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过抱枕,搁在膝盖上,脸一半藏在后面。“原来你知道啊。”我闷闷地说,怪不得她昨天爽快地送我回家时,还不断地给我加油打气。
阿纳斯塔西娅不置可否,她喝了大半杯番茄汁,嘴唇的红更加鲜艳,浓郁的似乎可以挤出血:“安德说的没错,你的想法都写在脸上,难度太低了,猜对了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她笑着,无奈地摇摇头。
没有给你们的人生增添足够多乐趣,是我的失误······个大头鬼,下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我只露出两只眼睛圆鼓鼓地睁着。
“好了,知道了,不会再开你的玩笑了。”阿纳斯塔西娅举单手投降,她看了眼窗外的方向,窗幔被风吹动留下了浅淡的阴影。
“服装呢?准备好了吗?”
说起这个,我正好有点烦恼——出门的机会变多了,我的时尚搭配已经无限趋同,很难再搞出什么新花样。如果不是去学院,每天的着装会让我忧愁得抓掉一把头发。
“不会是···制服?”阿纳斯塔西娅露出像是鬼故事成真一样惊恐的表情。
老实说,是这样。但看到她难以置信的讶异后,我弱弱地回答:“不是的。”我偷瞄着她的反应,些许的底气不足。“可能吧······”
阿纳斯塔西娅捂住胸口,倒吸一口凉气。她的温柔立刻消失了:“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你在想什么,约会怎么能穿制服呢?”
我丢开抱枕,飞快地摆摆手:“那是保底的选择,我已经挑选好衣服,只是还没那么确定。你放心,我绝对没有要穿制服。”我就差跪在床上,翻出一本圣经对着她发誓了。
怎么每位优雅的女士与我讨论时尚方面的话题,都会变成炸毛的狮子,我恭敬地听从阿纳斯塔西娅的指示,从柜子里拿出我昨晚就挑好的服装。
“这条灰不拉几的像是从土坑里刨出来的桶状物是?”阿纳斯塔西娅突然变成了毒舌的时装编辑,她比穿普拉达的女王还要挑剔。
哇呜——好犀利的描述方式,我一定是不小心得罪了阿纳斯塔西娅的审美。
“这个吗?”我拿过长裤凑到镜头里,闷声闷气地回复:“这是摇粒绒烟灰色加厚长裤。”
抗寒保暖,弹性惊人,还有一定的防水性,总体来说,十分适合户外活动。
然而,阿纳斯塔西娅才不管这些,她勾起嘴角,“和蔼”地笑了:“请换上裙子,弗洛夏小姐。”我觉得她看我的目光都带着同情,“然后把那件裤子扔到衣柜的深处,答应我,如果不是上山采蘑菇这类体力劳动,就不要再把它找出来,好吗?”
完全是阴恻恻的威胁,我看到她洁白的牙齿,闪烁着锋利的冷光,快速地咬碎了我的犹豫。
“好,好的。”我忙不迭点头,扬手把长裤丢出了画面之外。
“上帝啊,那团褐色的是什么,干掉的抹布吗?”一声尖叫。
我小心翼翼地说:“······是兔毛背心。”
“丢掉!”
“···好。”
“欸?这该不会是滑雪服?你们不是去滑雪吧。”状似疑惑的语气,难以捉摸出有效信息。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是的,就是普通的防风外套。”
“我当然知道,所以这种厚实的把你裹成一个球的衣服,请不要让它出现在任何一处海拔低于二百米以下的地区。”她笑眯眯地阴阳怪气。
“······是的,你说得对。”
“雨靴?可爱的弗洛夏,你在开玩笑吗?”她呲牙咧嘴地喷射毒液。
“我这就收起来。”
我很是识相的做法,赢得了阿纳斯塔西娅不多的宽容,她几乎是捏着鼻子一一点评完我的搭配,留下一句,“还不如制服,起码算是看得过去。”
我:······
最后,在几乎将衣柜掏空前,阿纳斯塔西娅为我挑选了一身“合适”的着装,她认为我的衣柜仅仅做到合适已经很不容易了。过季的名牌和街头风格的舒适风还有不少松松垮垮的男装让她的选择极为有限,大多没有经过熨烫,皱皱巴巴的,她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跑上跑下,同时承受着阿纳斯塔西娅刻薄的评价,我作为“她”眼中彻头彻尾的时尚恐怖分子,全身无力的抱着笔记本瘫倒在床尾的地毯上,周围是散落各处必须丢进垃圾堆的衣物——起码她是这样说的。
“弗洛夏,记得化妆。”她第三次叮嘱道。
“啊?哦······”我精疲力尽地发呆。
“还有,记得遮一下伤口。”
阿纳斯塔西娅低低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漂浮在天花板上,是视线最边缘残存的光点颗粒,我出神地捕捉着漏网之鱼。
诶?伤口!我猛地坐起来,凑到荧幕前:“什么伤口?”
阿纳斯塔西娅似笑非笑地挑挑眉,她又是高深莫测的贵族小姐,她用手指点点嘴唇:“你的嘴唇,破了。”
按了按嘴唇,我才想起昨晚刷牙时就发现嘴唇红肿,下唇还被咬破了——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干的。我嘶嘶地哈气,然后抹了一些消炎药膏就睡了。今天早上事情一桩接一桩,我压根没记起这件不起眼的小事。
都是弗拉基米尔的错,我懊恼地扑进一旁的大枕头里,埋在里面一动不动。我都有点怀疑是不是他的苦肉计,总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上当的感觉,嘴唇的小伤口不知为何变得火辣辣的,我更觉得自己中计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我虽然不是真英雄,可他确实很美。
也许是找到了借口,我重新做好心理建设后,蛄蛹着蠕动到亮着光的屏幕前。阿纳斯塔西娅完全占据上风,她不紧不慢地照着小镜子,身后站着一位女士,正仔细地帮助阿纳斯塔西娅打理头发。
“我以为你会说,是口腔炎症或者自己不小心咬破了。”阿纳斯塔西娅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我枕着自己的胳膊,无所谓地摇摇头:“没必要说谎,这种事情也不算必须藏起来的秘密。”虽然这么说,可我的脸红通通的,不知道是不是憋气太久,我的心口涨涨的,不是难受,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我有些神游,伴着低沉的白噪音,我趴在床边,发现阿纳斯塔西娅身旁又多了一位女士,她们也许是佛奥洛夫家族的人,跟着阿纳斯塔西娅一起来到了维尔利斯特。
“我要去做皮肤护理了,弗洛夏,你没有睡着吧。”阿纳斯塔西娅摘下面膜,她还以为我是不是又睡过去了,于是试探性地叫了我一声。
“没有。”我抱着胳膊,有些恍惚地开口,“谢谢你,阿纳斯塔西娅,你帮了我很多。”
“因为你那称得上怪异的品味,我的眼角肯定都多了两条细纹。”阿纳斯塔西娅忽然凑上前,整张屏幕完全被她的脸占满,她透过漆黑的镜头好像能直接看到我,她红润的唇比得上花的艳丽,勾出一抹奇特的笑容,高雅中带着些许冷漠,像是被凝固在冰块里的玫瑰。
她此刻的温柔,比看似刻薄的毒舌还要难以捉摸,她缓缓绽出了熟悉的笑容:“但这些都是值得的,你会迎来一个完美的约会。”
合上发烫的笔记本,我艰难地翻了个身。身下胡乱压着几件毛衣,脖子里的头发蹭的皮肤痒痒的。我捏住发尾拽出来,很久没有修剪打理过,乱得像是舒宾太太房前树上的鸟窝,乱糟糟的一塌糊涂。
我长长地叹口气,撑着从床上爬起来。
对着盥洗室的镜子,我用梳子一点点梳开打结的发尾,可结成一团的扯得头皮突突的疼,耐心很快告罄,我直接用力一拉生生拽断了,再随便梳两下,就挽成一团拢在脑后。
手腕上戴着几天前从行李箱中找出来的小海豚手链,银手链细细的链子,睡觉时皮肤上硌出了红色的印记。我想到明明和阿纳斯塔西娅约在圣彼得堡的安德廖沙,但却躲着我——除非他忘记了我还在维尔利斯特等他的约定。
我不是指责他,而是他应该留给我一些时间。
赌气的摘下来,我小心地挂在显眼的地方。
阿纳斯塔西娅说我应该化妆,我看了看整整齐齐摆在镜柜前的三支唇膏,这是我所有的化妆品了,粉色的是草莓味,黄色的是淡淡的花香,我皱着眉陷入了纠结——粉色涂出来的是嫩嫩的桃子色,可我盯着微微红肿的嘴唇,破裂的伤口处上是暗红色的血痂。
保险起见,我选择了无色润唇膏,对伤处没有刺激,好得会更快。
解决完阿纳斯塔西娅的嘱咐,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我心满意足地走出盥洗室。
在冰箱前发了好一会呆,实在一点饥饿感都没有。最终随手拿了一个绿橘子当早餐,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储存的蔬菜和水果一下子少了许多,可能是我看错了。
我吸吸鼻子,因为罗德夫先生时不时会带来一些方便储存的食物,丹妮娅夫人也会用新鲜的渔获塞满冷冻室,只是感觉和昨天看到的隐隐对不上号。
绿橘子酸得我呲牙咧嘴,我抱着笔记本缩在餐台的高脚椅上,喝下一大口甜牛奶冲掉嘴里的酸味。艾勒在我第四次递出邮箱地址的小纸条后,终于领会了我的明示,她发来了一篇长长的邮件。
开头是简短的自我介绍,接下来是公式化的寒暄,只有一句:天气不好,注意身体,然后话题被扯到最近的考试上。
她花了最大的篇幅去描述化学实验的最后一题,从她的思路到实验过程,方法,结论,她事无巨细地完整讲述一遍,可能是怕我看不懂,她贴心地在附件中画上了示意图,就这样,一篇洋洋洒洒的信件结束了。
我喝完牛奶,橘子剩下半个,我一边五官都皱巴巴困难地咀嚼着,一边抓耳挠腮地回信。我为我二十分钟前嘲笑艾勒的信件道歉,凑满这么多字可真是不容易,然后我听到屋外传来引擎轰鸣的声响。
几乎是立刻,我按下发送键后,跳起来冲到二楼卧室,开始马不停蹄地换衣服。等我系紧鞋带,等不及地推开门后,雨水的凉意丝丝密密地贴上来,水汽充盈地散布在周围。
我吸足一大口空气,寒冷立刻钻进胃里,像是把冰凉的雨水喝进肚子里。
前廊下是陌生的蓝色跑车,弗拉基米尔迎着如同绒毛般细细的雨,站在车旁,他低着头,丝丝细雨化成一抹朦胧的雾气,他抬眼看我走出屋子,走进同一片雨水里。
清澈、艳丽,我从来没想过这两次词语能同时出现,那是他凝望的双眼。我的心跳慢了一拍,我跳过水坑,几步就来到他身边,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要太过迫不及待,可看到他同样期待的目光,我显然是失败了。
就算是蒙蒙小雨,无处不在的湿意也让弗拉基米尔不快。他等我上车后,几乎是立刻打开了暖风,试图烘干身体表面的潮湿。
“早安,弗洛夏。”弗拉基米尔像是很喜欢我的名字,他的念法与其他人不同,字母从唇齿间滑过,弹舌音越上舌尖,再吞咽下去,令人骨头酥软的麻意从后背爬上来······
今天斯达特舍先生不在,弗拉基米尔自己开车,当然,附近有充足的的安保人员,他们会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我看到弗拉基米尔的胳膊取掉了固定绷带,包裹在衣服袖管里,虽然没有完全康复,但看起来开车没有问题。
我拱起腰拉出安全带,头发从脖子后的帽子里掉出来,遮住微红的脸颊,我有些笨拙地系安全带。事实上,我在拖延,脸上的热度可以轻易被弗拉基米尔看穿。
“早上好。”我闷声闷气地说,手指还在较劲。
咔哒——
金属严丝合缝,我没有继续躲藏的理由,只是一想到那个吻,侵略性强到我以为自己会被他吃掉,我就感到呼吸不畅,可能是车内的暖风太强劲。
我拉开黑色连帽衫的拉链,才发现裙子卷边翘起来,露出来了大腿上的疤痕。我抚平裙子边缘的褶皱,拉了拉膝盖上方的灰蓝色长袜,阿纳斯塔西娅坚定地选择了这件米白色的短裙,除了它过于短,实在是无法抵御低温。
在我的恳求下,阿纳斯塔西娅才同意在米白色的衬衫外加一件深蓝色的薄背心。
弗拉基米尔的指尖划过我的眼尾,捻起我散落在脸侧的一缕发丝,轻轻别到耳后。
“别动。”他看出了我本能地想要躲开,出声制止了我的行动,“你得像这样···”他的手指蹭到我的嘴唇上破皮的位置,他温柔的抚慰着早已不疼的伤口,滚烫的唇上一丝冰凉,流连着,他轻轻说道:“像这样,习惯我的存在。”
说完,他快速地收回手,动作中带着一丝急迫。不只有我一个人缓不过神,我听到他抓着方向盘,呼吸乱了。
“你的···你的手,恢复了吗?”两个人都很不自在,我连忙转移话题。
弗拉基米尔将车驶入主路,他不在意地说:“开车是足够了。”我看他轻松地转动方向盘,一点没有吃力的样子。
转念一想,巴甫契特的人不会放任弗拉基米尔做出危及生命安全的行为,尤其是卡亚斯贝,很多时候弗拉基米尔也对他难以招架。
我看着车子冲出浓雾,正在飞速驶离维尔利斯特。
树林混合成杂乱的颜色,我慢慢挪到车门边,把车窗降下一条缝,灌进来了灰绿色的风,给我泛红的脸颊降温。随风飘进来的雨水,像是冰块汽化后的丝丝冷气,冻得我一激灵。
“我们去哪里?”我眯起眼睛,大片的绿色和透明的液体滑过眼皮,森林在后退。
迟到的问题——昨天告别前,弗拉基米尔没有说带我去哪里,他只是用他星河般的眼眸就使我缴械投降,我连问也没问直接头脑发热的答应了。
弗拉基米尔在回答前,明显停顿一下,这不应该是一个困难问题。他的手指点在方向盘上,雨水的阴影在他脸上交错,线条混乱不清,我听见他漫不经心地说:“雨还没有停,不过没关系,那是你一直想去的地方”
他的答案相当于有人问你喜欢吃牛肉或者是鱼肉,你回答“或者是”一样奇怪,但他的捉摸不透也算不上新鲜事。
“什么意思?”不懂就问是圣尼亚学院学生的优良品质,我目光炯炯有神地问他。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我几乎不解的问题,弗拉基米尔有些失落。他的神情在迷乱的光线中变得晦涩,他几乎是喃喃自语:“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我忽然很不想让弗拉基米尔失望,我努力地回忆,这句话似乎的确有几分熟悉,是什么···为什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是怎样的,可弗拉基米尔感受到我的注视,他偏头看我一眼,“一会你就会知道了,所以不用难过。”
我猛地转回头,手指爬上脸颊——这里露出了难过的表情吗?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泼下来,额头抵住窗户,冷风灌进衣领——你不只是喜欢他,弗洛夏,难道你爱上他了?
不,不是那样的,我捂住嘴,瞧瞧我荒谬烂俗的幽默感,哈,哈,我甚至在心底干笑两声,深呼吸,然后我竭力忘记了这堪称恐怖的猜想。
我沉默地看着窗外混沌的世界,颜色杂乱不堪,色块碎片像流星划过,残留冷掉的火星
“你怎么了?”弗拉基米尔问道,他蹙着眉头,嘴唇抿得紧紧地,一脸不悦的样子。
果然,王子殿下可能受不了冷落。我沮丧地转回身,意外发现他脸上暗暗闪过一丝痛苦,也许是他手臂对于驾驶仍旧有些过于勉强。
我摇摇头,愣了愣不知道该说什么,指尖扣在毛衣下摆的边缘:“没事,只是想到阿纳斯塔西娅说,她今天要去和安德廖沙去圣彼得堡,天气预报说,圣彼得堡今天是阳光满溢的大晴天,希望她的心情会脱离维尔利斯特的阴沉,变得好起来。”
“你倒是担心她。”弗拉基米尔面无表情,语气不明地冷哼一声。
我偷偷觑了他一眼,搞不清哪点又惹到他,反正可以肯定,他绝对不是在夸奖我,我小声地哼唧:“阿纳斯塔西娅是我的朋友。”
弗拉基米尔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朋友?这么快···”他笑得玩味:“她真是挺努力的。”这下,连我都能听出他的嘲讽。
但我不明白这股敌意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我想要和阿纳斯塔西娅成为好朋友,她是一个美丽,温柔,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以前只是不了解,自从她搬来维尔利斯特后,我们很快变得亲密。”我尽力解释来龙去脉,我不想让弗拉基米尔产生误会,即使我根本不明白误会是什么。
“真的吗?”弗拉基米尔犹如鬼魅的低语。
“什么?”我攥紧毛衣,粗糙的纹路摩挲在指尖。
弗拉基米尔的语气深沉,他直击心底的拷问:“真的是你想要和她成为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吗?”
Chapter 216.双子(一)
不是吗?我不服输地瞪圆了眼睛,弗拉基米尔是在暗示阿纳斯塔西娅会因为我的身份故意靠近我?这或许是一种极端的被害妄想,毕竟她作为佛奥洛夫的继承人,实在没有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况且,她因为安德廖沙的缘故与我交往这个理由还比较靠谱。
弗拉基米尔的眼珠是冰冷无机质的深蓝,他冷漠地拒绝任何温情:“你对别人应该保持戒心。”
我能理解他尊贵出身,危机四伏的经历使他无法轻易相信别人,可无法给予信任的感觉太糟糕了。
“那是阿纳斯塔西娅,你们不是一起长大吗?”如果连如此熟悉的人都要防备,都始终保持戒备,那样的人生该有多么凄惨。
弗拉基米尔投来不解的眼神:“所以呢?”
我仔细端详他的神情后,得出结论——他是真实的疑惑着,似乎他天然无法相信别人,所以我说的因果关系在他那里根本不成立。
“没···没事。”我鹌鹑一样缩回去,扭头看向窗外。
越来越觉得相似,我和弗拉基米尔两个人,最初我们就像是极与极的两端,可剥离层层浮华修饰,却出奇的相像。我突然感到了奇特的共鸣。
没过多久,车子终于在一片低矮的建筑群前停下来。
引擎发动机的噪音平息,我看见圆润的弧线从地表跃起,平缓的曲线,在上升中勾勒半圆,钢筋混凝土构建出完美的流线体,像倾覆的水滴倒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我解开安全带,走下车。
附近的人不多也不少,我发现后方是一个不小的停车场,有年轻的父母抱着小孩子,和穿着一样校服的青少年聚集着走进那座建筑的入口。
不是圣尼亚学院的制服,我松口气,虽然我可以无视别人的注视,但多少还是不自在。
弗拉基米尔从车前走过来:“海洋馆。”
还没等我把一切联系起来,眼前的光明被黑暗遮住了一秒,我瞬间看不见——弗拉基米尔将一个物体扣在我的脑袋上,我慌忙抓住,原来是一顶鸭舌帽。
“这里的人很多。”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扶起过于松垮的帽子,手指摸到脑后,调整松紧扣:“可是我的脸还没有曝光出来,不是吗?”
弗拉基米尔皮笑肉不笑:“是的,但是他们认识我。”
我抽了抽嘴角,看来他的气还没消。不过他说得没错,站在无人不知的罗曼诺夫殿下身边,很难不会被当做是那位神秘的未婚妻——每隔一两天对我长相,性格,经历的猜测和荒唐的传闻就会席卷当日的头条新闻,打开电视的新闻频道,总会看到坐在演播室里的主持人和嘉宾们七嘴八舌的讨论这段灰姑娘的罗曼史。
大众对马尔金家的养女有着充足的好奇心,如果不是巴甫契特对我实施信息封锁,我的照片可能早已流传出去——圣尼亚学院也不是没有人偷拍发布到互联网,只不过触及到了敏感词,在上传到公共平台之前就被后台删除。
调试到合适的松紧,帽子宽大的前沿刚好能遮住我的半张脸,我跟上弗拉基米尔,差点忘了问:“不过,为什么要来海洋馆?”
前方的背影突然停下,我赶忙急刹,帽檐顶到了弗拉基米尔的背部。他转回身,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我:“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得艰难地仰起头,帽子遮住了大半视线,我不得不高高的抬头才能看到弗拉基米尔,可惜的是,我一无所知,我看着他隐隐的期待,闪烁的光亮起,然后猝然黯淡,哪怕一丁点,我拼命回想,也想不起我们之间有任何关于水族馆的回忆。
“抱歉。”我低低地说。他说过很多次,不要为不是自己的错误道歉,可也许我忘记了,对他来说不应该遗忘的东西。
“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弗拉基米尔拉起我的手,指尖熟悉地穿过指缝,十指相扣。
他已经习惯了牵着我,我想他大概有皮肤饥渴症,因为他对于肢体接触的热情远远超乎想象。
他的手真冷,但我还是回握了一下,我看见他的嘴角抿起,气息柔和了不少。
真的很好哄。
我光明正大的打量他精致的侧脸,他看上去好受多了,不再是难以言喻的寂寞,就是我的手仿佛捂住了冰块,冷得忍不住一阵寒战。
海洋馆的名字叫塞恩,译为深蓝。进入塞恩海洋馆里面,人流稀少,光线瞬间减弱了许多,阴暗沉降到地面,幽深的蓝色是唯一的光亮。
嘈杂骤然削弱,我的瞳孔中布满深浅不一的蓝,我不禁放轻了呼吸,似乎穿越了时空缝隙,我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漫步到从天空延伸的水面下,我以为这是梦境中才存在的海水,茫茫没有边际,超自然的神秘生命体,仅仅是可以包裹万物的液体,流动而静谧。
仿佛就这样坠入深海,我的手指爬上透明的玻璃。
古老的海洋,是地球诞生之时就存在的伟大生命,重复着的潮汐,酝酿着无休无止的回忆,我见过这片海,无数次,在梦里,在出神的想象里。
然后,气泡从海底升起,微小的,在白色的水花里上涌,在泡沫破裂之前,一只白鲸游动出来,搅动了海水细腻的波纹。
白鲸生活在北半球地区,格陵兰岛的西海岸到挪威的斯瓦尔巴特群岛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在寒冷的北冰洋水域栖息,它们也活跃在美国的库克湾和加拿大的圣劳伦斯河水系,濒临北境的海洋馆里有一只大约很正常。
我的想象不知不觉破碎了,顺着微小的波浪裂开一道缝隙——这里不是海,不过是一座模仿的水下牢笼,
“你知道鲸鱼的故事吗?”我近乎痴迷地望着那条白鲸,它划开水的身体,优雅迷人。
犹如冲破束缚,海水开始浸没了我的双腿,失重感让我眩晕,轻飘飘地像是飞起来,又似乎是危险的坠落。我感受到一股拉力,它将我拉向地面,是弗拉基米尔紧握的手。
他不太感兴趣——他大多数时候都在盯着我,他因为我的问题终于对眼前的深蓝产生一丝好奇,偏过头,他的脸庞被沉郁的大海包裹:“是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白鲸》?”
他说的《白鲸》是那本殿堂级的伟大民族史诗。我摇头否认道:“是Rosanne Parry的《A Whale of the Wild 野生的鲸鱼》。”
弗拉基米尔犹豫一会,似乎在质疑自己的记忆力,他含混地喃喃:“你是说那本畅销童书?”
我面不改色地点头,“是那个推荐十四岁以下人群阅读的《野生的鲸鱼》。”
狭小贫瘠的环境永远无法复制鲸鱼的自然栖息地,他们在玻璃水箱中无法自由地活动,来自野外捕猎,鲸鱼复杂的社会群体被破坏,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的恐惧和痛苦。
存活下来的白鲸经历长途运输后,将会终生生活在狭小的水池里,为了获得食物,白鲸们奔波于高强度的表演活动,不再是大海中的精灵,反而成为了商品和营利的工具。
我不由得想象《野生的鲸鱼》里,深不可测的海洋深处,一头年轻的鲸鱼带领她的伙伴踏上一段动荡的旅程,为了族群的团聚而展开的冒险故事。
儿童读物,谈不上价值和深度,但鲸鱼Vega让我感受到勇敢和自由不屈的灵魂,畅游在没有尽头的海域。
她是自己的主人,没有束缚,朝着太阳洒下的光斑,永远向前游···
“不过,你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吗?”我以为能难倒弗拉基米尔,轻轻叹口气。
我总是不合时宜的忧郁,但这次不是因为他超乎常人的涉猎范围,对他的聪明,我可能免疫了。
弗拉基米尔不对我的取向发表意见,他脸上也不见骄傲自满:“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我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
他保持了适度谦虚,该死的,我撇撇嘴,这样的他反而更加凸显不凡的天赋和情商。
“比如你。”他投下一颗惊雷,炸响在我耳边。我缓缓扭过头,听到他说,“你比贝赫和斯维纳通-戴尔猜想还要难,对我而言,就像逻辑丧失规律,破坏了规则的定律,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我:···现在是不是不要问戴尔猜想是什么比较好。
我记不清对上他压抑的目光后我和弗拉基米尔说了什么,或许我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和蓝海如出一辙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我忘记了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只记住了在幽暗碧蓝的水下监狱前,我们沉默地注视着那头孤独的白鲸,他发出特定赫兹的叫声,他的痛苦和幸福随着水波荡漾回响。
只是,没人能听到。
我也记得一些碎片化闪过的画面——弗拉基米尔沉静的面容,他的眼睛里些微的璀璨,那是情感刻下了痕迹,我忽然觉得弗拉基米尔是那头没有同类的鲸鱼,他的哀嚎是静默无声的,他一直在等待,有人可以听到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