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把童威童猛感动得猛汉落泪,想起自己去世多年的老娘。
如今,两兄弟生命力旺盛,在梁山多吃多练,肌肉一块块全长回来,甚至比原先更壮实。但阮婆婆对他们的第一印象根深蒂固,依旧定格在“弱小可怜又无助”。
阮晓露在旁边使劲憋笑。童威童猛悄悄回头,朝她呲牙咧嘴,满脸都写着威胁:敢揭露我们真面目,以后再也不理你!
阮婆婆忽见小六进门,老眼闪泪光,当即忘掉身边的两个小可怜,一把抱住亲骨肉:“俺的乖女!又长高了啊!”
阮晓露眼睛发酸,借着酒意,大声笑道:“您以为俺几岁啊?还能长啊?”
阮婆婆:“快来,俺给你裁了几件冬衣,赶紧试试,否则天暖,穿不上了。”
阮晓露忽然余光瞥见小桌上一叠炸鱼干。李俊看着她笑。
“来得正好。”李俊道,“令堂念着你的炸小鱼儿,我按她讲的方法给做了一盘,她说味道不对。”
阮晓露大乐:“哟,你也有挨嫌弃的时候。”
抓起个小鱼干尝了尝,入口酥软,人间美味。
她给出诊断:“炸之前要泡酒。”
李俊:“泡了啊。”
“要泡那种酸得不能喝的村醪。”阮晓露一本正经道,“那味道才有灵魂。”
想当年初上梁山,阮婆婆带了一船咸鱼干,吃不完,怕浪费。阮晓露灵机一动,用酒腌一腌,下锅一炸,就成了水寨里的招牌美食。晁盖没事溜达到水寨,每次都带一大包回去,没等到山顶就全吃光。
但那时候齐秀兰还没上山,山寨派几个笨喽啰酿酒,味道跟过期陈醋不相上下。难以入口,但用来腌咸鱼正好。
如今梁山上还哪里去找那么差劲的酒。而且物流通畅,伙食丰富了,集市上的零嘴随便买,大家也不那么需要她的炸小鱼了。
阮婆婆怀旧,念叨一句。李俊拿齐秀兰的佳酿泡小鱼,阮婆婆一吃,可不是味道不对吗。
阮晓露看着李俊二童:“你们没去聚义厅吃席?”
童威笑道:“去了上半场,喝不过你们山东好汉!我要是留在那,早就躺桌子底下了!幸而得你几位兄弟掩护,偷偷的跑下来,不至于出丑丢人。”
李俊道:“我这两兄弟在山上养伤时,多得婆婆照顾。今日特来相谢。”
说着,长身起立,朝阮婆婆拜了两拜。
威猛兄弟嘴上叫着:“已经磕过头了!”
但是大哥叙礼,他俩也不好意思干看着,只能跟在后头再拜一遍,看得阮婆婆呵呵大笑。
阮晓露给老娘倒杯茶,又质问:“二哥五哥七哥呢?怎么他们不来陪你?”
阮婆婆一挥手,“我给赶出去了!喝点酒就聒噪,吵得我耳朵疼!”
再看看眼前这仨南方小伙伴,想起来教训闺女:“你也是,学学人家,又不乱吵吵,说话口音也雅致,又懂事……”
阮婆婆第一次见到李俊的时候,还以为是新招来的喽啰。但老太太没糊涂到家,接触多了,自然消除了误解,知道他和两个“小可怜”都是南方客人,跟小二小五小七都并肩作过战,手下硬得很。
但具体如何心狠手辣,如何杀人不眨眼,阮婆婆也没亲眼见。只知道他们在自己跟前讲文明有礼貌,被自己三个糙儿子一衬,更是知书达理落落大方。怪道说江南水土好,养出来这样的五好青年。
阮婆婆夸了一遭,摸着童威童猛的大脑袋,忽然关心:“你们两个,说媳妇了没有哇?”
两人苦着脸,异口同声道:“大娘开玩笑。我们这种不成器的玩意儿,哪敢随便成家?有了老小,就有后顾之忧,打的时候不敢拼命,逃的时候不敢走远,一朝身有不测,全家跟着饿死……”
童威看着李俊,大声道:“——对吧,大哥?我们刚入行,你就是这么敲打我们的!说干咱们这行,注定就是个孤魂野鬼……”
他说得挺凄惨,却但不知为何,语气里隐隐带着点揶揄。
童猛也似乎悟到什么,眨眨眼,意志坚定地补充道:“大哥以身作则,谆谆教诲,小弟记忆犹新,从不敢忘。”
李俊无言半晌,冷冷道:“我那是为了让你们放宽心。总不能说没人瞧得上你俩,多伤人呐。”
威猛兄弟差点气哭:“小六姑娘,梁山还招人吗?”
阮晓露一直在听热闹,猛然自己被点名,“啊”了一声,啐道:“我娘随便一问,你们啰不啰嗦。”
接着有意无意,哼小曲儿: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威猛兄弟双双虎躯一震。在山上待久了,也形成了条件反射。
赶紧催李俊:“大娘要歇了。收拾桌子,咱们先告辞。她母女俩也得说说话。”
小房间终于清净。阮晓露伺候老娘洗漱更衣,躺到榻上,免不得床边又絮叨半天,把自己这几个月的冒险经历,报喜不报忧地讲了一通。把那晶莹剔透的北国风光,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遍。听得老婆婆心旷神怡,问这问那,最后笑着合眼睡熟。
阮晓露提个灯,摸出老娘卧房,到了前院,一个黝黑的影子徘徊在侧,月光照出个高大的淡影。
“嘿,孤魂野鬼,”她低声招呼,“还没走?”
李俊弯眸,朝她伸出一只手。
她也不客气,轻轻一跳,直接坐他胳膊上,顿时高出一截,神气活现。
院墙之外,水面上月光流淌。
听得他说:“我们几个都是没娘的孩子。往日兄弟们聚得再热闹,散了以后,该吃该睡,没心没肺,一如往常。今儿在你这里,倒似一个真的家一般。即便走了,以后也会念着。”
阮晓露嗤笑:“我娘就是瞧你们新鲜。等时间久了,就跟我那三兄弟一样,天天被她瞧不顺眼,全身上下都是缺点。我也一样,今儿久别重逢,母慈子孝。等过几个月你再看,照样处处挨嫌弃。”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李俊想说什么,终是一笑置之:“你也有挨嫌弃的时候。”
第187章
“明天就走。我让童 家兄弟先去打包行李。”李俊左手担个大活人, 面不改色气不喘,右手提起个小包袱,边带着她往外走, 边道,“不过, 众位头领必定挽留, 拉锯三五个回合,估计明日午后才能走成。大约也没工夫单独跟你告别。所以……”
“这么快?”阮晓露这下吃了一惊, “不多待几日?”
李俊笑道:“你忘了,我得向辽东供盐, 偷不得懒。开春是盐场收获季节。我得盯着, 否则沙门岛新来那些劳力, 就算一个个都肯乖乖干活, 到底也是生手, 有的是操心的地方。”
阮晓露无言以对, “那……对了, 那辽东输入的战马, 梁山收购,这事儿跟老大哥说了吗?他们点头了吗?”
李俊道:“价格谈好了。不用惦记。”
阮晓露惊奇不已:“就今天谈的?就刚才?”
她是张叔夜那里耽搁了一会儿,但最多也就一两个时辰!
领导们平时走流程、讲排场, 想给聚义厅门口修个台阶都的批示好几天;今儿买起北地骏马,居然一反常态, 这效率空前绝后。
可见马莎拉蒂让人着迷,到哪都是硬通货。
她闭上眼,脑海里做了个场景模拟:一边是李俊童威童猛, 梁山的大金主、大客户,虽然号称是义薄云天气冲霄汉, 但得罪他们绝对没好下场。登州之乱就是血淋淋例子。
一边是梁山领导,晁盖居左,雄姿英发;吴用在右,笑里藏刀。蒋敬捧着算盘虎视眈眈,李忠周通分立两侧,随时准备一唱一和的杀价……
这都没打起来,说明梁山的精神文明建设颇有成效。
李俊道:“最后敲定的是……”
“慢,”阮晓露扬手打断,“不用告诉我知道。太少了我过意不去,太多了我饶不了你。”
李俊无言半晌,最后轻轻笑起来。
“你还会过意不去呀?”
阮晓露顾左右而言他:“你来了两次,还没在山上逛逛呢。”
李俊:“现在?”
阮晓露:“……”
你听见后山狼嚎了吗?
灵机一动,跳下地,朝他招招手,直奔门外的独家小码头。解开一艘小渔船。
李俊接过棹,跟着她轻快跃上去。
天和水一般黑,水中天上各有一轮月。偶尔有大鱼蹿上水面,搅散水面上的苍穹,搅出一片碎金。
深夜摇船游荡,大大违反水寨安全守则。但反正两个都是熟手,月色又明,贴岸缓缓行进,比走路还顺畅。
阮晓露给他指:“那边是水寨的关卡,你每次进出泊子都会经过。这一片,芦苇荡过去,是俺们水寨的鱼苗保护区。再往东五里,有一条瀑布,是断金亭下来的水,夏天可漂亮。……诶?”
话音未落,小船拦腰撞上个麻绳,猛烈地晃了一晃。李俊迅速低下重心,握紧船橹,一个刹车漂移——
阮晓露拍手:“好!——啊呀!”
哗啦啦,水溅一身,好歹船没翻。
好在春寒料峭,穿的衣裳多,只湿了外层。她狼狈地脱下湿衣,拧出一把水。
李俊脱下自己外套,丢给她,一边笑她:“自己的山寨不认路。这水道明明封了。”
阮晓露委屈:“以前是通的呀!他们没告诉我!”
她不甘心,指挥李俊,又谨慎地将小船摇近了些。只见芦苇丛中,隐约拉了个渔网编的栅栏,一把铁锁露出水面。前头竖个牌子。借着月光一看,牌子上八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水深危险,游人止步”。
“咱这儿改景区了?”阮晓露大奇,“我走的时候还没有哇。”
李俊猜测:“怕拜山的客人乱走,出了事故讹你们?”
“也没那么多拜山的呀。一人派俩喽啰盯着,绰绰有余。”阮晓露道,“怪哉。”
乘兴而来旅个游,景区关门使人愁。
虽然前头也没什么非看不可的景色,但阮晓露不服气,竹蒿拨开那渔网栅栏,小船贴着麻绳边,艺高人胆大地用力一撑,滑行冲卡。
到了对面,只见岸边挖出个方方正正的大坑,一直延伸到水边。旁边地上胡乱堆着罗盘、铲子、铁锹等工具。树枝上还晾着个旧道袍,辟邪似的迎风招展。
李俊失笑:“你说那公孙道人从上山就开始修法阵,怎么还没消停?”
“基本上全山都挖遍了。长生不老药的渣渣都没寻到。”阮晓露忍笑,“大集体嘛,总得有那么个人,整天不干实事,又总是显得很忙。”
既然是法阵工地,那就不破坏了,免得明儿被道长碎嘴唠叨。于是摇船回转。
山上星星点点的灯火,连绵的哨卡描出一条曲折上山的路。微腥的风抚过她的脸颊。阮晓露回到这久违的去处,悠然自适,不觉轻声哼歌。
李俊静静听了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冷不丁道:“你不恼我?”
“嗯?”阮晓露没反应过来,“你又干啥坏事儿了?”
“我说我明日就告辞。”李俊慢慢说,深刻的眉眼在夜色里显得柔和,“可能会从此忙上好一阵子。以前没做过那么大笔买卖,不知何时能脱身。”
阮晓露想起来了。去年秋天——其实不过数月之前,总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在蓬莱海滨,李俊向她表态,等时机合适,就洗手不干,到梁山脚下做个闲人,陪她左右。
他说,不会让你等太久。
阮晓露笑了:“你要是不接这单子,惹恼了女真祖宗,咱们不一定能回来。所以你别无选择——这叫人算不如天算。怪谁也怪不到你头上。”
“我倒不知,你原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
阮晓露从他语气里听出点不悦的意思,想了想,道:“又不是从此见不到了。”
李俊笑道:“你又不肯跟我走。”
船橹斜切入水,发出单调的声音。阮晓露琢磨半天他的话,终于有点明白,欠身过去,向他讨教:“我需要保证点什么吗?”
李俊垂眼看她,目光凝住许久,看得她有点脸热,才微微笑道:“干我们这行,有今天没明天,何必滥做许诺。”
小船碰到另一个码头边缘。阮晓露指指一条亮着灯火的小路,“从这往上,就是客馆后院。去吧。”
李俊站起身,踏上码头,却没离开。
“不用怕。”阮晓露道,“这路看着偏僻,其实转弯就是哨卡,没有野兽……”
李俊忽地回身,一把抓住她手腕。隔着一层袖子,感到他掌心火热。
“阮姑娘,”他放低声音说,“你才是害怕。”
阮晓露仰头表示不服:“我在自个家里,快活得很……”
“你害怕俗世不容你,轻狂冒险的日子到头,只能守着一方草庐,看江中船来船往,日日种菜。”
阮晓露仿佛心口被什么东西轻轻击了一下,脑海里画面飞快回溯,想到第一次跟着盐帮前去救援海沙村,顺江而下时,那个看守江边据点的老妪。
“是我们前前……前帮主的夫人,”一个小弟告诉她,“据说当时也是浔阳江里一号人物……”
浔阳江后浪推前浪。当年乘风踏浪的一号女匪,如今守着一畦菜地,等着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大当家。
当时,阮晓露在那菜地里发呆,感伤了一小会儿,以为无人注意。
却不知,其实有人留意到了,并且记到现在。
阮晓露感觉眼里进了点寒气,低声问,“那个婆婆还健在?”
“人还好,”李俊点点头,“耳朵听不见了。”
她默然,伸出双手。李俊揽住她一拢,让她头靠在自己胸前。待要再用力,她跳回船里。
“你也怕得要命。”阮晓露撩开碎发,不甘示弱地说,“李帮主超然物外,整日念叨金盆洗手,干上最后一票就收手。其实你也不知收手以后到底该干什么。你害怕无所事事,湮没于江湖,害怕手里没刀,任人宰割。”
李俊侧头看她一眼,压着腔调道:“这是揭短大会么?”
阮晓露笑道:“除了你,也没人觉得这是个短处……”
岸上忽然亮起一道光。巡夜喽啰挥动手里火把,马马虎虎地在岸边照了一照。
阮晓露马上作势虚一声,让他假装一棵大树,自己一动不动,躲在李俊身子的阴影里。
让人瞧见私会男人她不怕。但水寨一姐知法犯法,带头违反水军安全守则,若是让人抓到,转日全山通报批评,才是最丢脸的。
火光移开。她轻出口气。
“领情。”李俊放开她手腕,给她理平袖 口,“那么告辞了。”
阮晓露忽道:“等等。”
他立刻住步,“嗯?”
“你回去以后,还请帮个忙,”阮晓露正色道,“在江南绿林里牵个头,把咱们在北边的见闻传一传,敲打敲打那些只顾眼下的呆瓜。万一以后出点天下大乱的事,江湖上不能措手不及。等我见了寨主军师他们,也会危言耸听一下。”
整个世界依然坐在一个高压锅上。虽然凭着她和冒险小队的一通极限操作,以及一点点运气,促成了辽金议和,算是给这高压锅暂时放了一点气。但还远远没到天下太平的程度。宋江还不知能不能面圣,他们豁出命去搜集的珍贵情报,不知能有多少人侧耳一听。
万一日后有人添柴加火,该炸的还是得炸。
阮晓露在梁山学到一条最基本的江湖保命常识,就是永远不能丧失警惕。岁月静好当然求之不得,但不管江湖上多么太平,始终要做好干架的准备。
李俊见她说得严肃,道:“自当从命。”
第188章
次日, 聚义厅里大吹大擂,送别李俊、童威、童猛三人。果如李俊所料,那酒喝了足足两个时辰。阮晓露还没轮到跟李俊等人敬酒道别, 自己先趴下了,让三兄弟弄到外头吹风醒酒。
酒过三巡, 一众好汉七倒八歪, 又哭又笑,那依依不舍的劲头, 恨不得组个旅游团,全体都跟着李俊去江南观光。文工团演奏了三次《阳关曲》, 才把大家都轰了出去。
威猛兄弟在梁山养伤数月, 跟山上头领喽啰都混了个脸熟, 结交了不少意气相投的兄弟。更是在断金亭擂台上连番炫技, 不仅帮助水寨取得了三次流动红旗, 自己也取得了地煞第三十二、地煞第三十三的优异名次——当然是作为“梁山之友”, 不占山上的排位。
而且大家都知道, 他们是伤好了以后才开始打擂的。顾忌选手身体状况, 主裁判林冲还限制了他们的参赛场次,最多三天一场,不许透支体力。若非如此, 如果他们以巅峰状态,再在山上留三五个月, 那排名还能继续上升。
只可惜李俊一场都没打过——倒是有不少人想找他练一场,可惜没这个机会。李俊两次上山,都行色匆匆, 只过一夜,谈了事就离开。而且这两夜也过得神出鬼没, 不知他在哪歇的脚。
他的名字也写在“梁山之友”的那片粉板上,后头的名次是个空白。
童威看不下去,粗枝大叶地建议:“我大哥肯定比我们强,就先排我前头呗。”
三五个梁山头领围上来,给他上了一场公平竞技的课:“没比赛,就没积分。没积分,不能操纵名次。这是阮姑娘定下的规矩,要说理找她去。”
童威:“嘿嘿。”
两兄弟最后各自提着大包袱(里头装着阮婆婆送的鞋),拜谢晁盖以及登州救援小组,感谢山寨的收留照顾。晁盖欲送金银盘缠,几人坚辞不受,说回到揭阳岭自有人接应。
临别,吴用悄悄附耳李俊:“北地骏马,有多少送来多少,我等专望。”
李俊笑答:“就怕贵寨没那么多金银。”
所有头领洒泪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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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一个凌振。
凌振自从回山,就专心投入科研工作。社交活动一概不参加,谁去拜访都吃闭门羹。他管花小妹要回了在登州火器营抢来的原料工具,又连番开条子,管铁匠铺要这要那,一天之内,材料已经堆满了一整个宿舍。
晁盖苦口婆心,去找他谈话:“兄弟,知道你受了那个辽国公主委托,要给她造出最先进的火炮。如此重托,自然不可怠慢。可你也亲口说了,那公主遭人陷害,已经被打成叛贼,身边只有几十个民间壮士护卫……”
言外之意,甲方生死未卜,音讯全无,你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啊。
山上糙汉数千,自晁盖以下,对国际政治的了解仅限于坊市里听听戏曲说书。在晁盖的认知里,“辽国公主”也不过是个有点钱的女中豪杰。至于她的国家跟大金大宋的恩怨情仇,不是他操心的事。
凌振窝在一堆烟药铁锭里,目光坚定,看着老大哥:“那公主智勇双全,必定会化险为夷,小弟会时时关注那边动向,大哥勿要担忧。再说,大丈夫一诺千金,尽人事以听天命。就算听不到她消息,我也不能辜负她嘱托。公主就算不测,我也要把火炮送到她坟前!”
他虽是工匠,却有一股子倔脾气。谁欣赏他的技术,他就倾心以报。
晁盖一怔,朝他竖大拇指:“好好,你这是古人之风,真英雄也!”
大家是梁山好汉,又不是唯利是图的奸商。赚钱是次要的,这“一诺千金”可算说到他的心里去。
于是传令,给凌统制行一切方便。他的工作周围半里内严禁烟火,谁都不许抱怨噪音。
有一次公孙胜下到水边去勘探法阵地点,出野外一整天。风尘仆仆回来一看,自己的丹房被凌振占了,门口挂个牌子“请勿打扰”。
道长上山以后,骂街的次数屈指可数。那天骂了一个上午。
随后几个狗腿喽啰闻声而来,殷勤献计:“这厮敢得罪道长,俺们去给他丢出来!”
反正凌振也没什么反抗能力,这马屁拍得稳赚不赔。
公孙胜斜眼看了看这几人,冷笑一声,拂尘一扫,把他们全都赶走。自己不说话,背着手,甩着袖,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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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露回山休整了两三日,重拾日常,每天绕山跑步。如今梁山不差钱,山上大路都修得宽敞平坦,有些易积水的地方还铺了石板,跑起越野来让人心神愉悦,既不用担心受伤,也不像以前那么费鞋。
她跑着跑着,就发现公孙胜在一处风景优美的悬崖徘徊——崖边架了栏杆,防止拜山游人失足。所以道长应该只是在看风景。
阮晓露朝他打招呼:“道长!你晒黑啦!”
“有家难回啊。”公孙胜朝她稽首,无奈地笑笑,“你一去经年,想煞为师也。”
公孙胜一直想收她为徒,阮晓露一直爱答不理,觉得他就是缺个帮忙挖法阵的道童。
但今日,她和道长空前共情,脱口就道:“谁敢让你有家难回??”
公孙胜长叹一声。
阮晓露想起这阵子听说的传闻:凌振正在建设新的大型军火实验室,奈何不能一蹴而就。在完工之前,一直“借用”公孙胜的丹房。
没想到这厮六亲不认,鸠占鹊巢到这个地步,让公孙胜无事可做,天天出来晒太阳!
好好一个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短短几天,脸上黑了两个色号,成了魔教大反派。
“太不像话了!”阮晓露声讨,“你支楞起来啊!把他赶出去啊!”
公孙胜面露为难之色。
阮晓露助人为乐之心骤起,“我去跟他聊聊。”
公孙胜忙拦住:“凌统制忠人之事,也是为山寨创收,贫道以为,还是要让着他些儿。也有人想帮贫道说话,贫道都拦回去了。”
阮晓露惊讶。道长在山上修炼几年,真是越来越佛系。
但她还是要指出:“你那丹炉精细脆弱,只适合小规模炼点的仙丹,要是拿来试验烟药,只怕不够皮实……”
当然她放心凌振。甲仗库待过的工匠,安全素养肯定是顶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算做不出成绩,也绝不能把政府机关给炸了。
但是……
话音未落,只听半山腰传来轰隆一声,一团火光炸开来。
阮晓露大惊失色,赶紧抓住个巡路喽啰,让他上去了解情况。
不多时,小喽啰垂头丧气地回报:“凌振大哥试验烟药,出了事故。人没事,道长的丹炉毁了。”
阮晓露脸色一黑。怕什么来什么。回想当年,她和花小妹不小心弄坏公孙胜的初代丹炉,道长一副要吃人的凶样,心有余悸。
赶紧安抚公孙胜:“人没事就好,东西没了可以再造,回头给您造新的……”
却见道长没太大反应,反而唇边隐隐似有笑容。
阮晓露想,不会是气傻了吧?
公孙胜微微一笑,一张图纸递到她手上。
图纸里头,规规整整包着三张军功券。
“正好贫道的丹炉也需要升级换代,既然有女施主保证,那贫道就不客气了。别人办事我不放心,还望姑娘亲力亲为。”
阮晓露:“……”
公孙胜悄然离开,留她一个人凌乱。
好哇,图纸都准备好了,你是故意放任凌振赖在里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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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的说,开始干活。
其实现在的物流跑腿工作,已经有多人分工胜任。花小妹和戴宗牵头,何成和罗泰帮忙。在她离山出差之前,已经有二十几个全职喽啰,另有二三十个人兼职。按照阮晓露摸索制定的工作流程,估算难度、设定期限、分派任务、总结复盘、反馈报销……运转得有模有样。
但公孙胜作为山中元老,还是不太信任这些“跑腿二代”,非要在山道上截阮晓露,让她亲力亲为。
阮晓露展开图纸,略略看了下道长的需求,然后下山,往“梁山物流”办事处,正好视察一下工作。
在她出差之际,物流小队的几个首脑依旧在她的院子里办公,只不过隔开了前院,不会打扰后头阮婆婆休息。
阮晓露归来后,陪老娘陪了几天,给各位亲友讲述“辽东见闻”一百遍。等她终于讲腻了的时候,一群物流工作人员请她过去,开了个小席,欢迎阮姑娘回到岗位。
阮晓露看看眼圈青黑的花小妹,又看看瘦削清减的戴宗,再看看后头几个面有菜色的喽啰,想起路上众人抱怨的,梁山物流运转不畅,戴宗到处抓壮丁……
尤其是戴宗,顶个堪比大熊猫的黑眼圈,原本就清瘦的面孔,眼下更是两颊凹陷,纵然鬓间簪了花,也藏不住颓态。
“咳咳,”她忍笑,“俺不在的时候,看来大家都过得游刃有余呀。”
花小妹率先甩锅,指着戴宗:“我从登州回来的时候,这人已经左支右绌,待办的事情堆到天花板去了。”
戴宗忙道:“我没有!其实……”
“好啦,不就是缺人吗?我看人还比以前少了,天冷,山上兄弟怕是也都懒散了。”阮晓露笑着打断,“明儿我去申请扩招,再招他百八十个小弟,分一下你们的重担。”
梁山虽是大厂,但也是有原则的大厂,不会随便压榨人。给山上办事,效率充其量排在第二位,集体凝聚力才是最要紧的。
她不想一上来就听手下人互相告状。没了她,“物流”运转得虽然磕磕绊绊,好歹没掉链子,那就值得一个表扬。
至于大家为什么累成这样……
那就把锅往外甩,归咎于“人手不足”。反正不是自己人的问题。
她翻看这段时间的工作日志——同伴们根据她设计的表格,每项工作都中规中矩地做了记录。就算偶尔有人忘记,事后也会有别的笔迹补上。
直到她回山之前一个月左后,工作记录开始有跳脱疏漏,说明大家开始力不从心。
不过,基本上所有的委托都磕磕绊绊地完成了。所幸寨子里伙伴们十分厚道,大约也知道,没有阮姑娘的物流工作不能期许太多,所以没有给差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