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晓露:“没错,你可以说他算个好人——可他压根就不适合待在江湖。他心里都是忠义忠义,为了这两个字,什么都能付出。我怀疑……不不,我肯定,如果他上梁山,下一步就是拉人头,运作招安,把那些好汉都送给朝廷,搞个编制,当然他觉得是为你们好……到时我还不知会在哪……唉……虽然我就是个跑腿的家眷,但那话怎么说来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想让梁山变成什么样,至少我要努力……不能袖手旁观……”
反正大家都半醉了,她就那么一说,别人就那么一听。
张顺忽道:“方才宋大哥用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说了一番话,我也没完全懂,但好像是提到本分做人、招安什么的……听起来真是为我们好……”
阮晓露“切”了一声。
这张大顺真是天真无邪,守着个鱼行,每天拿优质蛋白当饭吃,没长脑子没长心眼儿,全长肌肉上了。难怪混成揭阳三霸里唯一一个朝九晚五按时上班的。
阮晓露:“你们要是真拿了宋江,送到梁山去请赏——打算要多少钱来着?一万贯?啧啧,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别说梁山拿不出这么多钱,就算有,宋江也不会让他们出。多半还会把你们给介绍上山——共聚大义嘛!到时你们人在山东,被他们灌得烂醉,说得出个不字?穆家哥儿俩最好还得把家财都带过去——有福同享嘛!然后你们人生地不熟,只能跟定了他,以后跟他一起招安,当个黄文炳那么大的小官,为了那莫须有的一万贯,活成你们讨厌的样子……”
别人她不知道,就张顺的结局她记得清楚,招安后成了炮灰,让人射成刺猬,电视剧都不敢直接拍,糊了一屏幕的马赛克。
她干一杯酒,左手一揽穆弘,右手一搂穆春,推心置腹地说:“我这是在帮你们啊大哥们!你们悬崖勒马,别再打宋江主意,以后可能还有好日子过……”
酒劲彻底涌上来,她使劲揉眼睛,舌头逐渐不听使唤。啪嗒一声,脸拍在桌子上。
周围一切好像隔了个屏障。隐约听见有人说:“她喝醉了。”
好像是李立的大嗓门:“扶我床上去,……哎你们别这么看我,我店里就这一张床,客房都是摆设你们也知道……”
阮晓露迷糊睁眼,阳光照了满脸。外头鸟鸣虫鸣,异常安静。自己躺在个硬木板床上。屋子里还有个小木桌,桌上摊着算盘账本。好像是在个客店里。
再抬头,墙上挂着大小刀剑。墙边歪着个哨棒。
放心了,还是同一个黑店。
“阮六姑娘,你醒了!”
一声大嗓门穿墙而入。过了好一阵,才听见脚步声。阮晓露起床开门。催命判官李立顶着一张恶霸 脸,张着血盆大口,笑眯眯跟她打招呼。
“你问别人?哦,其他兄弟都有事务在身,一早就走了。有什么事你找我就好。茶水已经在烧了。”
服务态度没的挑。如果忽略这张脸,他绝对能评上揭阳镇十佳文明商户。
“走了呀?”阮晓露喜气洋洋地说,“那我也走了。多谢款待,房钱怎么算?”
李立还是笑着,露两颗獠牙,堵在门口。
“阮姑娘,昨天我们商议过了。你说的那些话都很有道理。宋公明这趟浑水,确实不值我们揭阳三霸冒险去淌,否则后患无穷。”
阮晓露有点意外,礼貌点点头。
“不客气。那我走啦?”
“但是吧,这一万贯挣不到手,兄弟们也有点心疼。”李立为难道,“阮姑娘义气深重,人品可靠,智勇双全,梁山上下缺你不得。你又有三个兄弟在彼,我们想着,为了你,他们总肯出一万贯吧?”
阮晓露一下子火烧眉毛,眼睛瞪贼大:“你说什么?”
“新的信我们已经写好了。你在江州落难,幸好有我们搭救,人没事,好吃好喝供着,这就把你送回家人身边。姑娘如果会写字儿,烦请在这信上也写几笔,显得真。”
李立笑呵呵说完,一封崭新的信递到她面前。上头的口吻依旧很礼貌,态度依然很谦卑,歪歪斜斜的每页纸上都写着“江湖义气”,然而再细看,字缝里都是“拿钱”!
阮晓露大怒, 勒索信撕得稀巴烂,一把丢在李立的账本上。
“不是,你们也算长江中下游知名违法社团, 我看年纪加起来也有两百岁了,怎么, 脑子里的褶子都长脸上了?这种狗屁不通的胡说八道, 梁山会有人信?晁寨主会信?”
李立收起脸上常挂的笑容,脸色一瞬间阴沉, 叉腰往门口一站,整个人仿佛高大一倍, 成了个真的“催命判官”。
“信不信, 都不要紧。”他阴测测地说, “要紧的是, 因为你, 我们少了一万贯进账, 这钱是你欠我们的。若非如此, 你打算怎么还?”
“我……”
阮晓露瞄了瞄李立那鼓鼓囊囊的胸肌背肌肱二头肌, 咽下两句脏话,心平气和说:“先给我整桌菜。我又饿了。”
李立一看她配合,脾气立刻又好了:“对嘛, 咱们江湖儿女同气连枝,就该互相照应。小妹妹, 想吃什么?”
阮晓露被他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在椅子上躺平,仰天一叹。
“先打两角酒, 切一盘牛肉,果品菜蔬一发卖来, 不把你吃穷了我不回山东。”
李立笑呵呵派遣小弟去烧饭,没多久摆了一大桌,倒是琳琅满目,鸡鸭鱼肉什么都有。两个小二肩搭毛巾,低眉顺眼侍立两侧,一个捧手巾,一个执酒壶,朝她一笑,呲出十六颗大白牙。
“惭愧惭愧,”阮晓露不吝惜夸人,“黑店里还能有服务态度,难得难得。”
“那可不是。”李立声音洪亮地笑道,“不然怎么让客人进门?凭我这张脸么?”
阮晓露:“……”
一个优秀的创业者,永远有极其准确的自我定位。
她尝了几筷子,搅搅鱼汤,把刚出门的李立叫回来。
“来来店家,一起吃。”
李立道了谢,笑道:“回头把你送到穆家庄去住,那里伙食比我这好点……”
他刚拿个筷子,突然眉毛一动。
紧接着嗖的一声,一枝快箭钉在了他的手腕上!
李立勃然变脸,拔下箭簇。好在那箭穿过土墙,力道已经微弱,只是给他划出皮外伤。
“全体,”李立从墙角扯过一把朴刀,大喊,“集合!——”
声飘五里。
顷刻间,店里的四个小二都提着刀武装完毕。其中一个手上还包着白布,一边报讯:“有一艘官兵的快船,许是来收税……”
李立惊疑:“税船上能放箭?”
那小二道:“大哥去看看便知。”
引着李立到了门口,那小二拔腿就开溜。
随后一只手拽了他的衣领子,一只脚往他膝盖窝里一踢,那小二失足跌倒,脱臼的手指撑了一下地,疼得他哇哇大叫。
“臭婆娘,你……”
阮晓露冷冷道:“昨儿你跑出去包扎的时候,去哪儿了?以为我醉了?哼!”
李立身经百战,马上反应过来,就地一滚,滚进了门。与此同时,三四枝箭嗖嗖袭来,全钉在门板上。
一叶扁舟飞流直下。船舷上密密麻麻扎了几十枝箭。一个人举着棹,一边护身,一边飞快地腾挪变向。正是混江龙李俊。
“有人告发此处有私盐贩子集会!”李俊长声喊,“李立兄弟,别管店了,快撤!”
一波箭雨交叉射来。李俊躲闪不得,弃了桨,纵身跃入水。
两艘狼狈的小船歪歪扭扭,跟着翻了底儿。童威童猛浸在水里,被箭雨压得抬不起头,但还是忍不住趁着冒头的时候大骂:“奶奶的,老子们还没回到揭阳岭,就遭了伏!李立!你这店里有鬼!回头找你算账!”
十几艘快船在江面排开,上面森森然然,都是江州城军兵精锐。远远望见旗幡蔽日,刀剑如麻,鸣锣擂鼓,好不威风。
有弓手喊话:“……李俊!及其走狗!……勾结草寇,密会谋逆,识时务的及早纳降,知府大人许会从宽发落……”
“放屁!你才是走狗,你们全家都是走狗!”李立凶相毕露,一刀砍了那个吃里扒外的蠢小二,又朝阮晓露吼道,“找个房间躲着!爷爷们要杀他一场!”
蔡太师南巡在即,蔡九知府铁了心要整治私盐黑产,给自己邀功。上次黄文炳在市场蹲守,都杀到窝点门口了,可惜横出一帮外地盗匪搅局,导致功亏一篑;知府不但没治他罪,反而嘉奖一番,令他再接再厉,悬赏重金,务必把那个穷凶极恶的盐枭捉拿归案。
底下各路官员闻弦音知雅意,也都使出看家本事,各地征调精兵强将,库房里发霉的兵器通通磨亮,几年没用过的公章哐哐的敲。
也合该李俊倒霉。知道官府盯他,平时出行都尽量低调,调一堆渔船保驾护航。官兵惜命,也不敢跟这群武装盐贩拼个你死我活。只是最近揭阳三霸盯上宋江这块肥肉,频频密会,他就在官兵眼皮底下落单了。
哗啦一声,李俊从水里跃上岸,箭雨中把童威给扯上来,手上脱力,才发现肩胛骨后面中了一箭,箭杆已掉了,兀自淌血。童威连忙撕下块衣襟给大哥按了,两个人湿淋淋的往黑店里跑。那边童猛还妄想釜底抽薪,凿官兵的船,被乱箭逼了回去,也狼狈地滚上了岸,一瘸一拐,接过李立递的一把刀。
童猛还不领情:“大哥让你撤,你怎么还在这儿?”
转头一看,里间居然还开了一桌席,童猛震惊:“你还有胃口吃喝?”
抓起一块牛肉就要啃。嗖嗖几枝快箭兜头袭来,他哎唷一声,眼疾手快,拿牛肉一挡。牛肉块成了牛肉串,钉在桌子上乱颤。
李立挺胸嘶吼:“谁也别想进我的店!”
一波弓手冲上。李立带着三个忠心小二,持着朴刀、棍棒、五股叉,上前迎敌。不一刻,三个小二寡不敌众,被先后放倒,横拖倒拽捆了去。李立大惊,且待再战,李俊让童威把他拖了进去,紧闭了店门。
一扭头,一杆森然大刀,正指着他胸膛。李俊惊得后退一步:“你怎么还在这?”
阮晓露幽幽的道:“要是你昨天低调出差,不掺和宋江这档子事,今儿不知在哪逍遥自在呢。”
虽然自己也泥菩萨过河,但该挤兑的时候不能忍着。
说着把朴刀组装好。临行前林冲教了她两招喽啰入门刀法,正好开张。
“姑奶奶!算我求你!”李俊捂着肩膀,朝后一指,“现在冲出去,顶多挨两下冷箭,官兵只道你是逃难的流民;等一会打起来,刀剑无眼,我们没工夫护着你。”
“你以为我现在出去官兵会给我让条道喊一声娘子慢走?”阮晓露挥一挥刀,吼道,“管好你自己!”
说话间,李俊已经指挥童氏兄弟,把店里的桌椅板凳都顶在墙边,成了一排歪歪斜斜的脚手架。箭雨再射来时,纵然穿过墙壁,也十有八九钉在桌椅上,算是给店里的人挣得一口喘息之机。
弓手见放箭没用,换了一拨人,轮番踹门踹墙。天花板摇摇晃晃,掉下一堆堆土。
童威童猛抵着门,从门缝里往外瞄,大骇:“他们在搬柴草!李立你这厮,囤那么多柴草干嘛?!”
李立笑道:“杀人越货毁尸灭迹,还能干……”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 偷看,一张丑脸瞬间僵住,成了个泥塑的怪胎。
顶着个催命判官的名头,到头来催了自己的命。
乱石滩上,一个步军都头高声道:“通判有令,恶徒凶猛,须得智取。这屋子里都是穷凶极恶之辈,咱们不跟他们硬抗,用火把他们烧出来!”
黑店里几个人都出了一脖子冷汗。
今日正吹好风,官兵这一出,是不打算留活口了!
李俊立刻喊道:“这店里还有店家,有小二有客人,休要草菅人命!”
隔一堵墙,外头冷笑回应:“都是一路货色,死了不冤!”
“还有女眷……”
“我数三下,放下兵器出来就擒!否则格杀勿论!三,二……”
阮晓露咬着嘴唇想了想,自己要是真被当盐枭给点了,确实挺冤的。
她低声说:“我们冲出去吧。至少外头有水。只要能进水,能躲到几时看运气。”
童猛童猛立刻响应:“不成功便成仁,就算今日性命交代在这儿,做鬼也只是一处去!”
李立思索片刻,道:“我那厨房碗柜后面的墙,外头是土,里头是草,一推就倒。咱们可以从后面……”
话音未落,就听山坡上也下来一队弓手,听着那步军都头的指挥,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把个黑店包围得铁桶也似,架好了弹弓和弓箭。外头鸡鸭乱窜,肥猪乱拱,耗子乱钻,没一个能逃出去的。
哔哔啵啵的火把举到近前,从墙缝里照进红色的光。那步军都头低声分派,七八个草堆围住,就要点火。
“且住!”李俊高声喊,“我没扯谎,这店里真有个女眷,山东路过的,跟我们无半点干系。我李俊在绿林丛中讨衣吃饭,从不伤及无辜。你们放她走,我不打了,甘愿就擒。”
明亮的火把摇晃一刻。童威立刻急了:“哎哎大哥不行啊……”
李俊丢下透血的衣襟,看了看阮晓露,低声催促:“叫。”
阮晓露没照做,压低声音:“这是智取还是来真的?”
外头官兵嗡嗡商议一阵,有人说贼首诡计多端,不能信他;有人却说这种人盗亦有道,许是真心谈条件,况且他早受伤,或许打不动了……
李立满头冒汗:“大哥,咱不能就这么认输啊!你……她……”
看一眼阮晓露,还是厚脸皮说出来:“她也能打啊!还挺利落的哪!”
阮晓露忙点头:“是啊是啊,我能打!”
李俊眼神指门:“那烦请姑娘大展神威,带我等逃出生天,救命之恩不敢忘。”
“……算了。”阮晓露仰天长叹,“等回到梁山,给你们上香。”
外头的步军都头喊:“只你一人算不得数!还有那店主人的,叫什么李立的,还有那两个刺了龙的贼子,都得出来,方饶了你们!”
童威童猛咬牙切齿:“那是蛟!”“那是蜃!”
李俊朗声道:“可以!要保证不伤女眷!”
步军都头急于建功,粗声道:“只要是清清白白的百姓,我们抓她作甚?我还嫌累赘呢!”
李俊低声命令:“老大老二,兵器丢出去。”
阮晓露还是坐立难安,想了想,小声说:“要不要我去找穆家庄援手……”
李俊:“穆老太公是保长,至少明面上是个良民。把穆家庄拖下水,于他于我都没好处。”
童威童猛很听话,已经把几杆朴刀拆掉,刀头踢出门去。
外头大叫:“手举高,一个一个出来!”
李俊不慌不忙地拭抹身上血迹,轻蔑地朝外瞟一眼,对屋里众人一笑,让人安心。
“别跟死了爹妈似的。又不是没越过狱。等到夏天水涨,江州牢城那水门跟个破渔网没区别。”
阮晓露提气,想说什么,终究不忍心开口。
李立叹气:“罢了罢了!是我捅了篓子,出来混便要还!”
一脚踢开门,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被外头的日光晃得眯了眼。两个兵丁立刻上前,把他五花大绑,捆作一堆儿,丢到墙角,脑袋上踹了一脚。
官兵们这才相信,黑店里头的盐匪是真的放弃抵抗。随后童威出门。最后李俊扶着童猛的肩膀,一步步走出门去。几双杀人无数的手中,果然都无寸铁。
那步军都头难掩喜色,吩咐都扒了衣裳搜身,然后结结实实绑了。
罪行累累的盐枭落网,官兵一齐欢呼,仿佛看到亮晶晶的赏银,在自己的手心晃来晃去。
再细看,却都有点意外。那个让他们吃了无数限棒的盐枭老大,不似传言里那样赤发卷须狰狞粗暴,却是一副相貌堂堂,比他们长官还像长官。
“啐!”随后有人谩骂,“不走正道,天生的贼!”
有人在盐帮手下吃过亏,此时旧恨升起,一巴掌扇过去。李俊偏头,那人扇了个空,大怒,一脚踢上他大腿。李俊昂首,扛了一击。随后又有人凑过来,便宜不捡白不捡,也大胆上前,跟着当胸揍了一拳,牵动肩部伤口。李俊蹙眉,踉跄退到墙角,依旧一声不吭。
童威童猛暴怒,高声叫骂,怎么难听怎么来。可惜也都被捆成粽子,救不到自家大哥。随后官军拳头脚尖雨点般下来,把他俩揍得七荤八素。
群情激奋,直到有人亮了刀,那步军都头才后知后觉,笑嘻嘻地维持秩序:“冷静冷静,把人砍了,如何给你们邀功?”
他令后面的弓手放下弓箭弹弓,分派一队人跑回去报捷,又派一队人回守江州城,以防贼人互通声气,趁机作乱。再派四个最身强力壮的,把这四个贼人一对一看守,严严实实隔开,确保他们连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
“兀那妇人,你出来!”官兵朝店里头喊话,“实话交代,你果是过路的,跟他们不是一伙?”
“揍么哩?”阮晓露揉揉眼睛,瞥一眼伤痕累累的四个人犯,做出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结结巴巴说:“俺、俺是济州石碣村人,来江州投奔亲戚……”
人家都把她摘到这份儿了,她只有全力配合,那山东口音要多重有多重,官兵听了都忍不住笑。
“瞧这傻大个,山东娘们无疑。”那步军都头轻松定论,“靠墙根别动。待我们把这店面搜捡一番。”
李俊不乐意了,冷眼看那都头,“不是说把人放了,让她走?”
“那也要带到府衙问话,问清楚了再放!”那都头翻脸不认账,“你个千刀万剐的贼!再多嘴,割了你舌头。”
李俊冷冷横他一眼,不说话了。
李立顶着额头一个大包,目眦欲裂,看着一群官兵涌入他苦心经营的黑店,乱翻乱找,折腾得乱七八糟。
“嘿,这屋里藏了十几袋私盐!”
“头儿,你识字,瞧瞧这账本。”
“大家快来后院!这埋的是人骨头还是猪骨头,有谁认识?”
一群官兵如同蝗虫过境,在黑店里搜捡一圈,搜出无数罪证。忽然又有人发现:“贼人在里间开了个酒席!”
阮晓露正专心罚站,闻言哀号:“是俺点的,一筷子没动呢……”
“哈哈,那可不是专门为咱们留的!”
拼死拼活一上午,官兵也累了。为首的几个人一屁股坐下,先大口饮了鱼汤,然后推杯换盏,大吃大嚼。
一个壮健军汉把脚翘在桌子上,朝阮晓露勾勾手指:“小娘子,过来,给我们筛酒。”
童威张口大骂:“人家是正经人家姑娘,凭什么陪你们吃酒?!”
那步军都头拾起个牛肉串,咬了一口,冷冷笑道:“哦,她不是过路的吗?你怎么知道她是良是贱?你认得她?”
李俊正生闷气,一团麻绳里挣扎出一只脚,一脚踹在他小弟屁股上,叫他别暴露智商。
阮晓露看看那一桌子本来是属于自己的菜,耸耸肩,心平气和去烫酒。
这帮官兵公务之余,在别人家里又吃又喝,又使唤姑娘伺候,流程挺熟练,看来平时没少干这事。
但表面上她还得表示感谢:“端公消灭贼人,还俺们老百姓一个清平世界,俺敬您一杯!”
一帮官兵听得哈哈大笑:“端公!她那边儿管咱们叫端公……”
官兵吃着肉,喝着汤,吹着牛,身边有个赏心悦目的山东大嫚,旁边还缚着四个全身挂彩的彪形大汉,一身的腱子肉被绑得鼓胀膨出,也十分赏心悦目,正好下酒。
“你会唱山东小曲儿吗?”那步军都头喝一大口鱼汤,笑问,“太平歌儿、叫果子也行……”
阮晓露盯着那都头,慢慢笑道:“都不会,摇篮曲倒是会两首,要听吗?”
那都头一怔,还没琢磨明白,突觉天旋地转,手里的酒杯拿不住,那酒眼看着流进袖子口,睁着眼,流着涎,从杌子上一头栽倒,直挺挺倒在地上。
其余五六个 人没来得及说话,也都头晕眼花,望后扑地便倒,摔在一堆鸡骨鱼刺之中。
墙角几个被绑着的都愣呆了。李立颤声道:“这、这怎么回事?”
阮晓露丢下酒壶,大为奇怪:“你一个开黑店的你没用过蒙汗药?”
李立挺胸:“从来不用!我都是直接上刀……”
阮晓露迅速跑到几个官兵跟前,踢一脚,确认都晕了,然后飞快地卸下他们身上的刀,刷刷几下,削断了李俊李立童威童猛身上的绳子。
虽然被揍得不轻,但几人铜筋铁骨,幸而没出内伤。
李俊:“你——你在酒里下了蒙汗药?我怎么没看见……”
阮晓露迟疑片刻, 灿烂一笑,怀里摸出一个空纸包。
“孙二娘的特效药, 比俺们梁山的好使多了, 我也没想到一次能药倒这么多人……”
童威童猛脱了身,连声大喝, 捡起地上的刀,砍瓜切菜, 顷刻间剁了几个官军的脑袋。
“且住!”李俊拉住盛怒的两兄弟, “留活口!”
剩下个步军都头, 头下脚上, 倒栽葱挂在桌子边, 尚且酣眠。
李俊令把这人绑了。
李立还有点难以接受现实, 围着自己亲手做的那桌菜, 检查了半天, 忽然说:“可是那个穿皂衣的瘦子,我看他一直没喝酒……他肯定没喝酒……”
李立嘟囔两句,脸色渐渐变了。
有人没喝酒, 依然睡倒了。这蒙汗药就是下到菜里的?
刚才几个好汉缴械以后,官军大吃大喝, 只令阮晓露在旁筛酒,她可没碰到那些菜。
而且他是盯着阮姑娘筛酒的,没看到她有任何小动作。这要是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在酒菜里下药, 就连二龙山那孙二娘都做不到。除非她有妖术。
或者,药是之前就下好的……
“你看错了呗, ”阮晓露抢过话头,跟他小二一样笑出八颗牙,“还不谢谢我。”
李立还是觉得不对劲,捧着脑门上的大包,绞尽脑汁往前溯源:“你、你是……你本来想药谁……”
“行了,别想太多。”李俊用力一推他后背,笑道,“取冷水来。”
李立从屋后井里打了一瓢冷水,往那步军都头脑袋上一浇,把人给浇醒了。
“从实招来,”李俊一只脚踏上他肚腹,微微用劲,厉声问道,“我没见过你,你属哪个司的?这次出动了多少兵马?除了我,还待抓谁?”
那步军都头迷迷瞪瞪,尚且没弄清楚,自己怎么就从大获全胜,一下子变成全军覆没。他躺在地上一扭头,周围就是几个血淋淋的脑袋。
早就吓破了胆,以为这几个贼人使妖术。
再一抬头,对上一张苍白带杀气的脸,以为提前碰上阎王爷。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本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奈何这次上面催得紧,小的今日纯属执行公务,奉命办事,若是不尽力,小的也受责罚……”
“再废话一个字,割一根手指头。说!”
那步军都头噤若寒蝉,哆嗦两下,才小心翼翼地说:“知府说,近年盐课愈发少收,是动摇、动摇什么国家根本,要……要严加清剿像好汉这种……这种……”
李俊:“年年如此,有什么新鲜?还有呢?”
“还有……还有,好汉不知,朝中蔡……蔡太师新政,各路置提举茶盐司,派员派兵,除了打击贩卖,还要查禁盐民灶户煮煎私盐,比如那个淮东海沙村,好像是好汉你的供、供货地……灶户尤其猖獗……”
“什么供货地,”李俊脸色一黑,啐骂一声,“那是我衣食父母!”
“是,是……但眼下整个村子都投了盗匪,上面下令清剿……”
李俊听着,觉得不对劲。
“哪家盗匪?我?”
“小人地位低微,并不知晓备细。但听说是……是占山为王的草寇,不是好汉这种……这种……”
李俊更是蹙眉。
阮晓露:“别看我,俺们山寨不缺盐。”
那步军都头怨恨地盯了她一眼,最后招供:“总之,水师五百,调兵的昨夜离开的……别、别的小人实在是不知了,好汉饶命……”
童威童猛一旁听着,变了脸色。
“阿也!我的老爹还在那!”
李俊思索片刻,让童氏兄弟拖着那步军都头,脖子上架把刀。
外头一群虾兵蟹将打了“胜仗”,正坐在树下纳凉吹牛,门一开,登时呆若木鸡,连兵器都不敢捡,慢慢举着手站起来。
主将被擒,傻子才力战到底,回头又没人给他们请功。
李俊语速很快,悄声对李立道:“烦请兄弟带人去江上走一遭,这贼军官便是人质,不会有人拦你。一路上若见我盐帮兄弟,叫他们来此处会合。然后你去穆家庄暂避一避。”
李立一叠声答应。
“还有……若是见着梁山的人,也辗转提醒一声。官军这次是来真的。他们跟黄文炳交过手,那狗官不会善罢甘休。不要提阮姑娘前日找过我们的事,让他们赶紧回家,别在这儿乱撞,撞进牢里没人送饭吃。”
李立听到最后两句,又有点打鼓:“可是、可是咱们得罪他们过……”
“态度软一点,多叫几声大哥。包你化敌为友。他们吃这一套。”
阮晓露在旁边脸黑。真会拿捏俺们梁山软肋。
李立得到这句保证,脸色舒缓,朝李俊略略拱手,救起自家小二,打扫了尸首,把那步军都头一步三打,押着上了船。
“权寄下你这颗驴头,早晚便要来取!”
把剩下的土兵弓手赶去另一条船,给个橹,缆绳一解,让他们自生自灭去。
江岸上乱石糟糟,水流在石头缝里打转儿。黑店内外一片狼藉,终于重归平静。
李俊肩胛中箭,一直没工夫包扎,又被官军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全身早已血迹斑斑。这时候终于才倚着树桩坐下来,又累又渴,干干的吞咽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