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扬了扬下巴:“这个女鬼,男人死得早,儿女都给赌鬼邻居拐走卖到矿上。剩她孤零零一个,疯了,正好‘被失踪’。”
云昭气到笑出声。
鬼神抬起一只又硬又重的手,啪一下落在她肩膀上。
“媳妇不气。”他拍着她安慰道,“昨日进城时,被阴骨兵抓着撕成六半的就是那个赌鬼呢。”
云昭冷笑:“死得便宜了!”
她只顾着生气,没注意肩膀上多了只手,他便也“忘了”这一茬,理所当然、亲亲热热地揽着她往前走。
地面全是细碎的青金。
“哎,哎。”身后飘来云满霜的声音,“昭昭,昭昭?”
云昭回头:“嗯?”
云满霜疾步凑近,压低了嗓门:“帮阿爹看看,是不是有人盯着我?是太上还是三弟?”
云昭偏头望向东方敛。他眼角微跳,不动声色从她肩膀上收回了自己的手,指骨缓缓一动。
云昭又望向赵宗元。赵宗元在看天。
她摇头道:“他们都没看阿爹。”
云满霜皱眉:“奇怪,那是谁盯着我。”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惯了的人,对敌意的目光再敏感不过。
环视四周,只见满街的鬼魂都只顾着忙活自己的事,不招惹它们,它们也懒得理会活人。
云昭问:“还盯着?”
云满霜抿唇:“是。”
云昭不敢大意,立刻戳了戳东方敛的腰:“找一下,谁在盯我爹。”
“行。”
他抬起左手,五指利落一握。
无形的威压轰然荡开!
目力所及之处,所有的鬼魂被镇压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云昭招呼众人四下找了一圈。
没发现什么异常。
这些受害者的冤魂一个比一个单纯无害,至多就是偷偷藏在二楼的窗边把自己吊着脖子吊得老长,又或者是在众人背后悄悄翻起白眼、淌两行血泪吓唬人。
有恶意,但不多。
云满霜摁着眉心揉了揉:“可能是我草木皆兵了。”
赵宗元沉声道:“不要大意,那股可怕的气息,仍然无处不在。”
云昭一脸好奇:“这算不算是开辟出了一方幽冥鬼域?”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了下。
陈平安跳了起来:“开天辟地那不得是盘古?不可能,后世的神祇再强,也不可能拥有那样的创世之力。”
那可是双眼化为日月,身躯化为大地,血液化为江河湖海的神明。
祂就是世间本身,是世界的象征。
云昭点头:“哦。”
陈平安忽然又道:“但是。”
云昭:“???”
你哪学来的但是。
陈平安:“但是盘古大神用来开天辟地的神器开天斧,就有可能还在世上。可能,我是说可能,它能开辟一片黄泉地也说不准。”
众人心一抖,不自觉地四下张望。
总不能就这么撞上了创世级别的机缘吧?
平日再稳重的人也不禁有点飘,一步踩下去,只觉得腿脚在发软。
云昭望向云满霜:“阿爹,盯你的人还在不……”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发现云满霜的脸上泛起一片青金色。
“阿爹?!”
云满霜皱着眉,吃力地抬手。
只见他的双手就像在急遽结冰的水,发出清脆的“咔嚓”冻结声。
随着这金属脆音蔓延,他的身躯一寸一寸固化,仿佛被封在了青金之中。
震惊之时,只见一名跟随云满霜的亲卫也定在了原地,身躯冻结成青金。
“怎……怎么回事!”
云昭扑上前,抬手抓住云满霜的肩膀。
他在挣扎抗拒,身躯紧绷,隐隐发力,与不断固化成青金的身体对抗。
额头绽出青筋,眼球迸出血丝。
他吃力地垂下眼睛,嘴唇无声颤动,安慰云昭:‘别担心,阿爹没事。’
云昭指尖发麻。
在她手掌下,云满霜的身体变成了坚硬的青金。
“咔!”
身旁响起一声清悦至极的脆声。
她惊恐转头,只见那个同样冻结成青金的亲卫,竟像个打破的琉璃器皿一般,在眼前寸寸碎裂!
“叮、叮、叮——哗啦啦!”
只一眨眼,亲卫冻成青金的表层皮肤便像流沙一样往下淌落。
众人心胆俱骇,张大嘴巴喘不上气来。
他凝固的脸上浮起一丝痛苦之色。
皮肤之下的青金继续破碎流淌,哗啦,哗啦。
他挣扎着向前走出一步,青金状的皮肉便洒落一地。
当着众人的面,他一层层化作青金散落,到最后,仿若脱壳一般,从身体里走出一个神情木讷的自己。
赵宗元睁大了双眼:“……鬼。”
亲卫竟和这城中其他枉死的冤魂一样,化成了鬼。
云昭疾疾追上几步,抓住他的胳膊。
亲卫缓缓低头看她,张开嘴巴,愣怔无声:“大……小……姐。”
他撇开视线,继续往前走。
同伴上前抓住他:“老柳?!老柳!”
老柳与城中其他鬼魂一样,再不会回答同伴的疑问了。
他握着刀,一步一步往前走,仿佛要去追随自己的将军。
“咔!”
身后传来一声脆响,将云昭的心脏悬到了刀锋上。
她猛地回头,望向云满霜。
他左边脸颊上裂开一道寸把长的缝,幽幽透出不祥的金属气息。
“阿爹!”
“将军!”
云满霜全身化为青金,只瞳仁里残留最后一线清明。
“死魂。”鬼神盯着远去的亲卫,沉声开口,“他被死魂取代。”
赵宗元双眉紧锁:“这……”
周遭这些正是死魂。可是它们根本不具备夺舍的能力。
鬼神目光幽冷:“他自己的死魂。”
赵宗元震撼:“这里怎么会有他自己的死魂……”
人都还活着啊!
鬼神偏头,定定望向云满霜。
他脸上一切情绪消失殆尽,目光淡漠,杀意不显,与他神身一般无二。
“本该死在这里么。”
他抬起一只手,抓向云满霜。
云满霜喘着粗气,摇摇晃晃不让自己倒下。
他被藏在青金色浓雾中的东西袭击了。
枪、戟、剑……都是他熟悉的兵器。
对方对他了若指掌,每一击都能在他身上准确地制造恐怖的伤。
他低下头,看见鲜血从身体里面流出,周遭的青金色浓雾沁了进去,一丝一丝漫进血肉肺腑。
他用力摇头,让痛到恍惚的脑子维系一线清明。
‘不能倒下,绝不能倒下……’
他咬紧牙关,发出愤怒的咆哮:“可敢与我正面一战!”
身后刺来一剑。
云满霜极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躲不了。
手中没有兵器,哪处是防御死角,对方一清二楚。
“嗤。”
腰腹被捅穿。
对手并不恋战,一击得手,立刻隐入浓雾。
云满霜气到大笑。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冷静到极致的声音:“对手是你自己。”
云满霜蓦地回头,看见了鬼神霜白的脸。
鬼神抬手,一指敲在云满霜肩头。
“我无法干涉你自身因果,只能助你融合记忆。一定要战胜自己啊……”鬼神的声音渐渐远去,“岳父。”
云满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头痛欲炸,脑海仿佛被生生劈开,塞入了另一段极其惨痛的记忆。
他看见严娇害死了阿秀。
他看见凉川迷阵中,阿昭惨死在温暖暖手上。
他看见自己离开迷阵,察觉真相,痛到心脏几欲炸裂。
他意识到自己刚愎自用,什么也不说,瞒着她们默默扛下一切的举动,害死了阿秀,又害了阿昭。
他听信了晏南天的鬼话,以为只要找到烛龙笔就能唤醒阿昭的神魂。
他冒险深入绝境,再不得脱出,他战至最后一滴血,濒死之际,他看见了阿昭。
阿昭变成了厉鬼,最可怕的那种厉鬼。
他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怕鬼了!
他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向阿昭抬起手。
颤抖着、颤抖着……好想摸摸女儿那张变成了鬼的脸。
可她只是冷冰冰望着他。
他坚持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直到他死,空落落的指尖仍然固执地抬着……许久许久,重重垂下,摔进遍地血泊。
阿昭不肯碰他一下。阿昭恨死了他。阿昭不原谅他。哪怕他死,她也永不原谅。
他错了!这一生,全错了!
都是自己的错!
害死阿秀,害死阿昭!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他听到自己的残魂发出泣血尖啸,‘去死去死去死去死!云满霜你该死!该死!死啊啊啊——’
“死!死!死!”
“铮——”
云满霜蓦地回神!
周身剧烈痛楚。
他深深喘息着,几乎直不起腰来。
伤口淅淅沥沥流着血,粘稠滴落在地,身躯正在不断化作青金!
眼前青雾翻涌。
雾色之中,自己那个痛苦不堪的残魂,正向着自己,发出致命一击!
云满霜大口喘息。
刀绞般的剧烈痛楚不断凌迟他的心脏,相比丧妻丧女的痛彻心扉之苦,周身鲜血淋漓的伤口竟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猛然抬起了左手。
“铮——咔!”
青雾中袭来的贯心一枪,被他硬生生用手掌卡住。
枪尖透掌而过,云满霜怒声咆哮,扭动五指重重一握,以断骨抵住枪头,手臂一抖,顺势借力,向下狠狠一拍、一拧!
“啪。”
对方猝不及防,长枪从手中脱出,尾杆打在了地上。
云满霜带枪疾退数步,咬牙发狠将它从左掌中拔出,一挥、一挽!
“嗡嗡——铮!”
胸口仍在抽搐,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掌紧紧拧绞,沁着血的剧痛涌遍周身。
窒闷、钝疼。
与之相较,断掌碎骨之痛,竟只能道一声——
“痛!快!”
云满霜仰天狂笑。
一面狂笑,一面泪若涌泉。
“铛!”
身后死魂一剑刺来,被他挥枪挡下。
云满霜震声喝道:“云满霜!不要再自我感动了!你以为死便能一了百了吗?!你所谓的赎罪,阿秀与昭昭根本不买账!”
“嗡……”
他挽枪起势,枪尖缓缓划过浓雾,带起一重重实质般的音波震颤。
雾中一片死寂。
云满霜大口喘息着,提步探向周遭,枪尖微颤,不断带出杀意逼人的“凌凌”声。
他冷笑着,声声逼问藏身浓雾中的死魂。
“你以为自己默默扛起一切是为了她们好?”
记忆画面摧心剖肝。
“你可知道自己的信物一直就落在严娇手上!你可知道她背地里会如何在阿秀面前炫耀!你可知道在阿秀眼里,矫揉造作的严娇从来都是你的真爱!哈哈哈哈——你真爱是严娇!你真爱是严娇啊云满霜!阿秀至死,以为你真爱是严娇!”
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正是如此了。
云满霜吐血狂笑之时,浓雾之中也传出了动静。
一声踉跄的脚步,以及一个熟悉的嗓音:“不,不是那样。”
找到了!
几近癫狂的大笑声陡然一收,云满霜虎目如电,身形如箭,携风带雷,挽枪直贯!
“铮——嗤!”
刺中了!
只是对方反应也快,立刻抬手握住了枪杆,云满霜进,他也进,云满霜退,他也退。
双方一时僵持着,相互奈何不得。
“昭昭呢?”云满霜冷笑,“你以为自己忍辱负重扛下一切,昭昭就能过得好?亲娘被人害死,亲爹竟偏心呵护着仇敌母女,你可曾想过昭昭的感受!你以为自己只错在上了温暖暖的当?醒醒吧云满霜!你可知在昭昭眼里,你与温暖暖一路走来是如何父女情深!哈哈哈哈——昭昭至死,都在看着你们父女情深啊云满霜!”
枪杆那头传来的力道陡然一松。
雾中的死魂再度喃喃开口:“不,不是那样。”
即便此刻危机加身,云满霜也不禁抽了抽嘴角,心下一阵无语。
这是个回音壁吗这是。
趁着对方心神失守之际,他手臂一震,操纵枪尖,在对方体内狠狠拧绞!
“哗啦啦——”
雾中传出青金流泻的声音。
云满霜尝到了能说会道的甜头,果断乘胜追击。
他长臂一挽,身躯前掠,借力压上:“想想你做的那些事,有哪一件值得被原谅!阿秀至死恨透你,昭昭至死恨透你!你以为拼死找到烛龙笔,九泉之下的阿秀就会原谅你?变成厉鬼的昭昭就会原谅你?”
浓雾散去大半。
枪尖那一头,挑着与自己同样面孔的死魂。
死魂目光涣散,口中喃喃:“不,不是那样。”
它握住枪杆,用力将它拔了出来。
“哗啦啦!”
伤处青金流淌。
死魂疾退几步,扬手招出一面方天画戟,劈头盖脸斩向云满霜:“杀啊——杀!”
它恨透自己,一心一意要杀了自己。
云满霜手挽长枪,正面迎上。
“轰——铛!”
枪与戟架在了一处,反震之力令两个云满霜虎口迸裂,双耳流血。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近身交错,几乎脸贴着脸。
云满霜厉声道:“你以为死了就能被原谅?做你的春秋大梦!你死在昭昭面前,她可曾多看过你一眼!”
死魂瞳仁一下一下地颤,手也发抖。
云满霜自己也绝不好受,他与它,本就是一体。
伤敌一千,自损何止八百。
但他非常清楚,想要治愈伤口,必须忍受锥心之痛,剜尽烂肉。
他必须回去,必须活着回去。
“我与你不同。”云满霜冷笑诛心,“你的云暖暖,到死也未能踏我云山半步,更休想入我云氏族谱!我与阿秀名下,永远只有一个昭!”
死魂怔怔抬眸。
云满霜倾身压下:“阿秀身染渴疫,你竟还有闲心调查什么所谓‘真相’,而不是一刀砍了严娇!我与你不同,我与阿秀同生共死,挽回了她的心!”
死魂眸光剧震。
阿秀从来收着心不肯给他,他心中一清二楚。
他从不敢奢望,竟有一日还能挽回她的心。
云满霜气势如山:“呵!迷阵之中,晏南天想要伤我昭昭,是我一记掏心老拳轰得他吐血三升!我的昭昭本不必死!本可以好好活在世上!”
死魂蓦地一震,张口吐出一串串青金沙。
多少次午夜梦回时,泪湿枕巾。
多少次悔不当初,承受剜心掏肝之痛。
云满霜放声大笑:“你这个废物连温暖暖都杀不掉,自己反倒落得那般下场,是你活该!我与你不同,我替昭昭挡住晏南天,让我们昭昭一刀捅死了温暖暖,何其痛快!”
死魂缓缓咧开了唇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云满霜死死盯着那双痛苦的眼睛,一字一顿告诉自己:“我与阿秀,幸福美满。我们昭昭,健康平安。我这辈子也不会走上你的老路,我们一家三口,永远有商有量!”
死魂的眼睛里淌下一行又一行青金泪。
云满霜盯着曾经的自己,震声暴喝:“云满霜!是你的刚愎自用,害死阿秀,害死昭昭,害死你自己!此时此刻,你还要自作主张、执迷不悟么!还不速速醒悟,更待何时!”
死魂倒退一步。
枪戟相压,谁先卸去力道,谁便输得彻底。
云满霜抿紧双唇,告诉对方,也是告诉自己:“我家昭昭,聪明绝顶。遇事之时,永远记得多问一句——昭昭,你怎么看?”
死魂双眼直勾勾回望他,口中喃喃:“昭昭,你怎么看……昭昭,你怎么看……昭昭,你怎么看……”
方天画戟上传来的压力彻底消散。
云满霜眉眼压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自己最后一眼。
“昭昭,你怎么看……”
长臂挽枪,荡开戟杆。
“昭昭,你怎么看……”
死魂手中兵器坠地,口中仍在无知无觉地重复。
“昭昭,你怎么看……”
云满霜旋身,挽枪,雷霆一击刺出,正中死魂额心!
它缓缓咧开了唇,脸上露出释怀的微笑。
“昭……昭……要好好的,好好的啊……”
“噗咳咳咳咳!”
覆满周身青金硬壳陡然碎开,云满霜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
若不是有一身真气支撑的话,憋也能把他活活给憋死。
“阿爹!”云昭激动的声音响彻耳畔。
云满霜蓦地抬眸,颤抖着视线,望向自己“失而复得”的闺女。
心口钝痛难耐,他狠狠压下泪意,安抚女儿:“昭昭别担……”
——昭昭别担心,阿爹好好的。
云昭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快,先把老柳喊回来!”
云满霜:“?”
不是,刚刚死里逃生,闺女关心的怎么是老柳?
虽然不解其意,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听从闺女的吩咐,盯向那个擅自走到远处的亲卫。
“柳老八给我滚回来!”
老柳背影微微一震,很利落地滚了回来:“将军!”
云满霜一脸不爽。
他比老柳更早一步遭遇自己的死魂,并不知道对方也出了事。
他只知道这家伙没事乱跑,害得闺女都不关心自己了。
他盯着老柳,冷笑:“跟在我旁边,半步也不准离开,听清楚没有!”
老柳无脑服从军令:“是!”
双足重重一并,手扶刀柄,靠向云满霜,像他的影子一样,紧挨在他身后半步。
云满霜邀功地望向云昭。
她正在对着空气说话:“救不回来了吗?那老柳以后也只能做鬼啦,赵叔叔多关照他一些吧。”
云满霜:“?!!!”
他猛然回头,鬼亲卫老柳冲着他咧嘴一笑:“将军放心,我定半步不离你身旁。”
云满霜:“……”
头晕目眩。
云满霜的遭遇让云昭更加确定,所谓“天命剧情”,果然很不简单。
“我和我娘死了以后,阿爹很快也死了。”她百无禁忌道,“难怪遗产都归了温暖暖。像她那种废物,最后必定是全都便宜了晏南天!不愧是主角,所有好处都叫这对狗男女占尽了!”
云昭说着说着把自己给气笑。
鬼神捏了捏她的肩膀,安慰道:“放心,你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云昭一下一下点头:“不错!还好有我这个鬼。”
“对。”鬼神深以为然,“还好有你这个鬼。”
赵宗元&老柳:“……”
明明挺凄惨一事儿,到这两位这边,怎么就莫名欢乐了起来。
云昭没走几步就累了。
她后知后觉偏头看,发现鬼神把一条死沉死沉的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
云昭谴责地盯向他。
他一脸正色,反倒把她揽得更近了些,整个人都快被摁进他怀里。
他恐吓道:“你就不担心遇上自己的死魂?”
云昭恍然:“是哦!”
云满霜死的时候,她的鬼就在他旁边。
“我看着你。”东方敛点点头,更加明目张胆地握紧她的肩。
这人手大,手指又长,摁着她肩膀,还能护住她手臂。
实在很有安全感。
目睹整个事件经过,陈平安激动得狂拍大腿。
“活人怎么可能有死魂!活人怎么可能有死魂!还能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当然只能有一个原因啊!”
遇风云很老实地捧哏:“什么原因?”
陈平安东张西望,卖足了关子,吸引住众人视线,这才老神在在道:“神器,创世级别的神器!唯有这个等级的神器,方能混淆时间与因果!”
既能开辟出黄泉鬼域,还能搅乱时间因果。
陈平安双目直勾勾:“怕不是真叫我们找到了盘古大神的开天斧!”
“不,”云昭叫醒他,“你并没有找到。”
陈平安:“……也是哦。”
恐怖的气息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换句话说就是哪儿都不在。
这通天机缘仿佛就摆在手边了,但就是看不见也摸不着。
叫人心如猫挠。
“昭昭!”云满霜疾步上前,“我有事与你说。”他若无其事偏了偏头,“老柳你站远点,别瞎偷听!”
老柳稀里糊涂:“哦。”
这只鬼退开几步,云满霜的肩头总算是往下松了松。
“死魂的记忆里,我死在夜照。”云满霜告诉云昭,“这鬼城自凉川绵延至夜照,所以我游荡了过来——死魂感知不到岁月流逝,并不确定在这里待了多久。”
他抿紧唇角。
静默半晌,他缓声道,“想找你们,一直找,找不到。”
他很用力压抑着声线,没让自己带出一丝哽咽和颤抖。
云昭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弯起眼睛,大声笑道:“都过去了!那种事,永远不会再发生!”
云满霜点头感慨:“是,过去啦。”
他犹豫着抬起手,试着揉了揉云昭的脑袋。没舍得收手,又揉了揉。揉了又揉。
云昭乖乖任老爹撸。
云满霜心下一阵暗喜:临死前想碰闺女一下都不行,如今居然连摸脑袋都可以!
他一边揉乱她的发丝,一边沉吟着告诉她:“我在这鬼城中游荡时,倒是发现过一处十分异常的地方,似是藏有另一方天地。”
云昭:“嗯?!”
老柳飘过一个脑袋:“将军说得对,俺也看到!”
云满霜气到跺脚:“死也改不掉偷听老子说话的毛病!”
老柳憨笑:“嘿嘿嘿。”
“走,去看看!”
众人顺着绵延无际的青金鬼城一路东行。
地下无岁月,由凉川长途跋涉至夜照,只觉这一路看见的鬼,都快赶上这辈子见过的人那么多。
云昭偷看东方敛。
立刻就被他察觉,他偏过头:“怎么?”
看上去倒是没有一点不耐烦。
云昭惊奇地挑了挑眉。
像他这种闲不住的人,竟能老老实实走在她身边,揽着她走了这么久。
她道:“你当年便是出了凉川,前往夜照杀人。”
他有一会儿表情没动。
半晌,缓缓挑了下眉尾,“嗯。”
陈太监说那个北天神君活到了最后,让他有点心虚。
万一打得不好看……嘶。
守陇阳道的时候,他还没什么修为,大概就跟云满霜差不多。
在凉川城以杀入道,也就是初入道途,还未修成本命剑,未必打得过那些老牌仙神。
说不好得给人按在地上揍。
他淡定移走视线,不看她眼睛。
半道上看见不少毁损严重的地界。
一望那些通天彻地的剑气痕迹,便知道是神身干的好事。
云昭问:“你干嘛打墙?”
走在一旁的老柳呵呵笑道:“鬼,鬼打墙,鬼打墙。”
云昭&云满霜&东方敛:“……”
往前不知行了多久,忽一霎,景象不再一成不变。
远远地,只见青金鬼城与无数冤魂的尽头,浮现一处世外桃源。
众人心神一振,疾步赶到近前。
眼前似是一面巨大的水镜。
波光粼粼晃动。
这一侧无天无地,处处是幽冥般的青金色。而那一侧,有山,有水,有树,仿佛是黄泉通往人间的出口。
“夜照。”有人认了出来,“那些是雪树,夜照独有。”
他迟疑地挠着头,“就是哪里有点怪,又说不上来。”
另一人笑道:“气候嘛!夜照终年覆雪,你几时见过有鸟语花香的时节?”
云昭盯着眼前美景看了片刻,眯了眯眸,回头望向身后青金鬼城。
她迟疑道:“感觉整座城的活气,都在这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似有丝丝缕缕看不见的雾气,自四面八方淌来,涌入这一方水镜世界。
陈平安双眼一亮:“说不定器灵就藏里边儿?!”
来都来了,自然没有望门不入的道理。
“我去一探究竟!”
云昭与鬼神对视一眼,提步踏了进去。
好一阵长长久久的眩晕失神。
恍惚之间,云昭闻到了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缓缓抬眼望向四周。
见多识广的人间富贵花,竟生生被眼前景象震了下。
这是连她都没见过的仙境。
半空有金灿灿的音波流淌,奏出天籁般乐音。
七彩浮云飘在身侧,华光绚烂。
锦鲤从玉般的泉水里跃出,落进浮空的云团,溅出贝壳般的彩色水珠。
大团大团的花朵在池边绽放,就好像花瓣是裙子,它们正在挥动着裙摆跳舞一样。
“神女,您有什么可担心的!”
身旁有人用甜腻谄媚的声线对她说话,“区区一个凡间修士罢了,他还能真的杀上北天神殿不成?您炼化凉川做阵,也是那些贱民的福气呀!那凡间修士胆敢坏事,神君必会将他碎尸万断!”
云昭:“……”
这话听着怎么哪哪都熟。
北天?凉川?做阵?
她缓缓转头,望向身边这个侍女模样的人,很直接地问:“我跟北天神君,什么关系?”
侍女谄媚道:“神女说笑呢,神君自然是您父君呀!”
云昭:“……哦。”
很好,进入水镜之后,她成了北天神君的闺女,杀神的仇敌。
他,大约正在赶来杀她的路上。
见到杀神,她只要表明身份,就可以和他联手破敌。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她根本说不出“东方敛”这个名字。
就像被某种奇异的规则封了口。
她盯着眼前的侍女,半晌,憋出一句:“那个凉川修士,什么身份?”
侍女讨好地笑道:“一个卑贱的凡人罢了,不知哪里捡了点机缘,就胆敢与神女作对,真是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