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京城报仇的—— by香草芋圆
香草芋圆  发于:2024年0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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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长睫毛震惊颤了颤。应小满低声咕哝,“五包外敷药够不够?”
“筋骨已愈合,表层皮肉不妨事。”七郎拿过白色细布,覆盖住手背狰狞疤痕,神色带掩饰不住的歉意,“实在污陋不堪,怎好叫你瞧见。”
应小满又把拦阻的手拨开,开始仔细清理创面。
伤口哪有不丑陋的。万一没有养好,左手落下病症怎么办,七郎还这么年轻。
大理寺的官船今晚又停在河上。她当时不觉得如何,越回想却越觉得后怕。
“七郎,你托鬼市那胖子传信给你好友,会不会反倒泄露了藏身地,引得大理寺狗官来抓你?如果把你抓去船上,又把你绑起,往水里一推——你这回真死了。”
说话间手上包扎力气用得大了些,七郎轻轻吸了口气:
“两边联系总归要冒点风险。不过话说回来,大理寺为何会来抓我?小满娘子,不知是否错觉,我觉得你对大理寺存有诸多偏见……”
“没有的事。”应小满矢口否认。
但因为仇家在大理寺任职的缘故,又刚亲见他在大理寺官船上无礼对待自家兄弟,她心里对大理寺的偏见其实不算少。
低头包扎片刻,她小声嘀咕一句,“大理寺本来就多狗官。”
七郎:“唔……不提大理寺了。说说刑部的胖子罢。”
他改说起鬼市遇着的监守自盗的刑部库仓主簿。
“我哄那胖子说,我消失不见这些日子,乃是暗中秘密追查一桩要事,胖子信以为真。为了将功赎罪,他必然即刻把信送到。算一算时辰,我那刑部掌事的好友已接到信了。”
应小满扑哧乐了。
她还在帮伤口抹药,极力忍着笑,但笑意还是从弯起的眼里明晃晃溢出来。“你张嘴就骗人呐。”
七郎淡定递纱布,“这哪叫骗。随机应变罢了。”
“保障安全起见,信里只说城南沿河,未提具体地点。我那好友会沿着河道找寻我。对了,刑部和大理寺往来密切,若他坐大理寺官船来,还请小满娘子嘴下留情,莫要当面骂他……咳,狗官之类的。”
七郎缓声解释: “我那好友幼时有轻微口吃,长大好转了,但还是不怎么爱说长句,性情又有些孤僻,时常遭人误解。你当面骂他一句,他自己倒不会和你计较,但难保他手下人为了护主,自作主张把你抓了。”
应小满觉得自己不是轻易骂人的脾气,无事跑去骂七郎的好友作甚?
她心里更担忧另一桩事。
“我又不认识你好友。万一认错了人,把有心害你的坏人引来了呢?好不容易才救下你,不能让你随随便便又把命丢了。”
七郎在窗边笑。
他生得俊俏,笑起来时桃花眼波光潋滟,像春风吹皱的湖水。
“小满娘子走近些。”
说话间已经包扎好伤口,七郎递过来一块干净布巾,自己也拿一块不紧不慢地擦拭手指:
“我和好友十一郎约定好的暗号说给你听。性命交托,莫告诉第二人。”

第15章
搬家在即,义母和应小满领着阿织,三人挨家挨户去左邻右舍告辞,收回许多的唏嘘眼泪,满竹筐道贺乔迁的红鸡子和细布头。
杨婶子把自家攒的十个鸡子送来应家门口,“搬家是好事,我看你家小满是个能干的。阿织跟你们过日子,小丫头大难之后有大福气。”
义母收起鸡子道谢,“还是得把阿织带去徐家嫂子坟头拜一次。等搬家后,去城外坟场更不方便了。”
城外的漏泽园实在是个偏远的所在。
入京讨生活的外地人多,京城无依无靠、孤身过世的人也多。漏泽园原本是城外一处无主荒地,被朝廷圈出十顷地亩,无原籍可去的良民可以拨八尺地安葬容身。
“那地界阴气。”杨婶子心有余悸,“上次棺木送葬,乡邻们领着阿织去了一趟,阿织吐得死去活来,我也大不舒服,听说应嫂子你回来还犯了眩晕?该不会冲撞了阴煞气。还是要阳气旺的男丁跟车的好。”
杨家当家的重病瘫在床上,铜锣巷都知道根底,杨嫂子说,“要不然,叫我家小子跟去。就是年纪小了些……”今年十三,瘦猴似的后生,个头还没应小满高。
应小满在堂屋里喊不用。
“出城颠簸几十里地,杨家小弟上次吐得也凶。娘身子不好,别被阴煞气冲撞了,回来又犯眩晕。我自己带着阿织去。”
这下义母和杨婶子齐声慌忙喊不妥当:“我们领着阿织小丫头跟去,都生怕被人半路上拉走拐卖了。你一个水灵灵的小娘子家再加个小丫头去那等荒僻所在,更不安全!定要个大人随你们去。”
西屋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打开半扇。
七郎坐在窗边,从敞开的窗棂里露出半个身子。“我可以跟去。”
义母即刻说,“不行!”
杨家婶子喜道:“蛮好!”
两步同时出口,杨家婶子一愣,纳闷说,“乡里投奔来的自家亲戚,又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丁,正好出把力。为啥不行?”
义母否认的缘由说不出口,拿眼连觑应小满,指望女儿寻个由头推了。应小满从堂屋里探出半个脑袋,大声说,“挺好的。就这么办罢。”
义母:“……”
西屋又传来第二句,“阎王易见,小鬼难缠。我跟车去漏泽园,若遇上了难缠事,可以帮把手。”
说的很有道理,义母最终点了头。
大清晨从南门出城去,道路颠簸崎岖,阿织吐了两场,小脸苍白,恹恹地靠在应小满怀里。
等寻到地界,果然遇到了难缠事。漏泽园的看守吏人说没空,要她们在园子外等着。
据说今早京城里来了贵人检视漏泽园丧葬事宜,等候入园的百姓排了一长溜。
仲春天气渐渐热了,阿织路上有点中暑,喝几口水又哇地全吐出来。义母慌忙找遮阳的阴凉地。
漏泽园地方荒僻,附近连遮阴的树木都没有,园门里头倒是搭起一溜排的遮阳棚子,此刻棚子里空荡荡的,义母只问了一句便被赶回来。
按看守吏人的说法,那是专门给前来检视的贵人休憩用的,寻常百姓家哪需要遮什么阳。
应小满抿了下唇。脱下斗笠,挡在阿织苍白的小脸上。
姣好的眉眼五官现在阳光下,仿佛砂砾卵石中闪烁耀眼的美玉,周围嘈杂的闲话抱怨声响倏地一静,四面八方的视线聚集过来。
片刻后才陆陆续续有声音惊叹,“好生标志的小娘子!”
应小满自小被人看惯了。她在鱼市卖鱼杀鱼时,周围层层围观的人更多,也不耽误她做生意。
她轻拍阿织的后背,乌黑眸子若有所思地盯着漏泽园紧闭的木门。
木门瞧着不怎么牢靠。一脚踹过去应该就能踹倒……
眼前视野忽地一暗。七郎脱下斗笠遮在她头上,起身去寻看守差吏。
看守差吏原本昂头挺胸地背手站在门边,上下扫一眼七郎身上的蓝布袍子,张嘴便呵斥。
七郎和他说了三五句,看守差吏的眼神渐渐变了,挺胸抬头的姿势不自觉地佝偻起来,变成腰往前弯,脸上堆了笑。
七郎抬手遥指了下门内的遮阳棚子,看守差吏露出为难的表情,两边又交谈几句,差吏露出苦瓜似的神色,主动推开小门,示意门外等候的百姓可以入园了。
七郎走回来道,“谈妥了。带阿织去遮阳棚子里歇一歇。”
应小满抱着阿织往里走。
这回不但没有阻拦,看守差吏还一口一个“体恤弱民”,“小人分内事”,殷勤把人迎进棚子里去。门外等候的百姓们蜂拥而入。
遮阳棚子下阴凉许多,几人一起帮手,蘸水给阿织仔细擦拭几回额头手背,小丫头终于能喝进水了。
这边放下心,应小满的好奇心再也遮不住,斗笠拨起三分,仰头转向七郎,一双眸子目不转睛。
七郎被她看笑了,主动坦白。
“守门差吏说今日有审刑院的贵人前来督查,喝我退下。我问他来的是审刑院下属哪路官员,知院官?还是详议官?差吏的气势顿时弱了七分。我又和他说,我是御史台的言官,今日微服前来漏泽园,督查的正是审刑院。”
应小满听明白了,悄悄说,“你胆子好大。装官儿骗人呐?”
七郎悠然搭着凉椅扶手:“吏人并非朝廷官员,好骗得很。说几句官场里的行话,再背几段漏泽园看管律令与他听,他便信了。”
“漏泽园原本就是官家惠民的所在,私搭凉棚讨好高官,倒把百姓拦阻在园子外头,已经违反了漏泽园律令,他自己心虚得很。别看表面威风,色厉内荏罢了。”
“你们京城人懂得真多。” 应小满实在地赞叹。
七郎侧身冲她微笑。
笑如三月春风,眼风似春风里的柳枝,有意无意往花开最盛处荡漾:
“懂这些的京城人其实不怎么多。”
应小满抿着嘴忍笑,抬手拍他一下,“自卖自夸。”
话说回来,在她心里,七郎通读律法条例,知晓高门隐私,清楚鬼市门道,几句话把漏泽园差吏骗得团团转,方方面面都懂得很,是个极为合格的京城地头蛇。
正说话间,前方传来一阵杂乱声响,几十双脚步同时靠近凉棚。
身穿正红官袍的官员走在最前头,身后两个青袍官员左右撑伞遮阳,但红袍官员步子大,一马当先,直奔凉棚这边而来。
七郎轻咦了声,“今日审刑院来的居然是他。”转头问,“还要坐么?”
应小满不想和官儿坐在一处,把斗笠往下一压,遮住眉眼,只露出小巧白皙的下巴,起身拎起竹篮,“去徐婶子坟上罢。”
她牵着阿织的小手走出凉棚时,对面大步流星的红袍官员正好迎面走近,阳光照亮一张年轻俊朗的脸。
肩膀挺阔,剑眉朗目,敷衍笑容下隐含不耐,手里来回地开合一柄折扇。
等玩够了,扇柄往上一抬,散漫阻止身后青袍官员,“春天打什么伞,你们消停消停,自个儿寻地方歇去。本官入凉棚歇会儿。”
应小满的脚步一顿。斗笠下的视线落在不停开合折扇的那只手上。
动作瞧着眼熟!

第16章
一直走到漏泽园深处,寻到徐家婶子的新坟头,开始烧起金箔银箔元宝,应小满还在琢磨着刚才那只眼熟的手。
手里盘弄着的扇柄莹白,瞧着又像一把象牙扇。
“刚才那位是审刑院的官儿?”她把斗笠抬起几寸,仰头问七郎。
她如今已信任七郎方方面面懂行的本事了,“审刑院里头的官很大么?”
七郎站在身侧,也正低头看她。
应小满一路神游天外时,七郎不动声色瞄了她一路。
义母领着阿织烧纸钱的功夫,他捡拾树枝,在地上画了个三角。
“大理寺,刑部,审刑院。[1] ”
“三处衙院共同掌管天下刑狱大案。取得是互相牵制的意思。”
大理寺掌天下刑名断狱重案;刑部负责复核大理寺的卷宗。
至于审刑院么,这是个新开设的衙门,复核大理寺和刑部判定的案宗。
七郎如此说着,手上树枝在三角末端画出许多箭头:
—大理寺和刑部互相射箭。
—审刑院的箭头嗖嗖射向大理寺和刑部。
—大理寺和刑部的箭头回射审刑院。
三方互戳的箭头看得人发蒙,应小满喃喃说,“京城的衙门真复杂啊。”
“确实。”七郎抛下树枝,拍拍手上灰尘。
桃花眼微眯起,望向远处依稀可见的凉棚。
“至于今日来的这位审刑院详议官,皇亲外戚出身。他本职在禁军,审刑院是兼领的职务。城东兴宁侯家的雁二郎,雁翼行——小满见过他?”
应小满不吭声。
她当然见过雁二郎,只不知道是侯府出身的贵人。
初来乍到不懂京城规矩,懵懵懂懂被领进雁家又打出门去的破事,应小满深感丢人,连自己老娘都没说,自然更不会跟七郎说。
往事历历,已压箱底。但昨夜河边却又碰着雁二郎寻她的两个汉子,口口声声“逃婢”,“奸猾”,“偷窃”,“挥霍”……
骂谁呢!
应小满嘴上不吭声,思绪瞬间转出一千里,情绪翻涌,远眺凉棚的眼神都不对了。
“雁二郎不是个好东西。”
她忍不住气,对着凉棚里翘腿扇风的红袍身影,磨着牙又加一句怒骂,“狗官。”
这是默认两边认识了。
七郎瞥了眼小娘子不快的表情,又瞄向凉棚方向,暗想,被雁二郎强抢的民女,多半就是小满……
身后传来浓烈的香灰气味。
阿织把最后一个银箔元宝丢尽火堆里,疑惑地问义母,“婶娘,我们把所有的元宝都烧给阿娘了,娘怎么还不出来拿钱呢。我想阿娘了。”
义母眼眶微红,把阿织抱在怀里,“你阿娘不出来,阿娘以后一直在地下睡着,我们烧的纸钱会自己去阿娘兜里。”
阿织愣了愣,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哇的猛烈大哭出声,“我要阿娘,阿娘快醒醒,阿娘出来!”
周围三三两两上坟的妇人们驻足唏嘘不已。应小满过去把大哭大喊的阿织抱在肩头,低声哄说“下次再来看阿娘”,又对义母说,“走罢。”
七郎不急着走,抬脚把地上互射箭头的三角线条擦去。
应小满也拿脚尖帮忙擦。
小孩儿尖利的哭声震耳欲聋,应小满把阿织从漏泽园深处抱近门边时,耳朵被震得嗡嗡的,几乎听不见声。
“我来。”七郎把阿织抱在肩头,熟练地拍拍小孩儿的背,又揉了揉小脑袋。
男子肩膀宽厚,容易给予安全感,阿织抽泣着伸手环住脖颈,把脑袋埋进七郎的肩胛。走出十几步,哭喊声渐渐小了下去。
应小满揉了揉发疼的耳朵,这时才注意到周围的不寻常。
漏泽园敞开的大门处围拢着,乌泱泱的人蜂拥涌进园内。当先的汉子各个腰间佩刀,身穿乌衣皂靴,脚步整齐划一,明显是官兵。
官兵队伍中央出现一名绯袍官员,缓行步入园门。
当朝官袍分紫朱绯青,颜色越鲜亮的官职越高。周围百姓退避不迭,空出一大片空地。
因为这份空旷,应小满轻易瞧见了那名绯袍官员的相貌,顿时咦了一声。
这人她昨夜才见过。
白皙肤色,阴柔相貌,居然是昨夜河道官船上和仇家见面,没说几句就被斥退的晏家八郎。
凉棚里身穿红袍官服翘腿扇风的雁二郎慢腾腾起了身,踱出凉棚相迎。
两人远远地认出彼此,互相寒暄,晏八郎躬身行礼行到一半便被雁二郎托起,单看动作,像是交情颇为热络。
应小满边走边吃惊回望。
看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原来竟是认识的。
“晏八郎是大理寺的人。”身侧的七郎淡定说,“雁二郎领着审刑院职位,在官场上有来往,彼此认识并不稀奇。”
应小满想起七郎刚才画的三角线条,点点头。
七郎抱着还在低声抽泣的阿织,在身侧慢悠悠地往门外走,“他们两个今日齐聚在漏泽园,倒有些意思。”
思忖片刻,忽地一笑,“该不会如我想的那般罢。”
应小满把斗笠往上抬三寸,两边目光碰了下,催促少卖关子快说话的意思。
七郎却开口就卖个大关子。
“话说去年秋冬时节,京城出了一起里通外国、倒卖精铁兵器的轰动大案,惊动皇城里的官家[1],引发三司会审。”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参与会审,朝野瞩目。从去年秋冬审到今年开春,刚审出点眉目,参与会审的其中一名朝廷官员,失踪了。”
应小满被引出极大兴趣,追问,“然后呢。”
七郎抱起阿织,把糊满整张小脸的眼泪耐心擦了擦。
“然后,这两位今日便来了漏泽园。大理寺和审刑院不对付,这两位的性子也不怎么投契,轻易走不到一处。突然一起相约前来漏泽园……我在想,也许,他们来查验最近下葬的尸首里,有没有那名失踪的官员。”
“然后呢。”应小满没听到想要的,继续追问,“轰动全城,惊动官家,引发三司会审的那桩倒卖精铁兵器大案的后续呢?”
“主审官员失踪,案子必然叫停,审不下去了。没了。”
应小满:“……”
这是她今年听到的最虎头蛇尾的故事!
她慢腾腾地边走边打量。
晏八郎很快离开凉棚,在几名青袍官员陪同下,继续往漏泽园深处行去。雁二郎留在凉棚,笑吟吟目送。
目送时还言笑热络,顷刻转身时脸上的笑容已散了个干净,面无表情地盯着远处一行人背影,扇柄唰一下打开,精巧象牙扇摇了摇,背身便走。
应小满:“……”这笑面虎!翻脸跟翻书似的。
这时他们尚未走远。七郎抱着抽泣的阿织,应小满带着斗笠搀扶义母,乍看便是寻常的一家四口,并不引人注目。
雁二郎领着众亲随大步出门,和应家人擦身而过,在木门外翻身上马,应小满听到马背上方传来一句笑骂。
“出城跑马三十里,文书翻验几箩筐,累得爷爷半死,总算把公差做完,可以做点私事了。昨夜被人讹去城西瓦子门的那俩蠢货呢。”
嗯?城西瓦子门,俩蠢货?
听着耳熟!
应小满的脚步不知不觉放缓,眼风往身后一扫。
果然有两个汉子臊眉耷眼地从人群里出列,噗通跪倒在马前,磕头如捣蒜,“二郎恕罪!小的知错……”
马上的雁二郎一哂,“我手下不留蠢货。今天能顺利找到人,算你们戴罪立功,昨晚的事不和你们计较;找不到人,别怪我不客气。丑化说在前头了,你们两个带路,去铜锣巷。”
猝不及防听到“铜锣巷”三个字,应小满胸腔里一颗心骤然急跳,扑通!
她本能就要回身去望。
斗笠就在这时被人不轻不重按住。
七郎在耳边道, “别动。照常往前走。”
应小满的右手被轻轻地扯了下,七郎一手抱阿织,一边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在她左侧边,义母那边听到“铜锣巷”的表情也在发蒙,她本能地去牵义母的手。
几人一个牵一个,应小满梦游般走到自家雇车旁,这时才察觉到不对,右手用力一挣,从握住至今的温热手掌里挣脱出来。身侧的七郎没提防,闷哼了声,“小满……你手劲不小。”
应小满的右手火燎般背去身后。
食指中指名指,三根纤长秀气的手指头在衣袖里蜷起,细微地捻了捻。
刚才这三根手指被七郎攥住走了一路,触感温热却又不像皮肤,倒像左手裹伤的布带。
应小满有点后悔手太重。刚才下意识用力一挣,不知刮擦到了哪处伤口。
她把阿织从七郎怀里抱去车上,小声嘀咕,“受伤的手少乱动。我动手可快了。”
七郎忍着手疼,欣慰说,“确实动手快若闪电。嘶……令人放心。”

这时顾不上手伤擦碰的小事。
义母惊问,“怎么回事,我听到铜锣巷了。这是哪家触霉头了?刚刚那位贵人和咱们家没关系罢?”
雁家的破事应小满至今未告诉义母,晦气地方带出的晦气事,她压根不想提。
但如果母亲问起,她不会隐瞒。
骡车开始往京城方向返程,地上坑坑洼洼。时不时的剧烈颠簸里,应小满把事情始末简略说了一遍。
义母惊得合不拢嘴,“说来说去,不就是一把扇子招惹的祸事?咱们把扇子还回去还不成吗?”
应小满吭哧吭哧地说,“没法还。扇坠已经拿去当了。当得两贯钱,得先赎回坠子才行。”
七郎在旁边接口道,“不关扇子的事。雁二郎穷追不舍,当然不为了追回区区一柄象牙扇。强抢民女的流言已传开,雁二郎要找到小满,证实她确实自愿卖身为婢,破除流言,才是雁家的目的。即便象牙扇配齐扇坠,原样送回雁府,他们也必不会收。”
应小满听得又气愤又委屈,忿然大声说,“没自愿!我才不会把自己卖了做牛马!我来京城是报——”
义母赶紧狠狠一掐女儿的手,应小满疼得抽气,后半截好歹咽回去了。
“咱家来京城是——咳,抱着全副家当,母女相依为命,打算好好过日子。”义母转头冲七郎尴尬笑了下,随即正色道:
“我信小满。这孩子是个实心眼,只消我活着一天,她肯定不会把自己卖身给旁人家的。刚刚那位贵人雁二郎,多半弄错了。”
应小满噙着掐疼的细碎泪花,感动得眼眶发红,游鱼儿般钻进义母怀里撒娇,心疼得老娘替她四处揉捏。
留意到对面怯生生盯她们看的阿织,又冲阿织张开手臂。
阿织像枚小炮仗似地兴奋扑进阿姐怀里。
应小满一手抱着阿娘的手臂,一手抱着阿织软呼呼的身子,心里暖洋洋如仲春山风。回程和来路同样的颠簸,但和来祭扫时的沉重心情大不同。
入京的日子虽说穷了点,麻烦事多了点,还有个麻烦的仇家要解决,但日子还是能好好过下去的。
七郎坐在对面。应家母女一到动情处便忘了他这外男,母女俩加小阿织在他面前时常抱成一团,他这些天看习惯了。
祭扫竹篮还剩几个鸡子,趁应小满和阿织黏黏糊糊互相抱来抱去的时候,他把小竹篮提到面前,给两人剥鸡子。
他这人自带一股闲适风流在身上,剥鸡子也显得行云流水,就是边剥鸡子边说的一番话过于冷静,以至于不大中听。
“母女深情感人肺腑。但恕我多嘴,深情感动不了雁家。雁二郎如若不能证实小满自愿卖身为婢,他落下逼迫良家的恶名,只怕要丢官。比丢官更可怕的是,他在京城勋贵圈子里丢人。于雁家来说,便是颜面无存,奇耻大辱。雁二郎必然会千方百计证明,你收下他馈赠的象牙扇,就是自愿卖身。”
应小满越听越茫然:“他自己误会了,雁家觉得颜面无存,奇耻大辱。为了不让雁二郎丢人,我就得卖身给他做婢子?”
七郎淡定地剥着鸡子,“按照雁家的想法,是的。”
“……”听君一席话,还不如不听。
应小满觉得,京城的日子还是能好好过下去,就是麻烦比想象中更多一点。
今晚铜锣巷住处被人追上门来,好在城北新宅子已经准备妥当,提前住一个晚上也无妨。
应小满和七郎商量说,“今晚住七举人巷新宅子?”
七郎却道不必:“慢慢赶路回去,绕路多转两圈,等天黑再回铜锣巷外打探打探。或许追兵已走了。”
“怎么讲。” 应小满纳闷问,“雁二郎带去的人可不少。如果他一直守在巷子里头堵人怎么办。”
说话间,骡车已经启程走出了两三里路。
漏泽园两扇园门渐渐消失在身后。前方雁家一行人仿佛风卷残云狂奔而去,早没了踪影。
七郎凝视着前方飞扬的尘土,不紧不慢道,“雁二郎生性自负。”
“自诩聪明又自负的人物,通常都不够耐心。”
夜色笼罩四野。各家厨房升起炊烟时,城外归来的骡车停在铜锣巷不远处的河湾。
去河边洗衣的妇人处略打探,果然正如七郎预料的,下午时铜锣巷来了好一拨彪悍人马。
呼喝不断,搅动得邻里不安,挨家挨户找寻“杀鱼西施”在铜锣巷的住处。
巷子里统共就十几户人家,无甚能隐瞒的,彪悍人马挨家查问,很快锁定铜锁把门、无人在家的应家。
锁定住处后,众豪奴领一位衣着光鲜的郎君步行入巷,门边转悠了几圈。
“瞧着是位矜贵人!”
杨家婶子悄悄说,“在你家门外站不了一时半刻,受不住污泥虫子和返潮气味,甩袖走了。临走前放话说,杀鱼西施娇滴滴的小娘子竟住在如此烂污地界,仿佛明珠投入淖泥,可惜得很。难道就不想搬去干净敞亮的好屋宅?不想穿绫罗绸缎,过呼奴使婢的好日子?他隔日再来拜访,有心自然能见面。”
杨家十三岁的小弟哼了声, “贵人带了许多人手,说话好生嚣张,个个都瞧不上铜锣巷的穷家小户,把咱们比作烂污泥——所以没人告诉他们应家过两天就要搬了,你们自有干净敞亮的好屋宅住,犯不着贵人施舍!”
义母感动万分,迭声道谢,“远亲不如近邻!多谢大伙儿帮衬。”
摸黑静悄悄开门回家,应家先挨家挨户送了一回煮鸡子。
升起灶火,晚食顷刻间做好,热气腾腾摆上桌。
阿织蹦蹦跳跳过来,应小满摸摸她的脑袋,给西屋的饭食单独盛好一碗。
阿织捧起碗筷放去西屋外,熟练地敲了下门,回来堂屋里坐下吃饭。
因为雁家的这桩意外事,义母心里越想越不安,吃饭时显得心神不宁,扒饭几口便放下筷子。
“伢儿吃好来我屋里。”转身自己进了屋。
还在用饭的另两个不吱声了。阿织吃着自己的小米粥,怯怯地问,“阿姐要挨骂了么?”
应小满估不准,挑着碗里的米粒,“可能。”
“阿姐抱我一起进去。”阿织的小脑袋凑过来嘀咕,“每次只要我在屋里,婶娘就不会训人了。”
应小满抿着嘴笑,抬手揉一把阿织脑袋上的丫髻,“原来还是个小机灵鬼。”
自家老娘要骂就骂两句,哪能让个小丫头在前头扛着。
她压低嗓音提醒,“吃完去西屋七哥那边坐一会儿。等我从娘屋里出来堂屋了,你再回娘屋里睡觉。”
阿织点头,“哎!”
义母坐在屋里炕上,手上难得空着没做针线,表情很是严肃的模样。
应小满乖巧地坐在对面,双手并拢放在膝头,“饭吃好了,锅碗都刷过了。娘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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