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你, 俺在山上没法过日子!”
“你不知道, 你走这几个月, 物流快乱套了!戴宗到处抓壮丁帮忙!抓了我好几次!”
“不是说大话, 要是你走,俺也跟你走!”
尴尬之情无影无踪。众人剖白心迹,热火朝天, 看得梁红玉等新人惊讶不已,掩口笑个不止。
这土匪寨子可真有趣!
阮晓露朝大伙鞠躬, 然后静静看着阮小二。
阮小二还懊糟呢,冷不丁得到这么个答案,更是茫然, 抬头看看李俊。
原本以为是姓李的一厢情愿死缠烂打,现在一说, 变成妹子勾着人家却不肯嫁,渣人却在我身边。
李俊上前,肩膀擦着他肩膀,低声道:“她没意见,我没意见,你有意见?”
阮小二不甘示弱,梗着脖子道:“没有。”
李俊朝旁边几个人拱手,朗声道:“六姑娘家门渊源,为人不落俗套,在寨子里口碑载道。属意她的,想来非我一人。得她垂青,是我荣幸。我们共渡许多艰险,清白磊落,诸位朋友都看在眼里……”
他看一眼阮晓露,仿佛在问:这么说行吗?
见她专心听着,脸上红润带笑意,想必是比较满意,于是继续道:“今儿这事,大家一笑便罢。回得山去,还请莫要大肆宣扬,免得让寨主觉得咱们因私废公,耽搁正事。我还听说贵寨有位纪律委员……”
大家纷纷露出“我懂的”笑容,七嘴八舌道:“你放心!绝对不让他知道。”
只有鲁智深唱反调,笑道:“贪嗔爱憎,人之常情,瞒他个鸟!他敢做文章,洒家揍得他屁股开花!”
可见“纪律委员”一职,不招人待见之至。
李俊这话说得熨帖,把小六姑娘捧得高高的,而且说她“家门渊源”,等于同时夸了阮家兄弟,更是夸了梁山。众梁山头领都觉与有荣焉。
再说,大伙可还都记得去年李俊拜山,砸在桌上那些闪瞎人眼的金银珠宝。这几个月里,梁山大兴土木,大伙的宿舍都翻新了一遍,路也修了,伙食也改善了。虽说大家都是江湖豪杰,不在乎这点臭钱,但毕竟福利砸到自己头上,饮水思源,对李俊也就印象颇佳。经常有人向军师打听,这李帮主什么时候能再来做客。
他不过是瞧上俺们寨子里姑娘,又不是要强取豪夺,何必跟他过不去?
一场狗血八卦,让他轻轻放下。大伙调侃几句,也就乐呵呵的散了。
只有史进到处问:“咱们山上怎么还有纪律委员啊?……”
阮晓露来到阮小二跟前,笑道:“二哥。”
阮小二自知理亏,东张西望,阮小七跑到不知哪去,想必是不肯跟他一起背这个锅。
“俺,俺怕你被人骗嘛……”他给自己找补,“俺是你哥,总不能不管你呀。”
因为自己心浮气躁,不光差点打一场无谓之架,而且还不小心把小六的悄悄话给广播出来,让那么多人听见。他觉得小姑娘家面皮薄,如今肯定恨死他了。
“喏,去啊。”他朝远处一顶军帐努努嘴,“找他玩儿去吧。”
阮晓露却没走,丢给他一条棍,笑道:“喽啰说,那边有个崖,可以看冰挂。只是路陡,我不敢一个人去。”
阮小二喜上眉梢:“你不生气啦?”
“我……”
阮晓露当然想拎着他的领子跟他上课,我的私事不用你们操心,你们再瞎掺和,我就不理你们几个憨货……
可她反过来想,兄弟们的私事她也没少掺和呀。先前小七酗酒发酒疯,她怕哪天波及自己,于是设计让他节制改正;小五好赌,她嫌不健康,于是话赶话,逼他立誓戒了,至今没复发。
阮小二今儿丢人现眼,出发点也是关心她,怕她吃亏。他也不是个蛮不讲理的哥哥。她在山上浪了好几年,他没怎么管束过。
有至亲骨肉关心着,那感觉大抵还是温暖的。又忽然想到答里孛公主,出门一趟回来,哥哥也死了,母亲也没了,就剩自己孤零零一个。
而她再怎么胡来,身后永远有个家。娘也活得有滋有味,兄弟们也一直活蹦乱跳……
就有点说不出话,嘴角抽抽。
“呜呜,谢谢你们来接我……”
阮小二吓一大跳,大掌盖住她脑门:“发烧了?咋又哭又笑的呢?刚才不是挺威风的吗?”
他千里迢迢过来接人,以为小六会是灰头土脸蓬头垢面,几个月吃尽了苦头;不曾想,小六清减是清减了一点点,但精神头丝毫不差,而且隐隐是整个逃亡小队的头脑。听前头兄弟们讲,不仅顾大嫂和凌振跟着她跑,李俊也听她的,宋江居然也听她的,满口都是什么,要没有阮六姑娘,今番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自从他们哥仨把她拽进江湖,她成长得飞快,干什么事都稳,谁见了谁服气,都叫一声女侠;但回到他身边,依旧是那个会撒娇会耍赖的小妹子。
阮小二百感交集,哄着她:“以后不管你了,爱咋咋地,爱嫁人嫁人,爱留家里留家里,俺都不管了。反正你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俺就管接你回家……”
他一把扛起妹子,放在肩膀上骑大马,一手绰起那棍子,大摇大摆地走起来:“带你去看冰挂!妹儿,带路!”
当天中午,又有李立、石勇,带着二百喽啰,听闻消息,赶来会合。当下差一队小喽啰先回山寨报喜,剩下的摆开宴席,临时的寨子里大吹大擂,来了一次庆功小聚义。
此次北行,纯属计划之外。也没能将我梁山之威扬遍北国,也没能将宵小恶人尽皆诛灭。除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军火单子,也没带回什么意外之财。可谓去得狼狈,回得慌张。
但如此险恶之局,江湖罕见。跑过这么远的江湖豪客,绿林中一只手数得过来。能平安回来就是凯旋,就值得喝一顿庆功酒。
武松先带人斟酒,敬李俊、顾大嫂:“此次变故,六妹已对我说了备细。她和宋大哥、孙提辖、凌统制误上官船,驶往番邦。两位奋不顾身,出海救援,以致失陷异国,九死一生——足见义气深厚。我敬你们一杯。”
尤其是李俊,他并非梁山成员,却依旧抛下自己帮派事务,踏上生死未卜之旅,还损了一艘船,只为支援梁山伙伴。在绿林规矩里,这就叫义薄云天,忠心赤胆,值得一个江湖最高礼遇——纳头便拜。
武松话音落毕,一圈喽啰齐齐起立。
阮小二阮小七也跟着起来。私事放一边,李俊这一次相援,做得真是漂亮地道。倘若没他当机立断,开船追上,小六此时不知在哪个海岛上捞鱼呢。
李俊赶紧也站起:“分内之事,弟兄们休要见外。”
尽管他一日疲累,不太想跟这帮山东人客气,但既然还没退出江湖,这规矩该守还是得守。于是大家亲亲热热,拜了一圈,原本就是生死之交的关系,此时又焊死了三分。
这时候宋江入席。宋江因为拽了绊马索,肌肉拉伤,扯了块布,简单包扎了一下,吊着手臂出现在众人眼前。
大伙哗然:“宋大哥英勇杀敌,真不愧是呼保义及时雨,好个男子汉!”
宋江马上成了新的全场焦点。在座的梁山头领原本带兵出征,只知道是接阮姑娘和同伴们回寨,谁也没想到宋江居然也在她的冒险小队里。众头领要么听过宋江的名声,要么与他很久没见,今日意外相遇,都是惊喜万分,围着宋江嘘寒问暖。
不过“纳头便拜”的就少了。都知道宋大哥虽然心向绿林,到底是朝廷的人。大伙一群悍匪,平生张口骂蔡京闭口骂高俅,要拜“蔡京门人”,心理上还是有点障碍。
好在宋江也不计较,看着一群新老朋友,旧日豪情涌上心头,泪光点点。
“今日见到这么多兄弟,宋江死而无憾!……”
“宋大哥!”蹭功小能手石勇热情相邀,“这次到梁山住下,就别回去了吧!免得在 大官手底下受气!自从上次村店一别,也两三年了,兄弟们都想你得紧……”
要是能把宋江请到梁山入伙,他这次能拿八个甲等功!
几个憨货喽啰鼓掌起哄。
却没注意,旁边李立、李俊、童威、童猛,都没附和,都是笑而不语,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宋大哥不会给他立功机会的。浔阳江上早就见识过了。宁肯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也不肯跟张顺走。
果然,石勇话音未落,宋江就如屁股扎针,蹭地站了起来,眼里的泪也收了回去,严词拒绝:“非是我不爱弟兄们,实是此次北行,探得无数要紧消息,都需要尽快呈报朝廷。事关国家安危和百姓福祉,宋江不敢拖延,打算尽快启程回京。还要烦请诸位兄弟回报晁天王,今番不能去拜见,实在遗憾,期待日后相见……”
众头领无言以对。宋江搬出“百姓福祉”来,倘若对此置若罔闻,白当一场好汉。
但还是要客气两句:“那也回山寨休养安歇几日,再让寨主拨调人马,护送你去东京。否则这一路上也不太平,宋大哥身负重担,更不能平白冒险。”
宋江推辞不过,只能打哈哈。
史进与各位新伙伴都叙礼完毕,笑道:“兄弟以前在少华山落草,如今在大寨入伙。初来乍到,未曾建尺寸之功,因此主动请缨,来走这一趟。幸而不辱使命,没让那番兵加害于你们——嗳,好旺的炭火。”
史进生得挺周正,就是有点怕热,动不动就要脱赤膊。此时酒过三巡,他又嫌热,脱了上衣,又露出后背九条龙,前后左右敬了一圈酒,把这九条龙全方位地秀了一下。
阮晓露跟着大家干了一杯酒,笑道:“热烈欢迎。”
心里嘟囔:史进好好在少华山当山大王,何故搬家?白天没来得及问。
第182章
九纹龙史进跟鲁智深是老相识, 也算是“梁山人民的老朋友”,过去她也多次听说过他的名字——逢年过节,梁山跟各路□□绿林互相道贺送礼, 总少不了少华山那几个人。
宋江跟她想到一块,也笑着问:“史大郎, 听说你在少华山当大寨主, 做下不少英雄事迹。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梁山?你那几位伙伴也一起来么?”
史进端着酒,面孔微微一红, 笑道:“只有我一个。朱武、杨春、陈达三位大哥,说是故土难移, 依旧在少华山勾当。他们也支持我出个远门, 闯荡一番。”
宋江点点头。看来不是梁山挖人墙角, 是人家主动跳槽。
绿林集团互通有无, 交换新鲜血液, 有利于江湖生态健康发展。
阮晓露先前已经见过史进的武功, 一招一式都颇有章法, 显然得名师真传。不过实战经验还有点生涩, 看来在少华山做大王时,没遇到过太棘手的敌人。
她猜测,想必是追求卓越, 自我要求严格,希望在更大的平台上提升自己。
鲁智深笑呵呵道:“去年入秋, 洒家想念史进兄弟,就约着武二郎,一齐去少华山串门, 顺便请他来咱们断金亭打打擂,快活几日。到了彼处, 却听说史大郎因路见不平,吃了官司,监在华州府。洒家跟二郎就顺带劫了个牢,把他带回梁山,避避风头。谁知他来了梁山,就赖着不肯走,去了封信回老家,说要在这入伙——洒家觉着挺好!省得史阿哥一身本事,在那穷乡僻壤埋没人!”
宋江听鲁智深公然贬低少华山,连忙端水:“吾师这话岔了。朱武、陈达、杨春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义气好汉,虽没有做下梁山这般家业,却也让附近官军闻风丧胆。”
鲁智深呵呵笑:“洒家没说错啊。那几个厚道是厚道,就是做事磨磨唧唧,不是爽快人。换了洒家,洒家也不跟他们睡一块。”
莫说少华山三人组不在场。就算他们在,鲁智深也要畅所欲言,该埋汰就埋汰。
武松悄声评论:“好像他们几人愿意跟你睡一块似的。”
大师怒道:“谁说的?谁不愿跟洒家睡一块?”
揪着旁边人,一个个问过去:“你不愿意?你不愿意?你也不愿意?……”
得到一连串的“愿意”,鲁智深心满意足,翘脚喝酒。
被鲁智深这么一打岔,话头过去,也就没人再追问史进为何坚决跳槽。
当下一群豪杰,两两讲礼已罢,把盏已遍,尽兴大醉。
次日,众人带着兵马,分拨开拔。新朋旧友,一路上说着闲话,不觉数日,早来到济州地界。
柳色新新,草色青青,在马蹄上留下浅浅的草叶香气。
官道上横着一队官兵,簇拥着一顶软轿,傲慢地挡住了一众人马的去路。
“泼贼!”史进初来梁山,争功心切,当即撕了衣裳,提枪要冲,“敢挡爷爷去路……”
“慢!”阮小二阮小七同时拦住,“是太守!小六!”
阮晓露纵马出列。
去岁一整个冬天,她见识了凶悍残忍的女真战士,见识了装备精良的契丹骑兵。如今再次见到大宋官兵,看着他们那无精打采、萎靡不振的模样,顿觉无比亲切。
梁山兵马这次北上接人,排面甚大,定然是提前报备了济州太守。多半是吴用出的面。
她嘱咐兄弟:“我和宋大哥、孙提辖留下。你们先回寨。”
这也不是第一回 了。梁山众人熟练地分流,面善的靠前,生得凶的靠后,非梁山编制的生人夹在中间,走得整整齐齐,隔着轿子朝张叔夜打了招呼。
然后大摇大摆地穿过官军阵容,往那茫茫水泊而去。
只有史进、梁红玉两个新入伙的,互相看看,风中凌乱。
“咱们是来落草的对吧?”
咣当一声,张叔夜手里的茶盏掉在轿子地面,渗出一摊茶水。
“本官不听玩笑话!”
“千真万确,”宋江低声通报,“大人也许觉得难以置信。但蔡太师手令在此,小人等历尽千辛万苦,才得以辗转回国,所叙之事,不敢有半分虚言。还请太守大人莫要轻心对待。”
“张老伯,”阮晓露在旁边帮腔,“不是我吹牛,你升官发财的机会到了。你不是平时老念叨蔡太师不干好事吗?给你个机会,恶心恶心他。”
张叔夜一招手,官兵围住三人。
“去衙里说。”
张叔夜身为地方官,虽然学富五车、见识广博,但自从执掌济州府以来,一直是听候调令,朝廷让他干啥他干啥,从来没机会参与国家政策,也不曾掌握朝政最新动向。顶多是偶尔上个奏折,提出一些注定无法实行的民生举措建议。
今日骤然听宋江说什么“海上之盟”,着实消化了好一阵子。
“天子要打仗?要撕掉澶渊之盟?这、这不是背信弃义吗……”
“要去跟辽东的番人结盟?能拿回燕云十六州?”
“朝廷里没有反对的?都被蔡太师和童枢密打压了?”
“派出个使团,两眼一抹黑,去找女真人?知道该去哪儿吗?”
“你俩就是使团成员?其他人呢?”
张叔夜一边问一遍摇头。
宋江和孙立各自亮出身份文书和军牌兵牌,又有蔡京手令、答里孛公主手令、以及几根幸免于难的辽东野山参……不由张叔夜不信。
“说来话长。”宋江叹气,“原本小可也只想为国尽忠,以为此举真的能收复燕云、扬我国威。但谁知,那赵良嗣在半途暴露了狼子野心,原来他投降是假,实际上意图制造战乱,削弱我大宋国力,趁机谋取私利——当时大海茫茫,只有我们这一艘船只,也别无上官约束。小人护国心切,与那赵良嗣争执起来,他激动之余,心疾发作,失足落水而死。”
早在刚从旅顺口上岸时,阮晓露就对宋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跟他达成了一致,商量好了统一的说辞。倘若以后有幸挣扎回国,不论对谁,说的都是这个版本:赵良嗣是奸细。他自己落水死的。
没人对此负责。
张叔夜听得微微动容,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江的眼睛。
反正赵良嗣人已死了,真相到底什么样,这几个人说了算。
但宋江坦然地看着太守,眼里没有半分心虚,摆明了忠心为国,大义凛然。
张叔夜放弃追查真相,问:“后来你们怎么办了?”
宋江提气,刚要答,张叔夜却注意到另一件事,严肃问道:“等等,阮姑娘,你一介……一个平民妇女,又为什么在那船上?”
阮晓露也早有准备,苦笑摊手:“我和几个朋友,因着一点江湖事务,溜到那船上,打算借个官军腰牌。谁知糊里糊涂就开船了。”
不能让张叔夜知道自己这三人都事先认识。务必让宋江孙立清清白白,最大程度地争取张叔夜的信任。
张叔夜怒斥:“胡闹!”
阮晓露可怜巴拉:“俺知道错了,但是俺也将功赎罪了。当时那船上差点哗变,是俺们几个江湖朋友保护了宋大人,穿越风暴,一路开到辽东的。”
其实那哗变就是她搞的。
宋江和孙立双双给她背书:“阮姑娘心存忠义,与我等萍水相逢,便即托付性命,真侠女也!”
张叔夜眉头紧锁,看着阮姑娘那一脸无辜相,不知是该表扬还是该批评。
无论如何,她带着这两个军官小吏找上门来,他张叔夜已经无法置身事外,这滩浑水不蹚也得蹚。
“你们为何不去东京蔡太师、或者登州府衙复命,却要来找本官?”
宋江道:“太守容禀。小人登陆辽东之时,心里就想,虽然那赵良嗣不安好心,但此行耗费国家资源,也不能白来一趟。正巧此时遇上了巡逻的女真骑兵,因着言语不通,意图加害使团——还是这位阮姑娘出力解决了误会,让双方化敌为友——小人窃思,百闻不如一见。不如顺势去女真腹地,隐瞒身份,探一探他们的真面目,日后汇报朝廷,也是珍贵情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双手呈上。
张叔夜翻开,眼尾眯起来。
这是官员小吏常用的那种毛边记事本,上头拉拉杂杂,有时用毛笔,有时用木炭,写着无数片段笔记。有些纸张上洇着水,有些地方蹭了灰。有些字迹工整,想是闲暇时从容落笔;有些则潦草万分,当是着急赶路时所写……
但无论字迹如何,一张张纸的右上角,都按顺序编写着日期地点,无一疏漏。
扣上本子,只见封面上写着:《北行漫记》。
——郓城宋江作。
“这是小人在辽东所见所闻。阮姑娘和其他朋友也帮着记过一些。”宋江实话实说,“那赵良嗣从未与女真人有过接触,而今小人在彼居住月余,与那女真部族多有交流。那女真酋长虽然颇有能耐见识,但其野性使然,部族习俗仍于禽兽无异。人与人之间关系不是亲戚就是主奴,族人皆是贪婪狡猾,残忍嗜杀,反复无常,且十分觊觎我中国文化物力。小人与同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殚精竭虑,又许诺买卖土货,方才获得他们些许信任,得以放还中国。路上艰难险阻,更不必说,好几次险些无法回来……”
张叔夜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一目十行地翻了翻,就看到辽阳府发生的各种人道主义灾难,不觉皱眉。
打仗的地方,有点惨剧太正常不过,他自己也上过战场,不是酸书生;年轻时也曾出使辽国,自认为很熟悉游牧民族的落后之处。
然而宋江所记那些惨剧的程度、以及其背后的野蛮奴隶制逻辑,还是超乎张叔夜一个官宦世家子弟的认知。
譬如,一女同嫁祖孙三代,在兄弟之间转手来去;所有奴隶脸上刺字,动辄砍手砍脚;以赈灾吸引饥民,然后全部活埋;掳掠的女童送入帐中淫乐,三日后全变成尸首丢出来;占领区的汉儿更是贱民中的贱民,强迫剃头辫发不说,稍有过错就会被贬为奴隶……
有些是宋江及同伴亲眼见的,有些是听闻当地百姓说的。总之,是十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张叔夜无言良久,才道:“让本官把这本笔记交给朝廷?”
“太守深明大义,廉洁奉公,以民为先,宋江仰慕已久。”宋江诚恳道,“宋江斗胆,请太守上奏朝廷,女真人狼子野心,与之结盟,并非明智之举。若能说服朝廷,太守便是力挽狂澜的国之英雄……”
张叔夜笑道:“那足下便更是国之英雄了。”
宋江伸手抹眼角:“不敢。”
第183章
宋江的心思很明朗:想当国家功臣不假, 然而他想为国分忧、发光发热的心,也是真的。如果鱼和熊掌可以兼得,让他无痛尽忠, 名利兼收,那是最好不过。
张叔夜再问:“所以你不敢去找蔡太师复命, 因为没能完成他交的任务?怕他责罚?”
“个人得失, 算得什么?”宋江慌忙再拜,“蔡太师对小人有知遇之恩, 这个小人不敢否认。然而兹事体大,小人当以国家为重。”
他不用多说, 张叔夜也能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宋江是奉蔡京之命出差, 但在出差途中, 不仅既定的任务交了白卷, 而且对蔡京的决策多有怀疑, 斟酌之下, 决定站到蔡京的对立面, 用这本《北行漫记》来打蔡老板的脸。
瞧你急躁冒进, 昏庸无能,好大喜功……差点把国家给坑了!
对宋江来说,蔡京虽然提携他, 但从庙堂到江湖,谁不知道蔡京是人人唾弃的大奸臣。宋江出门在外, 自报家门之时,尽管旁人极尽谄媚,他自己也经常觉得抬不起头。而且蔡京权势滔天, 手下走狗无数,他宋江再有能耐, 也无法在蔡京手下飞黄腾达。
如果能趁此机会跟蔡京切割,不仅能还自己一个清白名声,更能进入更广阔的仕途……
张叔夜冷冷道:“下官只是地方太守。”
宋江笑道:“忠义之心,不在官职大小。”
别人可能不知道,然而宋江心里门清,张叔夜正是因为弹劾蔡京,才从京师下放到地方。以至于碰上梁山这么个硬茬。
剿不掉,只能怀柔。
没政绩,升不回去。
宋江又笑道:“太守放心,这‘联金灭辽’之策,在朝堂上争议颇大,不少有见地的朝臣都对此持否定态度,只是迫于蔡太师、童枢密的威势,未能反对到底。小人这本笔记呈上去,不敢说能够一锤定音,至少也能扭转局势,避免蔡、童等人一言蔽日……”
这话意在暗示,朝廷上党争不断,小人今日前来投奔,正是送给您一个反击蔡京的好机会。说不定还能连带着整肃一下朝纲,打击一下奸臣集团的气焰。
就看张叔夜敢不敢收留他。
但张叔夜也十分谨慎,没接这话茬,笑道:“哦?你所说那些‘有见地的朝臣’,都指的是谁啊?”
宋江被问倒了,“这……”
他只是个小抄书的,连宫门都没进去过,怎么会知道这些?
这俩当官的开始打太极,阮晓露在旁边听得打呵欠。
“哦对了,”宋江连忙收起挑拨党争的心思,补充道,“那女真人对我大宋虽不了解,然而口口声声,似已将中国视作囊中之物。以小人之观察,眼下辽金虽然暂时停战,但不出十年,辽国必灭。到时北方边境如何太平?百姓如何安居乐业?宋江斗胆,请太守将此意传至庙堂。否则我便自己去闯宫拦轿,死而无憾!……”
张叔夜挥挥手:“那倒不至于。”
知道你忧国忧民了,在本官面前也不必用力过猛。
他又转向孙立,询问了一些辽东风俗之类。孙立跟随大部队在旅顺口修船,一个月里,也跟当地人有所接触,听了不少真真假假的传闻。张叔夜事无巨细的听了半天,锁眉沉思。
阮晓露有点坐立不安。太守这里哪哪都好,就是每次拜访都喝一肚子茶。她想举手告退,又怕打断张叔夜思路,只能忍着。
“阮姑娘。”张叔夜突然问她,“照你所言,你是误上官船,途中听闻变故,决定站在宋府干、孙提辖这一边——我不是要夸你。我问你,为何做此决策?于你们山寨有何好处?”
阮晓露顿了顿,还没答话,宋江抢先道:“她得九天玄女托梦!告诉她女真人不是好东西!”
阮晓露:“……”
您真信了?
她点点头,模棱两可地道:“我人在江湖,消息比你们当官的灵通些,以前便听说过北方女真生番的一些传闻。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此一开始就觉得那赵良嗣不可信 。然后……”
她大大方方一笑:“许你们忧国忧民,不许我们忠肝义胆?再说,要是真把女真人放进中原,谁最受罪?还不是俺们老百姓!——那个典故怎么说来着?国家是一艘大船,俺们小民就是船上乘客。有人要凿船,难道干看着?”
张叔夜笑了,让人给她满上茶。
阮晓露脸色扭曲一瞬间。我能不喝吗?
“但听宋府干方才所言,”张叔夜撩起满是皱纹的眼皮,犀利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们许诺买卖土产,方才取得女真信任,得以脱身——你还说你们山寨没从中得到好处?你既然认为女真是恶人,与恶人做买卖赚钱,不过是逐利而行,又算什么忧国忧民?”
阮晓露咬着嘴唇,无比的想上厕所。
这老爷子记性挺灵光的嘛!
不过往好了想,张叔夜越是盘诘她,越说明他对这个情报上心,这才问得事无巨细,避免让她一个女土匪牵着鼻子走。倘若他对此事压根不关心,现在早就送客了。
“恶人的钱更要赚啦,何必帮他们省?”她天真无邪地一笑,“想不想知道俺们卖的啥?”
张叔夜呷一口茶,“讲。”
阮晓露心一横,凑近了去,朝张叔夜耳边说一个字。
然后飞速溜走,抓一个小厮:“去茅厕!带路!”
旋风转一圈回来,小客室里气氛完全冰冻。张叔夜面前的茶盏已经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他横眉立目,火眼金睛地瞪着她,恨不得当场就唤左右拿下。
这还幸亏她“尿遁”了几分钟,给了老爷子时间消化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