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是我说话?欠思量。”七郎意识到刚才态度不妥,开?口道歉:
“晏家确实住长乐巷。难怪你的新宅子选在斜对?面的七举人巷。你打算报仇的话?,这处宅子赁得很好。”
应小满胸腔里堵着的气恼和难去?了七分,“嗯”了声。
捧起茶杯喝温茶时?,手指却碰着湿漉漉的水渍,她纳闷地抬起茶碗。
“啊,裂了!”
刚才气恼难过之下用力顿在桌上,崩裂了茶碗。碗身出现一条细细缝隙,茶水从细缝里流去?桌面。
屋里两人急忙四处找布巾擦桌子擦碗。
应小满半杯茶水泼去?窗外,打量空茶碗一道横贯裂痕,心疼得不行。
“开?春时?刚买,一套四个花了五十文,怎么就破了。”捧着碗翻来覆去?地打量。
七郎啼笑?皆非,哄她把茶碗赶紧放下,“茶碗坏了再换一个,当?心割伤手。”
屋里只有两个杯,应小满跑去?堂屋里翻找半日,终于又找着一个茶碗,端回西屋。
两边重新续了温茶,温茶浸入五脏六腑,暖洋洋的。
应小满放下碗,郑重宣称:“不会弄错的,我打听两个月了。我家仇人,就是大理寺少卿,晏容时?那狗官。”
她说的很坚决: “仇家的相貌住处,日常经行路线,我都?知道。无论你帮不帮,我都?会动手。你让我把根底细细告知你,我全说了。现在只问最后一句,你愿意帮我么?愿意帮我报仇,你留下,明天和我们搬家。不愿意帮我,你今夜就走?。”
七郎也直视着她。
琥珀色的浅色眼瞳在灯下映出对?面少女苗条的身影。
年仅十六的小娘子,眉眼间还带些少女的天真稚气。看起来无忧无虑的,一开?口就天崩地裂……
一对?桃花眼微微眯起,他?亦下定决心,开?口坦陈。
“之前你始终不问我来历,我便未说。但今日既然?知晓你的仇人是晏容时?,那我必须说了。其实,我也姓晏。之前和你提起,我家距离七举人巷不远,因?为我家——就在长乐巷中?。”
对?面捧着茶杯的手一抖,一双乌溜溜眸子瞬间瞪得滚圆。
应小满差点把杯中?的茶泼出来,“你也姓晏?!你、你家就在长乐巷?!你……狗官晏容时?和你什么关系?”
“我在晏家行七。”七郎面不改色,淡定解释:
“晏家在京城绵延五代,就如城北新宅子那棵桂花树一般,枝繁叶茂。嫡系旁支两百余口人,俱住在长乐巷中?。狗官晏容时?和我同宗同族,自然?也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们虽然?是同宗远亲,却有血海深仇,小满要找他?报仇,杀得好!”
言语太过惊人,应小满有点反应不过来,坐在原处捧着茶杯发怔。
“你也和狗官有仇。那,说好的随我们搬家……”
“还是随你搬家。”七郎斩钉截铁道。
细微紧绷的秀气肩头松弛下去?。应小满抿嘴笑?了下,低头喝了口茶。
放下茶杯,琢磨半晌, “那这次害你的人——”
“内外都?有。自然?也包括了长乐巷中?,我晏氏自家族人。”
应小满再度困惑地蹙起眉头。
想了半日,烦恼地拿起白煮蛋咬了一口。局面突然?变得混乱,只听着都?觉得仿佛缠绕成团的乱麻。
“京城大家族真复杂啊。”
七郎,不,现在要称呼他?为“晏七郎”了,也取只白煮蛋,斯斯文文咬了一口,叹息:
“谁说不是。”
车马行雇来的两辆骡车早早停在应家门外。
义母和乡邻们洒泪告别,阿织睡眼惺忪地抱着?包袱,应小满搂着?阿织,仰头看铜锣巷上方新抽芽的柳叶, 心情说不上期待还是惆怅。
昨天?车马行雇车时?原本说好?, 只雇车, 不雇人。但今日跟着骡车来铜锣巷的, 居然有七八个精壮汉子?,团团护住应家的两辆骡车。
西屋七郎,不, 如今要称呼晏七郎了,趁着?门外人马混乱时?戴一顶斗笠出去,坐在其中一辆骡车赶车的位置上。
“走罢。”
他招呼应小满,“这些都是十一郎的人。可以信得过。”
车轮滚动, 在小巷子?颠簸前行, 巷口的歪脖子?榆树垂柳逐渐消失在身后。
义?母抱着?阿织感叹, “刚才和几个嫂子?告别,我想提一句咱家搬去何处了, 几个嫂子?连声叫停。前日里被雁家贵人堵上门来, 杨家嫂子?的原话说, 知道新家住处的人越少越好?, 谁知道夜里会不会说梦话叫人听着?了?哎, 乡邻们都是实在人……伢儿,伢儿?发呆想什么呢?”
应小满游荡的神思被猛地拉回车里,答了一句:
“雁二郎无甚可怕的。他手?下人多?归多?, 都不经打。”
义?母气道,“你还要跟人家当街打?”
应小满没答, 神思又飘荡出去。对着?前方的修长背影,心情复杂。
被水冲到家门口的七郎,原来竟是晏家七郎,仇人的三十六个兄弟之一。
早知道他是晏家人,自己会救,还是不救呢……
这实在是个伤神内耗的念头,她?思索一阵便觉得头疼,索性抛去脑后。
眼看着?骡车从小巷驶上西门内大街,路边的肉馒头店门口新出炉的大竹屉热气腾腾。
应小满心里一动,“车慢走!我买肉馒头。”
骡车前方坐着?的郎君在春风里侧身回视,青袍布衣不掩风流,阳光下显得柔和的琥珀色眸子?冲着?她?弯起。
“出门前不是才吃过?这么快又饿了?”
应小满跳下车,片刻后抱着?热腾腾一屉四个肉馒头回来,“不是我自己吃。”
骡车转进西门内大街便靠左缓行,她?目不转睛盯着?右边的大理寺官衙,又喊一句,“车慢些走!”
晏七郎把头顶的遮阳斗笠往下压,视线也若有所思地盯向右。
大理寺官衙敞阔,黑漆大门洞开,偶尔几个穿青色官袍的官员进出。
无论骡车再如何缓行,短短半柱香时?辰后,大理寺两?道黑漆大门从前方到身后,一条长街即将走到尽头。
应小满带些失落神色,垂眼盯着?手?里的肉馒头,咕哝一句:
“怎么没见到狗?”
自打她?揣着?肉馒头喊“车慢行”,晏七郎的眼风便时?不时?地瞄她?这边,听到这句终于恍然,视线落在她?抱着?的小竹屉上,又带出几分啼笑皆非。
“大理寺正门只供官员出入,狗舍在后廨,西侧巷有道小门出入。你这几个肉馒头,该不会买来打算……”
应小满的失望溢于言表。
她?本想试试大理寺的狗好?不好?哄。
如果两?个肉馒头砸过去就能?把狗哄走,她?还是能?用最?初筹划的第一个法子?报仇。
没想到大理寺的狗不走正门,西侧小巷太过狭窄,骡车进不去。今日肉馒头打狗的打算试不成了。
她?遗憾地掀开竹屉纱布,掂起一个热腾腾的肉馒头,递去七郎手?里,“你吃了罢。”
晏七郎:“……”
是他多?心,小满只舍不得好?馒头,并没有骂他是狗的意思。
递给他一个馒头之后,又依次把剩下三个肉馒头递给义?母,车夫,她?自己和阿织分食一个。
应家人对食物没有丝毫芥蒂,一个个捧着?肉馒头吃得香甜。只有车夫是十一郎身边的得力?亲卫,大约也想多?了……沉默地盯着?肉馒头看了好?几眼,又瞥了眼开始斯斯文文吃馒头的七郎,有点?艰难地咬下一口。
骡车自西门内大街往北,沿着?宽敞的御道街行,再转东。行过两?条街巷,斜入七举人巷。
新家就在眼前。
窗下的七彩风车在穿堂风里咕噜噜地飞转,阿织又惊又喜,欢呼着?奔过去。
义?母踩着?青砖地进门,站在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抬手?摩挲了好?一阵粗壮树干,走去角落摸了摸干干净净的新砌灶台,又被阿织兴奋地拉进房门,把坐北朝南的三间敞亮大瓦房依次走过一遍。
人往背光处侧了下身,悄悄抬眼抹了下眼角。
激动情绪过去,心头升腾起不安,四下里找女儿。
“这么好?的宅子?,难怪要两?贯钱一个月。你爹临走给你留的防身钱,哪能?这么败,以后得加紧多?赚些才行……小满?小满?”
蹲在窗下风车边的阿织探出小脑袋,“阿姐和七哥出去了。”
应小满和晏七郎把包袱箱笼清点?入屋,两?人并肩在院墙边先看了一回飞爪。
“所以,这对飞爪的用处并非山林捕猎,而是用来翻晏家的墙。”晏七郎肯定地询问。
应小满点?头,“晏家墙高?。不用飞爪翻不上去。”
晏七郎:“晏家外院墙下有护院巡值。飞爪动静不小,极有可能?被发现。”
“所以才想找人帮忙望风……”应小满低声嘀咕。
谁知道天?底下竟有这般巧事,帮手?找到晏家自家人头上,七郎居然是晏家的七郎。
两?人昨夜西屋一场长谈,仿佛平地起惊雷,又仿佛夏日骤雨狂风,她?被震得脑袋嗡嗡的响;七郎也没比她?好?多?少,同样是一副心神俱震的模样。
两?人各自回房蒙被长睡一夜。今早起来,她?的脑袋还是嗡嗡的,但七郎似乎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对她?的态度一如往常。
她?心里却?有点?没底。
狗官是七郎族兄,关系再不好?,毕竟有血脉亲缘在身上。不知七郎这个晏家人,一觉睡醒后,还愿不愿意帮她?翻他自己家的院墙,帮她?这个外人报仇……
晏七郎抬头打量挂在墙上的一对飞爪,一对铁爪。
挂飞爪的铁钉还是他自己钉的。
他此刻说不出什么滋味,脑海里时?而闪过“自掘坟墓”四个字,时?而闪过小满杀鱼时?专注锐利的眼神。
砧板上的活鱼在几息内变作一堆鱼骨头。他对上小满那柄柳叶薄刀,估摸着?也扛不住太久……
心情复杂。
七郎无声地叹口气,“我是晏家人,小满。何必要我帮忙望风?我可以帮你开门,叫你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走进晏家。”
“嗯?”应小满的眼睛倏然发亮,转过头来。
里应外合,从正门进入晏家,堂堂正正地寻仇家报仇,这是一条她?从未想过的路!
她?心里感动,神色也明显带出这份感动,眸光温软明亮,“七郎,原来你真的想帮我报仇。”
晏七郎心里叹气,温声说,“给我点?时?间。等我把家里害我之人的马脚揪出,清理门户之后,家里变得安全,我便可以把你堂堂正正带进门。之后——”
之后如何,他自己也无甚把握。但下一刻,应小满带着?感动的神色坚决摇头。
“别误会,七郎,不是说你提议的报仇法子?不好?。但我才是爹爹的女儿,如果由?晏家人把我带进晏家的大门,而不是凭着?我自己的本事进门报仇,我爹在地下会难过的。”
晏七郎意外地默了默。
“你爹他老人家,听起来很固执。”
“确实。我再没见过比爹更固执的人了。”
应小满的发丝在春风里吹起,她?仰头望着?墙上老家带来的铁爪,回忆起旧事,眸子?里漾着?柔软水光:
“我小时?候,没人敢欺负我和我娘,我爹一定会抄家伙上登门要说法,天?王老子?也照揍。后来我进山,一定不许空手?出山,哪怕我在地上哭得满地打滚也得打一只山雀交差。”
“我十四岁,镇子?上有个布庄员外想说亲,派两?个大汉抬来一杆秤,说把我过秤,我重?多?少斤,就拿多?少斤上好?的缎匹换。我爹火冒三丈,一脚把铁秤给踹断,又把两?个大汉扛起肩头,横扔出去几丈远。围观的人吓得屁滚尿流,带来的缎匹散了满地,村子?里硬是没人敢拣。”
应小满怀念地畅想片刻乡下旧事,浑身渐渐蕴满力?量,眼神坚定上前,把飞爪取下挂在腰间。
“既然已经搬来仇家附近,今晚便把爪子?擦一擦,准备用起来了。”
“……”
晏七郎哑然半晌才道一句:“倒也不必太心急。”
自从昨夜小满开口坦诚仇家身份开始,事态便如同山体滑坡,泥石流一泻千里,他现在半个身子?已经被埋进泥石流里。
他需要时?间仔细梳理前因后果。
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应家这桩血亲世仇,从何而来?
被小满盯上的所谓仇家,到底是哪个假货?
“先把家当收拾妥当,再确定人选行踪。记得你上回说过,曾经追踪仇人的踪迹,从长乐巷一直追到大理寺。”
说到这里,七郎心里微动, “你看到的仇家……可与我眉眼有相似之处?”
应小满脱口而出,“完全不像。”
四字出口,她?才后知后觉地诧异起来。既然是同族同族的兄弟,血脉亲缘,怎会长得完全不像?
七郎倒是一副心脏落回胸腔的舒畅神情,眉眼彻底舒展,愉悦地当先往外走。
“眼下就是辰时?了。我们出去巷口守着?,看看你追踪的仇人究竟何方人物。”
应小满纳闷地跟上提醒,“早和你说过了,我仇人是你家同族兄弟,狗官晏容时?。你忘了?”
晏七郎回身微笑:“……怎么会忘。狗官晏容时?,我说的就是他。”
仲春日头缓慢升起,从东边升至头顶。
今天?蹲守并无收获。仇家并没有于辰时?出现长乐巷口。应小满蹲守了半日,只看到晏八郎身穿绯色官袍出行。
“八郎也在大理寺任职。” 晏七郎靠在巷口边。他个头高?,几乎和邻家墙头齐平,姿态闲散地从邻家墙头一根根地往下薅草茎:
“去年刚刚升任大理寺正,监领下头几个大理寺丞的断案判定诸事,事务颇为?繁重?。”
“他看起来总不大高?兴的样子?。”
“怎么看出来他总是不高?兴?”
应小满把自己的嘴角往下扯,又把眼角往下拉,露出眼白。
“这个表情哪有高?兴的?我看这位晏八郎大约公务太累太忙,怨气深重?,年纪轻轻地显出苦相。”
从前她?在村子?里看日子?过得苦的几位婆姨,便是整日耷拉着?眼角和嘴角的苦相。
“唔,八弟读得明法科。家中律法他是学得最?好?的一个,早早进了大理寺,履获升迁。大理寺丞是正五品官职,以八弟的年纪来说,可以称一句前途似锦。”
“那为?什么他看人还这样……”应小满又扯了下眼角,露出眼白。
她?眼睛天?生圆亮清澈,黑色瞳仁大,硬扯出一片眼白也不觉得凶悍,反倒觉得俏皮可爱。七郎笑抬她?的手?,
“行了,别扯你自己的眼睑,我明白你意思。”
晏八郎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
绯袍金钩带,仆从差役簇拥开道,于外人看来,何尝不是个出身显贵的高?门郎君。
怎奈何京城从不缺显贵门第,高?门大族彼此沾亲带故,年纪相差无几、一同在京城里长大的各家儿郎太多?。
在一众真正的贵胄儿郎面前,八郎无论是妾出庶子?的身份,还是明法科的科举出身,都差旁人那么一点?。
八郎心心念念想要的,距离他手?里能?有的,始终也差上那么一点?。
人一天?天?地长大,性子?越来越阴沉。就连去年升任大理寺正的好?消息,也不能?令他开怀。
——毕竟,和八郎升任大理寺正的敕书一同到达的,还有自己这个做兄长的调入大理寺,任职空缺已久的大理寺右少卿的敕书。
晏七郎从深巷里走出两?步,琥珀色的眼睛若有所思注视着?远去的背影。
家族中谋害他之人,同辈兄弟中,八郎身上有大嫌疑。
“时?辰不早了。”七郎跟应小满商量,“需坐衙的官员都已在官署里。长乐巷寻不到什么,我们改日再来蹲守。下面想去哪里?”
应小满有点?失望。
她?曾经在同样的时?辰蹲守到仇家从长乐巷里出来,直奔大理寺而去。
原来仇家的日常活动路线不固定的吗?
“回去罢。我们出来的久,娘在家里等心急了。”
两?人回身慢慢地往七举人巷口走。
七郎提起另一桩事,“十一郎今晚过来寻我议事。”
应小满点?点?头。她?如今对十一郎的印象有少许改观。
今天?不止帮她?们搬家的的几名健壮车夫是十一郎的人,就连壮实骡车都不是车马行的,而是十一郎调来的车。他担忧外头雇车泄露了七郎行迹,引来祸事。
十一郎为?人傲慢无礼,对他自己的朋友倒是讲义?气。
“我让他入夜后再登门。应夫人带着?阿织先睡下无妨。至于小满你……”七郎顿了顿。
应小满诧异说: “十一郎是你好?友,就由?你等门罢。我也先睡了。等他走时?,记得把院门栓好?。”
晏七郎深深地看她?一眼,眼神有些不寻常,“当真要先睡下?十一郎想让我引见你。他说,你们是认识的。他曾于河边船上见过你一面,其中兴许有些误会。”
“他胡说。”应小满嫌弃地皱了下鼻子?。
京城里排场大的贵人多?得是,没几个好?东西。瞧瞧雁二郎的德行。
“首先,我不认识他。从前在河边卖鱼杀鱼,见过的人多?了,谁知道他是哪个。其次,十一郎这种眼睛翻到天?上的人物,我也不想见。我娘昨夜刚和我商量过,不搭理。”
“我和十一郎认识多?年,他对不熟识的人或许少言冷待,对身边相熟的人却?颇为?重?情。”
晏七郎替十一郎开口解释人品,却?并不试图劝说应小满今晚见他,话锋一转:
“当然,我也只是替他问一句。男女有别,你们夜晚见面确实不太妥当……这样罢,今晚我先独自见他,问一问他如何认识的你,明早转述给你听,再由?你决定要不要见面。”
事情如此决定下来。
七郎转身对身后跟随护卫了一路的车夫道,“你们都听见了。小满娘子?性情质朴烂漫,并无任何冒犯之意,今日的言谈无需逐字逐句回禀十一郎,你们只把她?的意思转述表达即可。”
车夫表情复杂,默默纠结了片刻,低头道,“听从七郎吩咐。”
走近新家时?,隔壁邻居的院门打开半扇,曾见过一面的沈家娘子?站在门边,义?母和她?不知在聊什么,各自低头抹着?发红的眼睛。
“家家有难处啊。”回家关起门后,义?母感慨:
“隔壁这位沈娘子?瞧着?知书达理的,好?人家精心养出的女儿。说家里的顶梁柱整天?不着?家,有他跟没他无差,最?近外头做事又出岔子?,被罚了三个月的禄钱,眼下家里都快揭不开锅。我赶紧把灶上一篮子?小米给她?送去,沈娘子?刚才千谢万谢的。”
应小满:“邻居家的沈娘子?是官人娘子?。”
义?母大惊,“不能?罢!我瞧着?像教书先生家的娘子?!”
“我听牙人说的。沈家是外地升来京城的御史官人,不知几品官。”
七郎在旁边插口说,“御史台的沈御史,官居七品,闻风奏事,弹劾文武百官,算做位卑而权重?的台谏官一派。”
义?母手?一抖,竹筷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七品不小了,管咱们乡下一大片的县官也就七品。咱们邻居怎会有官人娘子??”
她?惊恐回想,“刚才我有没有说漏嘴?伢儿,万一不小心说漏……”说到这里倏然闭嘴,眼风瞥过七郎,七郎体贴地转去角落。
义?母这才压低嗓音飞快往下说:
“——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人家知道你来京城报仇杀狗官,官官相护,当即就把咱们娘儿俩告发去官府……”
几句话说得应小满也紧张起来,“娘,你、你没多?说罢。”
义?母赶紧拉着?女儿进屋往炕上坐,“来问我。你学着?寻常聊天?的语气跟我闲话,我按照刚才的对话一句句答。咱们从头捋一遍!”
两?人从头对了一遍,应小满长呼口气,“没有。娘你的嘴稳得很。”
“吓死我。若我多?嘴误害了我儿,只能?一根白绫吊死自个儿赔罪……”
“娘,千万别!我去跳汴河也不能?让你出事……”母女俩泪汪汪地抱在一起。
阿织正在隔壁屋子?玩,听到动静从隔壁飞奔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紧应小满的腿,抬头瞧了瞧,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瞬间汪起泪雾,“婶娘,阿姐……”
娘仨个泪汪汪地抱在一处。
晏七郎独自在堂屋耐心地等候了一阵,等到桌上热腾腾的饭菜变冷,自己去灶台重?新加热饭菜,几个饭碗依次摆好?,又把地上散落满地的筷子?收拾洗净,在堂屋里喊:
“屋里抱好?了么?来吃饭。”
当夜十一郎过来时?, 应小满压根忘了对方想见自己的事,在屋里早早地睡下。
半夜时分却突然惊醒。
耳边响起开关门户的声响。她推开小窗,正好?看见七郎送十一郎出门,他自己却并不进屋歇息, 只慢悠悠走回树下, 仰头看头顶一轮弯月高悬中天。
应小满睡眼惺忪地推门出去, “怎么了。”
“今晚见过十一郎, 家中人事?如何处置有眉目了。”七郎在桂花树下回望向她?,“我会离开几?日?,清理族内事?。”
应小满迷迷瞪瞪问, “何时?走,几?日?回来?”
“马上便走,尽快回。”
“这么快?”她?吃了一惊,睡意惊醒大半, “需要准备干粮行囊么?家里最近不缺钱, 我给你带走一半。”
七郎却道不必麻烦。“你忘了?我家就在对面长乐巷, 走几?步便到。”
“……”应小满还真?忘了。
好?好?的七郎,怎会是长乐巷晏家的七郎。乍听闻时?脑子乱成一团麻线的感觉再度淹没了她?。
脑壳子疼。
两人面对面停在门边, 应小满纠结地停顿良久, 千言万语化作干巴巴一句:“那, 慢走。”
七郎笑出了声, “我尽快回来。”
“快的话五日?七日?, 慢的话十天也足够了。这趟回去清理门户,晏家必定日?夜灯火通明。你把飞爪先放一放,什么多余事?都不要做, 把新?家收拾妥当,领着家里老小好?好?过日?子。万事?等我回来再说。”
说罢, 他当真?什么都不带,直接往门外走。
应小满突然一阵忧心升腾。
晏家当家的狗官晏容时?不必说,那双狭长鹰眼一看便不像个?好?东西。晏八郎看起来也不是个?好?货色。
谁知道三十六兄弟里还有多少豺狼虎豹?七郎这孤身一去,还能回来么?
她?飞快地拉下吊篮,一手抓起几?张交子,来不及细数,整把塞过去,“多带些钱财随身!关键时?可?以保命!”
七郎把纸交子接在手里,垂眸望了片刻,紧攥在掌中。旋即又松开,把揉皱的纸币一张张抹平,收入怀中。
“小满,如果有一件大事?,我骗了你。但我骗你实在出于难言之隐,你会如何看我。”
“什么样的难言之隐?”
“如果说出口,我会丢了性命。”
如此地古怪……
应小满想了想,“命很贵重的。如果为了保命的话,我也会撒谎骗人。怪不得你。”
七郎登时?舒展了眉眼。
“多谢小满体谅。除了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其他事?我尽量不瞒你。”
顿了顿,又道,“等我将那件大事?的真?相查明,不那么性命攸关的时?候,我也会与你说。”
说罢推门迈出去。
门外两名车夫竟然还在,大半夜地依然警醒,立时?起身。
七郎吩咐他们:“我不在这几?日?,你们两人留在应家,务必寸步不离地看顾母女三人安全?。不论何方?人物,几?品官身,即便兴宁侯家的雁二郎亲自登门,只要小满娘子不想见,一律驱赶出去。”
“是!”两名车夫退回门外坐着。
应小满目送七郎踩着露水离去。
这时?她?才留意到巷口处影影绰绰站满了人。上百佩刀精锐簇拥着七郎向长乐巷方?向行去。即将走出巷口时?,七郎回身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回家休息。
应小满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因为救命之恩,七郎似乎把她?看得完美无缺。她?时?常感受到这份捧在眉心的珍重,心里有点高兴,有点小小的心虚。
天底下再“质朴烂漫”的小娘子,也不可?能纯如白水,也会有秘密瞒着别人的。
她?压根没问七郎哪件“性命攸关”的大事?会骗她?。
因为心底有件事?,她?也瞒着七郎没说。
雁二郎的事?烦透了她?。
或许猎户出身的缘故,她?最恨有人追在身后,把她?当做猎物满城追捕。
爹爹曾教过她?一句话:
追在身后的不见得都是猛兽;
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崽子。
七郎告诫她?近期什么都不要做,好?好?过日?子等他回来。刚才叮嘱门外两个?车夫的话,明显也为了防备雁二郎。
但她?的想法?和七郎不大一样。
她?才不打算“防备”雁二郎。
山里打猎多年得来的经验:抓捕猎物,先防身后。
把身后追捕她?的狗崽子清理干净,才好?集中精力追猎仇家。
挂在长钉上的一对飞爪,不只能用来翻长乐巷晏家的墙。
——同样可?以用来翻城东兴宁侯雁家的墙。
清晨鸡鸣,应家新?砌的灶台上升起炊烟。
义母捧着热腾腾的清粥和一碟脆腌黄瓜坐在小院里,高喊,“伢儿!幺儿!太阳晒屁股了,你们两个?快起来吃饭。七郎也来吃饭。”
阿织高举着七彩风车,蹬蹬蹬地跑出来,“阿姐和七哥都不在屋里!”
义母吃了一惊,急忙进小满住的东厢房。
床褥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床上留下一张纸,写了两行字。末尾画两个?小人。
义母不识字,茫然地攥着字纸,盯着末尾手拉手带斗笠的两个?小人看了许久,突然猜出女儿的意思,推门出去寻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