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后他才轻缓点头:“我明白了,我会遵照师尊所言。”
“……那你还是不明白。待你真正明白那日,你不会是因为我,而是因为这世间本身。”
云摇叹了口气。
她不自觉地想起了在轮回塔中所历的前世里,那一个慕寒渊在入魔时对她说的话。
若非他亲口所说,云摇实在想不明白,他匡扶宗门、守护苍生,做了三百年圣人渊懿的寒渊尊,为何却是只为她一人?
许是因为终焉火种的寄生,或是他从降生以来便被视作恶鬼一次次杀死的地狱往日,她发现慕寒渊身上有一种对世人的隔绝与漠视。
他永远如那轮明月高高在上,不染凡尘,哪怕行尽圣人善举,亦从未真正感切过世人疾苦。
所以他入魔之时,才会那般无所顾忌,视苍生为草芥。
他的悲悯或为恶,都游离于尘世之外。
他从未真正身处在众人间。
这才是他会堕入那个无底深渊的真正原因。
“师尊信我么。”
云摇回神。
“师尊信我,将来不会成为那个人么。”慕寒渊又语气淡淡地追了一句。
只是嗓音错觉似的更沉了几分。
“慕寒渊,我一个人信不信你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道场之内、千里之外,无数仙域修者亲眼所见,如今这个消息一定正向四海八荒传去,你今后永远会面对怀疑和非议。”
慕寒渊垂眸:“只要师尊相信我,纵是三界之内万夫所指,于我亦无缺、无谓。”
“不,不够。”
云摇抬眸,前所未有地认真地望定他,“天照镜所卜的,或许便是你的宿命。可就算宿命再如何逼迫你,我都希望你不要妥协,更不要像他一样,漠视这世间的一切——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要成为那个人。”
“他是宿命,但绝不是你不可改变的未来。”
“……”
慕寒渊心口那把光匕插入的地方,难以遏止地疼了起来,像是要钻入肺腑深处的炙热与冰寒。
久违地,他听见魔低哑冰冷的嘲弄,从识海深处传来。
这一次那个声音更近了,像是贴在他耳旁。
【……哈哈哈,你不会真信了她的鬼话吧,慕寒渊?别抱有幻想了!你我生来就是注定毁灭一切的,这是我们的宿命!】
【世人的偏见是无穷尽的,她也一样。】
【如果选择相信世人,那总有一天,你终将会被全世界抛弃,到了那天你会感受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和你我站在一边的。】
“……不,”慕寒渊紧阖着眼,“我和你不一样,我绝不会、成为你。”
“慕寒渊?”
云摇察觉慕寒渊神色不对,正要再问。
“寒渊尊。”
她身后,陌生而恭敬的声音响起来,伴着压迫感不掩不遮的气势,一行人停在了几丈外。
云摇冷垂下眉眼,回身望去。
果然便是众仙盟“刚巧”赶来的那一行人。
“我等已经向在场的仙门修者询问过了方才发生的事情,考虑到方才天照镜的显影,也为了平仙域悠悠众口,还请寒渊尊随我们回众仙盟天山行宫。”
云摇身影一晃,便拦在了那人正前:“去天山行宫做什么?”
“这位是寒渊尊的师妹、云幺九道友吧?”来人客客气气地笑道,“请放心,众仙盟不会妄断,待到三日后仙门大比,定会给寒渊尊阐清的机会。”
“阐清?”云摇冷哂,“既要阐清,何必上什么天山行宫,还是你们怕他逃了?”
“寒渊尊圣人渊懿,想必也能体谅我等苦处,仙域如此多修者亲眼看着,我们实是不好让诸位直接离开,否则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们要如何交差呢?”
云摇正欲开口。
身后慕寒渊慢慢平复,上前:“此行原本便要去仙门大比,我随你们同往便是。”
云摇蹙眉,扭头看他。
若浮玉宫那群人真发了癫,要借这个由头,在仙门大比上探查慕寒渊的灵府,那他灵府内的血色丝络根本就说不清。
而就算血色丝络藏得住,探查灵府也是极为危险之事,对方稍有歹心,便能毁他根基甚至要他性命!
只是云摇还没来得及说,慕寒渊就仿佛已经能猜到她的心思了。
“你只要相信我就好了,”慕寒渊温声道,“我不会让污蔑之人得逞。”
“……”
云摇沉默了下,扭头,朝那个众仙盟执事开口:“好,想带走我师兄可以——既然你们天山行宫地方大,住得下,那刚好连我们乾门其余弟子的宿处问题,一并解决了吧。”
为首执事笑容一僵:“…嗯?道友的意思是?”
云摇抬手,很自然地攀住了慕寒渊的袍袖:“天山行宫内,我要和师兄住一个院子。”
旁边丁筱呆滞地看着两人挽住的胳膊。
“哦,”云摇察觉她目光,“还有他们,也一起。”
为首执事:“…………”
“不愿意?”
云摇拉着慕寒渊就作势要走,“那就不怪我们不配合了,是你天山行宫自己不愿请佛的。”
“…等等!”
执事咬牙喊住,挤出个勉强的笑容:“自然是,可以的。诸位乾门道友,还请一同上仙舟吧。”
“……”
众仙盟的执事弟子赶到,受伤的小仙门修者与散修们也被仙舟陆续载走。
这片临时道场很快就散去了人影。
百里之外。
密林中。
两道身影就藏在林间的尘雾与浓荫中。
“你确定——那件稀世灵宝就在慕寒渊身上?”一道陌生而嘶哑的声音里,抑着难掩的激动。
“以显灵罗盘的感知,其灵光显现血色浓光,应当无误,便是慕寒渊所带的那枚金莲,”方才的黑雾人为首者说着,迟疑了下,“只是不知为何,那血色浓光边缘,还有一层金芒,像是被什么封禁了似的……”
“封禁?”
“是,而且还有一点,”黑雾人首领对着阴影里的人恭敬道,“那枚金莲在今日近距离时,显现出的灵光反而远不如昨日感知。”
阴影里的人略一沉吟:“既是破道圣物,那有所变幻掩藏也是正常。待我回禀老祖,请他决断便是。”
“老祖?”黑雾人首领惊愕又惊喜地仰头,“碧霄老祖不是一直在天山深处闭关吗?他竟然要出关了?”
“若这金莲真是老祖三百年前所卜知的那件破道圣物,那这乾元界的天谴封禁自当消除,届时飞升有望,老祖还闭什么关呢?”
“是,是,是属下糊涂了。”
“仙门大比前后,你们就不要再在天山露面了,免得被乾门或者九思谷的人察觉,落了把柄。”
“是,属下谨遵宫主御令。”
“……”
那道身影原地踏出。
片刻后,他便出现在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内。
绕过屏风,这人露出面来,对上座席间的客人:“抱歉,褚兄,我宫内有些事情,来晚了。褚兄不会怪罪我吧?”
“不敢不敢,”乾门长老褚天辰笑眯眯地起身,“闻宫主,请。”
半日后,天山行宫。
“啊?所以是个误会啊??”
丁筱不可置信地后仰,“也就是说,那些魔修之前在去梵天寺的客栈里,本来是追着你们去灭口的,被师叔你还有寒渊尊打退了,还被你们撞破了他们行道魔合修的邪法,结果又看见了寒渊尊那柄刚炼的剑上的魔焰,就以为寒渊尊和他们一样都入了魔修之道?”
云摇点头:“事实上呢,那柄剑目前是我的。”
“啊??”
云摇眼尾一挑,慕寒渊便轻抬袍袖。
悯生琴浮现身前。
与之同时,龙吟剑悍然出鞘。
肃杀之气登时就叫整个房间内的灯火都黯了一下。
丁筱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道:“这看着,也没什么魔性啊?”
“已经在梵天寺做过正灵仪式了。”
“不过既然这样,那天照镜为何会显现出那样的……?”丁筱愈发放轻了声。
“想来是那魔修用了什么邪法,故意栽赃,先坠了慕寒渊的清名。”
云摇一顿,回头看丁筱:“怎么,你们也不信任你们的寒渊尊?”
“怎可能!”丁筱急得差点破音了,“寒渊尊为我们乾门鞠躬尽瘁,为了保护弟子以身涉险不顾生死,我们又不是那没脑子的白眼狼!昨日有浮玉宫的弟子在行宫西苑说寒渊尊的闲话,何师兄都跟对方拔剑了!”
“这么看,他还挺维护你们寒渊尊的。”
云摇听得似笑非笑地转过去看慕寒渊。
可惜月亮挂天上,依旧不沾红尘的谪仙样。
倒是察觉了她目光后,慕寒渊抬眼扫来,眸里浸着点看透的无奈。
他又望向丁筱,温言如沐:“天山行宫是浮玉宫的地界,回去以后告诉何师弟,不要妄生怒气,免得落了旁人圈套。”
丁筱沮丧回去:“哦。”
云摇也笑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月亮也不是一两天能摘下来的。
她有的是耐心。
“好了,今日也不早了,你回房去休息吧。这些事情,还用不上你们小辈操心,提升实力修为才是正途。”
“是,师叔……”
丁筱起身,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到了门外要关门时,她想起什么,扒着双门中间的缝露头问:“对了师叔,乾门就在天山行宫外休整,我们不去和掌门他们会和吗?”
云摇瞥了眼窗外方向:“就算出得去园子,也是甩不掉的一堆尾巴,况且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事态没有明朗前,先不要贸然将他们牵扯进来。”
“好,那弟子告退。”
“……”
等房门关合,确定四周再无旁人或者神识探查,云摇稍稍正色,转过身来,面向慕寒渊:“仙门大比时,浮玉宫恐会当着仙域所有仙门修者的面,借这个由头对你‘公审’,你要做好准备。”
“他们认定了我已入魔,大约是要探查灵府。”
“?”云摇扭头,眉梢几乎要挂冰了,“我不可能会允许他们探查你的灵府!”
慕寒渊微怔了下,不禁莞尔:“为何?”
“什么为何,那群魔修为了修炼邪法,连草菅人命、生炼人魂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他们简直毫无底线、丧心病狂、丧尽天良——”
云摇怒斥到一半,不知想起谁,忽停顿在那。
一两息后她才耷拉下眉尾:“总之,让这种人碰你的灵府,那是万不可能的。”
慕寒渊无声望着她。
灯火正阑珊,映得他清绝侧颜更胜谪仙,而那双素来如落霜雪的眸子里,竟也多覆了一层柔柔暖色。
云摇抬头时,正触及这个眼神,没来由地心里一晃:“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我原本是想,只要不祸及师尊清名,待到后日大比前,他们若为难,我可以自废修为。”
“——?”云摇差点从凳子上弹起来。
等回过神,红衣女子缓缓捏紧了桌角:“你在说什么疯话?”
慕寒渊淡淡莞尔:“我这一身修为本就是为师尊所修,自然亦可为师尊所废。”
“?打住,”云摇扭头,“什么叫为我所修?”
“师尊闭关,我要代师尊维系乾门、护好每一位后辈弟子,自然要有修为傍身。”慕寒渊眼尾愈发垂下,长睫下如落星尘,“如今师尊疗愈了旧伤,修为恢复,我便只需站在你身后就可以了,是么?”
“是个狗……”
云摇险险没把那句不雅之词脱口而出。
她闭眼,吸气,呼气,三个来回后才终于平复下心绪。
云摇再次睁开眼,认真看向慕寒渊:“记得你答应我,绝不会成为那个人么?”
慕寒渊微怔:“自然。”
“那第一步,你就不能只为了我一个人活着,那样你的世界会非常的窄,只有细细的一条线。”
云摇轻叹,她抬手,半托半抵住慕寒渊的下颌,在他怔然却毫无反抗的眼神下,给他左右转了转,“你不止要看我,还要看整个世间。去关注鲜活的人,就像丁筱,何凤鸣他们一样,你保护、信任他们,他们也同样站在你身前。”
慕寒渊望她的眼神微暗下来:“一定要么。”
“一定要。只有这样,你才能算是真正地像个人一样活着。你才会懂得珍惜这个世间的一切,而不会走上那个人的那条孑然孤绝的死路上去。”
云摇收回手,认真看着他,“即便那是宿命,你要用剑劈开它——还记得我教你的奈何剑法吗?”
慕寒渊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它为什么叫奈何剑法?”
云摇问完,并未等慕寒渊答。
她低头看向手腕上的金铃手串:“你之前说,我行善是因为我未曾见过人心鬼蜮,不,我见过很多,只是在那之外,我更记得我遇见过的那些人心温良。这个世间或许肮脏,黑暗,或许角落里总藏着令人厌恶的魑魅魍魉,但黑暗之外,总会有光——即便光会在夜色前逝去,我依然相信它会在黎明时归来。”
“我见过最黑暗的长夜,慕寒渊,那时我恨极了无可奈何的感觉。”
云摇抬眸,眼底湿潮却泛着决然的笑,“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如果黑夜不会结束,那我就做斩破黑夜的那把剑。如果光不会来,那我们就撕碎这片黑暗。”
“以我手中剑,问世间事、护世间人,天不许我奈何——我偏要奈何。”
慕寒渊沉眸未语,眼底光影斑驳。
云摇并不急,只是淡淡一笑:“这才是我要传你的奈何剑法。”
“希望你慢慢学,总有一天,我相信你会懂的,”云摇抬手,将龙吟剑归入琴鞘中,“从今以后,龙吟剑归你,奈何剑归我。”
慕寒渊还未从云摇的话中回神,便被这一句唤得蓦然抬眸:“师尊是要……”
“奈何剑悬于天山之巅三百年,历尽霜寒,”云摇望向窗外,“它是时候解封、再一探这世上魑魅魍魉了。”
第59章 青山明月不曾空(二)
云摇不曾料及的是,仙门大比之日未至,慕寒渊还没出事,乌天涯那儿反而出了岔子——
入天山行宫第二日,正一早,云摇还在房内打坐,便忽然察觉一道熟悉的气息急促向院内掠来。
她未阻拦,指尖勾抬。
房门无风自开,刚要抬手叩门的丁筱便一脸焦急地惊停在了门前。
“出什么事了,一大早就这么急切。”
“师叔!您快去弟子院落看看吧,乌师兄不知怎么回事,像是行功出了岔子——快要走火入魔了!”
云摇一惊。
她脑海里不由地掠过了日前,乌天涯在那天照镜下,忽然僵停身影的一步。
云摇心里沉了下,当即起身向外:“我这就去,你去喊慕寒渊一道来。”
“是,师叔!”
甫一踏入弟子院落,云摇神色就变了。
庭院北侧的那间屋舍中,竟隐隐逸散着犹如黑丝般的雾气,只是又全都压制在屋舍内。
即便以她神识,若非踏入院中,也不能察。
如此修为,在弟子院落中,只可能是他了。
再耽误不得,云摇身影一闪,下一息已经出现在房中。云摇在屋内一扫,快步走向内间——
几名乾门弟子围在桌榻之间,而乌天涯面色涨红,额汗如雨地盘坐榻上,他周身气息鼓动得厉害,衣袍都跟着起落不已,灵力犹如走蛇,将他浑身灵脉撑得涨起青筋。
尤其裸在外的脖颈上,绽起的经络竟隐隐透着黑。
而这一幕落入云摇眼中,就更清晰了。
那些和黑雾人身上如出一辙、只是稍浅淡些的黑雾,腾绕在乌天涯的身周。
一时之间,她竟分辨不出它们是在向内吸纳还是向外挣脱。
“所有弟子,退居院外!”云摇清声低喝,压住了满屋的躁动争讨。
听得云摇声音,弟子们立刻回身行礼,依言向外鱼贯而出。
最后一个是何凤鸣。
云摇上前到榻旁查看乌天涯状况前,想起什么,对他嘱道:“你们守在院门外——在我出去之前,除了寒渊尊,任何人都不许放入院内。”
何凤鸣一默,还是低头抱剑:“弟子遵命。”
“……”
慕寒渊踏入屋内时,云摇正在乌天涯身后的榻上,为他调息压制。
见慕寒渊及时赶来,云摇松了口气:“安魂曲。”
“好。”
慕寒渊抬手一拂,横琴桌前,指骨搭上琴弦,一拨一挑,清泉般润人心脾的琴音便从他指间淌下。
有了慕寒渊的安魂曲为乌天涯安定神魂,镇抚气息,云摇这边的压力也骤然减缓了许多。
她松了口气,终于有旁顾之力:“众仙盟的人没拦你吗?”
“拦了。”
慕寒渊淡淡道。
“嗯?你没跟他们动手吧?”云摇本来将心一提,但见慕寒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又放下了,“算了,以你的性子,想来也不会在意他们……”
话未说完,云摇却瞥见余光里,慕寒渊竟错开了她眼神,不作声垂下了清长的睫羽。
云摇:“……”
同一时刻,堵墙之隔的院落外。
望着倒了满地哼哼唧唧的众仙盟执事,几位拔剑到一半的乾门弟子目瞪口呆。
不知道谁喃喃了句:“我可是头一回见寒渊尊出手打、不对,是出琴音伤人啊……”
“可不是寒渊尊先出的手,”后面有个男弟子回过神,立刻反驳,“明明是那几个浮玉宫弟子竟然要打伤丁筱师姐!他们活该!”
“没错,乌师兄走火入魔他们还想硬闯,还敢伤人,我们占着理呢!”
“不过没想到,寒渊尊竟然也会动气哎。”
“你们有没有觉得,寒渊师兄刚才这样,好像更……像个人了?”
“好啊你,敢说寒渊尊从前不像人?”
“哎我不是那意思啊……”
诸多言语,一句不落地钻进了云摇的耳中。
乌天涯体内翻涌的魔息已经在她和慕寒渊的联手下压制下来,她虽验证了五师兄入魔的猜测而心里有些沉甸甸的,但面上还是未露。
轻手轻脚地下了榻,云摇扶着进入昏睡状态的乌天涯躺下休息后,她便抬手示意慕寒渊,两人一同走向外间。
“可以啊寒渊尊,会为弟子出头了?”云摇坐到了外间的桌旁,取了倒扣的茶盏,顺手给慕寒渊也递了一个。
薄薄的茶盏瓷一抬,一点水光晃过那人清隽眉眼。
跟着落座的慕寒渊抬眸,正见红衣女子托着腮,侧过脸来懒笑着打趣望他。
“……”
慕寒渊撇开了日光下颜色略浅的瞳眸,难能有些不自在:“丁筱和那名弟子,是不满众仙盟执事阻拦于我,才和他们起了冲突。”
“哦?是吗?”云摇似笑非笑地托腮仰着他。
大约是云摇这眼神实在过于戏弄得露骨,慕寒渊终于有些抵不住,长睫垂低下来:“好罢。我只是想试一下…师尊所说的那种活法。”
“试了,如何?”
“……”
听着神识带回来的,院外关于他那兴奋得叽叽喳喳的麻雀音似的动静,慕寒渊想了很久。
“还不错。”
“那看来我这真正的‘奈何剑法’,总算没有白传。”
云摇笑着,望着面前这张终于沾上了点人间烟火气的清隽侧颜,某个恍惚里,她忽想起了前世的慕寒渊。
“如果,能早一点发现就好了。”
“什么?”慕寒渊抬眸望来。
云摇醒回神,低眸笑了下:“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有点遗憾,如果早知道你三百年里这样孑然一身,兴许我该多收几个徒弟的,让你像我那时候一样,有许多师兄师姐陪着……也不会活得像东海里一座孤屿似的。”
慕寒渊望着她眼神微动:“这样也很好。”
“嗯,是,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还会越来越好,”云摇吁出口气,“你应该在九思谷见到乌天涯时,就已经猜到他的身份了吧?”
慕寒渊略微迟疑,还是点下头:“嗯。”
“那我给你讲讲,我和师兄师姐他们的事吧?”
慕寒渊似乎有些意外。
他侧正过身,几乎要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都是些又幼稚又可笑的事,你不用这样,”云摇被慕寒渊的反应逗得忍俊不禁,“先说好,笑他们可以,笑我不行。”
“好,”慕寒渊眼神沉熠,“我在听。”
“嗯……那就先从我那个假正经、最爱装高冷的大师兄说起吧…………”
乌天涯是在临近入夜时,方醒来的。
结束了那场重复过无数遍的噩梦,他在黑暗里无声睁开了眼。
记忆还停留在云摇满怀忧心地望着他的眼神,经脉间流淌着她为他灌入调息的灵力,房间内似乎也还残留着他的小师妹身上独有的一种淡香……
同样是黑暗,但眼前的黑暗比起近百年来,他从白骨与血肉间一点点重铸起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时那种与绝望拼杀的黑暗,完全不同。
慕九天只觉着此刻,他的整颗心都是被温暖的泉水满溢和浸润着的。
他最温柔善良可亲的小师妹,他——
“……慕九天啊?他就比较神奇了,他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像狗的一个。”
刚感动到一半的慕九天:“……?”
外间的话声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屋里送:
“说狗不够准确,他得算只花狗,只要能装酷扮帅的事,他一样不落,生平最爱就是英雄救美,天天在凡间扮什么风流游侠……啧。”
“此人极不要脸,我从小到大替他背了一山头的黑锅,最过分的一次是他半夜喝完酒撞进了六师兄的藏宝阁里,摔碎了六师兄喜欢的白玉簪,这个臭不要脸的第二天起来竟然拉我顶锅,非说是我半夜拿刀架着他进去劫富济贫的……”
“啊?我怎么报复的?我没报复啊,我这么善良的小师妹。”
“……好吧,那事之后第二个月,我伙同二师姐一起,趁他在后山泡寒泉的时候,把他的里衣外袍连同储物法器全偷走了!他因为在后山拿着两片树叶裸奔,吓到了两位外门师妹,挨了师父一顿毒打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过本来除了我,挨四师兄戒尺最多的也是他。”
“……嗯?为什么我跟他更亲近?也不算亲近吧,只是我刚拜入师门那会儿,上面几个师兄师姐都到了出山历练的时候了,很不幸,我就落他手里了……”
“上树掏蛋,下水摸鱼,什么坏毛病他都教了,人事儿是一点没干……”
“哎,没长歪全靠你师尊我天赋异禀。”
“后来啊,后来四师兄历练回山,我俩的地狱就开始了。”
“……再后来他被一个凤凰族的小姑娘玩了‘仙人跳’,骗他英雄救美,满山追着他要以身相许,最后吓得他躲进了女弟子寝阁里,然后我给他扮了一个巨丑的女装,没想到被师父和长老们看见了,吓得大长老三天没起来床哈哈哈哈哈……”
“打那以后他就改过自新了,从此下山他救男我救女,分工明确救完就走绝不给对方以身相许的机会,这都是经验之谈,徒儿你以后肯定也用得上……”
“…………”
在被自己“温柔善良可爱”的小师妹活活气死之前,慕九天终于从榻上坐起身,咳了一声。
云摇蓦地抿住嘴巴,警觉地撇过脸。
她视线所落的内门处,没多久,就从昏暗里走出来个只穿了里衣披着外袍的人。
像经了场大病初愈,那件外袍支得清癯瘦削,慕九天抄着胳膊,懒洋洋地靠到门槛上,半张脸遮在阴翳里。
看不清神情,声线也倦懒。
“四五百年前的小账了,云幺九,你是准备翻到我坟头长草吗。”
“……”
不知道是之前他作“乌天涯”藏得太好,还是,三百年到底太久太久了。
乍一听这个曾朝夕相处过的声音,云摇竟觉着有些恍惚。
就好像他从未离开。
就好像他只是跨过了三百年,从那个他离山时的夏日,满山霞色与碧树交织残漏的荫翳里,一步跨过,就忽然来到了她面前。
酸涩、怨怼,还有对他还活着这件事的庆幸,一并交织着涌了上来。
云幺九靠着桌子,慢慢抿了口凉透的茶,等平复了心口百般情绪,她才张口:“你是说慕九天的坟吗?在天悬峰的后山,坟头草早该成精了。”
“你竟然还给我立了坟?”慕九天低头轻哂,“可真是不容易,听你刚刚那意思,我还以为你能给我连人带盒送去凤凰族结个冥婚。”
“……”
刚刚那点复杂情绪全没了,云摇气得想翻白眼。
慕九天已经很自来熟地隔着圆桌坐到了两人对面,还撑着袍子朝慕寒渊抬了抬胳膊:“你好啊,小师侄。”
“……”
慕寒渊恍若未闻,唯独捏在茶壶上的修长指骨,像是错觉似的,微微捏紧了一点。
新斟上的茶盏递到了慕九天面前。
慕寒渊这才撩起长睫,像是霜雪碎落,没入了那双漆黑眸间,透着温懿的凉意。
“师伯,用茶。”
慕九天轻轻抽了口气,转回头去看云摇:“之前我就想问了,你到底是从哪儿捡回来这么个,天山巅顶化出来的,冰泉雪水似的小徒弟?”
云摇轻眯了下眼:“说人话。”
“雪水似的,”慕九天晃了晃茶盏,“触之冰凉,饮之冷淡无味。”
云摇托腮的手砸在桌上,“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你当人人像你那么肤浅?”
慕九天还想再说话。
“闭嘴,你现在这副病骨支离的德行,我一拳能打你十个,劝你识时务,我问你答,”云摇顿了下,出声,“当年怎么回事,你是压根没死,还是有什么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