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如不语,她不知道这位大祭司是敌是友。不禁瞥了眼李佑城,他的神色颇为自然,像是事先与大祭司商量好了。
云娘明了她心中所想,凑到她耳畔,轻声道:“许娘子,我接下来的话句句属实,你可听好:我的本名叫萧云霁,是邕王母亲萧清城的胞妹。”
清如惊愣,这层关系如一道惊雷让她猛然清醒。
“我阿姐被郑氏陷害,蒙冤而死,本来她可以平顺地走完一生,邕王也会顺利娶你入府,只是……世事蹉跎,无辜的人却被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真是可笑可悲……”
“您是说,萧太子妃是被滇王……害死的?”
云娘点头,“郑墨司要称王,要夺权,总得师出有名,而更为重要的是,手里得有兵权,但诏国的军队臣服于白蛮王,哪会听从于郑墨司,所以他想到要从大顺借兵。既要借兵,郑氏总得拿出足以诱惑对方的东西来,如此人家才会借兵给他,而他给出的诱惑就是铲除邕王,助那人离皇权更近一点。”
五年前那场惨烈的征伐诏国的战役,不仅让整个大顺王朝掏掉半个国库,还使得朝廷势力分野重新洗牌,邕王一党几乎悉数被踢出朝政。
“我记得,邕王死后,领兵讨伐诏国的是……舒王。”清如不会忘记,邕王的死让她总是下意识地去关心庙堂之事。
云娘继续道:“权力争夺总是关涉太多,其中盘根错节的利益很难分清孰是孰非,但我始终明确的一点,就是要为我阿姐正名。而随着事态发展,我发现,若要成就此事,就必然颠覆一个王朝,杀死无数帮凶,我思前想后,倒不如……”她忽然停顿,抬手迎来一只大仙鶲。
“倒不如把网织好,让这些恶贯满盈的虫子们自投罗网。”
清如眼神坚毅,她的回答也让云娘惊讶,她面露喜色,才知原来两人的目的是相通的。
云娘喜笑颜开,胳膊一扬,让仙鶲飞上云霄,道:“你知道为何今年的大仙鶲这么多,不去缅地过冬,全都赖在王宫不走了?”
“这些鸟儿不是您亲自养的吗?”李佑城仿佛置身事外,他已站起来,踱着步子,赏着花。
云娘摇头,“热海之地的一座火山去年喷发了,虽只一瞬,可破坏力极强,生者皆灭,烟消云散。今年地气尤为暖和,仙鶲是候鸟,却始终不肯南去,我猜定是有火山蠢蠢欲动,蓄势待发。如此境况,倒逼人心。流亡热海的白蛮王族已经做好了回来的准备,反正都是一死,倒不如拼尽全力,向死而生。”
一语点破机关,清如放下茶盏,双膝跪地,伏首道:“是清如眼拙,请大祭司赐教!事发突然,清如自己做的决断,不想连累别人,可清如还没活够,所以请大祭司垂怜,给我指一条明路,清如定不相负!”
李佑城见状,左右不是,忙蹲下身来,扶住她双肩,又怕地上的湿露凉了她的双膝,慌神对云娘道:“既然说到这里,我们好好商议一番便是,快别让她跪着了。”
云娘弯唇一笑,无辜道:“玉安说笑了,是她自己非要跪着,我何时难为她了?”
李佑城扶她坐回座位,云娘让她说出想法。
“二王子确实不可靠,且有神花教暗中捣鬼,所以他们定不会帮我。我原是打算取得滇王信任后,将二王子出卖,让神花教滚出去,一石二鸟。”
“嗯……”云娘点头,“有想法,很好。还可以再大胆一点。”
李佑城再次起身,声音微颤,却还是极力克制,对云娘道:“她只是一介女子,既不会防身,也没有人在身侧时时守护,能服侍滇王已经是虎口求生,所以……”
“所以什么?”云娘反问:“李校尉要明白,不是所有事情你都能替她做决断的,再说了,你是她什么人?”
“我……”李佑城抖了下嘴唇,头一次被逼问到无话,可又不敢轻易说出想法,看了眼清如,只好闷闷回道:“我答应过,要护她平安。”
云娘轻声一叹,让他坐下来稍安毋躁,只问清如:“许娘子若愿意与我达成一致,你我可互相成全。”
“清如愿意一试。”
李佑城闭眼,为何两位与自己最亲近的女人都是如此固执?
一阵爽风送来花香,几声鸟语盈满庭院。
如此和谐闲雅的景色,却是吞没滇王宫的一个黑洞。
由此处开始,一张大网逐渐铺开,而能否顺利补到猎物,就看许清如这个诱饵是否足够诱人。
这日午后,李佑城再次拜会大祭司,自己的姨母,云娘萧云霁。
他直言不讳:“我们不应该把她卷进漩涡中来。”
“怎么,心疼了?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且自她踏上和亲这条路,就已经卷进来了。”云娘坦言:“自广陵王入主东宫,舒王就如喉中鲠刺,不得不除。三年前,他差人送密信给我,让我知道你还活着,且就在滇地,我便明了,他用意为何。明澈,我们别无选择,我暗中助你,能与你相认,为的就是复仇,只有复仇,才能重生。”
李佑城看着这位与自己母妃样貌神似的姨母,不禁感叹命运无常,母妃那夜惨死的场景已成为梦魇,时刻提醒自己,隐忍,复仇,终有一天,他会让她安魂九泉。
“你若真想与她共度余生,那就相信她,让她放手去做,而不是掣肘其间。况且……”
云娘侧身,仰着头仔细端详李佑城的脸,玩笑般叹息:“她真心喜欢的,是邕王,不是你呀!”
这话听得李佑城血脉jsg沸腾,欢喜中交杂着忧郁。
不禁问道:“若她知道我就是邕王,会不会喜欢上我?”
“不好说。”云娘撇撇嘴,拢了拢云鬓,转身向花园深处走去。
李佑城跟上,不死心问:“我哪点比邕王差了?”
云娘回过头,上下打量他一番,看得李佑城头皮发麻,问:“那你不如仔细想想,邕王活着的时候,对她做了什么事,让她如此难以忘怀?难道真的如你所说,她只见了邕王一次背影,就爱上了?我看这许清如不是如此草率之人。”
日光微微偏斜,将他影子拉长,也将他的思绪拉回到五年前某天,皇宫的清心水榭旁。
他绕过围墙,见到躲在芍药花丛下瑟瑟发抖、愁容满面的许清如,那时,他还不懂情爱为何物,只是好奇她笑时,会是什么样子。
春雨细碎落下,点到水面,泛起涟漪,无数漩涡让他的执念越陷越深。
后来,这种好奇变成了她书肆里的名贵字画,杏花酒楼席间的时令佳馔和丝竹琵琶,曲江池边用银纱包裹的新折花枝,王公贵眷马球赛事的请柬……
每一场合,她的出现,邕王用心备好的礼物便紧随其后,他为她打上了“邕王专属”的标记,像封印一般,如影随形。
他一次又一次,在暗处看见了她笑的样子,美好的面容,满足了他最原始的冲动。
直到,噩耗传来,他终于明白,再见她实在是太奢侈的一件事。
从那以后,他唯一所愿,便是不再与她相见。
他甚至后悔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邕王,还是成了她的负担。
长安城春明门外,西郊垂柳林。
白色骏马的马鞍上,玉石宝珠鲜亮的色泽在秋日阳光里灼得人眼疼,风一吹,悬挂下来的金银流苏叮当作响。
马上的人锦衣斑斓,绶带上系了各色香包环佩,就连玄色幞头也是颇有质感的蓬莱府绸。
他垂眼盯着跪在马下的蓬头垢面的男子,仔细听他说话。
数日奔波,男子已经筋疲力尽,浑浊的双眼和嘶哑的声线仿佛都在告诉马上的主人,他所言句句属实。
马上男人攥紧缰绳,目光流露惊喜:“你是说,阿如她还活着?”
“小人不敢欺瞒郎君,出了劫匪一事,小人自知性命难保,便大着胆子远远跟随昭安公主,哪知……哪知公主命悬一线之际,被一军爷救下!小人一刻也不敢耽搁,一连走了十日,这才赶到长安啊!路上的盘缠早都花光了……”
“你可曾看清那人模样?可否记得他旗号?”
男子点头,又马上摇头:“小人只看个大概,隐约记得他身形伟壮,轮廓分明……对公主倒也客气,公主脚受了伤,那人与她说了几句话后,就将公主抱上军马……”
“不是让你说这些!”马上的人急了,瞪眼道:“旗号,旗号呢?”
“旗号……滇?”男子摸了摸蓬乱的鬓发,“军马铠甲上有个‘滇’字。”
“阿如脚怎么伤的?你们是怎么看顾的……”
还没等男子回答,骑在另一匹稍矮马上的厮役唯唯诺诺道:“三郎,时候不早了,家主今日设宴会客,您可千万别再耽搁了……”
三郎陆简祥仰天长叹一声,不似悲戚,倒像欢欣,随即让厮役给了男子赏钱,便高声策马,兴高采烈往城内而去。
马蹄卷起一地薄黄柳叶,恣意翩然,正如骑马的少年郎。
行至崇仁坊附近,道路变得拥挤起来。入秋后,靠近皇城的崇仁坊、平康坊一带被来自全国各地等待科考的举子们塞满,白衣书生熙熙攘攘混迹在达官显贵的住处,满心希望自己所写的诗文能得到哪个高官贵戚的青眼。
陆简祥虽心情急迫,但架不住街上人多车杂,只好放慢步伐,跟着人群徐徐前进。
忽然,前方一熟悉身影让他起了兴致,于是偏了路线,朝那人而去,小厮拗不过,只好默默跟随。
“哟!这不是荣义郡主吗?”陆简祥纵身下马,轻快利落走到那人面前。
荣义郡主周若水是舒王妃的外甥女,自小养在舒王府,骄横跋扈得很。
只听得她冷哼一声,别过身去。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遇见这位兵部侍郎家的陆三公子。在她眼里,这可是位名副其实的混不吝。不学无术,门荫入仕,在礼部谋了个闲职,整天无所事事吃着皇粮,实乃国之蠹虫。
更可气的是,此人竟还是个情种,迷恋商贾之女、书肆老板许清如,比人家小了将近三岁不说,更为要紧的是,陆家根本不会接纳许氏之女。可他却痴迷人家五年之久,就算许清如婚配给了邕王,后又去和亲,他竟还是不离不弃。
而这个许清如,正是她最恨的女人。
想到这,周若水皮笑肉不笑,拉着长音,回头讽刺道:“陆公子闲来无事,还是少在崇仁坊附近晃荡,此处少长贤集,都是为了大顺奉献才学的儒士,你一闲杂之人来这里做什么?本郡主奉劝你,还是去西市卖杂书破烂儿的地脚溜达去吧!也算给自己找个念想!”
陆简祥与她过过几次招,深知她刻薄逼人,也不恼怒,只讥嘲道:“我瞧着马车仆人都跟在身后,啧啧,看样子,荣义郡主是刚从崇仁坊出来吧?若我没猜错的话,郡主应是又去邕王府睹物思人?”
被他说中,周若水瞪了瞪眼,“小心你的嘴!邕王是你这小散官随意议论的吗?”
“我说什么了?”陆简祥故作不可思议:“听说再过些日子,郡主就要定亲了,家父还特意准备了一份厚礼呢!所以郡主啊,咱们还是要往前看,况且,就算邕王在世,娶的人也不是你呀!”
“你放肆!”周若水手抖着指他:“小心我告诉姨夫,让你陆家在朝廷无立锥之地!”
陆简祥走近,低声笑道:“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既然舒王那么有本事,周家跟着权势熏天,那你们将圣上、将太子殿下置于何地?”
周若水气得跺脚,再怎么说,她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日子过惯了,朝廷上的事也是偶尔听姨母讲几句,她的认知范围只在舒王府中的闺阁里,哪能架得住陆简祥这样的官场老江湖激将?
“这长安,这整个中原,哪里出了问题,遇了险情,不都是姨夫派人为圣上理事吗,夙兴夜寐,姨夫奔波数年,才保住了大顺基业……”
陆简祥就这样瞅着这位妙龄女子一步步掉进陷阱。周围的白衣儒生越聚越多,津津有味地听着她赞颂舒王的美德。
有人终于禁不住问:“我记得当年先帝是属意舒王的,只可惜……”那人摇了摇头,不敢往下说。
周若水清清嗓子,道:“苍天自有安排,如今圣上一病不起,朝中老臣新贵,哪个不来舒王府献殷勤,就连太子也……”
话没说完,一旁的侍女扯了扯她衣袖,胆怯着提醒她慎言,却被她反手扇了个耳光。
周若水早就厌倦了言语的拘束,若不是当年她听了姨母的话,不去置喙邕王婚事,也许嫁与邕王的就是自己了,邕王也就不用死。
果然,周围的人一听圣上一病不起,便开始议论纷纷。有说冬季科考是否会有变动,有说太子得早点监国,还有说圣上仁厚,推行新政累病了龙体……
周若水不屑地瞅了眼陆简祥,见他欲翻身上马,忙讽刺道:“你休要说本郡主,告诉你吧,趁早死了对那个贱商之女的念想!她这一去,有去无回,尸骨无存!你就祈祷下一世再重逢吧!”
听她这么一说,舒王府是知道清如遇险一事,那就怪了,此消息刚到皇城不久,他的人也是才连夜赶路将消息带过来,此事还未宣扬开,可她怎么知道这么多?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舒王府的人自和亲之前就知道,这是一条必死之路。
陆简祥后背生寒,舒王打了什么主意,在他这里已经很明显了。他犹记得,清如在和亲之前,是见过几次广陵王的,后来广陵王成了太子,她又被太子妃召见了几次。
一个邕王未来得及娶的女子,能有什么用处呢?
他左右想不通,但并不意味着,手眼通天的舒王算不明白这个账。
于是一跃上马,对着底下怒气冲冲,却依旧光鲜亮丽的周若水,作礼笑道:“郡主比我聪明,但又聪明不到哪去!你我皆痴迷不可能得到的人,只是我比郡主幸运些,我陪在阿如身边多年,也是相伴长大的,她那么聪慧,我信她定会化险为夷。倒是郡主你,该想一想回去后如何与舒王妃交代,估计接下来几日,整个长安都在议论圣上龙体欠安的事,你口无遮拦,可是要……挨板子的!”
他做了个打屁股的手势,朝她眨眼:“该学着聪明点了,荣义郡主!哪能都像您这封jsg号一般,所有事情如此容易?”
周若水不是不知他所言何意,可在气头上,哪讲什么理智?看着他远去的得意背影,她再也不想忍下这口恶气,手指关节被攥得发白,许清如死了哪能解恨,她要让许氏家破人亡。
陆简祥打发了小厮,自己却没有回宣阳坊的陆府,而是取道朱雀大街,拐进了西市。
西市繁华,最能彰显市井之气,热闹的街道和琳琅的货品,跳舞的胡人和驭兽的林邑人……大千世界,尽收眼底。
西市西南角聚集了书肆茶楼,附庸风雅的文人总爱在此处吟诗作赋,感物伤怀。
上善书肆处在街心拐角,最是人群往来的便利之地,生意也是最好的。许清如走后,其兄长许广翰接手了书肆生意,没几日,就将名字改成了“和滇书肆”,想借着许清如和亲的势头赚一波客流量。
只可惜,营业没几日便大门紧锁了。陆简祥瞧着沿街的几家店铺开得正红火,也不知为何只有许家的书肆闭门谢客。
更奇怪的是,书肆门口蹲着一个哭哭啼啼的瘦弱男儿郎。他见陆简祥走过来,忙起身作礼,红着眼睛似瞧见希望一般,着急问:“郎君可是许铺头?小人是通善坊收集古玩字画的张家账房仆役,郎君订购的五百单魏晋诗册和五百单天应年间字画到货了,货款……”
“诶——”陆简祥忙打住他,“我可不是许家郎君,你认错人了!”
那人的眼光立即暗淡,如一团灭了的火,摇头叹息道:“失礼了。”
“发生什么事了,大白天的,这好好的书肆怎么关门了?”
那人连叹几声,苦笑道:“小人千算万算,竟没算到自己会折在这里!许家娘子……哦不,是昭安公主和亲前,向我家主订购了两批货,只预付了少量银钱,说是等货全到了再补,之前也是如此往来的,家主便去进货,结果好不容易凑齐了货品,这接手的许家郎君却入了大狱!听说是赌钱败了家业,钱庄生意不好,又欠了债……他阿父阿母一病不起,家里仅剩几个忠心奴仆还在伺候,其妻儿也躲回侯府避风头了……”
“什么时候的事?许广翰欠了多少钱,犯了什么事入狱?”
“小人不清楚……小人唯一所愿,就是昭安公主有朝一日回来,救小人于水火,不然钱要不回来,家主拿小人泄愤,定会打死小人的!”
这人边哭边抹泪,听得陆简祥愣神,从春明门带过来的欢心雀跃顿时偃旗息鼓。
他不禁举首仰叹,天边几朵残云,被风吹得狰狞。
她真的会再回来吗?若真有那一天,是不是也该轮到自己了?
那么,自己总得为她提前做点什么。
陆简祥依次解下绶带上坠着的七八件珍宝,又将马鞍上佩戴的金银饰品全都取下来给了那儿郎。
“拿去先应个急,若你家主再催,你就来宣阳坊陆府找我陆简祥。”
“原来是陆侍郎的三公子!”那人跪拜道:“小人名叫金川,新罗后人,以后定会报答三郎的救命之恩!”
说完便拍拍身上灰土,高兴着要走。
陆简祥登时窜出一个想法,拉住金川,道:“你若真想报答我,就和你家主说,昭安公主路途遇险,现已脱离险境,正欲返回长安——想办法,将这消息散播出去!”
第28章 028. 距离
藻井上的双龙在视野里不停晃动,就像真的活了一般纠缠在一起,正如床榻上扭曲缠绕的两人。
落缨觉得自己就像前几日被撕破的那扇屏风,身体和灵魂被分割,巨物的嵌入让她痛到痉挛,可却只能仰头盯着头顶上的藻井,像条死鱼般等待着浮出水面,吸入新鲜之气苟活。
她越是推拒,就陷得越深,距离反而成为进攻的武器。
半个身子已经被甩出塌外,乌发垂泻在地砖上,沾染了飕飕的寒气。这姿势使得她不得不紧紧抓握住对方的手臂。
哪知郑仁泯细皮嫩肉,她的指甲轻巧就扎了进去。
“想反抗?活腻味了吧!”
他瘦长苍白的手臂猛探到她脖颈,一把掐紧,让身下人脸色涨红。
落缨双手拉扯他胳膊,憋得说不出话来,感觉身体在变轻,越来越像一缕烟,即将飘离这苦海。
却在刹那间,被他松了手,紧接着,她的身子被猛撞几下,犹如被漫天潮浪冲上滩涂。
终于结束了。
落缨被侍女架着出去,披上单薄外罩,顾不上擦泪,急急往外走。等出了殿门,一股凉风袭来,浑浊的味道终于被吹散,她才大口喘息,默默蹲下身呜咽起来。
侍女下了一级台阶,跪下来小声劝道:“王妃再坚持坚持,教主很快就助我们扳倒孽障,成就大业了!”
落缨抽动着笑了下,径自起身,歪歪斜斜地下了台阶,往暗夜深处走去。
这里虽是一国王宫,可毕竟立国时间短,加之前几年一直对外作战,滇国国库空虚,也算勉强撑得住休养生息的日子。
宫里的各类用度也都削半,夜里能不点灯的地方就不点,值夜侍卫也没几个,每隔两个时辰才在大路巡视一遭,园林花木也不常修整,夏秋季节更是任其肆意繁茂。
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个夜晚,自进了宫,成了待嫁的二王妃,落缨的人生才真正步入正轨,即成为一枚棋子——神花教教主安插在王宫里的棋子。
她走入花木深处,感觉不到秋夜的冷风,只觉得有种短暂的自由。
“他夜夜羞辱我,折磨我,于他而言,我哪是什么王妃,而是他的玩物,是他泄愤泄欲的工具……”她转身扶住侍女:“恩彩,你说教主真的能救我们于水火吗?可我不明白,她为何偏要选二王子作为筹码呢,以我的观察,二王子太过疯魔,用药了以后,更加没有人性,怎么可能会信神花教义?”
恩彩还是一如既往的眼神坚毅,她是王妃身边最好的催眠师,更是王妃的精神支柱,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万丈星芒,让人看得见未来。
“只要王妃坚持住,教主就一定会助白蛮族重回白涯,重建新的家园。王妃所受的苦就会得到补偿,白蛮族世世代代都会感念王妃今天铸下的丰功伟绩,这样的日子……就快来了!二王子已经嗜药成瘾,教主用莺粟控制了他的生命,王妃就当他是个垂死挣扎的可怜人吧……”
两人已经拐进无人无亮的偏狭小路,月色阴晦,照得周围草木如幢幢鬼影。
落缨心情稍缓,可刚才的疼痛未消,她走了几步撑不住,便在一旁的廊亭歇脚。
恩彩为她披上厚一点的锦缎披风,跪下来为她捏小腿。
忽然,落缨伸手摸了摸腰间,丢了魂似的找着东西:“怎么没了,难不成是方才穿衣时落下了?”
“王妃在找什么?”恩彩好奇抬头。
没等她回答,有人已经从廊亭后的暗丛处走出来,手里摇晃着一个香囊,几步上前扔给她,道:“这是你要的东西,对吧?”
这张熟悉的脸让落缨惊慌失措,忙扶着亭柱起身,躲到恩彩身后。
许清如等在此处多时了,她观察了好几日,摸到落缨侍寝后必会来此小憩的规律,今晚算准了时机,顾不上夜深露重,特来冒一次险。
是为了向她讨个说法吗?为何骗了自己,让自己前途尽毁,还面临难以预测的杀机?
清如确实这么想过,可就算杀了她,自己如今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况且她又不会杀人。直到那日,她不经意间瞥见了高台上身着华丽服饰的落缨,腰间系了一只眼熟的香囊。
香囊的纹样色彩和当时秀月赠与她的那只简直一模一样。
“确实是白蛮人常用的一种绣样,绣法也很精致细腻,需要特意去学,只有一些白蛮绣娘或者上了岁数的白蛮族老人会这种绣法。”
清如当时将香囊呈给萧云霁,她如是说,于是自己心里酝酿了一条还算明朗的线索。
神花教的信众都很虔诚,他们对神花圣女顶礼膜拜,以莺粟花为图腾,去到各处宣传教义,蛊惑人心。
若落缨真的是神花圣女,那必然是高洁至上的,不轻易被接近的,且不屑于用其他民族的某些装饰品,更别说一枚小小的再普通不过的香囊,且王宫有专人制香熏香,这些王宫里的贵人不用时刻配香囊,身上穿的衣服,发髻上抹的润头油,脸上擦的脂粉,到处都是难得金贵的奢靡香气。
许清如再不了解落缨,但好歹与她同车二十几日,日夜相伴,也大体清楚她的脾性的,她总是胆小谨慎,时而忧心忡忡,认得字懂点知识,尤其熟悉滇地风土人情,充满了对家乡的热望。
清如当时还笑她年纪小,心倒是不小,目光中总有种责任感和使命感,现在看来,她是真的肩负某种使命。
“它对你如此重要,想必是你很在jsg乎的人送的吧?”
清如见她低头将香囊重新系回腰间绶带,已不再害怕,淡淡回道:“是我自己绣的。”
“哦……样式很有特色呢!”清如点头,嘴角弯了弯,见落缨谨慎瞧着她,于是不想再兜圈子,直接问:“你是白蛮族人吧?可你知不知道,你的族人正遭受苦难?二王子并不会将实在好处分给神花教,一丁点儿都不会!而神花教主也不会是你们的救世主,你们押二王子为注,不过是与虎谋皮而已,何况,他未必能顺利继承滇国大统……”
“我们押谁下注,还用不着你这个贱婢指手画脚!”恩彩打断,气愤异常:“王妃留你到今日已是开恩,你信不信再多一句嘴,就让你今夜葬身此处?”
清如没想到一个侍女竟如此猖狂,而作为王妃的落缨倒是越躲越远,就快离了廊亭。
她很快意识到问题,反问:“你哪来的资格与我言谈?你如此大胆,莫非落缨只是傀儡,而你才是那个背后指使她的人?”
恩彩冷笑,额头的皱纹被挤成扭曲的一团:“我们神花教的姐妹是一体的,她即是我,我即是她,不分彼此,相知相照,倒是你,只身前来,出口狂妄,罪该万死!”
“你要做什么?”清如猛然一抖,恩彩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佩刀,一把小巧锋利的剔骨刀,银刃在月色里划过一道光。
还好她机敏,后退一步躲过,而恩彩也只是防身用,并不知道如何伤人,只乱挥一气。
“我并非要戳穿你们,也不想逼你们到绝路,我想活命,所以找到一条既能救我又能帮助你们的好法子,就在二王子大婚那日……”
许清如说不下去了,她不停退后,双手护在胸前,挡住乱刺过来的刀子。
可恩彩像只巨型蜘蛛,张牙舞爪紧紧跟在后面,铁了心要杀了她。
两人在长廊间厮打着向前,侍女雪青色的纱衣被卷起、扯断,在暗夜里如氤氲的烟雾,抑或被风吹乱的无名花瓣。
“……恩彩,请信我,二王子会杀了你们的,他不会帮助你们,他会杀了你们……”
她的话语在风中断断续续,恩彩眼里的火光终于淡了些,仿佛听进去了她说的话。
她举着刺刀,大口喘气,胸脯剧烈起伏,问:“为何?为何杀我们?”又突然摇头,“你说谎!神花教是他上位的助力和手段,只有我们抛弃他的份……”
“可滇王最恨的,也正是你们神花教啊!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儿子为异教挟持?”
恩彩张大嘴巴,眼睛里的恨意与疑虑幻化为惊恐,就在清如觉得她被说动之际,恩彩的瞳孔由小变大,最后逸散在整双眼睛,万丈星芒消失不见,变成了万丈深渊。
“恩彩!”清如见她瘫软着倒地,死亡只一瞬,仿佛没有痛苦,更别谈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