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慕寒渊浅抬袍袖。
在他掌心睡得呼呼的小金莲莲瓣抖了下,蹭蹭他手心,似乎表示了对此话的赞同。
云摇:“…………?”
见了鬼的一人一间。
生怕小金莲半夜爬来丁筱房间,来一声可怕的“娘亲”,云摇痛思之后,还是只能从了。
于是四人分作两路,云摇便随着慕寒渊那一边的弟子指引,去了他的宿处。
入院后,九思谷的弟子自觉告退。
孤男寡女,前车之鉴。
云摇在心底默默警告了自己一句,假若无事地抻着懒腰,笑吟吟地往最边上的厢房走去:“这御剑了半日,又聊了半日,我还真有些累了。你若无事,也早些休息吧。”
“弟子还有一事未明,”慕寒渊声线淡淡地响在身后,“请师尊赐教。”
“……”
云摇心里不安了下。
她迟疑回眸:“什么事?”
“师尊为何,如此执意于萧如生是否是萧九思之子的事情?”慕寒渊垂眸问道。
云摇怔了下。
这个问题她倒是没想到。
大约便是这片刻沉默,慕寒渊难得缺了丝耐性。他撩起长睫,隔空望向了廊下的红衣女子。
“萧九思,若史载无误,应是南疆王朝的末代太上皇,”慕寒渊的声音轻低了下去,“民间传闻,师尊与他,曾有过一段露水姻缘,是么?”
云摇:“…………”
云摇:“?”
她、和萧九思那个狗东西、露水姻缘???
这到底是哪个居心不良的王八蛋编造出来败坏她名声、拉低她辈分的?!
“……”
慕寒渊语气起得似随意,眼神却片刻也未离开云摇的神情,于是他也看得分明。
他话刚说完,云摇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
尤其那双总是情绪倦怠的眼眸,这会儿几乎要喷出火来:“谁、传、的?”
慕寒渊停了须臾,眼睫低扫下去,唇角却不明显地勾抬了下:“坊间传闻而已,师尊不必动怒。”
“我能不动怒吗?跟那个伪君子牵扯在一起还被这般胡说八道,我还不如遗臭万年呢。”云摇微微咬牙。
“听起来,师尊与这位萧谷主相熟?”
云摇气极反笑:“熟啊,可不能再熟了。道貌岸然,斯文败类,我就没见过比他更伪君子的!”
“……”
云摇说完话,回身工夫,却见慕寒渊不知何时去到了院中的凉亭下。
大约是从什么储物法宝里取出了成套的茶盏瓷器,那人一挽袍袖,俨然就要净手沏茶。
云摇看得有点茫然:“这是做什么?”
“天色尚早,我想师尊也睡不着,不如听师尊多讲些从前旧事,”慕寒渊从灼起的红泥火炉后撩起长睫,神色温润平和,眼神清灼人心,“师尊可愿讲么。”
那一刻多少有些鬼迷心窍。
云摇就点下头去了。
“九思谷谷主隐世不出已久,世人提起,亦是称赞有加,”慕寒渊添水,声音比那清泉落壶的动静都悦耳,“师尊为何对他颇有微词?”
轻飘飘一句,瞬时就勾起了云摇的杀心。
她冷笑了声:“世人当然夸他,萧九思这个伪君子,从少年时候就惯会装一副谦谦君君子的模样,别说世人了,他刚去乾门求学,给我师兄作记名弟子那两年,我都差点被他骗过去。”
“他如何骗师尊的?”
“自然是口蜜腹剑,表里不一!枉我还把他当真朋友,有什么要溜出去干的事都提前给他讲,说好了让他在山门内给我望风,防备师兄,他答应得是好好的,结果呢?”
云摇提起来就气得快咬碎了一口银牙。
“我前脚才刚下山,他扭头就给四师兄告小状,事无巨细地交代我又去干什么什么事了,偏他还发剑讯安抚我,说门内一切安好,叫我放心回来——然后我回山就挨了师兄一顿揍!”
云摇提起来就气得牙根痒痒:“最可恶的是,我头几回还都不知道,真以为是四师兄神通广大,滴水不漏,做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呢——直到最后一次他气得给我把天悬峰的峰头都削平了,我跟他争嘴,他口不择言——这才叫我知道了萧九思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砰”的一声,云摇气得重重拍在凉亭石几上。
红泥炉紫砂壶都被震得蹦起来了下。
被慕寒渊搁在一旁睡觉的小金莲更是惊醒,伸展了下莲花瓣,如火通红的花芯探出来,左右茫然四顾。
“师尊息怒。”
慕寒渊将沏好的茶倾入盏中,递向云摇。
云摇面染薄怒,更透几分嫣然之色,犹叫情绪濯得透亮的眼眸撩向慕寒渊:“你说,他是不是万分可恶?”
“是。”
云摇接过茶盏,抿了一口仍气得不轻:“而且他还瞒了我那么久,枉我日日把他当真朋友,哪想到他把我当猴耍——四师兄拎着戒尺追着我满山打的时候,他一定是藏哪个角落里故意看我的笑话呢。”
“……”
慕寒渊拈起茶盏的指节停顿了下。
似乎在思索什么。
没等到回应,云摇有所察觉,回眸:“怎么,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慕寒渊想了片刻,淡淡一笑,抬眸:“没有,只是想,若是我也能同师尊生在一个时候,师尊那些嬉笑怒骂的旧事里,也能有我一道身影,那便好了。”
“……好什么,”云摇眉峰低了下来,语气也转得恹恹,“从我那个时候认识的人里,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他们都是天之骄子,本该有很长的岁月要走的。”
“即便如此,我也甘愿。”
云摇一怔,抬眸去找慕寒渊的眼。
可惜那人说话间便已垂了睫睑,另起茶壶,为她空了的茶盏添水。
她没能看清他说话时的眼神。
云摇在追问与否间迟疑——梵天寺一行之后,她觉着慕寒渊愈发有些奇怪了。
两人间像是多了一条无形的线,她若是一步踏上去,兴许便能叫它显行,可云摇不确定,甚至心底莫名有些逃避,她觉着那绝不是什么好的事情。
她倒宁可它就那样无声无形地蛰伏着,最好谁都不要去点破,更不要跨过。
就好像这样就能装作它并不存在。
就在这微妙的沉默间,茶水声落入壶中,涤荡出潺潺的响声。
而那人挽袖,凌长的腕骨冷白漂亮得胜过玉竹,根根指节都分明,该提剑抚琴悲悯众生的手,如今拿起茶壶为她沏茶,亦是衬得身后竹林落日都美不胜收。
云摇静望着这画中似的一景时,忽听得慕寒渊开了口。
“兴许,萧谷主是喜欢师尊。”
“——?”
云摇一下子就被从美好里拽了出来。
她脸都黑了。
“你刚才是不是没听我说话?”
慕寒渊淡淡莞尔,放下了茶盏:“我只是设身想过了,若我是那位萧谷主,仰慕师尊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亦喜欢师尊无拘无束,自由散漫,但师尊总是涉险,又屡屡带一身伤回来,那我也只能那样了。”
“哪样?”
“不想自己做恶人,与你生疏或决裂,也舍不得做恶人,逼你收敛乖顺,”慕寒渊温言望着云摇,“那就只好请你的师兄代劳了。”
“…………”
云摇缓缓后仰。
她表情微妙得近乎想逃。
在乱七八糟的脑海里慢慢捋出一条似乎有迹可循的线,但云摇还是不死心:“不可能,他绝对不可能。”
慕寒渊淡然一笑,不作辩驳。
越想越是细思极恐。
云摇赶忙摇了摇头,甩掉那些奇怪想法,她轻咳了声转移话题:“算了,还是不聊他了。而且在九思谷的地盘上,说萧九思的坏话,太冒险了。你瞧见今天那个萧仲没,九思谷的弟子像是被他给灌了迷魂药,都是那个德行的。谁若是路过时听见了,大概会进来跟我决斗吧。”
“师尊亦有弟子,”慕寒渊眼角含笑,为云摇斟上一盏茶,才抬眸望她,“风雨欲入,我为师尊挡回去。”
那人话末时眼尾凌抬,脱了出尘的渊懿峻雅,某个刹那竟也如一柄清锋凌冽的剑。
云摇怔了一息,下意识就脱口:“趁这一趟去浮玉宫不能御剑,路上若有闲暇时,我便教你奈何剑法吧。”
慕寒渊略见意外:“我以为,师尊不愿我学剑。”
“怎么会?”
“当年在伏灵山时,是师尊说,日后会赠我一张琴,叫我不要学那些打打杀杀。”
“……”
云摇愣在原地。
她知他三百年不修攻伐,只习音律;不操剑,只控琴——世人也皆知此,多少人引以为憾,觉得是他自断仙途。她从前和世人一样,以为他便是圣人悲悯,不喜杀伐之术。
却原来,他只为她当年那一句话。
难怪……
难怪他前世以为那琴是她为教他更像慕九天而赠时,会那般绝望。
云摇心口有些涩然又憋闷,张了张口,却觉得声音都哑的说不出话。
“你忘了,”云摇轻攥紧指尖,勉笑着抬眸,“当年在伏灵山上,我说这句话前,是还有半句的。”
慕寒渊一停,漆眸微抬。
云摇似笑似憾:“我那时说它的前提,是若你喜欢我吹给你听的那支曲子的话。”
她的气息低下去,有些哀轻,像是望着此刻的慕寒渊,又穿过了他,她好像又看到了前世那个早已入了魔的弟子,眉眼漆冷,满冠白发。
“我以为你是喜欢音律的,才不想你再去沾染那些血污啊……”
慕寒渊闻声未语。
或许往事历历,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那时他喜欢的并不是音律,而是那个在山洞外,始终相信他而未曾离开的、为他吹了一夜安魂曲的红衣。
时过多年,即便是慕寒渊自己也无法分辨,当年他对她怀有的到底是怎样一种喜欢。
可是那从不重要,他甚至懒于去分辨。
他只知晓,她是他全部的七情所在。
只要不会如梦中那般失去,只要她的身与心俱同他在一处,只要他和师尊间再无旁人,那是情是爱都不重要。
他只要、他的师尊一人。
“——寒渊?”
云摇的声音在耳旁将慕寒渊唤回。
那人指骨一颤,才发现斟茶的茶盏早已满溢,他竟像是什么蛊了心魂似的失了神。
“抱歉,师尊……”慕寒渊拿起茶巾,擦拭石桌的手忽停了下,他微怔抬头,“你喊我什么?”
“唔,寒渊?”
云摇假装不心虚地眨眼,“之前掌门师侄与我说,你似乎不太喜欢自己的姓氏?”
“不,”慕寒渊道,“只要是师尊赐予我的,我都喜欢。”
云摇默然。
师尊赐予你可以。
师尊因为别人赐予你就不行,是吧?
就好像是个一无所有的固执小孩在茫茫深海里抓住的唯一的那块浮木,他宁可淹死,也不愿接受它上面刻着别人的名字,他要这块浮木只能因他是他而来。
“那我便授你奈何剑法吧。”
云摇起身,拿剑,不忘提前声明:“记住了,这剑法我一人独创,和旁人绝无关系,且只授你一人。”
“……”
慕寒渊含笑垂眸:“是,师尊。”
剑气摧得满园花落,一抔残阳坠下枝梢,换上来半盏明月,洒尽清辉。
一日御剑连着半夜授法,耗尽了她心神。云摇收剑,抻了个懒腰:“我睡了,你自己练,有什么不会的未懂的,明日再来问我。”
“夜安,师尊。”
“……”
云摇朝身后懒洋洋地抬了抬爪,算是听到了。
等到那一袭红衣消失在门后,凉亭下的石几上,小金莲终于再忍不下来,伴着一阵氤氲的金光,它化作了人形模样。
一手一个,小金莲把茶点盘中的茶点捧了满怀。
“我也要吃!”
“没人与你抢,”慕寒渊收起了那支云摇随手为他折下的桃花枝,走回凉亭下,他随手一点,便叫小金莲手中几块糕点脱下,落回盘中,“坐有坐相,吃有吃相。”
只剩了一块茶点的小金莲就苦巴巴地被拎着,坐到了旁边的石凳上。
塞完了一块糕点,小金莲终于得了空,把自己卷成一团,垫着下巴望慕寒渊:“爹爹说的,是真的吗?”
“嗯?”慕寒渊没抬眸。
“有人,喜欢,娘亲。”
慕寒渊终于从桃枝上抬了视线,淡淡一落:“你懂什么喜欢。”
小金莲瘪嘴:“我懂,爹爹不懂。”
“……”
慕寒渊侧身望来:“是么。”
“爹爹,不该,告诉娘亲。”小金莲慢吞吞地严肃着小脸,往外蹦词,“知道,不好。”
慕寒渊似乎笑了。
那一笑下,连他手中的桃花枝都跟着轻颤起来,原本的细芽抽出了绿叶,羞赧的花苞绽开了芳华。
只瞬息间,它在他掌中开得灿烂瑰艳。
“哇。”小金莲眼睛都睁大了。
慕寒渊垂眸,含笑轻声:“是你不懂娘亲。她的性子,愈是点破了,她愈会远离。”
小金莲听不懂,茫然看他。
慕寒渊轻声:“因为她失去过一些她最亲近、也最重视的人,她不愿再失去了。”
“而最稳妥的不再失去的法子,就是不再得到。”
“这才是她。”
小金莲听得似懂非懂:“那,现在,娘亲,亲近的人,只有爹爹了?”
“……不。”
浅淡的笑意从慕寒渊唇角褪平。
他略微勾眸,从凉亭下望向了院落北边的方向。只是那一眼寥远,又好像穿过了层层楼阁亭台,山河人间,望定了某个面目全非的人。
“她还有一位故人存世,只是她并不知晓。”
同一时刻。
九思谷向北,千里之外,寒月清冷。
月下密林中,围坐一处的几人面色更冷。
“若非此次灵宝之事泄漏,在仙域内都能遇一路追杀,那我当真是不曾想过,竟然就连我九思谷,都在这三百年间叫浮玉宫的人掺了进来。”
说话的人语气沉沉,额角微绽起的青筋昭示着他并不平静的心情。
身旁人接话:“还好兵分两路,用障眼法暂时骗过了他们。”
“等出谷去往仙门大比,那才是真正险途。只是不知浮玉宫究竟对这件灵宝知晓了几分。若是他们知悉全情,怕是绝不会让它送抵仙门大比。”
“我九思谷何曾薄待弟子——那小儿竟然敢叛谷,实在可恶至极!!”
最先开口的气不过,一拳狠狠擂在树上,砸下个凹陷的拳印。
其余人虽未说话,但显然心情也是差不多的。
就在这寂静里。
“九思谷在明,他们在暗,能渗进来多正常?”
一道闷闷的声音忽传了出来。
只见围坐的几人中,有一位在这肃穆沉重的气氛内格外不和谐的存在——
那人倚在树干上,一腿搭着另一条,身态惫懒得不成模样不说,就连脸上也盖着一大张不知道从哪里取来的芋头叶。
芋头叶将那人整张脸都盖住了,还从他下颚处垂遮了半帘,于是声音尽数掩在那厚重的叶片下,听着模糊得格外困倦——
“你们啊,就是对自己要求太多,底线太高,所以才活得这么累。你看浮玉宫那群人,不讲理,没底线,不要脸,不择手段,所以他们就算坏事干尽,照样能滋滋润润地在仙域逍遥自在三百年。”
“…………”
众人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偏偏这货说到话末,还张嘴打了个哈欠。
嘲讽意味直接拉满。
九思谷选弟子,最看重心性,讲“中正清直”,所以他们的弟子中最不缺那种直性子且不知何为委婉何为变通的呆子。
于是芋头叶底下这位仁兄话声落后,就有个再忍不住了的,皱眉呛声:“虽然谷主不知何故,要我们凡事听凭差遣,但公子若是再如此不辨是非黑白,那恕我只能闭目塞听,不与公子相闻了。”
芋头叶下那人闷声笑了起来,还带出来了两声轻咳。
他左手侧,九思谷的一名青年男子瞪了方才开口的师弟一眼,侧身关慰:“乌公子切莫动怒,伤势如何了?”
“……”
芋头叶随着那人咳声滑落,在清冷月光下露出张再普通不过的脸。
那人唇角殷出抹艳红,被他随手抹去。
“没事,死不了。”
——若云摇在此,就能借着月光看得清清楚楚,被九思谷核心长老称为“乌公子”的,赫然正是在藏龙山就已消失了的乾门外门弟子,乌天涯。
见乌天涯咳了血,方才开口的那名长老脸色隐晦地尴尬了下,搓着衣角涨了几次口,终于在堪堪就要道出那句歉声时,被乌天涯笑着打断了。
“别憋了,你说的也没错,我本就不是什么明辨是非的人了。”
他像是叹了口气,靠着粗粝的树干,仰头,望见漆黑枝桠间漏下的月光。
清冷无尘。
照在他身上,当真可惜。
“余下千里,明日便可抵达。如今业已进了九思谷的地界,若非不想暴露秘宝行踪,一道宗门传讯便可召至弟子们,”左侧那人宽慰,“乌公子也可放心了。”
乌天涯回神:“此计出得匆忙,还是辛苦你们连夜奔袭两界山了。”
那人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问道:“之前一路追杀,又不在九思谷地界,我未敢妄言。如今终于能稍作松弛,我可否问乌公子一件事?”
“下回不用铺垫那么多,”乌天涯似笑非笑的,“直接问吧。”
那人也不见怪:“之前与谷主讯息中得知,乌公子早已潜伏魔域玄武城数十年,筹谋已久,不知为何没有按照原本计划,而是今遭突然生变?”
“……”
乌天涯原本散漫无谓的神情里,难得多了一丝不自在。
他轻咳着略微坐正身:“一时意气,出手给浮玉宫搅了场局,被他们内部顺藤摸瓜,眼看着就快排查到我身上,干脆先下手为强了,带着这备用计划里的东西跑路了。唉,小不忍则乱大谋,师兄诚不欺我啊……”
九思谷几人显然都没想到原因竟是如此小的一桩事,不由地跟着笑起来。
就连方才那个对乌天涯怒目的,都有些好笑:“看来乌公子也并非自己所说的,心狠手毒、是非不辨之人。”
“……”
乌天涯的笑淡了下去。
他转着掌心那支让他随手捡起来的芋头叶子,沉默了会儿,突然挑着散漫的笑,望向开口的人。
“哎,长夜漫漫,不如我给你讲个在魔域北疆广为流传的民俗故事吧。”
众人一愣,不知道他这会讲什么故事。
乌天涯也没在意,低着声自顾自地讲起来。
“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地方生活着一头恶龙,那头恶龙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那里的百姓饱受其苦。许多人家破人亡,过着水深火热的悲惨日子。后来,就有几个勇敢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们要去那个恶龙沉睡的深渊里,找机会将它杀了,这样就能救下其他人。”
“可是一个个年轻人去了,用尽了所有的办法,还是全都死在了那个深渊里,再也没有回来。直到最后一个青年。”
“他去了,他成功了,他杀死了恶龙——但他也没有回来。”
寂静里,乌天涯放下了手里的芋头叶,笑着扭头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月下寒凉,穿林打叶的风声如泣。
青年将芋头叶盖在脸上,遮去了清冷无尘的月光。
他低嘲的笑从叶片下淌出。
“因为只有恶龙,才能杀死恶龙。”
云摇在梦里听了一夜闲琴拨雨。
晨起后,难得神清气爽,她推开了屋后木窗,正见点滴新雨汇作小瀑,从窗前的叶下滑落。
窗柩被点染成浓郁的木色。
“真下雨了?”云摇意外得眨了眨眼。
那昨夜入梦的琴声,莫非也是……
“笃笃。”
房门叫人轻声叩响:“云师叔,你醒了吗?”
云摇回过头。
门外是丁筱的声音:“九思谷护送灵宝的弟子已经回到谷里了,正在他们前殿等候。寒渊尊一早便在,那位萧仲师兄让我来请你也过去呢。”
“知道了。”
片刻后,云摇同丁筱一起到了九思谷的前殿殿外。里面正有两个声音吵得不可开交。
“……我不同意!这种时候,怎么能两股分行?那分明就是给藏在暗地里的魔修以可乘之机!”
“可如今这灵宝之事已传得天下皆知,多少散修恶贼明里暗里地盯着,若不抛出个饵去,引走那群饿狼的注意,那我们岂止是背腹受敌?又怎么防得过来?”
“分了就能防过来了?护灵宝上天山的人是不是还得少、不能引人注目?那这和送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不分一样是群狼环伺!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乱子!”
“你强词夺理!总之,我不同意分行!”
“气死我了,萧仲你来说,分是不分!”
“……”
云摇进来得也是巧,刚好赶着九思谷那两位大约是长老的新面孔对吵之后,那短暂的一刻寂静。
于是,不管是尴尬的,转移注意的,循声望来的——全都不约而同地回头,将视线聚焦在了云摇身上。
跟在她身后的丁筱呼吸都屏住了。
云摇却好像没看见一样。
红衣女子很自然便走向了慕寒渊,在他身旁专给她留出的那张上席落座,然后更自然顺手地接过了慕寒渊递来的茶盏。
她微微偏首,轻声:“你昨夜是不是又弹了一夜安魂曲?”
殿内寂静,众人眼神诡异,对面几位九思谷的长老更是有带着方才吵架的怒意,这会看向云摇的眼神都有些冒火了。
不过慕寒渊还是未叫云摇的话落在空处,他微微颔首。
“跟你说了,这样太耗费心力和神魂,今日就要出发去东海天山,你这样损耗可不行。”
云摇刚说完,就感觉某个方向投来了情绪强烈的目光。
“?”她扭头,对上了主位的萧仲。
萧仲和她对视两息,忽起了个敷衍应付的笑:“给几位长老介绍一下,这位,便是乾门小师叔祖门下次徒、寒渊尊的师妹,也是不久前天下皆知的那位已经习得奈何剑法、得了乾门小师叔祖真传的乾门二代弟子,云幺九。”
这话一落,方才还对云摇十分不满的几位长老,神色略微迟滞,也稍微和善下来。
还有人目光带着“果然人不可貌相”的打量。
云摇:“……”
萧仲从上回就看她不顺眼,今日却夸得这么突然。
一定没憋好屁。
果不其然。
“此次护送灵宝东赴天山之行,除了乾门特来襄助的弟子们之外,寒渊尊与其师妹也会一同前往。”
萧仲说着,话锋一转:“乾门与我九思谷同气连枝,算得上一脉相承,寒渊尊将来更是要登临乾元道子之位的人,依我看,此行既有他们二位在,那这件事就需问过他们的意见,晚辈不敢擅自决议。”
烫手山芋来得飞快,躲都来不及,就砸怀里了。
“……”
云摇微微磨牙。
果然是萧九思那个伪君子谷主带出来的,这一肚子坏水才是真的一脉相承。
在一众九思谷长老期盼的目光下,慕寒渊却是先望向了云摇。
约莫晚他一息,云摇也看向了他。
两人目光对过后,各自转回,顺理成章就接过了话头的却成了云摇。
“两门确是同气连枝,一衣带水,想要我和寒渊……师兄,与你们共进退,自然也可以,”云摇从椅里起身,目光转过众人一圈,最后落在萧仲脸上,“但至少得让我们知道,这神秘得招惹来了仙魔两域注意的所谓‘至宝’,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又有何作用吧?”
“……”
九思谷几人间微起了低声,显然内部也有分歧。
片刻过后,萧仲没有站出来,倒是云摇今日才见了的几张长老新面孔中的一位主动开了口:“云道友,并非我等藏私,而是这件事事关重大。实不相瞒,就连我谷内弟子,前几日竟然都出了那叛谷之人,否则也不至于将此事闹得天下皆知。”
“没错,这种情况下,多一个人知道就是多一分风险,”座下那位稍有些急脾气的长老忍不住插话,“两位道友何必执着于此呢?”
“……”
云摇忍住了翻个白眼的冲动。
所以说她明明信任九思谷的这些人,但又最厌烦和他们打交道——不是萧九思那种表面谦谦君子实则一肚子坏水的,就是这种到死也倔的。
打一次交道她要短十年寿。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云摇语气都冷下来,“若是几位长老觉得寒渊尊和我不能信任,那又何必放我们入队,还要日夜提防着呢?”
急脾气长老还要再说话。
云摇横眉望过去:“连这东西是什么、何人来抢、为何来抢都不得知,你们要我如何防范?若真是强敌来犯,生死攸关,你们又凭什么要我们为它拼死一战?”
满堂阒然。
四位九思谷长老在沉默中对视后,大约终于做了什么决定,其中一人起身离开,向殿后走去。
而最开始对云摇开口的那位慈眉善目的长老起身,颇为恭敬地给云摇作了剑礼:“云道友教训的是,这件事确实是我们失虑了,乾门如此赤诚以待,我们确是不该再作遮掩,我师弟这便将那件灵宝请来。”
老者一顿:“至于这灵宝,尽管这些日子仙魔两域为它闹得风风雨雨,但事实上对于多数修者来说,它其实都与一块普通石头无异。”
云摇微微蹙眉。
她身后,慕寒渊神色淡然如常,丁筱和何凤鸣却已经是藏不住的惊愕与不信了。
一眼将四人神色收于眼底,长老苦笑:“其实这也是我们不愿说出的原因——就算直说了,若非亲眼所见,恐怕诸位都不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