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沉默让原本不怎么好奇的弗拉基米尔改变态度,铂金发男孩捏捏我的手指:“什么时候啊?”
他今天的服装不是以前昂贵而修身的正装,也许是参考了我在库夫怀尔德的时尚大作——他今天穿着乳白色圆领毛衫搭配纯白色的夹克外套,外面是一件连帽白色防雨风衣,长裤的颜色只比上衣灰一度,不再有高高在上难以企及的距离感,他走下神坛,像只洁白温顺的大猫。
此时,我突然有了个邪恶的怪念头,我拥有他,他是我的,他完完全全属于我,我的心脏一阵狂跳,那是紧张激动而迸发的战栗。
“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我轻轻回答。
不是谎言,也不是全部真相,我避重就轻,眼睛飞快地移开,我被自己病态的念头吓了一跳,它犹如迷惑人的魔力,让人上瘾然后越陷越深,我还不知道种子一旦埋下,迟早会生根发芽。
弗拉基米尔勾起了嘴角,他看来满意我的回答,可他像是很难长时间阳光满溢的卢布廖夫,郁气不知何时又悄悄出现在他的眉间:“你喜欢我,你要记住。”
大猫总是喜怒无常,我耐心地给他顺毛:“怎么可能忘记呢?我不会忘。”
弗拉基米尔并没有因为我的保证而释怀,他停下来,细密的雨丝沾湿了他的睫毛,缀着的是碎钻还是冰晶,他的嘴唇抿起来,朝湖边的二层小别墅望去:“你的记忆力很好吗?”
我有些语塞:“还可以吧···”
我底气不足,还是强行给自己脸上贴金,“只是有时,有时候会想不起来发生的事情罢了”。事实上,我的记性糟糕透了,丢三落四还算小事,我偶尔很难回忆起具体某一时段发生的事情,仿佛被有人利落的裁剪掉记忆段落,我扯着头发想到头痛都想不起来。
卡斯希曼医生知晓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大概是脱离系统教育的时间一久,我的大脑也变得懒惰,时不时消极怠工。
弗拉基米尔收回望向卡斯希曼临时诊所的目光,他看穿了我的心虚,“记忆残缺不全···这种情况很常见吗?”
他似乎小心地试探些什么,我感到几分茫然。“偶尔,很少会这样,但是你知道我的生活很枯燥,大多时候,每天都在重复前一天的日程——很难有趣到记得清清楚楚吧。”
我觉得弗拉基米尔可能对我的智力感到忧虑,他说不定以为我得了健忘症。
想到这里,我立即扯了扯他的胳膊,让他低下头看着我,我摇晃着手臂,着急地否认:“你别担心,我的认知水平很正常,绝对没有阿兹海默症的症状。”
我指了指远处的藏在雾气后面的诊所,“卡斯希曼医生是为了治疗我的心理问题才到这里来的,他是精神科医生,不是治疗阿尔兹海默症的神经内科···不,不,卡斯希曼医生在神经学领域确实取得了不少成就,但和我的病没有关系,也不能这么说···我是生病了,但不是这个方面···不是···”
我越说越乱,比绕成一团的耳机线更乱,说着说着,我的声音低沉下去,这样下去搞不好弗拉基米尔会认为我没救了。
我抽抽鼻子,神情低落地说:“我生病了,但我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我。”
没人愿意与整天自怨自艾,一个情绪黑洞的人交往,负面情感会源源不断地消耗我,还有身边的人,我不能让那只怪物占据我的躯体,然后利用我伤害弗拉基米尔,我不能把他拖入我所在的深渊里,抑郁的沼泽里太脏太黑暗,不适合干净漂亮的铂金男孩。
“你要吃糖吗?”
弗拉基米尔任由我语无伦次,等我终于说完了,他才平静地问道。
“诶?”
“糖果,你最喜欢吃的糖。要吃吗?”
弗拉基米尔打断了我的忧郁,他摊开手,上面是两颗黄色的糖果——蔻蔻诺斯糖刚刚上市的最新口味,我今天早上才在回复阿纳斯塔西娅邮件时看到底部的gg,蔻蔻诺斯薄荷柠檬味,等待夏天的新味道,gg语也令人忍不住分泌口水。
我盯着柠檬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快乐把我制服,黑暗突然弃我而去的感受,似乎在一瞬间,他神奇地被安抚了我:“要吃。”
我拿起一个,解开两层包装纸吃进嘴里。
呃···完全颠覆了蔻蔻诺斯传统的浓香甜腻,新口味完美还原了柠檬皮的口感,又酸又涩的还微微的苦,后味是猛烈的薄荷清香,辛辣感冲上鼻尖,眼泪都快被逼出来。
“好奇特的口味。”我委婉地评价。
弗拉基米尔好整以暇:“我特意为你挑选的。”
“什么??”
“为了你的健康考虑,TDM(糖尿病),皮肤炎症,骨质疏松,蛀牙,你不想知道嗜糖过度会让你患上多少疾病的。”弗拉基米尔一本正经地侃侃而谈,他露出了个我愿称之为阴险的笑,然后把另一颗塞进我手心,“吃吧,这款糖果的糖分经过调整,你还能多吃一粒。”
“要不,我们一人一颗,你也尝一尝。”我试图把他拉下水。
“不用了,你知道的,我不喜欢甜甜的味道 。”弗拉基米尔重读了“甜”字,他礼貌地拒绝了,我打包票,他的笑里是快要装不下的得意。
我:······
不愧是你,狡诈的弗拉基米尔,我看着黄色包装的糖,糖纸表面画着卡通的柠檬和两片绿油油的薄荷,我第一次觉得糖果是如此难以下咽。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拆开亮晶晶的糖纸,像吃毒药一样壮烈地含进去,一时间,两股刺鼻的剧烈清香冲进食道,我抿紧嘴唇,担心自己会难以忍受吐出来。
“弗洛夏···”
“嗯?”我顾着看柠檬糖与我的味觉大战,短促地应了一声。
“生病也好,健康也好,无所谓,我不在乎,只要你还是你,你还是我认识的弗洛夏。”他的声音不比雨水温柔,不比雾气浓烈。
我抬头看他,他深蓝的眼眸凝聚了涌动着的波浪,冰封的极地冰雪早已融化,谈不上温暖,但足以将复苏的生气带给我,水汽润泽了他的唇,纯白的他像是来自传说中的国度,薄雾来来去去,将潮湿弥漫到每一处。
我急忙低下头,水汽覆盖一层在我的眼珠里,我感觉湿漉漉的快要流出来。
“还有,提醒你,你还有五秒钟。”
“什么?”
什么五秒钟?我仍然没有等到意外钻进眼里的水滴落下,就被一把拉过去,撞进了一个充斥着完全占有的拥抱里。
该如何描述快乐把我制服,黑暗突然弃我 ——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
不要再继续回想了,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丢开盖在脸上的枕头,飞快地跳下床。
脚背勾到地毯边缘,我被绊倒了,在地上滚了两圈,兔毛地毯厚实而毛茸茸的,一点也不疼,我索性脱力地躺倒在地。
一切都归罪于恼人的大风,把我的脑子都吹不正常了,我竟然会和一个男孩在雨水中漫步,即使最后我冷得发抖,当弗拉基米尔提出送我回家时,我还有些不舍。
我的胸口闷闷地,有点胀痛,也许是咳嗽太久了,我按在胸口,对不正常的自己感到后怕。
爱情就是会让人变得这么疯狂吗?
我失去理智一般,无法控制地想要靠近他,我依恋着他,他的气味,他的怀抱,他的手指,指尖传来的冰凉的触感,还有那张惑人的脸蛋,只看着你一个人的眼睛,我依赖他,食髓知味一般的上了瘾。
我无可奈何地叹气,把乱糟糟的头发揉得更乱,我像离水的鱼,懊恼地在地毯上翻来覆去,我再不是我了,更像一个贪恋他人美色的变态。
如同翻滚着白色海浪的被子里亮着光的是充电中的笔记本电脑,昨天回到家后一整天我都在与阿纳斯塔西娅通信,她已经搬来了维尔利斯特,从一开始的拘谨、局促到松快,愉悦的,好朋友一般谈天说地,我们花费了大半天工夫。
阿纳斯塔西娅逐渐放松下来,她不再彬彬有礼的矜持,而是会时不时抱怨一两句维尔利斯特的天气,我们从学院谈到音乐、美食、新上映的电影、以及新口味的蔻蔻诺斯糖,她心有余悸地说,幸好不用体验嘴巴里塞进辛辣的薄荷和苦柠檬,这滋味一定让人心情变坏。
一切都快得超乎想象,我们似乎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仅仅比我年长两岁,可她已经能够去旁听大学部的课程了。
不需要刻意的社交,我们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阿纳斯塔西娅很容易让人想要亲近,拨开矜持娇贵的贵族小姐的刻板印象,她是一个聪明的,活泼的,善解人意,同时有点小毒舌的女孩,她对酒店早午餐的评价是:凯尔特的海鲜浓汤哪怕是味觉丧失的尤拉都吃不下去,更别提法式土豆沙拉,那玩意简直是在太阳下晒干了的呕吐物···
我被她的话逗笑了,属于同龄女孩子们的烦恼、心事,互相分享着,香水,饰品,宴会上的讨厌鬼,她为我展示了更多正常人的生活细节,我从她的讲述中仿佛窥见了一个新鲜有趣的世界。
就这样,昨天我抱着笔记本穿梭在房屋的各个角落,顺便抽空把烘干的校服仔细熨烫好,阿纳斯塔西娅告诉我她已经预先告知了斯达特舍先生,她可以顺道带我去学校,并且我们可以在放学后去小镇南面新开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品尝地道的奥格利亚斯特拉麦穗饺子和撒丁岛意面。
换上校服,花了不少力气梳顺打结的发丝,我飞奔到餐台边,发呆耗费了过多的时间,没时间加热索菲亚带来的水果挞,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牛奶,放进微波炉加热当做早餐,时间拿捏得刚刚好,我清洗完牛奶瓶,屋外就传来一声鸣笛。
浓雾成为了维尔利斯特除了雨水之外的头号麻烦,雾气将小镇北面的森林,湖水,房屋,道路遮的严严实实,与卢布廖夫盘旋在半空中的薄雾不同,这里的大雾让能见度差不多只有三米左右。
套上深绿色防雨外套,我再不想体验泡在雨水里,寒冷会从毛孔渗入皮肤,最后骨头都隐隐的痛。我戴上兜帽,小心翼翼地绕过水坑,走到停在前廊下的青灰色保时捷。
“早上好,弗洛夏。”阿纳斯塔西娅有一头光泽柔顺的长卷发,她灰绿色的眼眸里满是盈盈笑意,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她的亲切消融了网络与现实的隔阂,还有我说不清的胆怯,我微微一笑:“你好呀,阿纳斯塔西娅。”
“安全带在肩膀那里。”
“噢,好的。”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我动作僵硬又笨拙的扣紧安全带后,双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
“噗嗤——”她忽然笑起来,我看她,然后也笑了,我们仿佛都有些不自然,但这种陌生感带来的不自然很快在相视一笑中彻底融化了。
车子冲进浓雾中,车前灯是唯一的光源,撕开了一道小口子,看不清远处的森林,阴翳的天空让光线变得阴暗,仿佛是褪色的老电影,青绿色中掺入大量的灰白,阴气森森的还下着小雨。
我们像是逃离恐怖电影的幸存者,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行驶,阿纳斯塔西娅十分厌烦仿佛泡在水里的维尔利斯特,她对这里的印象还停留在阳光明媚到有些刺眼的时候,她恼怒地抱怨着,这里的道路维护有多么差劲,以至于坑坑洼洼,积满泥水的水坑让她不得不每天洗一次车。
我还不到考驾照的年龄,所以暂时没有这个苦恼,不过,阿纳斯塔西娅不需要我的安慰,她没有苦恼多久,因为离开维尔利斯特后,雾气也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她开始在笔直的公路上飙车。
“阿纳斯······”猛烈的推背感让我抓紧了安全带,一股力量把我往后推,另一股力量往前压,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安德廖沙也是,没想到他们的驾车风格如此一致,快得让人想要尖叫。
阿纳斯塔西娅勾起嘴角,有些志得意满:“怎么样,虽然今年才拿到驾照,但我的速度不慢吧。”
何止不慢,简直是要和光速肩并肩,雨水追不上如同光箭的保时捷,悬浮在车的表面,快得连挡风玻璃上都看不见一丝水花,我的牙齿都在打颤。
我被大量的绿色残影闪到眼花,有点想吐。“很快,但可以再慢一些。”
阿纳斯塔西娅听出了我的勉强,她打量了我惨白的脸色,速度立刻降了下来。“是我的失误,我忘记了你还不会开车。”
她感到抱歉的递过来一条薄荷糖,“吃点糖,糖分能缓解你的不舒服。”
“谢谢。”我拆开包装,清爽柔和的香气很快的压下了胃部的不适,也压下了喉咙里蠢蠢欲动的咳嗽,“我会很快适应的。”
总要尝试新的事物,再过两年,我也会像她一样冲开雨水,把油门踩到底,在公路上肆意飞驰也说不定。
阿纳斯塔西娅打开雨刷器,她还有几分歉意:“我忘记了安德说过,你不习惯坐快车的事情。”
提到安德,我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我忽略了,它很重要,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呢?我抓住关键人物——安德廖沙,安德廖沙的关联人物——索菲亚,索菲亚说了什么呢?我苦苦思索着,在艰苦的思考过程中五官都因为焦急而变得皱巴巴的。
电光火石间,我恍然大悟。
天哪!我这比金鱼好不了多少的记忆力!
——阿纳斯塔西娅快要和安德廖沙订婚了。
我究竟有多粗心,那么,我偷偷瞄了阿纳斯塔西娅,她应该知道的,她不出意外就是我未来的小嫂嫂,所以她来到维尔利斯特是为了提前和我搞好关系?
不不不,我急忙否认,不要那么自以为是,弗洛夏,你不应该随意怀疑别人,而且就算她那么做也无可厚非。
“你还好吗?”阿纳斯塔西娅看到我古怪的举动,她大概觉得我受到了惊吓,还没有恢复过来。
我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一点事情都没有,不要听安德廖沙夸大其词,他总拿我当小孩子。”
在安德廖沙眼里,我估计适合混进牙还没长齐的孩子堆,一起拉手手去沙坑里面玩泥巴过家家,所以他才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小孩子是没有资格倾听大人的烦恼的,他也许这么想。
不被信任的感觉真不好受,他甚至没有尝试,一次机会都没有给过我。
阿纳斯塔西娅听出了我语气里细微的抱怨,她不知道是感叹还是安慰地说:“他很爱你······以他的方式。”
敏锐过头的雷达不合时宜的发出刺耳的频率,我快速地侧过头,阿纳斯塔西娅的表情很平静,几乎什么感情都没有,发散着与言语温度不符的冷漠。
我的神色凝固两秒,一阵短暂的空白与木然交替出现,在阿纳斯塔西娅投来疑惑的目光时,我转回头:“因为安德廖沙是我的哥哥。”
看错了吗?我质疑自己的过度敏感,她身上传来的淡淡敌意,我感到慌张又错愕,因为我找不出任何原因,能使她产生这种情绪,接着是本能的回答,我潜意识觉得这是最好的答案。
“你与安德···”我试探着阿纳斯塔西娅的态度。
她没有隐瞒,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啊,我选择了安德廖沙,他会成为我未来的另一半。”
她尽力让自己看上去不在意,可她声音中隐含的期待和激荡把一切都暴露出来。
我发现她的用词很不普通,选择,她的意思是说这是她单向的选择,难道说安德廖沙的反常是源于他对这场婚约的抗拒?
——不会的,我立刻否认,如果安德廖沙不愿意,马尔金没有必要强迫家族继承人,就算排除佛奥洛夫家族,马尔金多得是可供挑选的联姻对象。
我察觉到自己距离真相很近了,但缺失了关键的一块拼图,我不安地咬咬嘴唇,不好的预感迎面而来,我不自觉绷紧了神经。
“恭喜你。”
我换上真诚的笑容,她喜欢安德廖沙,少女的心事最是藏无可藏,昨天她在邮件里隐晦地提及了一个会让她一会苦恼,一会开心,大多数时间她凝视着背影的男人。
我当时只觉得离奇,能把阿纳斯塔西娅变得患得患失,丧失自信的人会是谁——原来是安德廖沙,是他就不奇怪,不是我偏袒自己的哥哥,不说出身,外貌,哪怕是性格,头脑,品格,安德廖沙在贵族少年之间也称得上出类拔萃。
天之骄子的倾心珍贵而难得,阿纳斯塔西娅如愿以偿了,只是,没人能比我更能怜惜安德廖沙的处境,被迫走进一段婚约的滋味简直是折磨,何况那个人是骄傲而向往自由的安德廖沙。
“谢谢你,弗洛夏,所有人中我最希望得到的就是你的祝福。”阿纳斯塔西娅语气诚恳,她似乎极其期待着,但这份期待中包含了许多其他的情绪,她的表情变得很复杂。
“我会幸福的。”
阿纳斯塔西娅说出的这句像是誓言一般的希望,成为了萦绕在我脑海里的话,根深蒂固的,像是美好的诅咒,当她把车子顺利地停到初级部楼下,我还一直在想着这句话。
阿纳斯塔西娅和我交换了手机号码,并约好一起回家后,她独自驱车前往高级部,我沿着上次的路线寻找教室。
把雨伞放进楼门前的雨具箱里,我拍了拍肩上雾蒙蒙的水汽,圣尼亚学院与卢布廖夫很近,但我一时半会还无法回去,我揉揉鼻子,小声地咳嗽两声,黏连不断的湿气包裹了全身,好像衣服吸满了水,沉甸甸的重量。
四面八方的视线已经不能让我难受,那些目光和窃窃私语的议论对我不再构成实质的压力,我很吃惊自己能适应得这么快,但最近的我出格的举动不止一两件,我越来越看不清这到底是是好事还是坏事。
Chapter 209.冲突(一)
我掀下兜帽,脱下防雨外套挂在后门,路上阿纳斯塔西娅讲述了许多,从她那里我知道了更多细节:比如她和安德廖沙的童年,有关于堪称大型灾难的初恋故事。
可知道的越多,我越苦恼,拉开椅子,我学着艾勒那样一头瘫在课桌上。
因为从头到尾阿纳斯塔西娅的叙述中只有“我”第一人称,这不奇怪,可她根本没有试图去描述安德廖沙,一个词也没有,像是被高高架起的神像,安德廖沙作为恋慕的客体,他的感情阿纳斯塔西娅似乎并不在意。
我换个方向继续趴着,眯起眼睛,雾气沾在窗户上,雨水也浑浊不清,仿佛在纯白中滴入墨水,沉闷的灰色永久而不可改变,哪怕只有一小滴。
“可你也没有资格对他人的情感指手画脚吧···自己的都没完全弄明白。”
脸枕在胳膊上压变形了,我口齿不清地咕哝,浓重的阴沉天空,是模糊不清的世界,沉重的让人喘不上气。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朝着糟糕的方向发展,变化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着,每个人在这场局面中都有合适的位置,发挥着作用,没人能让这一切停下来,它是所有人的希望与渴求,形成了势不可挡的力量。
文学课照例是一部让·拉辛经典的戏剧电影《费德尔》,阿咖达女士摔伤了腿,她坐在轮椅里脸色蜡白,据说她踩到湿滑的青苔从台阶上滚下来了,搞不好是骨折这种严重的伤势,因为说需要半年的时间才能康复。
——以上来自消息灵通的阿列姆,他双手环胸,背后靠着我的桌子,盖伊的位子上空空如也,他请了病休,错过了大半个测验周,下个学期估计要重修,留一级的盖伊不会和我们一个班了——同样来自一脸感叹的阿列姆。
泛黄褪色的画质看得人眼睛酸涩,我打了个哈欠,有些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发呆,《费德尔》对我而言实在不能说有趣——希腊戏剧中的宿命感与詹森主义的人类原罪论、命定论相互纠缠、结合,让·拉辛的剧作有一种幽闭感,一种危机遍布的气氛,整体设置像监狱一样不透风。
室内的空气很闷,我忍不住又开始小声咳嗽,而随着情节的展开,剧情紧张感一路攀升,没有缓冲余地——少量的人物被幽闭在一个不断恶化的世界中,被迫直面自己的欲望和追逐欲望所带来的冲突,逐步地走向毁灭,不得喘息。
——命定论(predestination),贯穿始终,我捂住嘴,把咳嗽的声音压在舌根下,人物的自我分裂,内在冲突,一种深刻的人性深处的无力和无助,冲出幕布把我包围。
仿佛是不祥的预兆,浓郁的不安如同阴雨绵绵,再不肯离去。
艾勒则完全不受影响,她在文学课上睡得很熟,凑近了还能听到她小小的鼾声。
到了音乐素养课,课程的内容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主要音乐流派风格演变史:晚期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的过渡阶段,艾勒睡足了觉,精神饱满,但她显然对音乐史更不感兴趣。
于是,她神秘兮兮地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棋盘格,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大堆切成小块的橡皮,分给我十二块,我听着她仔细地介绍俄罗斯跳棋的玩法和规则——又称国际跳棋,一种始于 956 年奥加尔公主访问君士坦丁堡的古老棋盘游戏。
我们头低下,凑在一起开小差,艾勒总是失去极少的棋子然后吃掉了我所有的棋子,一局,两局,我并没有因为经验的累积而熟练起来,毫无疑问,擅长心算的艾勒可以预判我接下来十手,根本没有赢的机会。
下课铃响,我终于从无止无尽的败仗中解脱,艾勒一边收拾残局一边用那种混着困惑和同情的眼神看我。
这个家伙!我咬着牙:“我警告你,不要那样看我。”
艾勒完全没有领会到威胁,一脸无辜地安慰我:“没关系,没关系的。”
我:······
没关系你个大头鬼,我恨恨地拍着胸口,觉得更堵了。
艾勒又睡着了,在历史课上,安东老师毫无疑问地包容了呼呼大睡的艾勒。下午是初级部的测验,我的课程结束了。
走出初级部大楼,我迫不及待地呼吸着沾满湿润的空气,细密的雨丝激发了嗓子里压制的痒意,我低低地咳嗽着。
发出的信息得到回复,我掏出手机看,阿纳斯塔西娅在邮件里说她还得耽搁一会时间,她需要去一趟休息室取点东西,我可以去黑斯廷等他。
黑斯廷是教堂后的一幢四层建筑,安德廖沙很久之前让我去这里等他,里面有一些大贵族们专用的娱乐室,餐厅,休息室,甚至是单人辅导室,整体上看黑斯廷是格利普斯黑森林里那座全玻璃外壳金属结构的后现代风格建筑的低配版本。
我把手机塞进帆布包,戴上耳机,撑着伞,一路小心的避开水深的地方,我可不想小皮鞋再次遭殃。
冲进黑斯廷的屋檐下,我把雨伞靠在墙角,拍了拍无处不在雨滴,额头湿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淋湿了,我倚着墙,在耳机悠扬的乐曲中望着朦胧的天空出神。
这里本就不会有太多人来,雨水与音乐和声,我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飘出连绵的雨幕,飘到教堂顶部的十字架上。
然后,在灰蒙蒙的雨水中,一抹耀眼的金色闪过去,我慢了半拍,等我凝神去看,他已经没入了黑斯廷的正门。
安德廖沙?!
我没等大脑回过神,身体就擅自行动,我拔腿就跑去追,爬上前门的台阶,我用力地推开大门。
去哪儿了?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加速跳动着,三条不同的路,我慌忙四处寻找,突然,我注意到楼梯的转角处有脚步声,我来不及反应,一把扯掉耳机,抬脚跨上蜿蜒盘旋的阶梯。
是他吗?我只看到了发色和他的背影,金发自然算不上稀有,可身高与体型是那么熟悉,万一真的是安德廖沙呢?他为什么不来找我?明明我们距离如此之近。
一步跳上两个台阶,我的体力很差劲,走到一半腿就变得酸软、乏力,我感到没缘由的愤怒和委屈,这带给体力爆发性的增长,我不知疲倦地一口气爬到顶楼。
我跑得飞快,大口的喘气声,耳朵里都是急促的呼吸声,我朝两侧张望,终于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一扇门后。
厚厚的地毯很好的吸收了我沉重脚步声,我走到那扇门前,又犹疑起来,不是安德廖沙的可能性其实更大,我贸然闯入确实鲁莽了些。可是,现在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敲敲门:“安德廖沙?”我小声叫道。
里面一片死寂,没有人来开门。
“安德廖沙?”我加大了音量,确保里面的人一定能听到。
无人应答。
这反而加重了我的猜测,我分明看到有人进去,无论他是谁,他都不会像这样不出声,除非······
我开始用力“咚咚咚——”地捶门:“安德廖沙,我是弗洛夏,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对吗?”
我试着推,果然,门从里面锁住了,两扇大门纹丝不动,捶打坚硬的木材,只有我的手会痛。
“安德,哥哥,我们谈一谈好不好,为什么要躲着我?难道我做错什么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啊···”
“安德,安德!”
可不管我怎么做,里面的人仍然无动于衷。
“安德···”手指关节很快红肿刺痛,我不死心地拍打着,可难过还是袭上心头,鼻头发酸:“安德廖沙···”
为什么失约?
为什么总是推开我,我们不是家人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多的问题堵在嗓子口,我无力地叫着他的名字。
“安德···”
我突然感到一阵悄然的厌恶,凭什么把人变得如此卑微,苦苦地哀求,悲惨的祈求他们的施舍。
他们根本不在意你,你这是在自取其辱。
我被吓了一跳,这股情绪来得及快,但接着很快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