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那头领被何成怼得没话,过了一会儿,灵机一动。
“小兄弟, 不如这样。”那人带笑说,“既然来了梁山, 那就是谁有本事谁最大。让我来考验考验你。你赢了,我就走;我赢了,让我进去办事。”
一说比武, 何成精神头立马上来,立正喊道:“可以!”
他嘴皮子溜了, 智力没进步那么快。被人家一句话,激得热情洋溢,忘记了自己的本职。
这几年跟着阮姑娘锻炼体质,跟阮氏三雄魔鬼训练,又打过无数硬仗,何成已经不复当日的何成。如果能趁机撂倒一个头领,以后他就是草根的传奇,所有喽啰的榜样!
“大哥,要考什么,出招罢!”
“好!”那头领也爽快,“我问你,今有弦五尺,勾三尺,问为股几何?”
“嘿哈!”何成吐个门户,“不用报招式名字,来就是了!”
那人沉默一会儿,重复一遍:“弦五尺,勾三尺,问你股几何?”
何成:“……大哥,别念咒!要来就来真的!”
“……”
阮晓露有点精神了,在屋里悄悄提点:“他好像在考你几何题!”
外头那位大哥很耐心,蹲下来,嗤嗤嗤,地上画了个图。
“是这样的……”
何成对着个直角三角形发了半天的呆,脑袋越来越晕,不由得靠在墙上。
那出题的头领冷笑一声,扒拉开何成,推门进来。
阮晓露看到了一个瘦瘦长长的人。他人也高,发际线也高,一看就是聪明绝顶。眯着眼,背着手,文质彬彬,就是眉头间的川字纹好像印上去一样,始终淡不下去。
倘若再架副眼镜,换身西装,他活生生就是个“名牌大学最年轻系主任”。
“神算子蒋敬,”系主任自报家门,“幸会。”
“啊对对对,你就是那个特别会算数的!”阮晓露猛省,“人家说你累万积千,分毫不差。赶紧去帮军师管一下军功系统吧!上山的兄弟太多,他一个人搞不定……”
“会算数……”蒋敬对她的热情没什么反馈,反而不满,“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会算数的’?”
梁山泊人才济济,自认怀才不遇的也多了。阮晓露不以为奇。
“是是,听说您武艺也十分高强,哪天见识见识——大哥需要点啥?”
蒋敬环顾她的“办公室”——其实就是客馆堂屋,忽然看到几个训练用的土制哑铃。
“练气力的?”他好奇,“你一个女子,谁教你的?”
“是啊,”阮晓露得意介绍,“大哥初来乍到,也许不知,我们巡山一队……”
“那我考考你,”蒋敬兴致勃勃,“十斤的哑铃,单手握,前臂水平上举时,这块肌肉要承受多少斤的力?”
阮晓露:“……”
他要是“请教”也就罢了,转天就请他去巡山一队来一节体验课;他这是在问啥?
但阮晓露在梁山待久了,各种怪癖人士见得多,也不以为怪。
她带领巡山队锻炼时,也被人问过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心中早就有一整套标准答案。
“先徒手选择自己能承受的最大重量,”她好心给他科普教学,“关键是动作要准确,才能锻炼到正确的肌肉,不至于受伤……”
蒋敬连连摇头。
“看来你不知道。不过,姑娘家懂这些,也算难得……”
他像个查宿舍的辅导员,将她的桌椅板凳一样样看过来,又惊讶:“你读过书?”
阮晓露谦虚道:“上吴学究的识字班,会写几个常用字,作诗作文什么的不行……”
“我考考你。”蒋敬提起她的毛笔,“回字有几种写法?”
阮晓露怔住一刻,脱口道:“四种!”
没练过书法,我还没背过课文吗?
蒋敬惊讶:“写来看看。”
阮晓露:“……”
蒋敬摇 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姑娘的文化水准还要加强啊——哎,你这写的是什么,江南的花码?”
终于有他不认得的了!阮晓露得意:“这是阿拉伯数字!”
蒋敬摇摇头:“定是花码——苏州码子。你记错了。你的算学难道是武术师傅教的?”
阮晓露:“……”
蒋敬得意:“论数字算学,我还没遇到过能搞懂的女流之辈。不信,我考考你——
阮晓露已经彻底不困了,跟他杠上。
“勾三股四弦五!”
何成大兄弟,给你报仇了!
蒋敬挑眉,“还是懂点东西的。我再考考你,圆周率……”
“3.1415926!”
“怎么算出来的?”
“……”
阮晓露一口气没上来,握着拳头,哑火半晌。
今日,体育生之耻。
“我就说嘛,不可能懂的。”蒋敬笑道,“不过,一个渔家小妹,能会这么多东西,很难得了……”
“我考考你,”阮晓露负隅顽抗,“圆周率怎么算出来的?”
蒋敬提起个笔,随手划拉。
“割圆术嘛,简单得很……”
“不过,这是前人算法。调日法你知道吧,不够精确的……”
“我在黄门山的时候,夜来失眠,想到了一种改进的方法,引用隙积术……”
阮晓目不转睛,看着他笔走龙蛇,觉得有点头晕,想往墙上靠一靠。
“姑娘听懂了吗?”
上课睡觉被点名,她猛地一个激灵。
蒋敬总算告一段落。阮晓露墙上全让他写了草稿。总算他理智尚存,没把她的物流单子给覆盖了。
“听不懂。”阮晓露打呵欠,诚实说道,“不过这些都是很厉害的知识,了不得,大大的有用,是人类文明之光。您千万要继续研究,不要畏难,勇攀高峰……”
蒋敬有些不可置信,颤声道:“你这话真心?”
“那还有假,”阮晓露笑道,“我从小就特羡慕理科好的人。哎,要不大哥你开个奥数班,我肯定去。吴学究院子旁边还有个空房间……”
蒋敬默然半晌,突然仰天大笑,红着眼圈踢开门。
“噫吁戏!奇技淫巧而已,文不能考取功名,武不能上阵杀敌,你研究它做什么?你研究它做什么?蒋敬啊蒋敬,你真是愚不可及啊……”
阮晓露看着他发疯。
蒋敬慢慢往外踱步,忽然转头看她,轻声道:“江湖十年,你是头一个跟我说,这些东西厉害、有用的……我知道是敷衍,多谢了,敷衍得我心花怒放,谢了……”
阮晓露感觉五味杂陈,心想可不是么,梁山这么个肌肉至上的地方,谁会欣赏一个醉心算学的书呆子。吴学究好歹能诌点成语典故,他这些东西谁懂?没挨拳头是大伙让着他。
他那招人嫌的“考考你”,只是一次又一次徒劳的尝试,妄图通过打压别人,来找回自己那破碎的自尊。
她两步追上蒋敬,忽然问:“你多久没睡觉了?”
蒋敬茫然转头。她看到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半张脸都盖着黑眼圈。
“以前在黄门山,是马麟兄弟的笛声助我入眠。”蒋敬自嘲笑了笑,“如今他笛子坏了,梁山上人多,白天黑夜都有声音。我……”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指着阮晓露的物流单子。
“对了,我有事相求姑娘,大市镇药铺里寻一寻,有没有能够让人致聋的药物?”
阮晓露没听懂:“咋?”
“让人耳聋。能听懂吧?”蒋敬突然不耐烦,“暂时的、长效的,都可以。这山上实在是太吵了!”
神经衰弱,病情够重的。
她试探问:“你那马麟兄弟,新搞到一点没副作用的五石散……”
蒋敬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倒出一大把黑色丹药,一股脑送进口。
“这个?越来越不管用了。”
阮晓露张着嘴,目送蒋敬离开。
送走蒋敬,已是天黑。阮晓露谢了何成,让他下班,自己伸个懒腰,咕嘟灌下半壶凉水。
原本晚上还要来两组负重,但今儿实在有点吃不消。对着满墙的数学公式,也用不上力气。就赏自己一天作弊日吧。
拉伸两下得了。
推开院门,墙边一团阴影。
她吓得一退三尺,“谁?”
阴影倏地站起身,成了个迫人的高大身影。他掀起毡笠,面孔铁青,阴沉沉地看着她。
阮晓露平白觉得自己有点印堂发黑,陪笑着打招呼:“杨志大哥啊,这个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出门左拐阮小五……”
“喔唷!”
杨志突然双腿一弯,跪在她跟前!
阮晓露赶紧扶:“何苦行此大礼,打不过也没关系……”
杨志甩开她手,恶狠狠看她一眼,艰难地自己爬起来。
何成笑嘻嘻凑近:“这人在外头一动不动,坐了两个时辰,不让小的通报。小的提醒他会腿麻,他瞪我。”
阮晓露使劲抿嘴:“愣着干啥,扶人家坐好,按摩小腿肌群。”
杨志大概是想等在她院子外头,等她出门,来个出其不意的现身。谁想她今日业务繁忙,一直加班,他硬着头皮坐到现在。
久坐两个时辰还不换姿势,这腿能不扎吗。
杨志再次站起来,捉过阮晓露的胳膊,啪啪啪,塞了三张军功券。
“可以啊!”阮晓露竖大拇指,“盖房都能盖出甲等功,真是勤劳典范……”
“给阮小二,下蒙汗药。”
“……”
啪啪啪,又是三张军功券。
“给阮小五,下蒙汗药。”
啪啪啪。
“给阮小七,下蒙汗药。”
杨志说完三句话,扣上毡笠,一瘸一拐而去。
何成风中凌乱:“姐姐,他要啥?”
阮晓露也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风吹日晒含辛茹苦的搬砖,攒了九张军功券,足够把三阮一顿违法乱揍,然后“将功折罪”即可。他却没有选择这条光明大道,而是选择和平地、守法地、岁月静好地,将三兄弟恶心一把。
阮晓露无言半晌,朝那背影喊:“我、我告诉我哥去!”
杨志似乎是冷笑一下,脚步没停,消失在夜幕当中。
阮晓露躺在床上琢磨。杨志这招真损啊。
寨规只规定了不许兄弟斗殴, 不许害人性命。但“下药”这种无害之举,虽然上不得台面,但还真不在严禁范围之内。
前几日, 孔亮到孙二娘跟前犯贱,说嫂子你三十大几了咋肚子还没动静, 不会是张青大哥不行吧?
孔亮芳龄二十五岁, 上梁山以前接触的女性仅限于自家亲属,要么是五十岁姨婆, 要么是五岁表侄女。如今来了大寨,总算能见到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适龄女土匪。想给自己立个风流倜傥的人设, 张嘴就是这么一句狗话。
这也赖他新上山, 还没来得及参加新一期的“梁山特色男德班”——就算他上课了, 毕业了, 也只能学会“不近女色最光荣”, 不会觉得开个黄腔算啥大事儿。
见孙二娘脸一黑, 孔亮捏把汗, 仗着自己年纪小, 笑嘻嘻地扮无辜,说俺就是开个玩笑,嫂子您不会当真了吧?
孙二娘随即脸色如常, 往他脸上甩个手帕,也开个黄腔怼了回去。大家哈哈大笑。
孔亮首次搭讪成功, 美滋滋傻乐。
但是他临出门,突然天旋地转,腿一软, 直接磕在门槛上,糊了一鼻子血。
大家齐齐看向孙二娘。孙二娘冷漠地说, 他自己脚底下拌蒜,关老娘啥事。
这就成了无头悬案。虽说众人知道孙二娘的专长,九成九是她下的手,但孔亮又确确实实是他自己摔的。而且这点小伤,在天天有人干架挂彩的梁山,根本属于鸡毛蒜皮。为这点小事去翻军规、上纲上线,那要被全山兄弟瞧不起。
更别提,“被女人打了不能还手”,这军规自从立起,倒是没人违反过——因为山上的女眷不会随便打人。
(除了阮婆婆会教训儿子扇巴掌,那自然是不能躲的。)
可是孙二娘她不是一般的女眷。她能单手提武松!
谁敢以身试法,跑到她面前去挑衅军规?
于是孔亮自认倒霉,第二天就贴个膏药重出江湖,让他哥哥也不要追究这事。
反而有不少喽啰偷偷拜倒孙二娘裙下,请她教教下药的本事。
杨志看来是突击读透了军规,所以有恃无恐。就算他通过阮姑娘“滴滴下药”,只要没留后遗症,就不算犯规。
而且三阮都是血气方刚大小伙,算计他们不算戕害老幼妇孺;三阮曾经用蒙汗药劫了他的生辰纲,他同态复仇,以牙还牙,也不算违反江湖道义。这事也不在阮姑娘的“三不接”范围之内。
让 这三个虫豸也尝尝,被信任的人算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
如果阮姑娘兄妹情深,向哥哥弟弟告发,那三兄弟肯定得去找杨志练一练。到时候杨志作为被挑战的一方,拥有场地选择权,可以在断金亭上把三兄弟血虐一番。
如果三阮被激怒,不耐烦登记直接动手,那更是正中杨志下怀。不光能揍一顿,还能让他们触犯军法,全山丢脸。
当然,她也可以退回军功券,拒绝陪杨志一起发疯。但吴用题的“排忧解难、有求必应”墨迹未干,她就要砸自己招牌,未免有点太输不起。
阮晓露翻个身,正襟危坐:“接,当然接!姑奶奶我还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然后咕咚躺平,倒头就睡。
不过,杨志给她出的这个难题,没让她纠结多少时间。时值春夏之交,冷暖不均,她又加班加点忙了几天。从济州府回来一趟,就躺床上发烧,水泥封鼻,刀片拉嗓,好不难受。
阮婆婆心疼:“乖乖小六,又不是没饭吃,每天忙里忙外的,做什么嘛!瞧瞧,吃不消了吧!”
老太太如今过得舒坦,头顶江州定做的大金钗,裹着张贞娘亲手纺的厚绸衣,穿着武松亲手打的狼皮做的软鞋,有什么吩咐,一群大小伙子抢着干活。每天就是在水边听号子,看风景,回首往昔。
老娘闲不住,好不容易有点事,赶紧活动老胳膊老腿儿,亲自下厨给乖女熬汤烧饭,又要到房里陪她。
阮晓露好说歹说,把老娘劝出去。
“别别,可别把您给传染了。”
迷迷糊糊中,依稀听得外头热闹非凡。听说阮姑娘身体有恙,门口排了百十来人,都是来探病的。
上山三年,混出如此人缘,阮晓露十分感动。
当然,也是因为这三年来,山上生重病的少之又少。健壮小伙子自然百病不侵,少数不怎么健壮的,也都参加过巡山一队,增强了体质。这次罕见一个病号,众人蜂拥而至,都来释放爱心。
鲁智深的大嗓门余音绕梁:“是不是没吃饱饭啊?把洒家房里的酱肉,送十斤过来!”
晁盖和吴用派人去山南摘了二十斤大毛桃,沉甸甸搬了来。公孙胜托人送来一瓶改良版五石散。孙二娘则带来一扇笼热腾腾大包子,保证里头都是纯正牛肉馅。
水寨喽啰偶然听阮姑娘说过,发烧之后可以沐浴降温。这会子已经搬了十几缸水,排在院子里,就等她一声令下,开始添柴。
林冲派罗泰送来烧鹅,让她好好补补。旁边齐秀兰坚持说病人不能吃烧鹅,俩人快打起来了。
张横张顺送来鲜鱼,为保新鲜,专门装在大缸子里抬了来。阮小二瞪眼,说俺妹子不缺鱼吃,俺们这个月捕捞成绩比你们高一半。
张顺笑道:“这鱼不是吃的,是看的。只生在泊子中央的水底,别处都见不到。送给姑娘解闷儿。”
鱼缸里一层圆石,带几株绿藻。一群小鱼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只见它们通体透明,见了光,身体反射出彩虹般的光晕。
旁边还点缀着几个淡水蚌,一开一合,里头隐约含着大珍珠。
彩鱼、珠蚌、水草飘摇,好像一个静谧的水下森林。这就是张顺从小到大的栖息环境。
阮晓露大开眼界,趴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一点也不觉得闷在屋里无聊了。
还有,石勇居然也挤过来,说当初官兵围山的时候,阮姑娘于他有救命之恩。他过去闯江湖的时候,得过一瓶特效药,特来送达。
“看封标——江南安道全出品!我自己患伤寒都没舍得用!”
山上物资不太丰富,更多人只是带了一个脑袋两只手,要来探望一下阮姑娘。
花小妹的声音:“和尚让开,让我进去!”
阮晓露挣扎着把三兄弟叫来,哑声道:“大伙好意心领了。礼物可以酌情收,但不需要探病,一个都别放进来。”
然后蒙上个自制口罩,又往房间里喷了半瓶醋。
免得一个传染一群,重现当年“时疫攻山” 的惨状。
三兄弟果真守在门边,大嗓门招呼人:“多谢大伙关怀。六妹子病着,不方便出来。回头等她好了,让她去拜谢大伙。谢谢了啊!”
当然也有不高兴的。蒋敬路过客馆,连声抱怨:“吵死了。我的耳聋药到底何时能来?!”
物流工作只能暂停。反正又没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有自家兄弟把门,阮晓露清清静静地休养了十来天,满血复活。
出乎意料,石勇送的“江南安道全出品”的药丸,居然还挺管用。她开始害怕是“五石散”一类的玩意儿,舔一舔,有点腥甜,满口清凉。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吃了两丸,咽喉疼痛就减了三分。一瓶吃完,清清爽爽。在医疗水平有限的古代,当真算是“特效药”。
难怪书里宋江费尽心思也要把这神医给弄上山呢。
阮晓露到聚义厅去销病假,顺便扁担挑了两大包炸鱼干,酬谢关心自己的兄弟姐妹。
特别要感谢石勇。她开始觉得这哥们只是个混日子的。现在看来,能混出这么个名堂,本人也必定有点名堂。
石勇却早就等在聚义厅里了。一脸忠厚的笑,正在跟晁盖说话。
“六姑娘,来得正好。”老大哥招呼她坐下,“刚摘的李子,好吃就都拿去。”
夏日来临,后山的果树开始陆续丰收。如今山寨人手足,定期派人去摘水果,桃儿、杏儿、梅子、李子、枇杷、山枣……聚义厅里每天都有新鲜果盘。
当然大多数好汉都更喜欢酒肉,不耐烦吃水果。这果盘摆上桌,少有人动,顶多是喝醉之后解解酒。剩下的,晚上都让女眷们端回房去。
阮晓露咬着一个脆李子,就听晁盖道:“有事跟你说。”
她有点意外,“嗯?”
“你这次生病,大家都看在眼里,老哥哥很心疼啊。”晁盖让人给她倒茶,“我想了一下,如今山寨人丁兴旺,各种杂事也多。你一个小姑娘,身体怕是跟不上。以后再累坏了,我可没法跟你兄弟和老娘交代——这样,给你找个帮手,石勇兄弟身强体壮,也乐于助人,愿意帮兄弟们跑腿。让他替你干一阵子,你好好休养三五个月,别落下病根。”
阮晓露越听越脸黑。再看石勇,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兄弟不才,自从十六岁上一拳打死了人,从此一直在江湖上闯,也知晓不少门路,也不缺气力。大妹子放心,肯定帮你把事儿办得稳稳当当,青出于蓝……”
阮晓露一眼不眨地看着他自吹自擂。
石勇憨厚赔笑:“别多心啊。兄弟是担心你忙不过来,再病一次,我可没那药了。”
言外之意,你欠我个大人情。没我送药,你哪能好那么快,还得多难受好几天。
阮晓露:“啊,呵呵。”
明白了。好家伙,这是趁你病要你命,打算取而代之啊!
说的好听,“帮一阵子”。实际上呢,等她休养个三五月,再要拿回这条物流船,石勇肯还吗?
山上人口爆炸,立功的机会也摊薄,军功券愈发难拿。唯有她这里,每次帮兄弟们排忧解难,自己都有个小小丁等功。虽然不值一提,但是它稳定啊。
作为梁山第一机会主义者,石勇独辟蹊径,早就盯上了她这个偏僻的刷军功点。这阵子他对她嘘寒问暖,连带着对阮氏三雄献了不少殷勤,以至于跟晁盖稍微一提“阮姑娘太辛苦了让她歇一歇”,老大哥就心花怒放,一挥手,准了!
阮晓露有点措手不及。这阵子工作量增大,她确实想过招一些小弟,升级一下人事和业务架构。但这事需要详细规划,一生病,就搁置了。
她迟疑:“让我想想……”
“有什么可想的。”晁盖爽朗道,“你怎么干,还让石勇兄弟怎么干就行了!回去你跟他交接一下,说道说道,然后赶紧休息。就这么定了!”
阮晓露悄悄瞪石勇:你有那么多渠道可以立功,干嘛非要抢我这一亩三分地?!
石勇憨憨地看她一眼,眼里闪过一股志在必得的惬意之光。
第90章
的确, 像物流代购这么“简单”的任务,一不用多年勤练武功,二不用冒性命危险, 事多钱少,不是英雄好汉勾当。虽然人人离不开, 但毕竟是后勤之事, 换人就换人。晁盖还觉得这是体恤小姑娘呢。
再说,她一个女眷, 要军功有啥用?就算通过助人为乐攒的军功,那含金量, 跟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也没法比呀。
阮晓露压 下心里一万句骂娘, 沉下心, 点点头。
“我今儿还有点不舒服, 得歇着。不如等明日例会过后, 石大哥下午再来找我吧。”
石勇喜出望外, 大概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 连忙站起来拱手,一连串的“多谢妹子”、“妹子慢走”。
阮晓露离开聚义厅,不忘带走那一篮李子。
抓一枚个大汁多的, 狠狠咬一口。
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梁山过于嚣张, 自有济州府派兵过来收拾;她阮姑娘太过高调,也会吸引到别有用心的注意。
物流船她肯定是不会让出去的。当然这危机也不是无解。找老大哥撒撒娇,或者找人把石勇打一顿, 简单粗暴。
可是赶走一个石勇容易。万一来个更高段位的,比如林冲跟她抢, 她抢得过吗?
(当然,更高级的头领有的是机会立功,也不会跑到她的碗里抢食)
怎么能让石勇知难而退,而且一劳永逸?
阮晓露吃几个李子,找块空地吹了一阵子山风,慢慢下山,踅摸到第二坡右侧耳房宿舍。
几个头领正在树荫下纳凉,其中好几个是她熟人。看到她,纷纷站起来拱手。
阮六姑娘不畏强权,从狗官手中抢救下梁山基业。虽然尚未成为正式头领,但大家都知道,这个妹子是山寨的一支奇兵,万不可轻视。
阮晓露大方打招呼:“刘唐大哥好,白胜大哥好,花将军好。”
剩下一个瘦长清秀的汉子,见了她,也赶紧站起,脸色有点僵。
“戴院长,早啊。”她也照常招呼,“新摘的李子,给你带点,别嫌寒酸。”
戴宗原本在江州有个铁饭碗,奈何到了山东之后一直当俘虏,先是在二龙山,后是在梁山,无故旷工几个月,估摸着江州那边早就把他开除了。戴宗本身跟吴用相识,加之他和公孙胜意外的投缘,道长和军师轮番热情相邀,戴宗思量几日,干脆就留在梁山混吧。
山上新人多,他混在新人堆里,天天吃酒席搞团建,日子过得挺舒畅;今日骤然遇见个半新不旧的熟人,戴宗脸色有点僵。
但旁边几个好汉都笑了。刘唐假装吃醋:“咋的,李子给他不给俺?”
花荣笑道:“这你就不知了。冬天官兵围山的时候,戴宗兄弟帮了她大忙。没他,阮姑娘差点让鹰爪子给抓去。这是谢礼,你自然没份儿。”
戴宗有点头脑混乱,张张口,不知道说什么。
这是什么颠倒黑白的剧情?他只记得当时被阮姑娘拍了个脸着地,然后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
阮晓露神色如常,也顺着说一句:“人家凭本事挣的李子,想吃自己摘去。”
人和人不一样。同样是吃她暗算,让一个大姑娘扭在手底下,有人不以为意,掸掸身子站起来,谈笑自若;有人却当成奇耻大辱,耿耿于怀,一直记恨到现在。
戴宗既已上山,没必要跟他结这个鸡毛蒜皮的梁子。于是阮晓露平时有意无意就提,说戴宗对自己有相助之情,丝毫没提他被她一招狠摔的糗事。
——这也不算完全假。戴宗确实给她提供了珍贵的情报,让她面对张叔夜之时,心里有谱。
梁山上多的是武艺超群之人,各种傲人战绩无数。相比之下,阮晓露赢过一次戴宗,算不得什么值得炫耀之事。她闷声发大财,不争这虚名儿。
戴宗却以己度人,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姑娘手下败将的糗事必定已经传遍全山,经常觉得旁人在偷偷笑他。直到现在,看看周围众人的态度,才骤然明白过来。
阮姑娘够义气,给他留足了面子。
戴宗的神色一下子明亮了不少,有点傲娇地道:“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来来,兄弟们一块吃。”
这梁子算是轻轻揭过了。戴宗觉得自己挺大度,一篮李子就原谅她。
知道她肯定有事,于是跟其他人告罪,跟她转过墙角。
“无事不登三宝殿。”阮晓露开门见山,“我听说,你有神行之术,日行八百里?”
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她是不信的,但戴宗往返山东和江州送信,速度着实惊人,堪比绿皮火车,又不是假的。阮晓露练了多年长跑,心里推测,这戴宗大概也是个长跑健将。可是看他这身材和肌肉量,又不太像。
戴宗微微一笑,无视她的好奇心:“有事吗?”
阮晓露拣个树墩子坐下,笑问:“你既然走得快,那山寨走报机密探声息的活计,非你莫属了?恭喜啊,以后稳定军功进账,山寨赢家啊。”
戴宗刚亮起来的脸色又僵了:“也,也没有啊,谁瞎传的。”
以他的特长,确实适合往各处做哨探。问题是,他不认路……
上次来梁山送信,就迷迷糊糊绕到了二龙山,连山东绿林的交通要道、走南闯北必经之地——朱贵酒店都完美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