,嘟囔道:“李淳这厮,就爱同那些矫情文人一起谈天论地,殊不知,这帮人里头,有几个像阿如一样,走遍南北,广识各地风物的?”
清如赶紧打住她,再这么下去,自己会背上教唆太子妃礼仪不端、口出狂言的恶名。
“小人乃一介商贾,年年都得去各地采购,不然不及时上货,这生意很难维持啊,太子妃千万别这么说,太子殿下以国事为重,召见朝臣才俊是常有的事,也是正事,还请您宽慰啊!”
“哼,正事?”郭念云拖着长长的绸纱裙摆来回踱步,“那些歌姬舞姬,你当我是眼瞎啊?还有那些名门贵女,一到快选秀的时候,就想方设法往我这里送东西,一个个弱不禁风,连打个马球都哆嗦,真不知道整天琢磨什么!”
她这虽是气话,但也不无道理。
清如来的这几次,临走前都要陪郭念云打场马球,就算人手不够,她也要玩几局,尽兴即可。看得出来,郭念云是真的喜欢她。
可皇家的所有事宜都如雾里看花,她是否与她真的交心,清如说不好。
只是这次,郭念云是真的动了气。远处廊下的歌舞笙箫阵阵入耳,女子的欢声笑语也时不时传来,看来都是陪太子消暑的。
太子李淳对郭氏是极好的,甚至到了宠溺的程度,所以才纵任她到如此地步,不去赴宴,口无遮拦,召见商女,嗯,也是无奈到极致了。
自太祖以来,皇室的历代继任者都有个特点,就是与发妻的关系十分融洽,当然,她们出身高贵是一点,但更为重要的是,她们都是与皇子们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所以就算性情上有点不羁,但毕竟情分在那,更了解彼此,所以都能善终,且嫡子也能顺利继承大统。
郭念云便是如此。
清如跟在她身后,只听她忽而感慨道:“阿如,要是他没死,你我就是妯娌了,你进宫也不会如此麻烦。”
“是小人无运无命,不配嫁入皇家。”
“别这么说,他们,那些搬弄是非的宦官群臣,都拿你身份挑事,可我却始终觉得,你与明澈是真的相配。”
她回身,裙摆被卷在一起,清如俯身,为她整理好。
“他太累了,从六岁开府那年,就背负了太多,加之后来又出了那种事情,他早就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的死也是预料之中,因为先帝对他的独宠是致命的,如今宦官势力之大,就连皇帝也难以与之抗衡,杀死他的不是什么母妃叛国、疾病猝死,而是众多无形之手,他死了,那些手才会安心。”
郭念云很少与自己谈及这些,尘封的往事总是泛着苦水,清如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可自己算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暗处为他哭泣而已。
“眼下,你就要启程了。”郭念云握住她手,眼神幽暗,“你去到那边,一定要保重,圣上的旨意,我与太子也无能为力,只能愿你此生平安,我会常去大慈恩寺为你祈福。”
清如连连叩谢,自己何德何能,让如此高贵之人惦念至此。
后来,郭念云喝醉了,躺倒在榻上,近身侍女来服侍,被她一一屏退。
她拉着清如的袖口,清如则跪于榻前,听她嘴里小声嘀咕。
“……李淳这厮,也不来陪我……打马球,不像明澈,天生爱跑动……他呀,小时候最闹腾了……”说到这,她眼里有了精神,一把拉住清如手腕,像发现秘密般,道:
“你知道吗,他年少打球,用力过猛,从马上摔下来,肋骨断裂一根,满脸的血……御医当场医治,把他上衣脱干净,我那时穿着胡服,像个男人一样,御医便没有赶我走……可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
郭念云眼里发光,清如确定,那只是震惊,而非垂涎。
“他……他……他胸口有道长长的疤,一直到腰腹,像是开膛破肚后缝上去的。”
清如眼睛瞪圆,这个情形确实很难想象。
“可御医说,那是母胎里带的,自然而成。但我家里养的一位宾客曾与我谈起,相传身体有如此迹象的人,是犯错的天神下凡历劫,被雷电所击而致……且有逆天改命的本事……”
“好笑吗?是不是很好笑……”郭念云嘴角勾起,笑着笑着就大声咳嗽,喘着道:“也许,这是在咒他,让那些人畏惧他,于是,他长大成人,崭露头角,便联起手来,将他害死……害死……”
清如在她断断续续的声音中,感受到,郭念云哭了。
“明澈,他那么好的郎君,那么好……”
这世上好人那么多,为何只挑他一人受尽折磨呢?清如觉得空气潮湿得很,这暑气真是太难消了。
才发现,是自己的脸上布满了泪。
就像现在,她躺在他身侧,只能抱着他哭,心疼他的前世今生。
她抬手去触碰那条长长疤痕,由于衣物格挡,只能摸到一半。就算他后添了许多旧伤,可胸前那道长疤是掩饰不了的。她见过刀伤,那不是刀伤,那是条天然而成的暗线,犹如他的生命线,前一半是邕王,后一半则是校尉李佑城。
而她,跨越了这条线,连接起两个人的宿命。
李佑城,李明澈,李源。
这一次,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第40章 040. 提亲
在热海的几日,他们片刻不离,这种关系难以言喻,像失而复得,像久别重逢,像惜日偷欢。
相互沉沦的日子,让彼此更加难舍难分。
李佑城总是在每一次结束后,让她吻他。清如感觉自己像一只猫,正在舔舐绒毛,舔舐伤口,她的吻从下颌滑到喉结,再到那条疤上,她能感受到,李佑城浑身都在颤栗。
等到终于要分别的时候,清如也断的干净。
他们在暖风中相互告别,清如的身后,是白蛮王室特地调派送她回长安的护卫军。
此时,白蛮长公主已取得战役的绝对优势,觐见大顺皇帝也是迟早的事,护送和亲公主回京便是一个谋求和平的表态。
“去吧,多保重。”李佑城将她从夜风背上抱下来,为她系好披风。
“你会忘了我吗?”清如眼睛发涩,问道。
李佑城淡淡一笑,点头:“嗯,会忘了你,所以你不要有任何负担。”
“你也忘了我吧。”他说,果断干脆,没有任何藕断丝连。
阴云密布,似要下雨。
清如抬头看天,说:“候鸟总是飞到南方过冬,天暖之后,还会飞回来,它们总能顺利找到家的方向。”
“我要回家了,李佑城。若是你累了乏了,记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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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长安的路很是顺利。
也许是思乡心切吧,清如想,这一路上都没怎么好好看看风景,倒是脑海里不停翻涌着与李佑城在一起时的种种场景,他是她的风jsg景,永远都是。
清如掏出临走前李佑城递过来的东西,是一封厚厚的信笺,用的是蜀锦,褐色云龙纹样。
是他从王宫宝龙寺翻出来的,舒王写给滇王的密信,滇王本想以此要挟舒王继续掏钱养兵,也想以此来谄媚太子一派,制衡舒王。
本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只可惜,李佑城快了一步。
“我想,你到了长安,这些东西应该会用到,你背后之人,要的就是这个吧。”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拿到这重要密信的过程,并不轻松。
他没有告诉许清如,他在滇国王宫做下的事情。
实在太过血腥。
大开杀戒,捉拿当年叛党,押送俘虏……才几日,他便成了嗜血的魔。
王宫如一滩肉泥,贵族和禁军混战,世子和二王子双双殒命,无数人死在白色高墙之下。
李佑城留了滇王,那是长公主特意交代的,她要亲自取下郑墨司的头颅。
他快马扬鞭,向着热海而来,过无量山的时候,带兵屠了神花教的主力,遣散了还算识大体的花农。而那些拒死不降的,一律问斩。
他如此杀戮,如此疯魔,他的阿如是绝不会喜欢的。于是他缄口不提此事,也知道自此之后,两人再无可能续前缘。
可是他不甘心啊!他要让她成为自己的,哪怕只有一次,只有一天,管他什么伦常理法,找到她的那一刻,他才终于释怀,也庆幸,她同意了。
马车轮轧在扬尘的驿路上,风声变紧,树木萧瑟,天高云淡。
已经过了十日,看来,离长安不远了。
清如抚摸着信笺,就像感知他的心跳,泪水再次涌出眼眶,她心里清楚,这一次他们真的不会再相见了。
其实,在热海的时候,她好几次想问出他的身份,可话到嘴边又停顿。
她只好试探:“你有没有想过,去长安看看。”
“没有。”他回得爽利,暗自鄙夷,“那地方有什么好?不如这里自在。”
“繁华、便利、富足……美女如云!”清如脱口几个自认为不错的理由。
李佑城笑笑,刮了刮她倔强的鼻尖:“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贫富悬殊……还有,人情淡漠。”
他顿了顿,回头看她,又补充道:“当然,我乱猜的。”
清如明白他的意思,也许他在此处隐居,不是要建功立业,而是保护自己,长久活下去,不再去趟皇室的浑水。是啊,他若是真回去了,算什么呢?曾经高高在上的王爷,享受的是塔尖待遇,回去看见熟悉的街道和建筑,只能触景伤情,悲从中来。而且,谁又识得他呢?
何况,他是如何从长安来到滇地的,清如并不知晓。
“我有我的计划,你有你的生活。白蛮归顺,你回去后,圣上定会嘉奖你,将你优待起来,到那时,你想要什么都行,也会有官家子弟求亲,圣上定会为你谋一个好婚事……”
他微微叹息,却不是因为不舍得,“是我负了你,阿如,此生终究是我负了你,我竟还卑鄙到留你在热海,我……”
四目相对,清如吻住了他,“我愿意的,也不会后悔。”
就算做不成夫妻,至少他们拥有过彼此。
车马忽然停下来,侍女来报:“公主,前面就是昭陵。”
昭陵,离长安不远,那是邕王长眠的地方。
清如缓缓下车,独自一人走进邕王陵寝,侍女怕不安全,要跟着,清如没有准允,只说自己想与他独处一会。
等出了陵寝,她并无异样,脸上也没有泪痕,侍女好奇问为何参拜陵寝不伤怀?她说我来了,里面的人高兴得很,有什么可伤怀的?侍女不敢多问,只觉得头皮发麻。
又过五日,一行人终于到了长安南郊,离明德门不到一里,高耸的城墙门楼在午后阳光下矗立,仿佛能听见长安城内,市坊街头的无尽喧哗。
不远处,从明德门飞驰来一队人马,沙土被卷起,该是跑得很急。
护送清如的卫队本就是上过战场的白蛮族战士,见这场面立即进入戒备状态,矛头直接对准前面人马。
清如见车马顿住,心想怎么进个长安城也和去滇国似的,越到跟前,越出事。
还没等自己细琢磨,就听马车外有人高喊,一声接着一声。
“阿如……阿如!”
这音色她是熟悉的,忙扯开帘子,瞧着那队人马由远及近,领头的人骑着匹白色良驹,上面挂满了珍宝配饰,亮闪闪的,差点闪瞎她的眼。
陆简祥,兵部侍郎陆执家的幺子,陆三郎。
他身下的马儿跑得过急,导致他到了马车跟前也没有稳稳停住,差点把自己给趔趄出去。
“阿如!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太好了。”
陆简祥翻身下马,迫不及待跑过来。
清如也下了马车,让周身侍卫撤到身后,说没关系,大可放心他。
“三郎,你怎么来了啊?”清如瞧着他衣冠不整,想必又是从家里执拗着跑出来的,陆父怕他出事,又跟派了这么多家奴。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她稍稍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陆简祥个子很高,他比清如小三年,有着从少年到成年转换的勃然之气,且生得好看,骨架匀称,皮肤白皙,又被家人时时宠着,从小锦衣玉食,是颇为典型的长安贵族郎君。
不像邕王少年老成,自小被人顶礼膜拜,时时流露出慑人的疏离威严之感,也不像李佑城,男人气很重,沉敛中透着一股阴戾,仿佛永远运筹帷幄,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而见到这一位,清如才感受到了真的轻松。
他的笑就像这午后的日光,清清爽爽,明媚不妖。
“自你和亲去,我便偷偷派人跟着,我才知你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受了多大的委屈!”他试图接近:“好在阿如命大,还是平安回家了。如今,这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你回来的消息,是我让人放出风去的,我绝不允许坊间的人对你胡言乱语,说你死了,我要保你清白。”
“原来如此。多谢三郎挂怀,而且……”
清如苦笑着皱眉,清嗓道:“滇地有好多鸟,拉好多屎,物产也丰富,未来前景广阔,市场大得很。”
“哎呀,阿如,你看你,说点什么又扯到钱上去了!”
他嗔怪,“你可曾想过我呀?我每时每刻都在惦念你!”
拽她袖子,拉拉扯扯,似委屈得很:“你现在回来了,我明日去你府上提亲,可好?”
许清如不明白,究竟是怎样一种意志,可以让人在屡次受挫后还能坚持本心。
面对他的告白,她竟异常感动,也愧疚万分。
“三郎,按年岁,我应该唤你一声‘阿弟’”。
“可你从未唤过我‘阿弟’,你都是叫我三郎。”
“你我自小就认识,相熟多年,不仅是挚友,更是亲人。”
“你也知道你我二人青梅竹马呀。”
“退一步讲,就算你我情投意合,可碍于身份,陆侍郎是绝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啊,你有昭安公主的封号,名分在那,谁敢说我们不合适,阿如,你不会嫌弃我配不上你吧?”
清如缓缓呼气,她这个公主名分含了多少水分,长安妇孺皆知吧!何况……
她说不出口,何况自己已不再是处子之身。
陆简祥情真意切,苦苦哀求,家奴过来挽住他,他垂死挣脱,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群人乱作一团,只听有人喊三郎勿要想不开,寒光一闪,削铁如泥的鱼肠剑就抵在了他喉口。
“都退下!”他喝道:“谁要再拦我,我就一剑刺下去!”
众家奴纷纷跪地,哭嚎着说三郎勿要冲动,想想生病卧榻的家主……
清如见状,忙稳住他说:“三郎,别伤了自己,咱们有什么话找个机会好好谈。”
“阿如,”他声音缓和很多,面色恢复平静,含笑的丹凤眼凝视她:“你我已错过两次,本以为会错过一辈子,可上天还是将你送回我身边,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
他说的如此恳切,若这个时候再刺激他,万一真发生过激行为,那真是得不偿失。再者,若是这么僵持下去怕是会误了入宫觐见的时辰。她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来朝贡的白蛮使臣想。
于是她当机立断,说你要是说通了你父亲同意娶我进门,那我便依了你。
话音一落,陆简祥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又很快恢复雀跃。
清如便知此言起效,顿时吁了口气。
陆简祥的父亲陆执是出了名的朝堂老顽固、保守派领袖,让他同意自己儿子娶一商贾之女,无疑给他判了死刑,定会因为对不起列祖列宗,饮恨自戕。
定亲的事情有的是日子慢慢磨,眼下最紧要的是立即进宫面圣。
在明德门换了文牒,便进入朱雀大街。朱雀大街长且阔,一眼望不到头,尽头直通长安皇宫的朱jsg雀门,这条开阔笔直的街又叫天街,中间行车马,两侧走人,沿街还有林立的店铺,街的两畔植槐树,排列整齐,枝桠茂密,官府差人修剪、除虫、养护,金贵得很,长安百姓遂起俗号“槐衙”,另有曲江池边成行排列的柳树,亦有俗号“柳衙”。
深秋时节,槐树叶子落尽,只剩形状诡异的枝桠高高伸展,马蹄将风干枯叶踩碎,它们便如碎金般铺了一路,算是为天街抹上一笔重彩。
长安这座城市,规整的坊市结构和古雅的建筑撑起全部骨架,繁华是它展示给世人的面貌,先进的文化与文明才是其经过岁月沉淀后的精神和灵魂。
盛世国都,两百年风华依旧璀璨。
清如自小长在这里,熟悉长安各处地理,除了皇宫去的少,由于经商缘故,其他各坊市都有熟人。
此刻,风劲云舒,呼啸过耳际,她能瞥见天街上的游人百态。新帝登基后推行新政,厚待周边归顺各部,对附属国的政策也很宽容,这么一会功夫,清如已经看见了十来个新罗人、胡人和倭国和尚。
越近皇城,白衣举子就越多,这几日赶上殿试,不管有没有资格进到皇宫大展身手,这些书生们也愿意在此处沾沾皇家龙气。
进入皇宫的第一道门便是朱雀门,白蛮使臣及护卫队全部在此卸甲等候,等官员通传后才能进入下一步。皇城是百官办公的地方,尚书省、鸿胪寺和六部等衙门全部居于此处,由于在宫城的南边,又叫“南衙”,著名的“南衙十六卫”也在此处办公。
皇城与宫城紧邻,四面均被高十八米、厚十米的宫墙围起,从皇城的朱雀门到宫城的承天门,有一条纵贯南北的大街,叫承天门街。这些办公机构就拥挤庞杂在承天门街的两侧。
许清如有点不太适应,这种感觉自长安外郭进入内城就开始了。
可能已经适应了滇国地广人稀的环境,突然面对冗杂市井和威严宫阙有点不知所措,无法自处。
不一会,有人来回禀,说是皇帝在太极殿殿试已毕,稍事歇息后,再来召见昭安公主和白蛮使臣。
可就算这个空档也不闲着,鸿胪寺卿领着一众官员忙来忙去,安排白蛮使者相关事宜,无非是辨其高下之等,享宴之数,看看其朝贡之物市价多少,好提前安排回赐。
清如瞧着这些人面色并不和善,定是因此次朝拜太匆忙,完全处于计划外,导致他们慌了手脚。滇国战乱刚平,白蛮复国还未定,他们就急匆匆过来,鸿胪寺实在不知道如何招待才算合乎礼数。
她也被请进附近的一处留给尊贵客人的雅舍吃茶,等着接下来的召令。
屁股还没坐热,茶点也只吃了半块,一年轻小太监就要叫她走。
清如实在饿的不行,这一路也没带多少干粮,加之宫廷茶点享誉国都,让人垂涎,就这么走了太可惜。
“可否稍等一会,让我吃完这杯茶?”
小太监勾勾唇,转身去外面等。
清如将舒王给滇王的密信从袖中抽出,又揣进怀里,使劲往内衣里塞了塞,保证从外面看不出来,顶多是显得有点丰腴。
她吃完茶,随着那小太监七拐八拐到一处房舍,抬头一看,匾上写着“右武卫”,便知对方是何方神圣,有何意图。
择日不如撞日。
“见过大统领。”清如对着那人深深一拜,他的背影薄得像发黄的书页。
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头顶的真青绉纱三山帽昭示着他的身份。
居文轸转过身,冷寂的脸挂上一丝笑意。
“你果然是知恩图报的人。”
“若没有大统领,清如也不会活着回来。”
“那日,舒王觐见,力荐你去滇国和亲,我便知道他要搅动风云,只是没想到,他下手如此狠毒,竟要你的命。”
“杀了我,让神花教的人替我和亲,打入滇国王宫,他不就又有了牟利的新渠道和控制西南的新傀儡吗?舒王与神花教勾结在一起,是既成事实。大统领可早做筹划。”
居文轸抬指,勾起她下巴,玩味赏着她的脸,“陆侍郎家的那个蠢材想娶你进府,真是太便宜他了。”
清如只看了他一眼,便垂眸,这张脸白得像死人。
“那……还请大统领开恩,放过我的家人吧!我阿父阿母均卧床不起,阿兄又入了大狱,请您想办法,放过他们吧!”
“清如啊,是这样,不是我不想帮你,可我得看到你的诚意呀,再者,父母年老多病也是常事,要看开。且你口说无凭,舒王那边要是给你定个污蔑亲王的罪责,你呀,吃不了的!”他眼睛笑成线,皱纹也起起伏伏。
“大统领放心,只要我活着,我就是大统领身边的人,会将这些秘密烂在肚子里。”
她说完,又从袖中拿出一小巧卷轴和一封信笺,递过去。
“大顺山川勘舆图?”居文轸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东西,且在舆图左下方印着太子的红章!
“这么说……太子也掺合了和亲的事?”
“不是和亲,而是滇国王室,太子欲与其勾结。派人……”她想了想,没有供出李佑城的名字,“派人进献高级机密的舆图。那封信是滇地都督府崔宗儒都尉写给滇王郑墨司的。”
居文轸僵在原地,可脸上眉飞色舞的表情犹如灵魂出窍。
太极殿辉弘壮丽,布置奢华,群臣立于大殿两侧,皇帝坐在高高龙椅上俯瞰众生。
皇帝的身子貌似染了病,他始终是斜卧的,且偶尔咳嗽,声音大时,如咳出心肺般尖利。
群臣一会跪一会站,配合着他龙颜喜怒。
舒王和太子分别在近侧服侍,但貌似舒王更尽心一些。
清如是见过舒王的,当时也是舒王提议让她嫁给邕王,后又让她去和亲,且在其他皇族婚事上也颇为费心,让人觉得,他只是个喜欢牵红线的皇家月老。
眼下,他正默立于高台之下,形态自然得体,胡须稀疏,面容淡然,一点也不像那种背后使坏的人。
白蛮使臣哔哩吧啦说了一通,无非是白蛮近几年的发展,以及复国后的规划,当然了,主要目的是让大顺给予经济建设方面的钱粮支持。
清如站得腿疼,只好换着脚活动活动。
恰此时,太子出来解围:“陛下,昭安公主如何安置?”
皇帝半抬着眼,呼出长气:“大难不死,却也和亲不成……那就先赏赐些丝帛金玉,命其重回闺中,以后再召,至于封号……”
他重重一咳:“先留着吧。”
“陛下!”
肃然的气氛中响起清亮一声。
清如走近几步,跪下来:“请陛下听完小女的述说再做定夺。”
上面的人嗯了声。
“小女此次去滇,所遇之事蹊跷,不难想象背后有人操控,可除去这些,小女所见所闻皆能助我大顺在边疆政策上有所改进。如今人尽皆知,滇国神花教一事影响重大,甚至往中原渗透,可思想上的变动无非是对经济境况的反射,陛下新政推行顺利,却在西南吃了闭门羹,如此可见,西南一脉经济发展堪忧,且荒废政令,小女斗胆劝诫,望陛下彻查西南各地边防、军队、交通等,早日铲除国之蠹虫。”
此言闭,朝堂众人纷纷侧面,议论声渐起。
而有两个人心态不同。
一个是舒王,表面上担忧,可心里却乐开了花,他掌控着剑南东川的政治和商贸,眼下可借此机会收了西南。
另一个是太子。剑南西川本就是太子的地盘,而出了这档子事,他的脸上怎么可能挂得住?估计接下来皇帝就要治他的罪了。
可是太子李淳,脸色并无异样,而是朝许清如微微颔首,笑意盈在眼眶。
他心里琢磨:这世上唯一能与此女子相配的,只有一人,就是自己那历经磨难却依旧智谋超群,风华绝世的弟弟了。
真不知道,那人现在正在做什么。
清如对上李淳的眼睛,他们的眼里,是同一个人。
第42章 042. 名媛
长安在一场小雪后正式入了冬,那些在秋日里不安分的情愫仿佛一夜之间沉寂下来,隐匿在茫茫苍白之中,不着痕迹地潜入深宅府邸。
这两月的光景,长安城颇不宁静。
关于昭安公主的传闻沸沸扬扬,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多得是奇葩的赞美。比如,说许清如才貌双全,在滇国与妖邪斗智斗勇,还有说她信佛,受佛祖保佑,才能免于死难,更有甚者,说她公然在朝堂上献计策,讲了舒王想讲但不敢讲的话,有功于他,日后很可能进宫做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