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教兄弟一笑。上个月有个使枪棒卖药的教头,来到咱们揭阳镇,没来拜山头,就胡乱在街上挣钱,被我叫人抓了,吊在都头家里。明日把他送去江边,捆做一块抛在江里,就让旁人看看,得罪我们穆家庄是什么下场!”
“哈哈哈,哥哥做得好!”
这哥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唱双簧,音量巨大,不像是兄弟谈心。晁盖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变了脸色。
这群不速之客,眼见得是当地恶霸,而且跟官府颇有勾结。凡是过路的外乡人,都得去他们穆家庄“拜山头”,才准许在这里活动。
自己这一群山东人,大摇大摆地来到江州城做事,居然敢不去穆家庄拜山头,这是明晃晃地被针对了。
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晁盖放平心态,收起梁山寨主的锋芒,朝着穆家兄弟拱手为礼。
“两位英雄,我等从山东来,不知贵地规矩,未曾知会贵庄,十分抱歉。今日我等有要事在身,烦请宽限两日,等我们事毕,一定备好薄礼去贵庄拜谒。”
态度算是十分谦卑。救宋江要紧,先把这群讨厌的地头蛇打发走再说。
穆弘穆春相视一笑。
“哥哥,他好像在请咱们走呢。”
“我倒是乏了想走,但咱们这几十个庄客难得进城,估计得一直呆到晚上呢。”
旁边几十个庄客集体嘿嘿笑,笑得晁盖浑身白毛汗。
“让一让。”
一队官差公干,目不斜视地跟晁盖擦肩而过。那个领头的官差还朝穆家兄弟点了点头。
晁盖咬牙切齿。若是他单独一人,这时候已经跟两个姓穆的拼了,看谁是老大。
可他如今是团队领导,肩负旁人的安危。他还要救他的好兄弟,宋江的安危也在他手上。
他心平气和地坐了回去。看谁耗得过谁。
穆家兄弟见晁盖似乎服软,也不愿跟梁山好汉结大仇,也给个台阶。
“这位大哥,我们看你也是个英雄。方才算是我们说笑。你下榻何处,回头我们去找你喝酒。”
晁盖冷哼一声,不理他们。
这几个人正在较劲,阮晓露忽然听到忽然琵琶亭上一阵聒噪。
“晁大哥!”她忙叫,“别管那两位了!好像有人吵起来了!”
只听李逵骂道:“放你娘的屁!这满江都是渔船,你说没有鲜鱼?看我揍死你!……”
“壮士息怒,小人冤枉,今日的活鱼还在船内,等鱼牙主人不来,未曾敢卖……”
“放屁!放屁!”
在李逵的咆哮声中,店主人的讨饶声隐约可闻。
听起来,是因为店里的鲜鱼吃完了,店家又没给做新的,惹李逵发怒。
宋江在旁边有气无力地劝,“铁牛休得无礼,快给人家赔个不是……”
李逵发了一通火,忽然说:“我江边讨两尾活鱼,与哥哥吃!”
接着只听楼梯噔噔响,李逵跑下了楼,跑出琵琶亭。
晁盖当机立断,看向穆弘,厉声道:“我要去救人。你是放我还是不放?”
宋江在楼上落单了!机不可失!
穆家兄弟微微一怔,被晁盖的凛然正气镇住了一刻。
但随后,大约是想起了李俊的吩咐。两人各露冷笑,盘着手串金链子,继续挡在晁盖身前。
晁盖正要说什么,只听楼梯又响起来。这 次是宋江匆忙下楼,去追李逵:“铁牛不可造次,又去和人厮打……”
晁盖傻眼。
宋江居然追李逵去了!这俩人寸步没分开!
他用目光召唤阮晓露,朝她打手势。
意思是:“这些地痞看我看得紧,没注意到你。你去跟上宋公明,他不会水,别让他有危险。”
晁盖刚吩咐完,阮晓露拔腿就跑。
不光是她也要盯着宋江。眼下剧情,她觉得似曾相识。
好像水浒里有个名场面,就是李逵在江边……好像是跟谁打架?还输了?
她突然后背一紧,想到一件十分不妙之事,大叫:“不好!——哎,等等!让我过去……”
她奔到江边。柳阴树下已经熙熙攘攘,围了几百个人,个个脸上兴高采烈,叫道:“这黑大汉今番却着道儿。就算能活着出来,也吃了一肚皮水,哈哈哈!”
宋江早不知去哪儿了。
她努力踮脚,只见浔阳江中心,两个人一黑一白,打做一团,绞做一块,正难解难分。
“让一让让一让, 十万火急,死人塌房,让一下……”
阮晓露使劲往人群里挤, 可是挤不动,半天挪两步。
那黑色的大汉显然是李逵。只见他眼皮翻白, 一忽儿上, 一忽儿下,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力, 像个巨大的水球,让人抛来接去。突然又从水面上消失, 在那暗涌的旋涡下踪迹全无, 几个呼吸的工夫过后, 又突然出现在数丈开外, 吐一口水, 又被按下去……
而那个猛揍李逵的, 是个白得发光的健儿。只见他有水球运动员一般的身材, 全身只穿条布裤, 雪白的背肌一鼓一缩,一缩一鼓,发力把李逵按在水里捶打。
阮晓露忍不住走神一刻。啧啧, 这皮肤长自己身上多好,自带美颜滤镜, 出门晒不黑……
几百个人杵在原地,看得目不转睛。一个是黑铁牛,一个是白人鱼, 打得天昏地暗,翻江倒海。这场旷世奇架百年不遇, 肯挪动就怪了。
宋江急得在岸边跳脚:“别打了,别打了,好汉饶人性命!”
又转头问路人:“这白大汉是谁?”
路人告诉他:“是本处卖鱼主人,唤做浪里白跳张顺。刚才那黑大汉来抢鱼,不分青红皂白揍了几十个渔人,引得张顺发火,把他诱到水里厮打。”
宋江本来着急上火,听了张顺名号,转忧为喜,连忙再跑近些,朝着江心大喊:“张二哥,且慢动手!在下山东宋江,前些日子见过你哥哥张横!这黑大汉是我的兄弟,都是自己人,快请收手吧!宋江替铁牛给你赔罪了!”
说完,跪在石滩上就拜,果然是真心赔罪。
张顺远远听见,又看一眼岸上,马上一个猛子扎进江,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个有出气没进气的李逵,赴水如履平地,华丽地跃上了岸,好似一条跃过龙门的鱼。
江边人连天价喝彩。
张顺把李逵丢在地上,胸口踹两脚。李逵吐出一个大喷泉,喘作一团,动弹不得。
张顺见了宋江,砂石滩上纳头便拜:“久闻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大名,你不早说!”
宋江再次靠刷脸逢凶化吉,心中暗自得意,忙扶起张顺,亲手给他披了个布衫,讲了自己前些日子的际遇,如何识得李俊李立,如何识得张横,如何识得穆家兄弟……说了一堆“不打不相识”之类的客气话。
“多听江湖人说兄长清德。今日得见,死而无憾。”张顺挽了宋江的手,笑道:“这次兄长和我一起去讨鱼,你随便挑,看谁敢不给。”
宋江惶恐道:“怎好意思?”
跟着张顺回到江边。
张顺:“兄长请上船,最好的金色鲤鱼都在那边的网兜里。”
宋江笑道:“哎呀呀,随便挑一尾就够了,何劳辛苦……”
但众目睽睽之下,横霸一方的鱼牙主人把他当贵客,管他叫大哥,让他随便挑鱼,这面子给得太大了。宋江一边客气,一边踱着方步上了船——
“宋江!别上船,有阴谋——”
阮晓露终于扒开人群,气喘吁吁地冲出来大喊。
宋江一惊,回头一看,一个眼熟的姑娘,想不起来是谁。
“宋公明别上船,这张顺也是揭阳三霸……”
说晚了。张顺将竹蒿一点,哈哈大笑。
“宋江哥哥,兄弟是来救你的!在大牢里有什么好待的,我送你去梁山,江湖上快活!”
小船一瞬间漂远。宋江被那惯性带得向后一倒,帽子飞走,惊慌失措。
瞥一眼岸边,李逵还在挺尸,围观众人还没散去,都眼睁睁看着他一介囚徒跟当地渔霸勾结,明晃晃地越狱跑了!
宋江扒着船舷哭出声:“我、我不想走……”
张顺以为宋江怕水,放慢了船速,笑道:“兄长莫慌,你就算掉进水里,兄弟也能把你捞上来,包你头发不湿!”
哗啦一声,另一艘小船破浪而来。船上的女子撑一根竹蒿,势如劲草,长发随风飘。
“张顺!”风声送来一道战书,“光天化日绑架群众,胆子挺大啊!停船!见者有份!”
宋江总算认出来了,面如土色:“这是梁山水寨的阮、阮六姑娘……”
不、不会跟张顺是一伙的吧?他们南北联手,就是为了把他宋江给捞出江州牢城?他宋江何德何能啊!他不想走啊!他还想踏实服刑,认真改造,重新做人……
为何苍天频频开玩笑,谁都要挡他一脚?!
阮晓露趁着张顺减速,驾船赶上。
“老宋,我送你回去!快跳!”
两艘船时而并拢,时而分开。宋江眼看周边茫茫绿水,抖如筛糠,哪里敢动,只是喊:“姑娘救我!”
张顺余光一瞥,浑不在意,“你是何人?”
手中竹蒿发力,小船猛地拐一个弯。
宋江被甩出两步,大呼小叫。
阮晓露不甘示弱,一个漂移甩尾,迅速追上。她船上没有怕落水的人,转弯更急,船尾踏着浪,顷刻间赶上,跟张顺肩并肩。她伸出竹蒿——
“老宋,抓住!”
不防张顺手中竹蒿一甩,直接绞上了她手里那根。他水上功夫了得,力气也不小,阮晓露只觉得一股巨大推力当胸惯来,不由一个趔趄。
张顺用竹蒿挂住她的重量,轻蔑一笑。
“小妹妹,想在我浔阳江做生意,拜了山头再来!”
对面那个抢生意的却不知好歹,回敬他一个大白眼。
“你船上这位就是最大的山头!你要绑架他,跟他报备了么?”
自作孽不可活。张顺脚下轻轻一蹬,两船错开,竹蒿再一抖,她整个人被直接甩出三尺,一声不吭落下水。
张顺收起竹蒿,轻笑:“宋大哥别怕,这些江湖宵小,奈何你不得……”
“宋江,接着!”
阮晓露从浪花里冒头,大喘一口气,身上抽出小刀,用力一丢。
嗡!刀尖扎进船帮,正好立在宋江脚边。
“只能帮你到这了!”
宋江吓一跳,低头一看,猛然醒悟。
他拔出那刀,毫不犹豫地架在自己脖子上。
轮到张顺不敢动,丢下竹蒿:“宋大哥,宋大哥你别想不开啊!”
宋江垂泪道:“张顺兄弟明鉴,宋江家中有老父在堂,漂泊江湖,不曾孝敬得一日。临行前,父亲特特叮嘱,我虽有一班江湖弟兄,但切莫为了一己快乐,苦害家中,累家人怆惶惊恐。如果今日宋江随你而去,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成了不忠不孝之人,活着还有何用?!兄弟若不肯放我,宋江情愿一死!”
张顺当了半辈子恶霸,何尝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成了个雪白的木头人,双手双脚都不知往哪儿放,舌头也不听使唤,就怕一句话说不对,宋公明血溅当场,他在江湖上别混了。
宋江老泪纵横:“兄弟,江湖险恶,不是久恋之家。你也劝劝你的哥哥,莫再做那违法的勾当,不如早受招安,博个封妻荫子,方是正道……”
阮晓露已经爬回渔船,湿淋淋全身滴水,稳稳地驾船迎上:“老宋,过来!我送你回牢!”
宋江不假思索,一抬腿,跳上了她的船,一头扎进她怀里。
“牢城的水门就在那边,”他颤颤巍巍,伸手指着东边那一排石砌的岸,“请、请姑娘送我回去,宋江深感大恩……”
“刀给我。”
阮晓露说完一句话,眼看张顺撑船赶来。宋江马上又把那刀架上自己脖子,严肃叫道:“兄弟快走,别让官兵追上你!”
张顺狠狠瞪着那横插一刀的陌生姑娘,最后万般无奈,瞄准宋江,隔 空拜两拜,连人带船消失在水波中。
宋江趴在船头喘了好一阵,惊魂稍定。
“阮姑娘!是晁、晁天王派你来给我解围的吗?”
还是梁山的家人们贴心,不远千里,亲手送他回去坐牢。
阮晓露心说,你想得太美了。梁山除了我一个,别人也都虎视眈眈,等着救你呢。
嘴上说:“这帮人今日失手,不会善罢甘休,多半会趁夏日水涨,破坏水门绑架你。我看这水门也年久失修,你回去赶紧告诉管牢城的,务必加强防御,不能让强盗一而再再而三的进犯。”
宋江连连称是,又跌脚:“流配的路上,识得了这帮兄弟,厉害是真厉害,可也忒热情了,唉!”
江州牢城连着水,水门守卫早就注意到了江上闹剧。犯人被人绑架走了,这可了得!
早就解开几艘官船,随时准备出发截人。
谁知宋江自己逃回来了。守卫马上开了门。一群牢子小吏涌上来,迎接劫后余生的宋江。
阮晓露把宋江送上岸,亲眼看他在众人的簇拥下回了牢城,这才驾船回转。张目远望,这里离琵琶亭已经很远了,晁盖他们绝无可能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
宋大哥吃了这一吓,估计再也不敢出牢城一步。
她擦干头发脸蛋,坐在船上歇了一会儿,寻思把这船还到原处,别让渔民大哥着急。
竹蒿刚撑了一下,就撑不动,小船原地打转。
紧接着,日光晦暗,江风阴沉。一声唿哨,几艘柳叶船从波浪里钻出来,一字排开,停在她面前。
柳叶船上立着一排赤膊大汉,个个身高腿长,肩宽腰细,胸厚背阔,面色阴沉,好像一个刚输了球的水球队。
阮晓露抬起头,把这水球队一个个看过来,压着飙升的心跳,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假笑。
“浪里白跳张顺,幸会幸会,不好意思,截了你的胡。不过主要是宋江不想跟你走,强扭的瓜不甜……”
张顺不服气地瞪她,身上还有几处李逵揍出的红印子,雪白的胸肌一鼓一鼓,压着一肚子气。
“船火儿张横!久仰久仰。听说您的板刀面做得最好,十年无差评,全浔阳江水鬼的行业标杆……”
张横斜睨着她,晃晃脖子,又推推手指,身上咔咔响个不停。
“童……不是叫你,我是叫童猛兄弟,这次认对了,你这个……这个蜃,刺得真漂亮。你俩真是一如既往的帅气,哈哈……
童威童猛一个看左,一个看右,使劲朝她翻白眼。
“李大哥,李帮主,别来无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亦甚想你……”
李俊目光冷峻,唯有右手紧握船舵,肌肉块上爆出一串青筋。如果此时给他测个血压,估计能飚到一百八。
“阮姑娘,”他眼锋如刀,低沉沉道,“人不可貌相,倒是我们错看你了。”
“是我错看你!”阮晓露理直气壮,指着他鼻子控诉,“原本的约定,是我允许你们阻挠今日的琵琶亭计划——阻挠而已,没让你们得寸进尺,擅自救人!这已经超过了昨天谈判的内容范围——”
李俊:“没错,是张顺兄弟临场发挥,更进一步——既然昨天我们并未保证不会如此,那也不算毁约吧?”
“那我刚才横插一杠,没让他得手,也属于即兴发挥,也不算违约,几位好汉为何恼怒?”
李俊:“……”
歪理,无言以对。
正在此时,又有一艘船驶来。船上的俩人一身绫罗,满脸福相,是穆家兄弟无疑。
“怎么回事?怎么集合了?我们正跟他们那晁盖聊天呢,这人是个好汉……”
穆弘正摸不着头脑,忽然看到阮晓露,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咦咦,李大哥,这不是昨天那个茶……”
“我不是我不是,我是梁山的。”阮晓露赶紧表明身份,假装害怕地看着李俊,“李大哥不让我告诉你们……”
谁让李俊昨天留后手,没对穆弘百分百坦承,今儿活该被挑拨。
穆弘急了:“哎?李大哥,你怎么……”
李俊瞪她一眼,然后泰然自若地对穆弘解释:“因为我也不曾尽信于她。你看看,今天果然她来捣乱。”
阮晓露:“才不是呢!他就是想独享情报……”
刷的一声,李俊拔刀。
“上船。”
阮晓露赶紧住嘴。
才想起来她自己的刀,宋江拿着没还,一直架他自己脖子上,直接带回牢城里,然后上缴了!
她乖乖跳上对方的船,躲在童威童猛身后。
江州牢城里的官兵已经顺水而下,盯上了这帮社会渣滓,大喊着盘问。
李俊一声唿哨,三条船丁字分开,倏忽间扯起了帆,飞流而下,消失在波浪里。
阮晓露只觉劲风拂面,忍不住回头看。二里之外,似乎是孙二娘飞奔到江边又跳又叫,风声送来一阵阵破碎的咒骂。
“阮六姑娘……让他们劫走啦!……腌臜泼才,不知死活……”
第58章
一开始, 阮晓露没怎么害怕。一整个水球队给她护航,畅游浔阳江,腹肌免费看, 还想咋地。
“风急天高猿啸哀……”她心不在焉地欣赏风景,“哎呀, 下一句忘了……”
反正晁盖肯定不会丢下她不管。其他同伴也都不是吃素的。孙二娘已经瞧清楚她的绑架犯。揭阳三霸给自己结了这么个仇, 到时候不定谁求谁呢。
她心态放平,欣赏水球队的健美英姿, 觉得他们脑袋上个个都顶着死亡标记。
但是,随着小船顺流而下, 揭阳镇和江州城顷刻间看不见, 岸边从村落到农田到丘陵乱石滩, 两岸猿啼凄厉, 鸟鸣声忧, 俄而大浪卷起, 把小船裹挟上天, 又有石滩湍流, 碎木乱撞,小船越行越偏远的时候,阮晓露的心里开始打鼓, 觉得事情已经不能用一句简单的“你听我解释”来摆平了。
这要是静悄悄把她给剁碎了蒸包子,谁找得到啊?!
终于, 青山绿水中有一丝人烟,树阴之下挑出一个酒旆儿来。几艘小船先后停泊。从那酒店里走出一个大汉。
这人头上戴顶破头巾,肩上搭个破抹布, 虬须虎面,凶眉恶眼, 就差把“黑店”两个字写自己脸上。
“哈哈哈,宋大哥莫怕!是我,催命判官李立!又见面了,兄弟想你得紧哪……”
这李立嗓门奇大,可惜反应慢半拍。热络地喊了一阵,才发现宋江并不在船上,登时愣了。
“这小娘皮是谁?没钱没油水,拿她干嘛?宋江呢?”
张顺蔫头耷脑,挥挥手:“进去说。”
今日他踌躇满志,揍了李逵,出了风头,打算把宋江手到擒来。谁知功亏一篑,他十分受伤,气得飚了一路的船。
但他也不能说,就是眼前这个姑娘,以一人之力,把我们的万全计划给搅黄了——多没面子啊。
揭阳三霸就此聚齐,黑店里早准备了几桌大鱼大肉,大家低头喝闷酒,低声商议什么。
阮晓露自觉坐远,角落里闭目养神。人家黑`道密谋,少听一句是一句。
黑店里有几个蠢小二,来来回回伺候筛酒。看阮晓露显然不是自己人,就自动把她归类为“行货”,笑嘻嘻上下打量。有一个还胆大包天,上手戳她。
“小妹子,你芳龄啊?……”
阮晓露开始闭着眼,没防备,“哎哟”一声。
就看到李俊侧了头,斜斜看一眼那小二,拧起眉头,厉声呵斥。
“仔细……”
“嗷!”
与此同时,阮晓露掀起眼皮,拧住那蠢小二的手腕,不客气地一抓一扭,咔嚓!那蠢小二嚎叫一声,手指头耷拉下来,眼见脱臼。
她甜甜一笑:“二十二,咋的?帮你掰指头数数?”
在梁山混这几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种小角色轻松对付。
那蠢小二打滚呜咽。
阮晓露侧头瞧一眼李俊,又看看一脸僵硬的黑店老板李立,自言自语指桑骂槐:“这员工怎么培训的,一点礼貌也没有。这店真该倒闭了。”
当然啦,她也能猜到,要是自己只晓得捂脸尖叫,几位大哥肯定也会出手干预,把这不长眼的小弟教训一番,以示自己善待战俘,高风亮节。
然后这个人情就算欠上了。
揭阳三霸的拿手艺能之英雄救美——这一招他们已经拿来对付过宋江了。前车之鉴历历在目,阮晓露才不配合呢。
□□惯例,强者通吃。跟这群老江湖不能装可怜,否则只能让他们把梁山看扁了。
那倒霉小二又急又气,回头看看几位大哥求助。本来只 是挨句骂的事儿,这下手指头断了,不得算工伤?
李俊看那小二蠢样,忍不住笑,吩咐:“给她也筛碗酒。”
这算是定性了,阮姑娘是客,别把她当人质戏弄。
黑店主人李立见大哥表态,也只好大嗓门承认:“是在下管教不严,触怒了姑娘,以后我一定从严……”
那小二快哭了,“大哥!这婆娘有武功,还好生无礼……”
李俊:“你偷着乐吧!要是她手无缚鸡之力,这仇当场没报,回头梁山派人来清算,那你就不是折一根手指头的事了。”
说到梁山大家都不困了。张横也咧嘴一笑,颇为渗人:“我听说她家那个阮小五,特别喜欢割人耳朵。”
穆弘连连摆手:“那阮小七才是硬茬,我听说当年在山东郓城……”
“林冲来了我也不怕!”穆春半醉,叫道,“正好讨教……”
阮晓露端过一碗酒,微笑:“几位大哥,消息挺灵通的?”
明明知道绑架了她,梁山会派人来寻仇;怎么说起来反倒都很兴奋,很期待干一架的样子?
别的且不管他,她可饿了。至少他们这儿的酒挺不错,鱼也新鲜,盐也精纯,饭也管够。就算这些人真的要和梁山开战,把她头一个开刀,她也先给自己争取一下人道主义待遇。
先干一碗,给自己壮胆。
“阮姑娘,”李俊倒没醉,脸上三分酒,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昨日你前来通气,说不愿让梁山的人救到宋江,我信了;今日你却坏我们谋划,所作所为,我看不懂。这里没外人,你解释一下,到底想干什么。”
事到如今,阮晓露也没必要隐瞒,想了想,诚实答道:“晁寨主想救宋江,是想报他的旧恩,让他上梁山共同聚义;你们要救宋江,是想送他到梁山去领谢礼,顺便成人之美,图个江湖名望。左右都是让宋江上梁山。唯独我不这么想。我想让宋江在江州乖乖坐牢,最好一辈子也别进梁山山门。”
童威表示匪夷所思:“你、你跟宋江有仇?”
童猛脑洞更大:“你是官府的人?”
一下子警惕起来,还站起身,往窗外瞄了瞄。
“梁山就是我的第二个家,我只想让它安安静静当个世外桃源,不想让它变成某些人的名利场。”阮晓露喝干一碗酒,一口气道,“你们不知道,上次宋江路过梁山,风头出尽,带来一群妖魔鬼怪,有的是色鬼,有的吃人肉,还有的一上山就策划杀人……”
李立店里的酒还挺有劲。阮晓露借着微醺的酒劲,比比划划,一股脑把这批人的劣迹控诉个遍:清风山三废就不说了,王矮虎到处骚扰人,被她整了;燕顺居然找她代购人肉,被她糊弄过去;这些还不算最劲爆的。秦明黄信策划连环杀人案,还妄图嫁祸于她,她差点成了命案嫌疑人,所幸花小妹发现了郑天寿的尸首,帮她洗刷冤屈,找到真凶……
这些事,算是梁山的“家丑”,晁盖压得很紧。揭阳三霸相隔千里,更不可能知晓内幕。
纵然几位恶霸见多识广,听着听着,也被这些糟事儿刷新下限,不时交头接耳,一副嫌弃的神色。
“小妹妹,”穆弘颇为同情地评论,“梁山大寨看起来光鲜,里头的污糟事儿也不少。你瞧瞧,家眷上山没得享福,日子也不好过哇。”
张顺道:“但凡在朝廷手下干过事的,多少都心术不正,他们……”
阮晓露微笑看他一眼。
张顺卡壳:“我、我不是说宋江哥哥,他是例外,我说别人。”
李俊总结:“他们占山为王,要管着几千人不出乱子,当山大王跟当官差不多,确实不如咱们逍遥。”
“姑娘!”童威一拍桌子,“不如你别回去了吧!”
他弟弟瞪他一眼。童威才想起俩人现在属于对立阵营,连忙找补:“我是说,你今儿不交代清楚,别想回去……”
“……宋江这人,重情重义,恨不得全世界都是他兄弟。如果宋江再上梁山,发现他的那些‘兄弟’都死了,定然第一个饶不过我,对不对?”阮晓露不等别人催,自己话匣子收不住,“就算他宽宏大量不找我寻仇,他以后狗改不了吃……呃,他以后故技重施,为了什么山寨兴旺,一拨一拨地往山上带这种人,梁山能有好日子过?兴旺是兴旺了,兴旺过后就是虚妄。高楼起得越高,塌的时候越响……
“寨主他们讲义气,不愿去想这些;我没那么大格局,我只想好好在山上,跟一群也许本事不够顶尖,但是正直正常的人,过日子。”
她说着说着,打个酒嗝,忽然有点想哭。
整个水浒传,就是一部梁山灭亡史。她在这一去不回的世界里,还能逆行多久呢?
整个酒店安静了一刻。一群乌鸦飞过屋顶,留下一顿怪叫。
李立小心翼翼地说:“宋公明……不是那样的人啦。他交游广阔,偶尔识人不准,也属寻常。你也不必那么悲观,梁山这高楼,一时半会塌不了,偌大的基业,也不会因为他一个人就倒了。不信你听听绿林里口碑……”
上个月宋江从山东刺配江州,第一站就折在他的黑店里。李立见是一条大鱼,连忙报告李俊,俩人给宋江松了绑,好酒好肉伺候了一顿。宋江对他俩千恩万谢,称兄道弟,那叫一个热络。
李立跟宋江只见过这么一面,对他的印象特别好:文明礼貌有名气,人傻钱多讲义气。待人接物超和气,黑白两道都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