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威童猛急忙从井里打来水,“大哥快喝。”
阮晓露静悄悄坐一旁,本不想掺和,看到这俩神奇动物开始自由发挥,终于忍不住出声指点:“失血过多以后不能大量饮清水,会死人的。你们若想让你们大哥舒服点,不如给他喝点鱼汤,桌子上现成剩半锅。我知道里头有蒙汗药,正好让他睡一觉休息。”
两兄弟觉得此言有些不着调,左右为难。
李俊嘴角挂笑,冷不丁问:“药倒了李立,你就逃得了?他又没船。”
阮晓露腆着脸地指江里:“现在不是有了?”
李俊:“那你还不走?”
当然啦,他心里也大概有答案。她现在之所以还没拍屁股走人,那是在向他无声提问:姑奶奶今儿救你狗命,那一万贯的账,你还好意思要吗?
果然,阮晓露真诚提问:“李大哥,揭阳三霸也不是啥贫困人口,你们就那么缺这一万贯吗?”
李俊捧着水碗,果然没畅饮,呷两口,沉思片刻,反问:
“初见你们晁寨主那日,我言语不逊,但你觉得,我们真敢把他踹下水么?”
阮晓露第一反应摇摇头,心想,还不是因为我力挽狂澜,拦着你们仨作死,这句谢谢还欠着呢。
可若是当时自己不出手,李俊打算如何收场呢?
南方人鬼心思多。揭阳三霸紧密团结在李俊大哥周围,行事风格确实跟梁山的实诚人不太一样。
她试着自己代入李俊。狠话先放出去。能讹到一万贯呢,确实最好。但是双方多半得讨价还价,来回接触。江湖人来往,就容易出事。一出事,就容易做人情。当初的“参考价格”开得高点,这人情也就更值钱……
太复杂了,她脑仁干烧。
“原来如此,”她故作十分失望,“什么退隐江湖,都是假的,忽悠热心群众……”
李俊一点没受激,灌一口水润嗓子,笑道:“最后一票,干个大的。”
“……”
正说着,江上水声响,聚来两艘漏水破船。船上的大汉都挂了彩,有的包头,有的包手,还有的一瘸一拐,挣扎着爬上卵石滩。
“大哥!你没事,太好了!我们还以为见不到……”
听言语,都是盐帮里的下线帮众。
李俊跟他们稍微寒暄两句,便道:“海沙村出事了。官军说村民投了盗匪,不知是是真是虚,凭这个理由,要去剿,最后提去报捷的脑 袋多半也是百姓的。去,把盐帮兄弟都叫来,咱们不能坐视不管。”
那几个伤病号却摇头叹气:“大哥你不知,今早上江州城闭了门,出动了几百官兵,凡是跟私盐沾点边儿的,或者根本没干系的,都不分青红皂白捆进衙门去。帮里兄弟,逃得性命的,都四散躲起来了。大哥要叫人,也得等这阵风声过去……”
这时候江流又冲下来几条船,带来七八个盐帮帮众,全都是官兵收捕的漏网之鱼,七倒八歪地抱着大哥哭诉:有的是睡梦里被官兵破门,有的是卖盐的时候被抓现形,有的是被同伙供出,稀里糊涂撞上刀口,还好自己机灵,逃了出来,如此种种。
盐帮好汉虽然强悍,毕竟不是正规军。平时只是流窜作案,能活到现在,全凭命大。
铁拳当头捶下来,也只有逃之夭夭,暂避风头的份儿。
那盐帮帮众有些泄气,一边给自己包扎伤口,一边说:“大哥,我看你也伤得不轻,兄弟斗胆一劝,不如趁机养精蓄锐,等风头过去,那狗太师回京,再重新开张买卖。没了海沙村,海边盐田多得是,再寻货源也不难……”
童猛吼道:“放屁,我的爹在海沙村!”
那盐帮帮众赔笑:“那就星夜驰舟,赶快将老太公取来,免遭战火荼毒,也算尽人事。那一整个村子,男女老少,咱们如何管得?”
李俊闭目休息片刻,正色道:“这村子供了我们几十年衣饭,及至祸到临头,我们却束手不管,还算什么江湖好汉?我今日便扯帆东行,争取抢在官军前头,去探知备细。你们若要将息养伤,愿留在江州的,我不怪。等我回来,依旧做一处兄弟。有仁义之心的,不怕死的,就随我而行,给那些手无寸铁的村民博一博命!”
他的血染着半边身体,江风骤起,吹得他打了个趔趄,扶住童威的手站直,却是凛然生威。
童威童猛率先响应:“当然跟着大哥去!海沙村的乡亲父老,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其余负伤帮众商议片刻,也都举手道:“大哥要去哪儿,我们水里来火里去。”
李俊一个个拍他们肩膀,笑道:“伤重的还是回去养着。还能打的,再跟我来。”
江水中忽然翻出一个浪花儿。一个雪白的人影凭空闪现,踏着雪浪跃上岸。
一群帮众眼都直了,随后大声喝彩:“浪里白跳!”
“接到李立兄弟报讯,才知道这里出事,兄弟来迟了。”张顺轻快地一笑,跟着几个帮众举起手,“我在江州弄出这么大动静,如何能回去安稳做生意,不如避避风头再说。我便助你走这一遭,省得让不长眼的外人觉得咱们揭阳三霸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孬种。”
这里的“外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张顺余光一瞥,瞥到那个坏他好事的阮姑娘,犹有余气,正打算再巧妙地讥讽两句,忽然看到她也举了手。
“算我一个!”她喊道,“多个人出力,胜算大点儿。”
盐帮帮众有的早就瞧见她了,没好意思问是谁,免得显自己孤陋寡闻;听她这么一喊,可都坐不住了,纷纷面露喜色,问:“大哥,这姑娘是你请来的救兵吗?哪帮哪派的?她带了多少人?”
张顺风头出三秒,高光让她全抢走,气得脸红。
“她就一个人——小妹妹,这不是春游踏青,我们在商量正事。”
李俊笑道:“江州闭了城门,你没处可去了不是?无妨,我叫人护送你到穆家庄,安心将养一两个月,然后……”
“我是诚心加入,”阮晓露仍旧举着手,条理清晰地道,“我知道几位大哥如今心里都挺纠结。放了我呢,舍不得,毕竟那一万贯赏钱飞得冤;留着我吧,又没工夫管,海沙村的事火烧眉毛,毕竟得先顾那头再说。所以我提议,眼下李大哥缺人手,我给你们卖一次命,回头咱们恩怨两清,你们也别再追着我讨钱,我回梁山后也不让他们记仇。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欠谁。”
她摸出个手帕,黑店里寻块炭,潦草写了几个字。
“你们谁留在江州的,把这个带给我梁山同伴,报个平安。别让他们冒然来寻我,平白给自己招险。”
一帮好汉谁也没接她那帕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哑然失笑,最后哈哈大笑。
童猛假作委屈:“谈钱伤感情,你别把我们想那么唯利是图嘛。”
“小妹妹,好意心领了!”张顺笑道,“到时我们还得腾出手救你。”
童威讪笑,把这话美化了一下:“你不是我们盐帮的,犯不上去平白送死。”
说来说去,意思都一样:嫌她本事不够。帮一次忙不值一万贯。
“你也知道是去送死啊?”阮晓露盯着童威,面色严峻,“官军要偷你的家,你们这只有十来个人,多半身上挂彩,却有可能撞上五百水师,可不是送死么?李大哥,你想好怎么打了吗?”
李俊慢慢擦拭腰刀,道:“官军数量十倍于我,又有何妨?拼了命去,一个打他十个,也够本了。”
阮晓露感叹:“海沙村的乡亲一定对你特别好。”
李俊不解:“说什么?”
“我问你,村里有多少村民?几多老幼,几多少壮?村里什么地形?多少水,多少滩涂?有多少船,有多少木材和铁器?”
李俊停了擦拭腰刀的手,有些惊异地看她。其余帮众也噤了声,坐直了些。
“知晓这些有什么用?”童猛莽撞撞说,“我们是民,又不是兵,这里也没将官……”
“拜托,”阮晓露揉揉眉心,“我三个兄弟在梁山训了几年水军,大大小小打了几十场恶仗,难道我都在水寨里睡大觉吗?”
第61章
几艘残破的运盐船, 勉强挑出一艘还能用的,修修补补,摇摇晃晃起帆上路;一排大汉围坐船舷, 阮晓露睡在船舱里最宽敞的位置上。
江上风疾,吹得那破船摇头摆尾。探头向外看, 脚下茫茫一片, 都是浑浊绿水,翻滚着白沫, 吞噬着漏出云彩的日光。不是常年往来江上的人,只消盯着这水看上片刻, 便会难免眩晕, 迷失在这落花流水的混沌当中。
耳边是风声水声, 还有好汉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八杆朴刀, 三把剔骨刀, 两枚钢叉……菜刀和拨火棍我也拿来了, 应该用不上, ……”
“我的腰刀卷刃了, 有人有磨刀石吗?”
“童二哥,你的腿伤怎么样了,我这里还有点金创药。”
“别给我, 给老大……”
“干粮不够没关系,拿着这银子, 晚上上岸补给。”
“从店里找了几件能穿的衣裳,来来,大家分一分。江上风大。哎!那姑娘, 姓啥来着,你要不要……”
“嘘!人家在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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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露闭目养神, 脑海里使劲回想在梁山时的一场场水战。
刚才她举手请战,其实目的很简单:江州城风声鹤唳,要是她真一个人跑了,驾个小船,分分钟让官兵截住。万一再碰上早先那位被“留活口”的步军都头,认出她来,铁定玩完,连梁山亲人的面都见不到。
那时候她已经跟揭阳三霸“各走各路”,人家没义务再保护她的安全。
不如紧跟地头蛇老大,最危险的地方最稳妥。
海口已经夸下,现在免不得临阵磨枪,赶紧回忆重点。
虽说在梁山时她也带着练练水军,但主要都是带着一群喽啰练体能练肌肉。作战阵法什么的,那都是三阮带着练,她也就看看。能学到多少,随缘。
虽说她上梁山以来,山上确实打过不少水战,但她毕竟没有亲身参与。水寨打仗时她唯一的任务,就是带着老娘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在高处远观血流成河。
但她依然确定,自己在梁山这几年不是白混的。有时候战术兵法这东西没什么玄妙,不过是用鲜血和性命堆来的经验教训。这些经验教训,她在聚义厅的酒席上,在水寨人众的闲谈中,已经耳熟能详。
湿润的江风吹起船蓬上绑的布条。她坐到船头,仔细观察己方阵营的战力配置。
大哥李俊,武功造诣最高,虽然受伤,但血条比较厚,是全能型选手。目前为止尚且精神抖擞,可以当一个主 要战力。等过几日伤势好转,应该能更猛。
威猛兄弟,块头最大,勇猛有余,灵活不足,适合防守,当肉盾。
租借队员张顺,自夸曾在水里伏得七天七夜。对于这种玄幻情节,阮晓露自然表示不信。张顺不服,跟她打赌,拿根绳栓在腰间,一头扎进水里消失,直到现在,毛估估超过二十分钟了。
阮晓露有点心慌,抬头看看童猛,指指水面,意思是他不会出啥事吧?
童猛笑一声,拿根竹竿往水里戳两戳。不一会儿,一只白手伸出水面,比了个骂人的手势。
阮晓露放心了。张顺这种天下无两的变种人,输出是差了点,拿来当暗探细作最合适啦。
她又忽发奇想,扒拉船舷,朝下大喊:“收徒吗?”
这要是能学会他的本事……虽然现在没有奥运会,没法在全世界观众面前大出风头,但依旧是水战利器、保命绝招,回到梁山,水寨所有人都得管她叫姐。
等了一会儿,碧波翻滚。她还待提气再喊,冷不丁后头一声冷冷的:
“换了别人,诚心拜师,可以考虑。”张顺半个身子挂在外头,“你么,算了。”
童猛嘲笑他:“男子汉大丈夫,还跟小姑娘记仇哇?”
“说笑。”张顺笑道,“想学我本事,却也简单,自学即可,不用拜师。我告诉你窍门:伏在水里,数心跳一百下,能做到吧?”
阮晓露来了兴致:“能能能。”
“第二天,伏水里,数一百零一下。能做到吧?”
“呃……”
“第三天,数一百零二下,第四天,一百零三下……如此循序渐进,关键是不要中断,练上三五年,你就能像我一样……”
阮晓露笑容消失。
照他这法子练马拉松,第一天争取五小时完成,以后“循序渐进”,每天减一秒,练到最后还能超光速呢!
张顺沉下脸:“我就是这么练的。全靠毅力。爱信不信。”
阮晓露:“呵呵。”
这种人就属于老天往他嘴里怼饭吃,丝毫不懂普通人疾苦。
她不理张顺,换个姿势歪船头,继续构思自己的作战计划。
除了这几个她认识的各有所长,其余盐帮小弟,武功大多平平,又大多带伤,阮晓露粗略评判,战力大约是杜迁、宋万这一等级的。对上有能耐的官兵,一对一单挑有风险,最好是集中调度,有序群殴,方为稳妥。
但是,就算把这十几人的能耐发挥出最佳水准,己方人数还是硬伤。若是官兵化整为零,尚可分而食之;倘若敌人一举压上,就有点难办……
运输船伪装成渔船,尾巴拖了网。江水湍急,小船顺流而下,磅礴如飞。
阮晓露正在观摩,就听童威隔着个船舱,中气十足地喊问:“阮姑娘,我们这船,比起水泊梁山如何?”
她憋回一个笑,好像听到夜郎国君在问,“汉孰与我大?”
“我们泊子里那些小破船哪,”她喊回去,“连帆都没有,全靠人力摇橹,真放长江里,连你们的尾浪都追不上!”
童威登时大乐:“老大,啥时咱们也去拜山!听说上次清河武松把梁山揍得嗷嗷叫!”
李俊把着船舵,面无表情不回话,假装盐帮里没这号丢人现眼的人物。
奈何童威一个劲地催,李俊才斥道:“她诓你的!人家梁山水军打的是防御战,要的是行动灵活、神出鬼没。人家泊子里又没这么大风,要船帆何用?”
阮晓露挑一挑眉毛,表示刮目相看。
“消息挺灵通啊,帮主?”
武松拜山,也就半个多月前的事儿。要知道,江州跟梁山隔着快两千里地呢。
李俊解释:“我有朋友来往济州府做买卖。”
阮晓露表示不信:“正经买卖?”
“山东的官盐只要七十文,贩盐没赚头。”
阮晓露还是不买账:“做正经买卖的,打听这些事干什么?”
“卖钱啊。宋江在济州吃官司,刺配江州的时间路线,就是……”
阮晓露恍然大悟:“是你花多少钱买来的?”
李俊不以为然:“在我揭阳三霸的地盘上做买卖,这种小道消息还好意思收钱?”
阮晓露明白了:“当保护费孝敬您了。”
真够黑恶的。
李俊往后一靠,谦逊道:“不敢不敢,跟梁山没法比。”
这时水面愈发宽阔,时有庞大的商船行于水中,由于装满了货,吃水很深,借风缓缓而行。偶有逆流而上的,一群船夫摇橹,一群纤夫拉纤,像拉犁的老黄牛,吭哧吭哧地逆流而上,好不辛苦。
当然,这些巨船都是官船,速度不大脾气不小。眼看盐帮的小船跟自己擦肩而过,船舷上通常会有个穿官服的芝麻官,扶着自己的帽子,探身下去破口大骂:“赶去投胎啊?!你们这帮做私商的,目无国家法度,迟早……”
骂声被甩在后面。盐帮众人唱起船歌,纵声大笑。
只是众盗没得意多久。到了下午,水面上就吹起了东北风,把小船吹得摇摇晃晃,原地打转。
阮晓露本以为,在长江里航行,顺流而下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如今亲身体验才发现,在江面上,风比水的威力更大。比如现在遇到逆风,即便是顺水,小船也寸步难行。
甚至,偶尔风大了些,小船还会被吹得倒行,成了个“顺水行舟,不进则退”,简直岂有此理。
相反,看那些逆流而上的上行船队,东北风一来,挂起帆,瞬间翻身农奴把歌唱,逆水行得飞快。
盐帮众人常在江里行走,对此事司空见惯。风向不给力,那是老天爷不配合,自己也没办法。
童威着急:“换船桨!往前摇!不能让官军抢先!来!大家跟我!一,二,三……”
李俊稍微理智些:“大伙都负伤,如何摇得动船。再说,咱们逆风,官军也逆风,都走不快。”
不少顺流的船已经就地停泊等风。李俊令众人靠岸,找个偏僻的汊道进去,干脆也泊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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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江边是个废弃古渡,一条小路绕进后面山里去。山后一片稀疏菜地,后头藏着两间破屋。
敲了半天门,门开一条缝,探出一个形容消瘦的老妪。
这老妪面有菜色,眼中木呆呆的,仰着头,将面前这群大汉辨认了好久,看到李俊,忽然神色激动,整个人都轻盈了三分。
“当家的!怎么才来!这次进货可顺利?……”
李俊低头拱手,递去一物,回:“大当家的今日不来,小的们借宿一晚,行个方便。”
那老妪呆呆地盯了他半晌,神色冷淡下来,接过李俊的东西,似乎是枚铜钱,用拇指食指捻了一捻。
“粮食在地窖里。”她丢还铜钱,伸手一指,“省着些用柴。”
然后颤颤巍巍地转身,消失在茂盛杂草中。
李俊一挥手,盐帮众人这才轻车熟路地进去,地窖里翻出干粮和衣物。原来此处却是个歇脚的据点。
阮晓露全程像看电影似的,以为是什么玄妙的接头暗号。
直到一个小弟低声告诉她:“这个婆婆,是我们前前帮主的夫人。”
“是前前前帮主。” 有人纠正,“据说当时也是浔阳江上一号人物。”
浔阳江后浪推前浪。当年乘风踏浪的一号女匪,如今守着一畦菜地,成了有上顿没下顿的贫困户。
混江湖吃的是青春饭。阮晓露食不知味地嚼干粮,心里忍不住想,等自己再次“退役”,天下可有一方落脚之处,给她种菜?
好在她心大,这种愁绪也只是一闪而过。等肚子饱了,马上重新撒欢起来,跑到屋后做两组拉伸,帮大伙打了几桶水。
管啥以后。今时今日,有饭吃,有衣穿,有地方睡,有人跟她唠嗑,夫复何求。
星光明亮。一个盐帮小弟走过来,给她扔下一包被子。
“姑娘,休嫌脏污。”
“等等,”阮晓露叫住他,笑问,“一共两间空房,给我单一间?你们十几个人叠着睡么?”
盐帮小弟爽朗笑道:“我等都是粗人,怎么睡不是睡。姑娘是客,安心歇在此处,不会有人扰你。”
阮晓露寻思,自己毕竟是此行的“军师”,大概李俊下了令,让人对她照顾着。
她虽然不想跟大男人挤一间,但条件如此艰苦,要她自己睡单间,还是有点过分。
房东老婆婆时而清醒时而痴呆,大家都很默契地不扰她。
“你们在房里睡,休息养伤。”她不由分说,抱着被褥出门,“我睡船上去。你们大哥问起,就说我要夜观星象,思索退敌之策。”
盐帮小弟信以为真,客气两句, 喜气洋洋地谢了。
古代的夜,清朗而透明。小小的渡船,笔直的桅杆,指着夜空最亮的星。繁星占据了黑暗,圆月成了夜幕中的配角,闪着或明亮或暗淡、多姿多彩的光。没有任何灯光干扰,巨大的银河横在天空,仿佛无数盏灯光铺就的一条天路,通向古今诸人的梦与情。
在水波的托举摇晃中,阮晓露慢慢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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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帮众人也睡了个好觉。大伙从官军的刀枪底下逃出命,又一整天辛苦奔波,那胳膊腿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终于来到贩盐路上的秘密据点,这里还没被官兵发现,可以好好地休息一番。
至于明日怎样,那是明日再考虑的事。
两间草房内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混在虫鸣蛙叫、还有潺潺水声之中,倒显得和谐而静谧。
天光一线亮时,张顺第一个睁眼。
他打开门,活动筋骨,打算到水里泡一下,醒醒神。
微腥的江风吹过他面孔。今日天公不作美,依旧是逆风。
那老妪早就去菜地劳作,懒得搭理这帮孝子贤孙。
张顺像泥鳅一样滑进江里。入水的瞬间,突然发现了什么,又慌忙原路浮出来。
“船呢?”他大叫,“咱们的船呢?大哥,李大哥!你那梁山女侠把咱们的船偷跑啦!”
哗啦一声,草房门大开,涌出一群衣衫不整的大汉。
一条青龙跑在最前头,童威大惊失色:“咱们的船——”
栓船的木桩孤零零戳在泥里,水面空荡荡。什么船,早没了。
李俊绰着托叉,还不信:“这里荒郊野外的,劫道都遇不上人,她去干嘛?”
有人极目远望,突然叫道:“她回去了!还没走远!”
众人奔到岸边,果然看到一张小帆,在上游一里地开外晃悠。
逆流顺风,只能越行越远。
张顺活动脚腕,自告奋勇:“我去把她抓回来。”
“省省,”李俊拉住他胳膊,“你看。”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船帆侧着,并没有越来越小,反而似乎在变大!
简直不可思议!
童威童猛挠头:“这风咋反着吹呢?”
大家逐渐看清了,阮姑娘的确在船上,站高了,正吃力地操控着几根缆绳。那船张着帆,逆着风,正在一点一点地顺流而下。
仿佛江风不是推着船,而是拉着那船帆在向前行驶。
对于半辈子都漂在浔阳江的盐帮众人来说,此情此景等于见鬼。
须臾,小船靠岸。阮晓露满头大汗,跳上码头石板,笑眯眯道:“早啊。”
然后左看右看,等待夸奖膜拜。
没人出声,大家看巫婆似的看她。
张顺小心跳上船,发现:“你改过帆?”
长江下游的渔船渡船,帆具简陋,通常是一方粗布、一根桅杆、几根横骨,风大之时借个力,无风时收起来,靠人力控制方向。
而如今这船上的帆,被她改成了三角形,帆骨只贴了一半,风来时,船帆被兜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却并非正横。
而且也并不和风向垂直,而是时刻变化着角度。帆桁和桅杆之间加固了一个简陋的轴,可以随时推拉转向。
“还不是太完美。要是有人帮手更好了。”阮晓露擦掉汗,探头望岸边,“有饭吃吗?我饿死了。”
所有人一拥而上,都去观摩她改进的新船帆了。李俊吆喝好几声,才叫过一个小弟,给大家生火烧汤。
昨日因逆风而停航的时候,阮晓露就在想,现代的帆船帆板都能逆风行驶,只要不是兜头迎风,而是一定角度的近风,完全跑得起来。
李俊等人的驾船技术不可谓不精熟。为什么现在不行呢?
以前她去青岛比赛时,也到奥帆基地玩过风帆,虽然水平只是入门,但对于现代比赛级帆船的构造和驾驶原理,算是稍有了解。
思考了半夜,睡不着,干脆自己动手改造试试。以女子单人艇激光雷迪尔级为蓝本,被褥上拆下布和绳,把运盐船上的小破帆彻底升级一下。
其实古代劳动人民智慧多多,长期在水上讨生活的船民更是不会死板。盐帮的船,已经算是能尽可能地利用风力的许多角度;但毕竟差着几百年的进化,算不上十分先进;再说,运输船主打的是安全、稳定、低成本,不像比赛用船需要那么多灵活性。
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为了赶在官军前面,速度是最重要的。只要能逆风航行,相信盐帮也愿意担更大的风险……
已经有几个聪明小弟摸清了新船帆的运行原理,抢着开出去试验。结果玩脱了。一阵横风袭来,那帆骤然鼓胀了肚皮,带得整个小船侧翻,把一船人都扣在底下。
好在大家都水性精熟,倒是没有生命危险。先后从水里冒了头,骂骂咧咧地把船推正。
李俊看得直摇头:“先拉回来!”
阮晓露哈哈大笑:“需要一个定水板。来两个人帮我做一下。”
“我来!”“我来!”
七八个人瞬间围她身边。
李俊气得七窍生烟。这才一天啊,人心散成这样,队伍没法带了!
等干完这一次,就洗手!退休!
第62章
一早上逆风, 江面上趴了一溜走不动的船。船夫和乘客无所事事,闲出鸟来。有的喝茶,有的唱歌, 有的摸出纸牌开赌,有的守着一堆易腐易坏的货物发愁。
唯有一艘小船不安分, 张开形状怪异的帆, 在水面摇头摆尾,一会儿被风吹跑, 一会儿被水带歪,一会儿咕咚翻个底儿朝天, 像个杂耍的猴儿。
一个枯黄消瘦的老婆婆坐在岸边, 看得入神, 不时被那船的窘态逗得拍手大笑。那神态不似油尽灯枯的老人, 倒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其余船只上的乘客嘲笑:“疯婆子。”
可他们的注意力很快从疯婆子身上转移, 发现了那上蹿下跳的活宝, 纷纷趴到船舷上围观:“这是个新手艄公吧?师傅带徒弟?哪有到江里来练的, 多危险!”
看着看着, 只见那小船蹒跚起步,逆着风走了!
把一众呆若木鸡的商船甩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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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露坐镇船头,忙碌指挥。
“咱们试试顶风转向……大俊, 右舵!顺子,拉紧绳!……童大童二, 到对侧去,用你们的体重去压舷!向外顶!别怕,有定水板, 不会翻!”
一船人听她号令,边摸索边前进, 专注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