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挑眉。
他微眯双眼,缓缓拎起指骨,思忖着,一敲。
烈日下,云昭没能看到大血人。
这个家伙很不要脸地作弊了,他把受伤之前的精彩画面挑出来,逐一展示给她看。
云昭:“……”
她看见他意气风发,一手拎着剑,一手提着枪,往那道口一站,周身气质闲懒。
颇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
敌军冲上来,被他轻易杀翻。
“别看血多,”鬼神在她耳边吹风,“都是别人的。说了不会弄到头上脸上。”
云昭偏头看向他。
对上他带笑的黑眸,她的心忽地疼了下。
他得意道:“你知道我什么实力。看看看!”
云昭望向战场。
他还有力气耍些招式,一枪一剑,舞得漂亮极了。
他还有空时不时嘲讽敌人两句。
仿佛永远不会受伤。
仿佛永远不会变成那副一身是血漠然杀人的模样。
“怎么样,”鬼神道,“这种程度的战斗,是不是没什么好看?”
云昭定定盯着那道身影。
片刻,她回眸笑道:“好看,好看死了。”
他眸色微动。
抬手,敲她肩膀。
幻象消散,幻象继续消散。
云昭恍惚回神,发现自己回到了真正的厢房。
她坐在他的身上。
一切已经结束。
神身双手扣着她的腰,倾身垂眸。
狐面书生的面具在她眼前缓缓裂成两半。
面具下,是那副叫人眩晕失神的容颜。
云昭喃喃重复:“好看死了。”
云昭心神摇荡。
恍惚之间,陇阳道意气风发的俊美青年、遭遇背刺一身血污的守关战将、冷酷无情杀人收尸的杀神阎罗……掠过无尽光阴,在她眼前定格成了这张淡漠慈悲的脸。
他微垂着眉眼,瞳眸幽冷深黑。
她呆呆仰头看着他。
虽然已经结束,但那双大手依旧扣着她的腰,姿势未变。
他甚至还没有离开她。
不知过了多久,云昭眸光微动,心神缓缓回归。
她轻轻在他怀里挣了一下,忽地僵住。
他,在里面,又没走。
云昭:“……”
她可不会忘记,新婚那天他就是这么放着放着,又开始没完没了。
耳畔飘来鬼神幽幽的嗓音:“怎么样,是不是没血的脸更好看?”
云昭:“……是是是。”
她艰难偏头,对上他的视线。
“你,能不能帮我,”她把一辈子的脸皮都糊在了这一刻,“从你身上,下来?”
他失笑:“这有什么难的。”
他随手拎她肩膀,手指忽一僵。
她的衣裳不知道被扔哪里去了,莹润的肌肤沁一层薄汗,像沾雨带露的花瓣。
他不自觉捏了她两下。
手指一顿,若无其事般,又捏了好几下。
云昭面露谴责,咬牙叫他大名:“东、方、敛。”
他毫不尴尬地假笑:“呵呵,皮肤不错,保养挺好。抹的什么,回头给我也弄一弄。”
云昭:“……”
什么人啊不,什么鬼啊这是。
他捉着她肩膀,继续简单粗暴地把她往后拎。听她轻嘶一声,他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
他还没出来。
他黑眸微愕,狗嘴不吐象牙:“不是,你怎么咬着我不放?”
云昭:“……”
她是真信了,这世间果然一物降一物。
无法无天的小魔王终究还是遇到了命中克星——论起脸皮厚度,这世上绝对无人是他敌手。
她想回身踹他,忘了自己的腿还悬在床榻外面,顿时失了平衡。
她就这么歪斜着错身坐了回去。
“嘶!”
这一下连鬼神的脸色都变了。
额角青筋乱跳,他手指一紧,抓着她,缓缓把她从他身上拎开。
分开的霎那,鬼身与神身同时动作,抓过被褥,忽地裹在她身上,把她藏得严严实实。
静默蔓延。
神身可以装死,鬼神却不能。
他喉结动了下,轻咳一声,隔着被褥拍了拍她,道:“你等会儿,先别躺。”
云昭没露头,闷闷回一句嗯。
片刻之后,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温热的布巾,弯着眉眼把她从被子里扒拉出来,故意问她:“没力气了?要我帮你?”
云昭:“……”
夺过布巾,拎起竹枕摔到他身上。
他笑眉笑眼地接过竹枕,自觉坐到窗榻那边,用指骨敲开窗缝,赏月。
她用过温布巾,匆匆穿上寝衣。
往榻上一躺,顿觉腰、肩、背、腿,处处酸痛到不行。
骨头都快要被他弄散架。
她正偷偷揉腰,身后床榻忽一沉,被褥一动,那个家伙躺了进来。
云昭气咻咻转身:“东……”
是神身。
他啪一声阖上黑眸,木偶似的,在她身边躺得端端正正。
身后忽一挤,鬼身也上来了。
云昭:“……”
她还没来得及抗议,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鬼神已经整个贴住她后背,并把她往外拱。
他大大咧咧道:“睡不下,出去点。”
她半个身子被挤到了神身侧臂上。
正想骂人,身后那家伙亲亲热热贴了上来。
他很顺手地握住她肩膀,倾身,侧脸贴到她耳廓:“再出去点。”
云昭:“……”
前有神,后有鬼。
她忽然就被困在了两具冰冷坚硬的身躯之间。
呼吸微微发紧。
一股莫名的、本能的惊悸涌上心头,让她不自觉颤了下。
“嗯?”他低笑了声,微微偏着脸,在她耳边问,“你怎么发抖?”
云昭:“没抖。”
他用手指轻轻叩了她两下,黑眸一弯,语气带笑:“没意外的话,今晚我应该不会再动了。”
“哦……”
“所以不用担心。”
“哦。”
“不过。”
云昭深吸一口气,阴恻恻假笑:“不过什么?”
他凑得更近了些,薄唇几乎要吃到她的耳朵尖。他好奇道:“能做的不是都做完了,还有什么好怕?”
云昭眨了眨眼:“也是哦。”
还有什么好怕的,他也不可能再拿她怎么样了……吧?
她被他成功说服,身体放松下来,肩背懒懒倚到了他怀里——实在是挤得没地方了。
鬼神悄无声息勾唇。
手指微动,把她往掌心里握了握。
“睡。”
云昭早也累得不行。
刚闭上眼,立刻就沉沉睡去。
迷糊间,她落进了两个坚实安稳的怀抱。周身哪一处都不落空,满满尽是安全感。
她依偎着他,睡梦中不经意发出满足的喟叹。
唇刚一动,就被衔住。
云昭一觉睡到大天亮。
醒时,身上的酸痛倒是减轻了许多,只不知道为什么把嘴唇给睡麻了,隐约还有一点细细密密的疼。
她迷茫望向鬼神。
他根本不与她对视,径直擦过她身边,走到桌前,摆弄那面镜子玩。
云昭:“……”
是了,这个家伙的关注点永远都和别人不一样。
梳洗完毕,来到厅堂。
云满霜和赵宗元已经对坐多时了。
多年未见面的结义兄弟各自饮着面前的茶,叙旧。画面颇为引人动容。
只不过走近细听,便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云满霜:“三弟,你且安心去吧,你的遗愿,二哥会为你完成。”
赵宗元:“二哥我还在的。”
云满霜:“唉,你若是娶亲留个血脉多好,二哥替你养大,也留个念想。”
赵宗元:“二哥,我自己就在。”
云满霜:“你我兄弟终究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许多话再无机会讲。”
赵宗元:“二哥你真的可以讲。”
云昭噗地笑出声来,跳进大堂,脆生生喊人:“阿爹!赵叔叔!”
赵宗元笑吟吟起身行礼:“太上尊者,贤侄。”
云满霜虎目圆睁,一眨不眨地盯着云昭。
他声线紧绷:“你说什么,昭昭?”
云昭上前挽住老爹胳膊,指向他对面的茶位:“阿爹,赵叔叔在这陪了你半天,一直与你说话呢!”
云满霜眼神直勾勾地。
云昭笑道:“是不是感动死了!”
云满霜:“……”
虽然说出来没人敢信,但他天生怕鬼。
战场上都还好,在这种黑木堂屋里面,阴阴凉凉,有点穿堂风,气氛就……特别吓人。
脑补一下刚刚身边坐着个鬼,云大将军整个人都麻了。
鬼是兄弟也不行!
他扯出个僵硬的笑:“三弟,在啊。”
赵宗元见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心中大恸,起身绕过来,拥住自家二哥,热泪滚落:“二哥!二哥啊!”
云昭十分感动:“阿爹,你不用忍着,想哭就哭吧,赵叔叔都在抱着你哭了。”
云满霜僵若木鸡,身体绷得比铁板都硬。
为兄弟两肋插刀,可以。抱兄弟的鬼,不可以。
半晌,他镇定开口:“坐下来,好好说话。”
赵宗元摇头笑叹:“我这个二哥,就是什么都爱憋心里,喜怒不爱露。牙关都要咬碎了,就是死要面子,装个没事人。”
云昭深以为然。
云满霜盯向云昭:“三弟他……”
云昭:“赵叔叔说你死要面子!”
云满霜:“……”
只是想问三弟坐回去了没有。他得缓缓。
二人二鬼分别落坐。
云昭把赵宗元与怨魂大阵的事情简单向云满霜解释了一遍,听得云满霜连连叹息。
“赵叔叔对朝廷早已彻底失望。”
她替赵宗元翻译鬼话,“赵叔叔说,坏了晏老七的采矿大事,那个老阴贼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如今已到了图穷匕见之时,二哥你若再回京都,只怕是自投罗网!”
云满霜皱眉:“那该如何是好?”
云昭继续翻译:“知道二哥顾虑二嫂以及亲族,但你若是只身回京,犹如羊入虎口,正好被人一网打尽!”
不等云满霜开口,云昭主动替他翻译:“那该如何是好?”
云满霜&赵宗元:“……”
“即刻返回西境,把持重兵,寻个由头拒不归京——如此有底牌在手,晏老七才不敢轻易动云氏。二哥且放心,晏老七他自己是冷心薄幸之人,必会以己度人,绝不敢与你鱼死网破。”
鬼神笑吟吟在一旁听着,点了点头。
“是个聪明人。”他笑道,“越是受人威胁,越要握紧手里的刀。”
赵宗元赶紧起身作揖:“受过尊者遗泽教导。”
云满霜轻声叹息:“明白了,且容我想一想。”
趁他思量时,赵宗元起身,又向鬼神揖了揖,正色道:“尊者容禀,昨夜我用阴骨填埋青湖,自己也下去走了一遭。那地底极深之处,竟有非同寻常的东西!”
“哦?”
赵宗元蹙眉沉吟:“很难形容那是何等巨物,若我没有料错,恐怕它要比凉川还大。”
云昭的好奇心唰一下就上来了:“什么东西,比这座城还大?”
赵宗元轻轻摇了下头:“不是主城,而是整个凉川。”
云昭吃惊:“啊!”
凉川地域极广,主城只不过是其中一座城池。
赵宗元抬手向东面比划:“我观那走势,怕是能覆盖凉川与相邻的夜照。我有种感觉,青金矿,正是因其而生。”
他缓缓摇头,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
云昭激动:“活的死的?神器?凶兽?还是什么东西?”
“不确定。”赵宗元道,“我没敢贸然深入。”
云昭蓦地转头望向鬼神。
他一脸兴味,藏都藏不住。
青湖底下那东西,竟能从凉川覆盖到夜照。
三千年前,夜照正是北天神君的香火地盘——屠凉川百姓制造怨魂大阵的那个北天神君。
云昭把陈平安叫过来问了一遍。
这太监冥顽不灵,一口咬定怨魂阵就是魔神干的。
他翻着白眼,翘起兰花指:“人家北天神君是正神,与人皇私交甚好!魔神哪根蒜啊敢往神君身上泼脏水!要我说,肯定是那魔神狗急乱咬……”
云昭抬手打断:“会不会是为了青金矿?”
“那肯定不是。”说起这个陈平安倒是十分笃定,“三千多年前都没有发现青金矿呢。魔神撞倒不周山之后,天塌地陷异象迭出,天空下流火,地底涌金泉。山川地形剧变持续数百年之久,数百年啊!”
云昭转头望向那个几乎灭过世的鬼。
他的性子实在是一言难尽,与他待久了,很容易忘记他有多危险。
目光忽一滞。
那个鬼神正在往说他坏话的陈平安头上洒香灰。
云昭:“……”
确实挺危险。
毫无察觉的陈平安继续说道:“人皇斩了魔神之后,令继任王朝取龙鲸红骨、青金矿、建木以及诸多珍稀材料修筑通天塔。朝廷派人行遍大江南北,找齐铸器所需,青金矿就是这个时候被找到的。”
云昭隐隐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摇了摇头,疑惑道:“你方才说人皇与北天神君有私交?北天神君居然没死吗?”
杀神当年埋完尸体,离开凉川之后,不就是杀北天神君去了?
他会失手?
陈平安气到跳脚:“神君为什么要死!人家神君好端端的,太上斩魔神的时候,人家北天神君还参战呢,屠个魔神走狗,龙啊什么的,剥皮!抽筋!挫骨扬灰!还不是简简单单!剁,剁剁剁!”
遇风云:“?”
确定了,这太监是真的闻不到空气里的醋味,也闻不到空气里的火药味。
生了这么一张嘴还能平安活到这么大,真心不容易。
云昭与东方敛对视一眼,心下疑窦丛生。
这里面,似乎还有不少内情。
她问陈平安:“所以你也不知道青金底下有个什么东西?”
陈平安被问倒,想了半天也没头绪,虽然很不服气,但也只能悻悻回复:“不知道!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云昭点点头:“那只能亲自去探了。”
前往青湖途中,晏南天遣人来说了一声——他有要事,已经先行返回京都。
云满霜皱眉:“不告而别?”
赵宗元嗤地笑出声:“果真是亲父子,如出一辙的多疑。我若不想让他走,他以为他还能走得掉。”
说话间,天翻地覆过的青湖已在眼前。
原本如同深井一般的湖壁彻底崩塌,枯骨、黄岩、流沙青金与黑水搅合在一起,形如蜿蜒百里的大泥沼。
这怎么看也不像活人能探得了。
云满霜望向云昭:“昭昭,你怎么看?”
昭昭看向东方敛。
她很不放心:“神身要是不来,你也控制不了。”
他动了动手指,示意稍安勿躁。
片刻之后,众人眼前一花。
只见一道风姿无双的身影凭空出现。
他束着神冠,身穿绣绿华袍,手持刑天神剑,当真是神仙中的神仙。
“太上尊者!”
神身目中无人,越过众人身旁,提步踏向青湖。
他的动作略带僵滞,乍看就像一具绝美的提线木偶,但谁也无法忽视他周身法则般的力量。
他所经之处,无论青金还是泥石,都在迅速向后瑟缩退避,仿佛不敢弄脏他的衣裳。
这场景,还真没见识过。
众人默默倒吸着凉气,又是惊惧,又是敬畏,又是热血沸腾。
“跟上。”鬼神偏了偏头。
他微挑着好看的眉梢,脸上活灵活现写着“多大点事,也值得大惊小怪”。
云昭:“……”
旁人不清楚,她还能不知道他?
来之前还特意换了这么一身大绿华服,可把他招摇坏了。
云昭学着他的样子偏了偏头,带队掠向青湖深处。
身后的光线渐渐追不上众人脚步,眼前越来越暗,地层深处独有的幽冷沁入皮肤。
终于,视野完全黑了下来。
有人探手入怀,想取明石照明,云满霜出声制止:“不必。”
话音未落,稍微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便看见了莹莹青光。
星星点点浮在上下左右。
是那些流沙青金。
虽然比不上正常光线,但是照明行路足够了。
这些经年吞噬人命的青金,此刻要多老实有多老实,都像活物一般,本能地畏惧着那个人身上的威压。
云昭惊奇地望向鬼神。
他眉眼骄矜,压着唇角,漫不经心:“嗯?”
云昭震撼:“你这么厉害!”
他轻笑了下:“这有什么。”
她道:“这还要什么遇风云,往后你自己打地洞!”
东方敛:“……”
笑容迅速消失。
地下无岁月。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青金越来越稠密,从一开始的莹莹青光,渐渐便能照出人影。
再往深处走,竟像是行走在一处密布青色日光的白昼里。
赵宗元的脸色渐渐冷凝。
“尊者,”他沉声道,“那个可怕的气息,很近了。”
话音未落,前方忽闻“铛”一声震天动地的撞响。
实质般的音波荡过,众人身心俱震,仿佛被抛进了金铁化成的巨浪之中,随波涛而起伏。
前方忽有一道耀眼的光芒扫了过来。
光芒炽盛,虽是青色,却已亮到近乎发白。
鬼神抬手替云昭遮着眼睛。
透过他指缝,她隐约看到前方竟是一面无边无际的巨壁。
往上望不见顶,左右也望不尽边缘。
是青金,但又不似寻常的青金。
它不再形似流沙,真气一探,竟比凡间精铁坚硬致密千百倍。
“这样的青金,恐怕根本无法开采。”赵宗元恍惚片刻,苦笑着补充,“……除非尊者出手。”
只见这面青金巨壁之上,已然深深破入一道一人多高的剑痕,看那剑风便知道这一剑何等强势凌厉。
神身站在剑痕中央,刺眼的光芒从巨壁里面荡出来,落在他身上,勾勒天人般的轮廓。
身影挺拔孤绝,一步一步踏入巨壁。
陈平安疯狂挠头:“嘶,嘶,嘶!恁地眼熟!恁地眼熟!”
云昭性子急,当即提步追了上去。
前方透来的青光太过耀眼,行走其间,人就像失明了一般。
鬼神拎着云昭胳膊,带她一掠而过。
忽一霎,眼皮不再刺痛。
云昭试着眯出一道眼缝,视野泛着暗青色,模糊看见了城池。
“嗯?”
身后陆续有人抵达。
“这是……”
这是一座城。
穿过那面无边无际的青金巨壁之后,众人惊奇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一座城。
天色暗青,城中建筑、街道与行人都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青色。
神身站在街道正中,只略停了一霎,便又提足向前走。
他不等人的时候,没人追得上。
“没事,我在,随便走。”鬼神笑吟吟松开云昭胳膊,跑到路边玩人家摊子上的小面人。
云昭偏头望向赵宗元。
“赵叔叔,”她问,“你还能感觉到那个可怕的气息在哪吗?”
赵宗元恍惚片刻,抬了抬眉,目光掠过整片天地,苦笑道:“……全都是。”
向后一看,退路已经消失不见。
街道上人来人往,人潮密聚。
挑货的、摆摊的、开店的、散步的……一派热闹繁荣的景象。
乍看,一派热闹繁荣的景象。
云满霜环视四下,见云昭在对着空气与“赵叔叔”说话,便不自觉地站远了些。
站开几步,又感觉太过刻意,周身上下哪哪都不自在。
他思忖着,随手拦下一个路人,问:“这是何地?”
路人并不理他,继续埋头赶路。
云满霜轻咳一声掩饰尴尬,走向道旁的路边摊,望向那个正在制作糖人的老汉。
“老哥,这是什么地方?”
尴尬地静默片刻,云大将军又咳嗽一声,指了指老汉手中的糖人,“多少钱?我买。”
老汉低着头,继续做糖人。
云满霜尴尬得想挠头。
“不对劲啊。”陈平安左看看、右看看,不自觉地抬手开始捋鸡皮疙瘩,“怎么有点怪怪的……”
遇风云大大咧咧:“不就是没人说话。”
这句话一出来,众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这么热闹一条街,人来人往,竟然完全没有一个人说话。
声音倒是很多,脚步声,推车声,打铁声,磨糖声,就是没有人声。
一男一女两个小童在街道左右追逐打闹,咧着嘴巴大笑,嘴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边云满霜在糖人老汉那里碰了壁,感觉很没面子,咳嗽一声,掩饰地直起腰来,望向别处。
刚好一个小男童从对街跑过来,忽一下撞在了他腿上。
云满霜挑了挑眉,挤出老虎微笑,和蔼可亲地扶住小童:“小伙子,伯伯给你买个糖人?”
云昭:“阿爹!”
云满霜头也不抬:“我先问个路——昭昭有什么事?”
云昭道:“你放开这个小孩。”
云满霜反倒顺手把人给抱了起来:“小伙子也没怕我……”
云昭无奈:“哦,好吧。”
云满霜挤出更加友善的笑容,望向怀里的小男童,正想好好问句话,忽然听到自家女儿在喃喃念叨着什么。
云昭:“原来这些就是数千年来死在青金矿上的受害者啊!”
云昭:“都是可怜人,看着也不像会害人的样子。”
云昭:“看不出来阿爹这么心软,愿意用自己一身正气的怀抱,安慰这些陌生的孤苦千年的鬼魂。”
云昭:“阿爹是个大好人!”
云满霜:“……???!!!”
云满霜缓缓低头,与怀中男童对视。
暗青色的脸,黑成一团分不出瞳孔的眼珠,咧得快要裂开的嘴。
云满霜:“……”
又有一只小手摸到了他的腿。
云满霜一寸一寸移下目光,看见一个小女童来到他身边,仰起脸,直勾勾盯着他。
云昭:“阿爹,她也要你抱。”
云满霜:“……呵呵,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木然弯下腰抱起了小女童。
一手抱一个。
两个小童对视一眼,然后一起转过头,四只诡异的眼睛盯紧云满霜。
他们缓缓张开嘴巴,无声对他做口型:“爹——爹——”
“……”云满霜望望左右,干巴巴地笑道,“这两个小鬼头,跟我还挺好,呵,呵呵。”
鬼~也~不~是~那~么~可~怕~
还挺亲人。
鬼神凑到云昭耳畔,幽幽道:“这两个我摸过尸体,是被亲爹卖到矿上做人牲的。”
云昭:“……”
那他们管云满霜叫爹,一定不是因为喜欢吧?
念头刚一转,就见两只小鬼眼睛里忽然淌出血泪,唇角裂帛般撕开,直抵耳根。
一左一右,猛然低头咬向云满霜两侧脖颈!
云满霜:“?!!!”
鬼神轻啧一声,抬手勾住两只小鬼,把它们从老丈人身上拎开。
两个小鬼拼命挥舞小胳膊小腿,挣扎着还想往前咬,锯齿般的尖牙“咔咔”作响,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云满霜两眼发直,木愣愣地看这两只小鬼飘在空中对他张牙舞爪。
半晌,他镇定开口:“这怎么,还飞起来了?”
云昭告诉他:“你女婿拎的。”
鬼神动作一顿,不动声色拿眼瞥云昭。
啧,媳妇真是不矜持,自己都还没跟老丈人正式打过招呼,这就“你女婿”上了?
云满霜:“哦。”
云满霜呆呆望向两个小鬼背后空无一人的地方,脑袋瓜子嗡嗡响。
行吧,鬼女婿就鬼女婿,好歹人家是太上。
头一转,只见卖糖人的老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双眼直勾勾盯着自己,手里举着根串了糖人的竹签,扭动挣扎着想上前,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阻在原地。
云满霜:“那是……?”
云昭:“赵叔叔拦着糖人鬼呢。”
云满霜:“……”
敢情自己身边除了看得见的鬼,就是看不见的鬼。
“毕竟都是鬼,”赵宗元扭过头来,叹息道,“二哥最好还是离它们远一点,闻到活人的气味,很容易激发狂性。”
云昭原话翻译。
“二哥是真是个慈悲心肠,”赵宗元感慨万分,“见这些冤魂可怜,竟能硬生生收起了一身专克阴鬼的杀伐之气,引动了这么多只鬼——你看看他这气势,活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云昭:“阿爹,赵叔叔说你像个老母鸡!”
云满霜:“……”
行吧,没发现自己缩成个鹌鹑就好。
他同手同脚往边上挪了两步,拿眼一扫,扫到个眉红齿白的小太监,轻咳一声,淡定上前,“你是那个熟悉历史的对吧?没修为不要紧,跟在我身边,别害怕。”
“不害怕呀!”陈平安乐呵呵道,“就是个鬼城嘛,感觉还挺好,恁熟悉。”
云满霜:“???”
遇风云探过头来:“你以前死过又回魂是吧?”
“对!”陈平安咧嘴笑,“小时候掉湖里了,顺德干爹把我捞上来,说是捞回来的时候都没气儿了,大抵是在黄泉水里泡了挺久。”
云满霜:“……”
身边还能不能有个正常人!
众人越往前走,越是心惊。
这座鬼城无边无际,里面的冤魂也实在是太多了。
它们都在无意识地重复着自己曾经的生活。
它们生前只是普普通通的人,随处可见的那种——卖吃食的、摆小摊的、念书的、做匠人的……一个个平凡的人,变成了青金矿下的鬼。
每一只鬼的脚下都细细碎碎散落着无数青金。
一个失魂落魄的鬼婶子与云昭擦肩而过,嘴里喃喃念叨:“囡囡,崽崽,你们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