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是当初“智取生辰纲”的团队成员。
三兄弟当即就明白了, 互相看一眼, 哈哈大笑。
阮小七高声道:“杨制使,好久不见!”
阮小二笑道:“上了山,就是兄弟。以前的梁子, 早解早痛快。你是想就在此处呢,还是出去?”
三兄弟一脸挑衅的笑, 跃跃欲试地跳下凳子。
公孙胜赶过来在一旁灭火:“莫冲动,此乃历史遗留问题,莫冲动……”
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杨志是三代将门之后, 五侯杨令公之孙,应过武举, 做到殿司制使官。真打起来,阮家三个自学成才的草民可不是对手啊!
“贼道,”杨志横他一眼,“要么你先来?”
公孙胜麻溜转身走人。
杨志丢下斗笠,慢慢捋起左边袖子,又捋起右边袖子。
阮小五仰脖喝干一大碗酒,撕开衣衫,露出那只郁郁葱葱的豹子,一声大喝。
人生能有几回搏。三兄弟的心思都一样:打赢了,下半辈子有的可吹;挨揍了,那是还以前的债,光明磊落。
眼看就要见血。半数喽啰已经躲到了厅外。有人飞奔去叫寨主。
其余人粗气不敢喘,唯恐一会儿血溅自己身上。
“咳咳。”
就在这落针可闻的时刻,忽然有人极其不识时务地清了清嗓子。
杨志蓦地转头。
看到桌子上坐着个年轻姑娘,眉眼干净,身段利落,就是有一只大油手,举着半个蹄髈,朝他摇了摇。
“杨制使——杨志是吧?”阮晓露面无表情,开始采访:“请问你正式入伙梁山了吗?”
杨志觉得莫名其妙,点点头。
“热烈欢迎。”阮晓露接着道,“那么请问,梁山的寨规军规你都背熟了吗?”
杨志虎着脸,摇摇头,“你是谁?”
阮晓露环顾全场:“来个人给他背一下。”
几百个嗓子集体开嚎:“听大哥话,兄弟同心!”
杨志猝不及防,吓一个激灵。
“……禁止赌博,杜绝浪费!……手足相残,军法处置!……”
杨志听到这几句,脸上已经青得发黑。
阮晓露:“你方才已经打了两个兄弟,按军规,该罚八十军棍,两个月苦役,当然也可以抵扣两个甲等功,但你初来乍到,军功显然是没有的。去跟军师求一求,也许能赊着——如今还要再打三个,那就得再加一百二十军棍,三个月苦役。除非你天生喜欢受虐,否则我劝你三思。”
这些军规算法,梁山老人自然如数家珍;但杨志脑子完全没跟上,懵懵懂懂问:“这是什么跟什么?……”
阮晓露转向自家三兄弟:“还有你们,若是擅自跟梁山兄弟动手,同罪同罚——唉,咱们军师是吃白饭的吗,宣讲落实军规寨规,这本来应该是他的活……”
有老实人答:“杨制使刚进厅,吴学究就说去解手……咦,这都半个时辰还没回来,别是掉茅坑里了,小的去看一下。”
阮家三兄弟也反应过来,懒洋洋收了架子:“对对,不能随便打架,俺们得遵守寨规,给兄弟们做榜样。”
本来就没把握赢,现在有个台阶,正好就坡下驴。
小喽啰背寨规的声音稀稀拉拉:“如欲放对,断金亭见,提前三日,登记时间……”
阮小七猛然想起还有这规矩,立马又活了:“对对,青面兽,你要想出口恶气,可以跟俺们提前约架!不过也有规矩,被挑战一方,自己选比武手段。你要是挑战我呢,那咱们就水里见,好不好?看见后头那个小粉板了吗?现在就可以上去登记!你打不打?哈哈哈哈……”
他吸取当初轻敌大意、被武松血虐的教训,这次直接要求下水,绝不客场作战。
几个水寨喽啰狐假虎威,跟着哈哈笑。
“就是啊,要想打还不容易,跟俺们大哥水里去打……”
阮小二阮小五互相看一眼。阮小二笑道:“这不是欺负人吗!”
阮小五板着脸道:“怎么能这么说,没准人家水上功夫比咱们还强,到时候让咱们心服口服。”
阮小二点点头:“可不是。喂,杨制使,俺们等着你邀约!”
三兄弟哈哈大笑。
杨志委屈得脸都绿了,狠狠哼一声,转身走人。
杨志最终也没在小粉板上登记。他丢不起那个人。
当然,随着梁山吸纳众多新人,断金亭校场也热 闹了好一阵子。大家互相摸底,友好交流,打得团结而紧张,严肃而活泼。虽然也偶有断胳膊断腿,但在绿林里已算得上很文明。
阮晓露一场不落地观摩学习。多场高质量赛事看下来,觉得自己本事也渐长。跑去找花小妹对练,也能打个平手。
不过花小妹也很难约出来。她忙着陪嫂子。
花荣的媳妇——也就是她的嫂子崔氏,当初清风寨之变时,根据宋江的安排,原本在孔明孔亮的庄子里避难。这次寻到机会,一同上山。
崔氏据说是名门淑女,上山时一顶小轿,众人伸得脖子抽筋,也没看到她一片衣角。
花荣夫妻团聚,十天没出院门,也没参加例会,训练也放了鸽子。直到军功券全扣光,花荣才恋恋不舍地重新出现在聚义厅。
无数双羡慕嫉妒恨的眼睛,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打量他。
孙二娘低声道:“俊俏。”
施恩啧啧:“容光焕发。”
张青摇摇头,“黑眼圈有点明显。”
曹正努努嘴:“步子也有点虚。”
“我回来了!”花荣恍若不闻,一脸阳光,笑容满面地朝众兄弟拱手,“今日该兄弟下东山巡路。谁跟我一起去?”
巡路就是剪径。剪径就是劫财。抢到财物就有军功。花荣本事高强,平日都是一呼百应,大伙抢着跟他组队。
但今日,无人响应,大家面带微笑,把花荣看得面红耳赤。
吴用咳嗽一声。
“嗯,花将军缺席多日,尚且不知,咱们……嗯,暂时不巡路了。”
为了践行和张叔夜的约定,梁山好汉不能再去济州府发财了。
此前“新同学”上山的路上,也曾撞见过小股官军。但那官军都似瞎了似的,隔五里地就开始回避绕路。现在看来,是张叔夜释放的和平讯号,表明自己遵守约定。
这太守能处,不是“狗官”。晁盖也决定给他个面子。
新人上山,聚义厅里天天开席团建。领导层趁机闭门开会,紧急商讨山寨的未来路线。
吴用悄悄叫人把阮六姑娘也请来。毕竟是她跟张叔夜直接对话的。
不过临到门口,晁盖有点皱眉头。山寨首脑议事,小姑娘参会算什么?
阮晓露十分乖巧,作势退出:“大哥想必胸中已有规划,如何带领山寨走出一条发展,繁荣之路,您一个人说了算就成,到时我们听您指挥,不用动脑子……”
晁盖一听“规划”俩字就头大。他理想中的土匪生活,就是没规划,不经营,潇洒一天算一天。桌上永远有酒肉,身边永远有兄弟,路上永远有富商,唯一缺席的就是狗朝廷——这才叫人生至乐。
还搞什么“繁荣发展”……听着就脑仁疼。
算了算了,这脑子还是留给别人来动吧。
招招手,“进来进来。”
阮晓露也不谦虚,直接切入主题,畅所欲言:“海沙村的事态始末,我已经汇报过了。抗争的结果是,盐场自治,安全自理,官府只要定期去收盐;如今济州府的意思,是让咱们梁山也‘自治’,只要不给官府添乱子,能让他们收到足够的税,官府便不在咱们这里浪费时间。”
晁盖问:“如何算‘自治’?”
吴用思维转得快:“这个好办。以前是剪径,现在么,可以和平一点,派人在固定地点收取买路费,避免干戈。反正咱们梁山在附近已经臭名远扬,客商们不会不识抬举。”
阮晓露忍不住乐了。怎么跟高速收费站似的。
马上补充:“还可以设立服务区!——嗯,多开几家酒店,还能创收。”
林冲谨慎发言:“总是拦路抢劫,虽然抢的都是富商,但毕竟有碍山寨名声。如果能摒弃剪径,改用不那么暴力的方式……总归是好的。”
他心中始终对一件事耿耿于怀:他那正直而单纯的娘子,永远不会和盗匪强人为伍。
这话如果是几年前说出来,也许晁盖会大摇其头。但如今老大哥年岁渐长,也有点折腾不动。看到兄弟们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有所伤亡,心里头也越来越不舒服。
晁盖赞同地点头:“剪径什么的,是毛贼勾当,咱们如今是大寨,不到万不得已,也不需要靠它来吃饭。如果济州府守约,那么梁山好汉在水泊附近,便可以活动自如,不必担心官府通缉——确实可以开几家酒店,兼做眼目之用。孙二娘夫妇原是酒家,正好可以重操旧业。”
但他马上又想到:“如此以来,弟兄们一身本领,岂非无用武之地?咱们还演什么武,练什么兵呢?”
这倒是个问题。黑`道转型,和平崛起,底下人的肌肉和热血,可都要闲置了。
吴用蹙眉:“这个嘛,还是要居安思危,亡羊补牢,以防官府出尔反尔……”
阮晓露打断:“不就是力气没处使嘛!新上山那个谁,陶宗旺,农学专家。让他去管开荒养猪。菜园子张青去种菜。同去的给军功就成了!”
晁盖觉得不错:“咱们梁山好汉,本就都是平民出身。做点农事,也算不忘本。辛苦劳动的成果也不用便宜官府,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还有那个侯健,裁缝不是?让他教教小喽啰织布。”阮晓露越说越兴奋,“张贞……我去济州府采购的布料,虽然都是上品,但现在肯定不够用。这次还来了个铁匠对吧?打铁作坊也可以办起来。铁器太沉,每次去外头采买,船舱里都不能带别的东西。哦对了,听说还有个特别会算数的,让他管军功券的收发吧,军师你已经弄错过好几次了……”
新移民里人才济济,其中不乏专业人才。阮晓露在脑海里资源匹配,安排得明明白白。
不过,说了半天,上述的一切“转型”措施,都需要金钱成本。
并且,山上很多好汉都是打家劫舍出身,一辈子没做过良民。让这些天生土匪改行种田,可想而知会有相当的阻力。
好在“新移民”带来大量家当,暂时充盈了山上的库房,毛估估还能撑半年。
“先搞起来,”吴用建议,“以半年为限,看看大伙能不能适应。实在缺钱,济州绕过,还可以去郓州。再远些,徐州兖州也能扫一扫。小生听说,还有个祝家庄,也是听调不听宣的自由去处,钱粮丰厚……”
关于山寨未来命运的思考,尚且留存在这些少数人的心里。
大多数人只晓得每天傻乐。梁山真大,一天转不完。吴用派小喽啰组织了导游团,带领新同学逛遍山上著名地标、述说革命家史。
抱着一腔新鲜感,大伙红红火火的开始新生活。
鲁智深信守约定,每天乐呵呵的去酿酒作坊卖力气。虽然其他小弟经常抱怨,说这酒酿一坛,反被他喝半坛,这小灶也开得太明目张胆;但说也奇怪,自从大和尚来,酒坊效率直线上升,反倒比以前多增了三倍的产量。
至于那传说般的“仙人酿”,有了鲁智深加入,研制工作迅速重启。齐秀兰每天从酒坊收工,都喜气洋洋精神爽,逢人笑着打招呼。
只是偶尔有人听到大和尚在酒坊里咆哮:“用脚踩更快!凭什么不让洒家用脚踩那酒曲?!洒家偏要去踩!……洗过脚了!不信你闻!你敢躲?!……”
在缓慢而艰难的转型试验期中, 山寨里热热闹闹,一派大生产景象。
张横张顺加入水军,在战略位置显著的鸭嘴滩建了个新寨。两个水寨呈犄角之势, 一加一大于二,一下子把山寨的防御水平提升好几倍。
阮氏三雄大方拨了三百喽啰, 让他们去学习体验一下南方水军的训练方法。
不过这三百喽啰, 没几天就跑回来一半——在阮小五手底下喝水吃苦,起码还能看到自己进步的希望;可是跟着新来的张家兄弟, 尤其那个张顺简直不是人——众人发现再怎么自鸡,也鸡不到他那个境界, 一个个都躺平, 拒绝再练。
张顺有点愣神, 只能去别的寨子里招人:“谁肯来帮忙, 兄弟免费传授凫水秘诀……”
九尾龟陶宗旺原本是农民庄户, 如今重拾老本行, 开始在山上规划开荒种田。
菜园子张青看上一块地, 开始搭架子种菜, 立志让大伙吃到原生态无公害土匪蔬菜。
笑面虎朱富的平生志愿是敞开了吃肉,于是摩 拳擦掌,打算在聚义厅后面开个大猪圈。操刀鬼曹正以前是杀猪的, 闻言也马上住到旁边,每天磨刀霍霍, 等着开张。
(没几天,朱富和曹正打了一架。圈里的猪崽每天看着墙外一个大脑袋探进探出,吓得根本长不肥。)
插翅虎雷横原先是捕盗都头, 在梁山上当然没法再干本职工作,突然想起祖上是打铁的, 于是血脉觉醒,开始收集废旧兵器,叮叮当当练手艺。
催命判官李立重操老本行,在梁山脚下开了个酒店,规模比他原先那个大了三倍,他每天巡视那三室一厅,乐得睡不着觉。不过朱贵告诉他,咱们山东地方的黑店,下手都比较文明,不兴上来就亮刀,建议李立先练一下蒙汗药的使用方法。
李立不太擅长接收新事物,很快把蒙汗药和别的食材混到了一起。那几日,他的店里的小二一天到晚无精打采,连外头的鸡鸭都经常倒在地上酣睡。朱贵前来视察他的学习成果,端起一碗酒,边喝边指点。没多久,两眼昏花,望后就倒。
朱贵醒来以后,摸着后脑勺的包,沉默半晌,对李立说:“你还是别开黑店了,正经生意也能赚点钱。”
山顶上、山坡下,多处空地定点开花,大兴土木,开始盖新宿舍。
为了激励大伙的劳动热情,吴用宣布,凡是参与建房的,都有军功。
而且是多劳多得,以搬砖建房的数目为评价基准。偷懒的,军功少;卖力的,三天一张军功券不是梦。
工地里人满为患,人人笑容满面,砍树砍得如火如荼,搬砖搬得热火朝天。
阮婆婆躬着腰,远远看着,脸上笑开花:“果然在盖房子!俺还以为是秀兰那大媳妇诓我呢——哎,小伙子,我的新房在哪里呀?”
只有一个人是哭丧着脸干活的。青面兽杨志,刚上山就连犯两条军规,又没有军功券抵扣。好在鲁智深林冲都给他求情,免了军棍体罚,只剩下苦役,需要搬满若干的砖,才能“刑满”,开始叙功。
干最重的活,且没报酬。
杨志过去当军官,被无良上级欺负惯了。此时也没怨言,老实开干。
搬砖这种体力活,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基础体能。工地里干半天,就显出真本事。当孔明孔亮都瘫倒在地、李忠周通尿遁不回、张青孙二娘过劳告假的时候,工友们惊讶地发现,只有杨志面不变色气不喘,还在兢兢业业地干呢。
大家心服口服:“这从过军的就是不一样,吃苦耐劳,比俺老家拉磨的驴还能干哪。”
同样累死累活的,还有另一个人。
阮晓露展开眼前长长的物流单子,眼前一黑。
山上人口暴增,代购跑腿的需求也指数级增长。
好在梁山与济州府暗地达成自治协议,好汉们可以小范围下山活动,有些简单的小事,譬如晁盖想去东溪村拜拜祖坟,何成想去买张寡妇酸萝卜、齐秀兰想跟老乡走私点酒曲、张顺想置办三层厚绵被……都不再需要她代购,自己迈开腿就行。
只有那些需要潜入州府、需要动用人脉、整合资源的复杂活计,大家才会花费军功券,来找她帮忙。
这一增一减,两相抵消,跑腿需求大概也就增长了那么两三倍吧……
而且难度都蹭蹭往上涨。
起初阮晓露自告奋勇地满山跑腿,是因为能顺便来个越野跑,锻炼心肺功能。如今事情多了,只靠两条腿有点力不从心。她从马厩借了一匹小马,花十几天,跟喽啰大哥学了个入门,好歹骑着代步。
但即便如此,手头的事还是积压得越来越多。
当当当,有人敲门。
“姐姐,有人找。”
阮小二心疼妹子忙,每天拨一个水寨小喽啰,轮流给她当助理。给她打一天工,抵一日训练。
虽然这“每日助理”基本都是文盲,眼力见也极其有限,到底跟她是多年熟人,大家知根知底,凑合能用。
今日何成值班。何成感恩她这几年的酸菜,干活干得认真负责,客客气气请进一个好汉来。
阮晓露眼前一亮。
只见这位新上山的大兄弟,肌肉发达,形貌狰狞——不新鲜,这是梁山好汉的标准配置。但他又跟别的好汉不一样。只见他胡子拉碴,凌乱的发丝盖住半张脸,衣襟半拢,露出胸膛上的黑色刺青。他倒拖一把大滚刀,气质忧郁,整个人就是个大写的“颓”。
小助理何成功课做足,一板一眼向她介绍:“马麟大哥诨号铁笛仙,吹得好双笛,以前在黄门山入伙。”
梁山上有个文化人不容易,搞艺术的更是寥寥无几。阮晓露赶紧客气:“请坐请坐,有何贵干?”
马麟环顾她的“办公室”,一撩头发,仰头读:“排忧解难,有求必应……真有那么神?”
这是某日聚义厅叙功,晁盖亲口夸赞她的话。让吴用给题在办公室里,是个风光的招牌。
阮晓露指着旁边一张纸,“触犯寨规军法不接,戕害老弱妇孺不接,违反江湖道义不接。可疑行为直接上报寨主。最终解释权在本人。”
早在燕顺秦明出事那会儿,她就吸取教训,在门口挂了个“三不接”告示,免得什么妖魔鬼怪都跑到她这儿来找同谋。
马麟笑道:“这你放心,兄弟就是个搞音律的,没有坏心思。”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尽显忧郁气质。
马麟确实吹得一口好双铁笛,据说在建康府的瓦子里独孤求败,天天一群人围着打赏。但是他打赏收多了,就有点心态扭曲:客官,您带了这么多银子,怎么就给我一点点,不能整个钱袋都给我吗?
马麟学了武艺,换了工种,从此开启了收割钱袋、暴力美学的人生。
而他所在的黄门山小寨,自从他加入,每天音乐缭绕,极大地提升了整个山寨的身心健康:寨子里有人郁闷了,他吹首欢快的,郁闷的起来跳舞高歌;有人怠工了,他吹首热情的,怠工的自发跑去加班;有人思乡了,想打包走人,他吹人家的家乡小调,那人又留下了。
但他吹得最多的,还是丧葬音乐。因为黄门山地段不行,江州府、建康府、无为军三处官兵轮流来收割业绩,加上当地绿林帮派林立,整日黑吃黑,这日子有点过不下去。
初秋一日,赶上官军扫荡,正好晁盖带着“宋江救援小队”返回山东,顺手帮他们解了围。黄门山上几个大王当即决定入股梁山,登上更大更广阔的平台。
临行的时候,大家回望旧寨,等着马麟吹一首饯别的歌曲。但是马麟一摊手,摇摇头。
在恶战中,他那引以为傲的双铁笛,被打坏了。
“小人见了吴学究房里挂的琵琶,确非俗物,听说是姑娘从江州琵琶亭处获取的古物。”马麟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黑色丹药,仰头磕了进去,“小人要求不高,也要个类似的铁笛,不求古色古香,名家手笔即可,音律一定要准,重量不能太轻,要有灵魂……”
阮晓露把他的要求记了两页纸,完全没头绪。她体育生,又不是艺术生,到哪去给他找灵魂乐器?
她试探问:“军功券……”
马麟又撩一撩鬓边碎发,有点不好意思。
“兄弟刚入伙,这个月修宿舍,是个丙等功……”
阮晓露此前也遇上过不少要赊账的,知道怎么办。
“好说。按山寨法度,等大哥攒下三张军功券,派人送来便是。不过呢,大哥这个铁笛,想来市面上难寻,我也不想马虎交差,还是从长计议……”
马麟忙道:“不急,不急。这次不行等下次,一定要寻到最好的。”
赊军功券可以,但他的单子,优先级就要往后排。这是她长年摸索出的策略,有效调节市场供需。
马麟满意地起身离开。临走,还从那瓶子里倒出几颗丹药,笑问:“要五石散吗?公孙道长改良过的方子,提神醒脑,无毒副作用。”
阮晓露:“……下一位。”
马麟仰天一叹,带着无人理解的落寞,跨步出门。
下一拨来的是桃花山的李忠和周通。俩人拼单,桌面上排出三张军功券。
“桃花山被官军烧成了白地。”两人控诉,“莫说金银细软,俺们两个如今连冬衣冬被也无。路上不好意思讲,一直是管别人借……”
阮晓露大惊:“这么凄惨?大哥,你们来梁山来对了,咱们论秤分金银,论套穿衣服,绝对不能委屈了你们!”
这是理想。说说而已。现实是,金银没那么好分 。衣服么,一件两件还能从库房里找,但看看李忠周通列出的单子——
“冬衣四套,绵鞋、皮靴、皮袄、裤子、腰带……内衣,袜子,头巾……枕头被褥两套……”
他俩基本属于光腚上山,所有随身行头、日常用品,都需要重置。
山上倒是有几个女眷,然而两人哪敢找她们去做内衣裤,做汗巾;山上裁缝作坊还在建设当中,也找不出那么多功能性的布帛材料。一站式去市镇购齐,确实是最优选择。
两人在恶战中双双受伤,走不得远路,只能托人办事。
阮晓露思量片刻,“没问题。十天后办好。”
还好这年头衣衫宽松。让她给两个大老爷们置办内衣,不用询问人家的三围。
目测即可。
李忠周通起来拱手,说了一堆感激的话,就要走。
阮晓露:“等等……两位大哥,是不是忘了点啥?”
军功券换来的只是跑腿服务。然而买这么多东西,您得出钱啊大哥!
李忠周通忸怩半天,从身上摸摸凑凑,摸出来几个大钱,排在桌上。
“这些应该够了。”
阮晓露:“……”
这,这一件内裤都不够买啊。
她猜测,两人落草太久,不熟悉当前物价。于是耐心计算,一件件报价。
“现在是冬日,布匹紧缺,什么衣料都不便宜。我有相熟的铺子,这么多东西,我能试试讲到三十贯,已经比市价低了……”
两位寒酸大哥互相看一眼,口袋里摸出几块指甲大的碎银,依依不舍地摆在桌上。
阮晓露:“……二十五贯。再少,就得我倒贴了……”
两人还是摇头。
“也可以赊着……也可以借呀,山上这么多手头宽松的……”
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李忠才小声道:“赊啊借的,都是要还的。”
周通点头,憨厚道:“是啊,姑娘,你用心砍砍价,肯定能十贯钱拿下的。俺们初来乍到,你照顾着点儿。”
阮晓露反倒笑了:“你告诉我,十贯钱如何买到这么多东西?”
李忠这下精神了,振振有词:“可以趁黄昏去集市上,挑人家剩下的边角布料,几十文一块,比整匹布便宜,拼一拼也能做衣服。或者去染坊,找那染坏了的布,他们愿意贱卖。颜色难看点没关系,反正穿穿都会黑。皮革也是,有疤有节的病猪皮,价钱最贱,我们不在乎,反正做成靴子穿在脚上也没人看见。被褥可以去解库。如今天色回暖,那里面多的是没钱花,被百姓当掉的自家被褥,仔细找找,肯定有成色不错的……”
阮晓露听得目瞪口呆,感觉听了一场大宋版的并夕夕省钱指南。
“大哥,你们……你们真会过日子哈哈哈……”
葛朗台来了都要大呼内行。跟这两位相比,她跟阮婆婆以前在渔村里的生活都算得上骄奢淫逸。
她认真学习领会,然后把那几块碎银往前一推。
“这个,大哥们,我能耐有限……”
周通急了:“大家都说你啥事都能办成!”
李忠推推他后背,憨厚地劝道:“算了,莫为难人家小娘子。明儿咱们去聚义厅问问,谁有不要的旧衣……”
阮晓露把他俩叫住。
她又转念一想,不就是抠门嘛,在梁山简直不算什么毛病。比那些撒酒疯的、暴力狂的、仗势欺人的……伤害的是自己,祸害不到别人。
又不是跟他们相亲,计较啥。
他们也确实没钱。据说两人在桃花山经营数年,省吃俭用攒下几千两家当。就因为要接应鲁智深,拿自己的寨子当了诱饵,这才被官军洗掠,十年积蓄一朝搬空。两人也不知该向谁讨要赔偿,也怪可怜的。
“我……我尽力试试。压不下价别怪我。”
她收下军功券。李忠周通千恩万谢地走了。
刚在椅子上歪了一会儿,何成小助理又探头。
“姐姐,累坏了吧?这儿又来一位大哥……要不,我给他挡回去?”
外头的人不满:“来都来了,哪有走的道理?你们梁山这么没礼貌的吗?”
阮晓露真是挺累, 纠结了一小会儿,没搭话。
何成尽忠职守地帮她堵门:“大哥,不是‘你们梁山’, 是‘咱们梁山’,这嘴上习惯得赶紧改过来, 不然被寨主听见了, 他老人家不高兴。咱们梁山人人平等,虽然你是头领, 俺是小校,但俺也不会对你低声下气的说话。阮姑娘虽然管跑腿, 但那是助人为乐, 也不能随便咱们使唤。她累了, 你明天再来。”
阮晓露刚上山那会儿, 何成又害羞又口吃, 话都说不利落。不过跟着她混了两三年, 何成也近朱者赤, 张口就是一套一套的江湖大道理, 不用打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