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真的上了梁山,一个多月了,山上的路还没认全。经常是大伙在聚义厅开会,他在金沙滩徘徊;断金亭有赛事,他跑到兵器库瞧热闹;公孙胜请他去丹房参观,等了半天,戴宗从后山狼狈跑来,身后还追着两头野猪……
就这,领导怎么放心让他到处乱走。
在戴宗熟习山上山下路径之前,他唯一的军功入账,就是跟着造房搬砖。他又身体瘦弱,军功券攒得龟速,到现在还只有两张。
阮晓露观察戴宗神色。他虽然不好意思细讲,但已能看出他眼下的窘境。
“这样这样,”她热情提议,“江州是我第二故乡,咱俩也算有缘。我这儿有个机会,能稳定攒军功,你有没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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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聚义厅例会。所有头领,以及有衔的喽啰都来参加,聚义厅乌压压坐满。负责考勤的宋万认真点数,没有缺席的。
先是寨主晁盖发表讲话,充分肯定了山上老人新人在这段时间内的工作成果,勉励大伙再接再厉。然后军师宣布本月军功,狂欢了一阵。最后,各寨掌事头领宣布一些杂事。
等大家都说完,晁盖清了清嗓子,宣布:“咱们水寨的物流船只,前些日子由于阮六姑娘生病,一直闲置;今番石勇兄弟自告奋勇,接替掌管,大家可以……”
石勇坐在显眼处,朝大家微笑点头,挥一挥手。
谁知晁盖刚说完,有人不干了。
“寨主大哥,兄弟斗胆,”戴宗今天居然没迷路,坐在最前排,举手站起来,“既然物流任务剧增,阮姑娘忙不过来。兄弟也愿意分担一二。不是兄弟夸口,我有神行之法,应当能胜任那物流的工作。不知大哥愿不愿意让兄弟一试?”
晁盖一愣,随后笑容满面:“戴宗兄弟肯吃苦,不怕累,难得难得。”
石勇却愣了。他好不容易运作上一个刷军功的好去处,怎么这戴宗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领导宣布的前一刻,跳出来跟他抢?
是一时兴起,还是有备而来?
而戴宗居然不是唯一一个抢活的。孙二娘随即站出来:“小妹我以前是开酒店的,会讲价,会算账,知晓市镇上门路。如今山寨用人之时,我也报名!不能让石勇兄弟一个人累!”
“我跟阿嫂一处想。”武松歪在交椅上,眼皮半闭,懒洋洋道,“这山上也没个大虫打,闷出鸟来,不如找点闲事做做。”
石勇简直无语凝噎。你一个专会杀人的魔头你来凑这热闹干嘛?!
殊不知,武松昨日喝了阮姑娘一坛好酒,又听了她一番控诉,心头不爽,专要整治一下他这种投机分子。
不仅头领,连喽啰也凑热闹。水军小校何成积极报名:“俺十四岁就跟着杜迁大哥上山,不是俺夸口,山上一草一木,俺比别人都熟,又帮六姑娘搭过几次手,熟稔业务,义不容辞!”
花小妹:“我哥哥月月立功,我却无事可做,羞死个人。我也要帮忙!”
……………………
晁盖看着一只只举起的手,乐得合不拢嘴。
梁山这个大家庭,如今红红火火,其乐融融,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真真正正成了兄弟姐妹。就说今日,这么多人抢着为阮姑娘分忧解难,能不让他感动!
石勇脸色发黑,看着老大哥笑容满面,咬着牙憨笑:“是啊,甚好,甚好。”
阮晓露坐在不起眼的位置,眼看许多人为自己挺身而出,也感动得抹眼角,举手发言:“不成不成,哪能麻烦这么多人!扶我起来,我还能干!咱们大家一起干!”
……………………
对付石勇这 种抢人饭碗的竞争对手,不能硬把他推走。否则按照梁山逻辑,就叫“坏兄弟义气”,要被领导批评的。
梁山好汉的本事良莠不齐,抢军功的事也时有发生。譬如张三负责整修工事,李四嫌他慢,自己动手咔咔修好了。领导过来一看,李四果然技高一筹,这事就由李四负责吧。
至于张三因此少了军功……谁让你能耐不如别人。
没有什么军功职位是“自古以来”,都是能者居之。
既然不能明着拒绝石勇的“帮助”,不妨转换思路,给他多添几个竞争对手,让他无法一口叼走这块肉。
海沙村的经验,普世适用。
昨天,阮晓露山上山下跑了半日,拜访了一堆熟人朋友,向他们提出了一个邀请:有没有兴趣,接管我的物流事业?
不管人家兴趣大不大,先拉拢成盟友再说。
盟友们很给力,当场踊跃报名。
“这、这……太多人了,”晁盖激动,“大家的热情,做哥哥的很是欣赏,但用不着这么多人手……”
他不禁回头问:“军师,你说怎么办哪?”
吴用一直冷眼旁观,观察大家的神色,没有明显表示支持反对。猛然听到老大哥场外求助,这才磕巴两下:“啊这……既然是接替阮六姑娘,那就让她自己挑,如何?”
“有道理!”晁盖豪迈一指,“让咱们女中豪杰自己挑!”
阮晓露站起来,点了点人数,故作为难。
“何成兄弟经验丰富,我是早就想过吸收进队伍的。其余的,大伙每个都有每个的长处,我觉得都能胜任此项工作……”
她思考半晌,一拍手,征求领导意见。
“其实如今的物流请求,已经比往日增加许多倍,一个人做未免吃力,三五人合力正正好好。咱们梁山一向秉承公平原则,既然这么多人都想试一试,不如给大伙每人一次机会,将现有的单子平均分配,抽签决定负责人。一个月过后,谁能出色完成,谁就接管物流船。这叫做能者居之,公开透明。大哥你看如何?”
晁盖大喜:“此计甚妙!”
也可以趁这个机会,让兄弟们多出外走走,锻炼一下为人处世的能力,免得在山上太久跟社会脱节。
由于跟官府的停战协定,梁山好汉们终于得到了有限的下山自由。只要别往贴着通缉令的热闹地方凑,别寻衅滋事杀人放火,只要规规矩矩行走在路上,一般不会被做公的拦住。
其他人听到抽签,也兴致高涨,纷纷叫道:“快抽快抽!要看比赛!”
阮晓露补充:“既然大家都踊跃报名,那我也不能甘居人后。晁大哥,抽签也算我一个。”
既然已有多人分担重任,每个人的工作量分摊下来也不多,不耽误她养身体。
晁盖这回点了头:“也好,有你这个熟手做标杆,更容易衡量各人表现。一共有多少单子?每个人能分几桩事?”
阮晓露早有准备,举起个招文袋,揭开封皮,里头一沓厚纸,写得密密麻麻,都是从自己生病以来,冗积下的跑腿请求。
“这么多?”晁盖惊讶,“拿来看看。”
却有人叫:“等等!”
白胜一张圆脸通红,忸怩半天,小声道:“晁大哥,阮姑娘接物流单子,一向是给我们保密的……”
虽然好汉们光明磊落,所提的要求也都在合理范围内(不合理的活计阮晓露也不接),但她很有边界意识,不会把大伙的隐私到处乱说,因此深得山上众人信任。
而如果要“公开透明”的进行抽签比赛,则意味着,大伙的物流请求都要公之于众,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过一遍。
晁盖低头翻翻,在一沓单子里找到了白胜的名字,跟着后头的需求:
“照方抓药。”
“白胜兄弟身体有恙?怎的没跟做哥哥的说?”晁盖关切问,“哪儿不舒服?别硬撑着,该请假请假……”
随单附着一张“药方”,珍而重之地封在信封里。很显然,白胜不让打开,请阮姑娘到时直接交给药铺完事。
晁盖关心兄弟,随手拆了信封,入目几行字。
“金枪不倒方:肉苁蓉四钱、淫羊藿三钱、虎鞭一根、鹿茸半两……”
威风八面的寨主老脸骤红,念了两个字,赶紧住口
四周还有人问呢:“什么方子?什么病?什么枪?”
白胜尴尬得快把自己刨进土里去了。阮六姑娘救他夫妻狗命,多年相交,人品可靠,这才放心交付这桩重任。要是让兄弟们知道他背地里捣鼓什么,他别在山上混了。
晁盖就想批评白胜,堂堂梁山好汉,整日想这档子事干什么,戒色班——哦不,男德班白上了?
但人家一没强抢民女,二没风流乱搞,爹娘给娶的糟糠之妻,行个人伦大事,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总不能说有错吧?
晁盖咳嗽一声,药方塞回信封里,假装没看懂。
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公布大家隐私,确实不太好。
晁盖不禁看向吴用,场外求助。
“这个好办,”吴用捻须笑道,“撕张纸条,掩去人名,单看请求事项。这么抽签,可以了吧?”
除了白胜,其余人光明磊落,纷纷说此计甚妙,就按军师说的做。
石勇被晾到一边,知道大势已去,只能苦着脸,附和两句。
几个文职小喽啰忙碌片刻,很快做好了抽签箱。晁盖和吴用推让一番,两人兴致勃勃,轮流开盲盒,好像回到七八岁,见天儿抽树枝比长短的日子。
原来兄弟们有这么多五花八门的需求,真是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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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很快公布于众。
石勇接受任务:
一、采购致耳聋药物,这山上太他娘的聒噪;
二、寻到三十种华北常见菜籽,俺要在山上开菜园;
三、给阮小五下蒙汗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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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宗接受任务:
一、到江西龙虎山拜访张天师,询问一些筑基炼丹事宜;
二、到东京城探望宋江兄弟,看他过得好不好。告诉他如果在蔡京府上挨了欺负,水泊梁山永远是你的家;
三、俺娘要过六十大寿,给整一百桌最好的席,让大伙永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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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二娘接受任务:
一、寻三十只优质猪崽,俺要在山上养猪;
二、去济州府某街某巷,递送家信一封;
三、如今山上人员剧增,请到济州府请金大坚刊造雕刻,制作相应兵符、印信、牌面等项。如果能把人请上山来更好,定然重重酬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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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接受任务:
一、去药铺照方抓药(休要私自打开信封,切记切记!);
二、整日造酒太无聊,给寻个撮鸟让洒家来打一顿;
三、扫盲班上次布置的作文太难了,求代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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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小妹接受任务:
一、寻一对有灵魂的铁笛;
二、传闻“游子弓”重现江湖,请你打探一二,如有机会直接买来,多少钱都可以报销;
三、给阮小七下蒙汗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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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露接受任务:
一、采购衣物被褥随身用品若干,总价不得超过十贯钱;
二、给俺弄到一本官刊善本《齐民要术》,俺要在山上开荒;
三、给阮小二下蒙汗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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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签结果宣布完毕,聚义厅里静了一刻。
随后,从不同方向传来三声怒吼:“腌臜泼贼,哪个要给老子下蒙汗药?!”
阮氏三雄虽然没文化, 但也不是傻子。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在恶心人。
杨志闻讯赶来,也有点懵。原本是想让他“兄妹阋墙”,怎么糊里糊涂的, 这几个单子被外包出去了?
外包就外包。不管怎么样,把他们仨放倒, 让他们尝尝四肢失控、脑袋敲地的滋味。
他冷笑一声, 目光扫过这三条大鱼,交叉抱了手。
三兄弟要是沉不住气, 冲上来和他放对,那正中他下怀。
但三阮却出乎意料的智商在线。阮小五冷冷道:“哪个抽到了俺的签?告诉你, 赶来惹老子, 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阮小二则笑弯腰, 一口干了一碗酒:“妹儿, 打算咋地给俺下药啊?说出来, 好让俺防备防备。”
阮晓露故作为难:“二哥是老江湖, 怎么会轻易着别人的道儿。我话说前头, 完不成, 那位下单的好汉别怪我。”
阮小七根本不屑于看花小妹,切一声,大摇大摆走人。那意思明显是:就她?
吴用忙道:“既然已经抽签完毕, 那就请几位兄弟姐妹各司其职,快去准备吧!
几位选手捧着属于自己的签单, 有的犯愣,有的出神,有的抓耳挠腮, 有的胸有成竹 ,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最先出局的是石勇。他鬼鬼祟祟地跟踪阮小五三天, 几次试图往他饭碗里下药,都让阮小五识破了去。最后阮小五烦得不得了,出手把他揍了一顿。
“给三阮下药”这三张奇葩单子一公布,有点脑子的都知道是谁这么无聊。领导层震惊之余,也默认了杨志的做法——用蒙汗药解决陈年恩怨,总比缺胳膊断腿见血丢命要好。
阮小五冷笑着,拖着石勇去“投案自首”。在场头领们一致决定,兄弟之间闹着玩不算事儿,俩人各打五十大板,各罚十天义务劳动。鉴于石勇受伤卧床,这罚先记着,等养好伤再来干活。
花小妹主动发起攻势,酒席上气势汹汹,跑去给阮小七敬酒,嘴里随便夸点江湖套话。
“七哥义气冲天,名满江湖,小妹敬你一杯!干!”
“小七兄弟,上次在淮东,你我配合作战,打得痛快!干!”
“阮七哥,你六姐姐能喝,你也必定差不了!干!”
美人劝酒,万众围观。无数兄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笑嘻嘻围了一圈又一圈。
阮小七不为所动。他以前是有个酗酒的毛病,顿顿吃饭无酒不欢;但在小六的督促下,早就立誓节制,最近两年就没被人灌醉过。
他搭条破布衫,鬓间挽着小黄花,拿个小酒壶自斟自饮,坐怀不乱地吃菜吃肉,看你能拿我咋地。
可是花小妹太实诚,每次劝酒,自己先干。没一会儿,红晕上脸,眼看就要醉。
阮小七咬着一条牛肋骨,后背无端有点起白毛汗。余光一瞥,花荣正盯着他,眼神冷冰冰的吓人。
阮小七微微闭眼,终于在花小妹第十八次劝酒时,接过酒杯,一口干了。
就当做个好事。
众人齐声欢呼,声音快把聚义厅屋顶掀翻了。
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阮小七,等着喊:“倒也!”
可是,一顿酒快吃完了,日头挪到西山,阮小七依然面色如常,等得人好心焦。
最后,阮小七叹口气,推出去个空酒杯。
“药量不够,重来。”
阮晓露抽到个“给阮小二下药”的单子,没理会,先去忙别的活计。
阮小二比她还忙。老娘要过六十大寿,他作为有出息的长子,决心办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排面,让东京城的皇帝老儿都自愧不如。
训练之余,他天天琢磨:给老娘打一身金饰要多重,一斤够不够?席面上的烙饼卷大葱,要不要多加一倍猪油,腻死这帮馋鬼?大厨房蒸的红糖糕,要不要让他们放三倍的糖,齁得人铭记一辈子?
戴宗抽到他这个策划任务,两人一起讨论了几次。
“阮二哥,不是兄弟泼冷水,你未免有点太暴发户,而且铺张浪费,不仅不合寨规,令堂也不会高兴的。”
阮小二虚心求教:“那,你说该怎样?”
酒席策划看似简单,其实门道很多。预算如何分配,菜蔬如何搭配,何时上什么菜,荤素忌口,甚至五行相克……尤其是山东地方,更是讲究。要想搞一场超越自己阶层、让人耳目一新的筵席,不是拍拍脑袋就能搞定的。
戴宗积极思考:“最好能找个官宦富贵人家的食单,整些咱们大伙没吃过的东西,精致些,高雅些,方能让人印象深刻。”
阮小二犯愁。阮家上溯八代都是赤脚,这辈子跟“富贵人家”唯一的交集,就是杀富济贫谋财害命。他想破天,也想不出有钱人的宴席上到底该怎么布置,怎么吃喝。
而戴宗自己呢,半辈子都呆在江州牢城。平日每天接触的饭食,就是馊米饭、臭泔水、烂菜叶、下水汤……戴宗当了七年牢头,一年比一年清减,自觉戒了肉,成为坚定的素食主义者。
现在问他猪肉有几种做法,鱼肉怎么才能保鲜,鸡肉跟什么搭配最美味……戴宗脑子里一片空白,光想想就犯恶心。
“我还有别的活计,你这个……兄弟再想想,再想想,从长计议,啊。”
阮小二望着伊人背影,只能发愁。
这么愁来愁去,白天想,夜里想,身长八尺的精壮男儿开始失眠,灌酒也不管用,每天晚上翻来覆去的烙饼,第二天训练时精神缺缺,有一次没注意,竟让两个喽啰给撂翻了。
水寨众兄弟巴结大哥,纷纷献计献策。有的说不如白天绕山游泳三圈,包你晚上睡得香。有的让他去报名吴学究的扫盲班,一天课上下来,包你眼睛睁不开。还有的说,要不兄弟试试,给你脑袋上来一拳,保准控制好力道……
阮小二烦不胜烦。
就在此时,房门推开。他看到六妹妹乖巧进门,往他手里塞了一碗茶。
“二哥,安眠药。”
杨志眼看自己的报仇大业成为儿戏,天天喝闷酒,长吁短叹。
喝着喝着,对面多了个酒杯。有人跟他对饮,同样是长吁短叹。
“真不是我故意的。”阮晓露愁眉紧锁,委委屈屈,“谁让我病了一场,手里单子被瓜分光,老大哥还要搞抽签……”
抽签当时,杨志在宿舍工地搬砖,也就不知道这办法其实是她先提出的。
他只觉得,自己咋那么倒霉呢!
眼下可好,人人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似笑非笑,意味深长,肯定都在暗地里笑他。
挑战挑战没把握,暗算暗算玩不过。简直是老天不让他好过。
抬眼再看这姑娘,虽然她好像挺有诚意,挺能跟他共情,举手投足甚至有那么点儿可爱,惜乎姓错了姓,非要姓阮,让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那你来做什么?”杨志咬牙问。
“梁山跟二龙山的风格可能不太一样,”阮晓露跟他科普,“在这儿,武功高的说了算。武功逊一点儿的,也都得各自有过人的长处,让人家比不过你,方能赢得尊重。”
杨志冷笑一声。
他是没什么别的特长。但要论武功,梁山上几个人比得过他?
要是比得过,当初劫生辰纲,为什么不直接抢,非得下药呢?
“不是不是,”阮晓露一眼看出他还在纠结那陈年旧纲,赶紧补充,“武功高低,不是吹几句杨家将就行。得让大伙亲眼瞧见,才能心服口服。”
杨志更是来气,脸上青记一鼓一鼓的:“你们——啊不,咱们那个破寨规,又不让随便打架,断金亭挑战,又不能自己选打法,如何让洒家施展得开?难道让洒家寻个空地,端个枪,给大伙卖艺?莫不是又看洒家笑话?”
阮晓露笑道:“没那个破寨规,你把我兄弟给打死了怎么办?”
杨志撂下一句“胡搅蛮缠”,摔杯就走。
值日喽啰拦在他面前:“杨制使,背了那么久的寨规,怎么又忘了不准浪费?摔碎酒杯是要挨罚的,今儿您清理聚义厅,申时三刻,到小的这儿来领扫帚。”
杨志:“……”
连个喽啰都欺负洒家!
梁山套路深,洒家要下山!
“赢取尊重和报怨泄愤,在这座山上不兼容。”阮晓露的声音在他背后,清晰明朗,“你都想要,大伙只能一直笑话你。你要是能舍弃其中一样,我可以帮你。”
杨志冷笑:“凭你?”
“当然凭我。”阮晓露心平气和,自斟自饮,“你看这山上还有别人愿意帮你吗?鲁大师都嫌你烦。”
杨志:“……”
他扣上斗笠要走,立了半晌,又摘下。摸摸脸上青记,又把手揣到袖子里。雕塑似的站了好久,心里一团乱麻。
外头更鼓报时,杨志再回神时,手上多了把扫帚。
“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值日喽啰喜气洋洋,“别忘了那边的鸡骨头!有油的桌子要拿灰水擦两遍!杨制使,小的先告辞了!您睡个好觉!”
杨志机械地挥动扫帚,任劳任怨地开始扫地。
扫了几排,回到了阮晓露身边。她正嗑瓜子儿,百无聊赖地拿瓜子皮摆八卦阵玩。
“不要泄愤。”他终于下定决心,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要尊重。”
阮晓露盯着他:“真的不泄愤?”
杨志高傲地一甩头。
阮晓露依然不相信:“大丈夫一言既出……”
“保证不伤你兄弟一根毫毛!成了吧!”杨志焦躁,“有话快说!”
阮晓露起身,走到柱子前面,揭下小粉板上盖的抹布,找根笔,歪歪扭扭开始写字。
借着厅中未熄的火光,杨志凑近,细细地读——
断金亭赛程:
活阎罗阮小七挑战青面兽杨志,日期……时间……。
短命二郎阮小五挑战青面兽杨志,日期……时间……。
立地太岁阮小二挑战青面兽杨志,日期……时间……。
“……”
杨志吃了一 惊:“他们挑战洒家?”
放弃水中优势,让他杨志主场?主动找死?
“还没完呢。”
阮晓露继续写。
“入云龙公孙胜挑战青面兽杨志,日期……时间……。
智多星吴用挑战青面兽杨志,日期……时间……。
托塔天王晁盖挑战青面兽杨志,日期……时间……。
杨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低头看看她,抬头看看天花板,摸摸脸上青记,又掐掐自己胳膊。
“大惊小怪。”阮晓露放下粉笔,“我是巡山一队负责人,每天公布赛程,是我分内之事。”
“不是,这个……”杨志吞吞吐吐,“你让你兄弟上断金亭,那也罢了;后面三位……”
“放心,已获授权。”阮晓露掸掸手,微笑道,“都是你的老仇人不是?他们都表态了,只要你不一心泄愤,陈年旧恨,一并解决。”
的确,领导层也看不得杨志这破罐破摔、到处寻衅滋事的模样。阮晓露过来提一句“此计何如”,老大哥、军师和道长当即表示配合。
断金亭上,杨志迎着满目阳光,心绪起伏。
不泄愤。堂堂正正地亮本事。
“来吧!”
围观群众掀起热烈声浪,惊起一群乌鸦。
就连一开始自觉分桌的新上山女眷,在山上慢慢的耳濡目染,也试探着开始出门社交。几个花枝招展的大娘占了边角的座头,悄声询问周围:“这两个小伙儿真俊!真结实!叫啥名儿来着?”
周围人很友好,告诉她们:“那个脸上有青记的叫杨志。头上戴花儿的是阮小七。”
一声锣响。阮小七提个哨棒,吐个门户,怪叫着冲上去。
杨志以棒作枪,沉着应战。
阮小七自小没师傅教,武功造诣全来自多年的真人快打。虽然靠着天赋和勤奋,也熬成了绿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但科班出身的杨志一眼扫过,已经发现七八处破绽。
不奇怪。阮小七擅长的是水战,最爱使的兵器是蓼叶刀。今日让他提个哨棒,脚踏实地的干架,那姿势优美中带着点笨拙,有点像刚被冲上岸的小美人鱼。
杨志使的是最擅长的杨家枪法。三五回合,就把小美人鱼逼到角落里。
阮小七这厮贱招,明知不敌,还笑嘻嘻地叫唤:“好枪法,好枪法。”
杨志看着那张明媚灿烂的笑脸,有冲动想把他一棒子捅死。但随后想起了自己的承诺:不伤她兄弟一根毛。
杨志棒尖轻抖,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扫过阮小七胸膛,顷刻间连攻七八下,紧接着肌肉鼓动,向上一挑。小美人鱼顺势被他抛起两丈高。
全场惊叫。
阮小七欣赏了一眼半空风景,空中向后翻腾两周半转体三周半屈体,一骨碌滚在地上,又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
片刻后,他身上的衣衫慢慢开裂,碎成一片一片,秋叶一样落在地上,露出一副精壮的宽肩窄腰,胸膛一鼓一鼓的喘粗气。
“不长眼的鸟男女!”阮小七叉腰,中气十足地笑骂,“赔俺的衣裳!”
观众哄堂大笑。
但大家都看清了。杨志这一枪,姿态、力度、角度、无一不落在他们的认知范围之外。更厉害的是,他的兵刃收放自如,阮小七的衣裳被击碎成十几片,若是任何一次力道稍重,刺破那衣裳,眼下校场上怕是只有一条死鱼了。
在场诸人自忖都做不到,于是连天价喝彩。
阮小七骂骂咧咧认输,跳回看台上抖腿。
杨志也有点意外。阮小七的夸张配合,倒让他的枪法从十分精彩到了十二分。与其说是打擂,不如说送了他一场表演赛。
他想起上梁山的第一天,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场把刘唐和白胜揍了个半死。那时候人们看他的眼神,没有敬畏,而是三分凉薄,三分讥笑,三分嫌弃,外加一分看笑话。
可是现在,阮小七没少一根毛,他得到的,却是掌声。
杨志有点明白了,又不太相信。调整呼吸,绰着哨棒,微笑拱手:“阮五哥指教。”
接下来的阮小五、阮小二,也都拿哨棒上场。两条虎背熊腰的美人鱼,略带生涩地给杨志当陪练,让他又亮出三五招家传独门枪法,喂饱了观众的眼睛。
“真不愧是三代将门之后,这一招俺一辈子也练不会!”
“我知道!当年杨六郎连斩三名契丹番将,用的就是这招!”
“回马枪!俺师傅跟俺说,这招早就失传了!想不到在此处见到,呜呜呜……”
连林冲这样的高手都忍不住站起来,欠身凝望,嗟叹良久。
鲁智深跟武松互相纳闷:“杨志兄弟在二龙山上时,没显出这等功夫啊?”
杨志越打越顺手。一条齐眉棍,被他使成了名满天下的杨家枪。记不得上次如此酣畅淋漓是何时,也许是十年前,意气风发、准备武举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