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求生记—— by雾家三岁
雾家三岁  发于:2024年0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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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静默,却仿佛野火燃烧的丛林,无人能从中幸免,即使是雨水,也不能使车内的温度降下来哪怕一点,我觉得全身的水分都无休止的蒸发,被火焰炙烤···
每分每秒,我承受着来自思想的诘问,一遍遍的拷问下,我惊讶地发现已经不能抵赖,我无法欺骗自己。
我喜欢他。
我喜欢弗拉基米尔。
可是,这是不对的,我看着绿意缠绕,狰狞而张牙舞爪的森林,手指按上车窗,玻璃冰凉,起了一层白雾,让外面飞驰远去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
未知是最大的恐怖,我像自愿套入绳索,乖乖走进未知陷阱的无知羊羔,自由?梦想?我将会犯下不能挽回的错误,一头扎进去,抛弃一切。
这是否是个赔本的买卖,我已经不能计算了,从我喜欢上他的那瞬间起,我就自愿蒙上了双眼,不辨方向。我别无所求,我乐于让阳光将我晒热,我脱离懵懂,渴望成熟,我不惧死亡,迎接重生。
爱情是魔鬼的低语,我没能抗拒这份诱惑,伊利亚说得果然一点都没错,爱情本来就是会把人搞得一团糟的东西。
维尔利斯特的雨变大了,砸在车顶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弗拉基米尔,我想去上学,不只是后天,下个学期,明年,我不想接受私人辅导,我想要去圣尼亚学院。”
第一次,我的话语中不是请求,我成为无畏的勇士发出勇敢的呼号,我不必担心结果,只有懦弱的胆小鬼才会瞻前顾后。
“好,如果你想要这么做。”弗拉基米尔有些疑惑,但他同意了,没有勉强的意思。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原来没那么难,但我的心脏还在下沉。
“宣告仪式,不,订婚仪式的日期是两个月后的桦树节···太早了,我希望可以延期,到什么时候呢?到我成年吧。”
我出神的盯着窗外,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我承认,我的勇气不允许我理直气壮地大声讲出来。沉默陪伴着驶过盘湖公路,我的呼吸缓慢下来,我不敢看弗拉基米尔。
“好,我答应你。”弗拉基米尔思索的时间比我预计地要短,他不是不挣扎的,可他决定顺从我的心意,即使我的话听上去像是无聊时的抱怨。
所以···就都解决了?我不敢置信,狠狠地咬紧嘴唇,王子的婚姻不是幼稚的过家家,我轻而易举地左右了国事进程,仅凭几句话。
我仿佛正看着自己缓缓滑进深渊,那是弗拉基米尔精心装扮的牢笼,爱情的陷阱。下坠的失重感让我难受的想要吐,我不死心地试图抓住点什么:“卢布廖夫!过一段时间,我想回到卢布廖夫,那里离圣尼亚学院更近。”
我慌不择路,没想到这根救命稻草起效了,我听到弗拉基米尔的气息一改淡然自若,他的沉默持续了更久,我想不出来,为什么婚约可以推迟,卢布廖夫反倒成了隐藏的地雷。
弗拉基米尔的呼吸变得沉重,他几乎压抑着全部情绪,才让他的声音显得平静:“一定要回去吗?”他痛苦地说,卢布廖夫犹如缠满铁刺的荆棘围篱,割破划伤着不断靠近的他。
“对,一定。”我冷眼旁观着他自虐般的举动。
他很快鲜血淋漓,我的冷漠是最后的防御武器,除此之外,我和他一样无能无力。
“好,如果那时你还这么想回去那里。”弗拉基米尔作出承诺,他的血快要流干了,可是,奄奄一息的人却是我。
彻底落入深渊,我感到几分怅然若失,又似乎如释重负。
崎岖蜿蜒的小路让车子晃得厉害,尽管输得彻底,我还是出声询问:“弗拉基米尔。”我叫他的名字,我转过头才发现他一直在看我。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不用逃避,开始无比细致地观察,我需要最后一个让我死心的东西,理由,原因,借口,不管是什么。我动用所有的专注力,这让我可以辨别谎言与伪装,只要有一丝不对劲,一个不起眼的怪异,我就会立刻撤退,我告诉自己,睁大眼睛,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弗拉基米尔没有被我的严肃感染,他误以为我会提出更严苛的要求,所以他明显放松下来。
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因为我想讨好你啊。”
瞬间,防御机制的警铃大作。
钢架扭曲发出刺耳的呻shen吟yin,地基向上开始崩溃,我飞快地转头,脖子发出一声脆响,车子艰难地爬上小坡,泥泞的路面溅起泥点拍在玻璃上。
最后平稳地停下,斯达特舍先生撑着伞站在车门外,“明天见,弗洛夏。”收到弗拉基米尔的示意,斯达特舍先生打开车门,将伞撑到我头顶。
走下车,我忘了和弗拉基米尔道别,因为系统警报尖锐的预警,这不是外部入侵,而是一场内部崩溃。迎面而来的水雾渗入崩塌的防御体系里,我机械地向房屋走去。
就这样了?结束了?我看着一直以来保护着我,也困住了我的塔楼迅猛地坍塌,分裂出无数的尘土和碎片,我往下看,那里站着弗拉基米尔,他不是英勇的骑士,可他正张开双臂,试图接住坠落的我。
踏上前廊,斯达特舍站在台阶下,他躬身行礼,不远处车内,我看到车门已经关上,隔着车窗,弗拉基米尔在看我,我就是知道。
不,我无法控制地转身,我还有事要做。“斯达特舍先生,请别跟过来。”我叫住准备转身离去的管家,取下帆布包丢在门廊下,一步踩进台阶下的水坑,冰凉的水很快渗入鞋子,我跳出去,一步,两步,雨水浇灌下来,我跑起来,跑到车前时,浑身都被打湿了。
雨水连绵不绝,磅礴地洒落。
“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尔···”我用力拍打着车窗,窗户几乎立刻降下来,我看到弗拉基米尔的脸,他先是疑惑,很快转变为气愤,每当我没有好好保护自己时,他就会露出这种夹杂着愤怒不满的表情。
“你在干什么?!”弗拉基米尔朝我喊叫,雨声吵闹而喧嚣,他脖子上的青筋突起,脸因为怒吼变得阴狠,他一拳击打在开门的按钮上,车门缓缓打开。
我身体撑住,向前使力,车门“砰——”的一声被我关上了,弗拉基米尔的怒火中更多的疑惑,他可能怀疑我在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惩罚他,他看上去阴郁而冷酷。
我咧开嘴,竟然笑了,雨凶猛的打在我的嘴角,微笑得付出不小力气。因为看见的是真实的弗拉基米尔,他新鲜的,生动的情感在漫天大雨后是那么的迷人,触手可及。
全部来自于我,他的喜悦,他的焦躁,他的愤怒,我仿佛是拥有他生杀大权的高级指挥官,我拥有他的全部。
“弗拉基米尔,听我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但是,今天的天气不错,我觉得我得说出来。”我的声音在颤抖,兴奋感让身体不由自主的战栗,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冰冷的水滴溅入虹膜,迅速带走身体里的热量。
雨水凶猛地流进我的嘴里,像是沉入水底,我全身都是潮湿的水汽,弗拉基米尔与我的狼狈不同,他奇异的感知到什么似的,安静下来。
干燥的弗拉基米尔,面无表情的脸庞,干净的想要让人触碰他。
“我很累,自从离开库夫怀尔德之后,我睡了很久,白天黑夜我不分时间,一直在睡觉,可是我还是很累,比失眠一个月都要疲惫。”
我抹了一把脸,暴雨让我几乎在嘶哑着嗓子吼叫,雨水击打在我的眼皮,睫毛湿淋淋的粘在一起,我艰难地睁开眼睛。
弗拉基米尔没有阻止我,他的目光被雨水软化,混合了紧张的激动,他的身体紧绷,似乎等待着迎接最后的宣判。
寒冷使我呼出的一团团白气,我的呼吸急促的像是溺水的人,我透过雨幕直直看向他。
我的嘴唇哆嗦着:“可是,这不是你的错,不关任何人的事,我喜欢你······并没有错。”
爱情不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因为弗拉基米尔,我感受到了之前从不曾体会的情感,不全是痛苦,也不全是快乐,但他带来了改变,我无法否认这一点。
“你能再说一遍吗?”弗拉基米尔张了张嘴,他的表情我实在看不清,雨水源源不断疯狂地涌进眼睛,我根本来不及擦干,他的声音太轻了,险些被喧闹的雨声盖过去。
他似乎以为是场梦境,因为他的语气很轻很轻,担心戳破似的小心翼翼,我深吸一口气:“我喜欢你,这就是全部了。”
肺泡里满是水,沉甸甸的坠着我往下压,未来要承受的东西可比这会难受的多,但即便如此,这个瞬间,看到弗拉基米尔不可置信的狂喜的狂喜的瞬间,我不会后悔,弗拉基米尔忘记了怎么笑,他模仿着我试图咧开嘴角,结果不伦不类的有些滑稽好笑。
爱情,会让我付出代价的,我这样想着,抬起手,伸直了胳膊,贴近弗拉基米尔的脸庞,他一动不动,乖巧地像个精致的洋娃娃,任我玩弄装扮。
我沾满雨水的手指伸进车内,轻轻按住他的嘴角,向两边缓缓扯开,“像这样。”我的皮肤下面似乎藏了冰块,这种细微的触碰带给我难以言喻的温暖。
我收回手,扒在车窗上的手指已经冻僵了。
“再见,弗拉基米尔,我们明天见。”
“我别无所求···迎接重生。”改编自赫尔曼·黑塞《山隘》

你会下地狱的,弗洛夏。
我像从水中走出来,靠在门后,听着巴甫契特的车子远去,直到心跳变得和缓,头发上的水顺着脖子滚落,滑进后脖领。
手掌撑着地,我慢悠悠地爬起来,留下一串湿脚印,我急需要洗个澡,在身体被冻成冰棍之前。仿佛能将海水燃烧的热烈过后,我耗尽了全部热量,我在发抖,不只是寒冷,还有恐惧。
似乎成了自愿向爱情献祭的贡品,我无法判断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很可能是错误的。热水孕育了大量蒸汽,我站在花洒下,感受着温暖从皮肤下蔓延,一鼓鼓地涌动着,小小的盥洗室里白雾弥散,目光所及之处就如同我的未来,茫茫不可知。
即使知道结果很可能不会如我所愿,甚至给我惨淡的人生雪上加霜,但我不后悔,我擦过起雾的镜子,镜子里的人一张被热气熏红的脸,她依旧脆弱无力,但眼中有了股孤注一掷的坚定。
这不像普通的爱情,我用蓬松柔软的大浴巾盖住脸,没有情窦初开的羞涩,没有小鹿乱撞的青涩,弗拉基米尔也一样,爱情对我们来说一场历练,我们在这场煎熬中学会妥协,学着拥有。
我翻身上床,对着天花板上的纹路发呆,犹如摇摇欲坠地行走在钢丝上,一不小心就会摔下万丈悬崖,阴雨天让我无法准确分辨时间,我只知道,湿润的发丝逐渐变得干燥,弯曲,胡乱的缠绕在一起。
我保持一个姿势不动,直到被丢在床尾的帆布包里传来“叮——叮——”邮件提示音,我翻滚两圈,直接滚下床趴在地毯上。
安德廖沙失约了,他没有来找我,他的电话一如既往打不通,我寄希望于这封邮件是他的,但几率不大。我勾勾手扯过帆布包,取出电脑,果然,我看到发信人是阿纳斯塔西娅。
阿纳斯塔西娅说,她即将在春假前搬来维尔利斯特,她很喜欢这个小镇的风光,她希望在这里度过一段美好的假期时光之类的。
我抱着电脑盘腿坐起来,挠挠头,我记得阿纳斯塔西娅并不十分适应维尔利斯特的,她的将就哪怕是我都能看出来,有点犹豫地打开恢复面板,看着光标不停地闪烁,我绞尽脑汁才构思出一篇言辞规范的回信。
万一呢,阿纳斯塔西娅也许只是停留的时间过于短暂,一整个春假或许能让她改变想法,我按下发送键后就将电脑推到一边,我看了眼身后的床,干脆直接在地毯上躺平,我呼了口气,还没等我闭上眼睛,我就听到楼下的大门处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不疾不徐地踩着拖鞋走到楼梯拐角——能靠近房屋的人来来去去就是那几个,我这次不能将期待表现得太明显,十足的希望必将面对更大的失望,我扒着栏杆向下张望,是索菲亚,她提着一个保温袋,身后跟着罗德夫先生,手里是数不清的大包小包。
“哦!弗洛夏,维尔利斯特的雨大得令人讨厌!”索菲亚看到了在二楼探头探脑的我,她朝我招招手。
我披散着头发,一步并做两步地跑下楼梯,毛绒拖鞋不防滑,我差点摔了一跤。“晚上好,索菲亚,你怎么这个时候来?”我看了眼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雨水连绵不绝,似乎永远不会停止。
我顺手接过她手中的保温袋,索菲亚的肩膀被打湿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凌厉的风随意改变着雨水方向,即使打着伞,想要完全隔绝雨水也是不可能的事。
索菲亚拿出手帕,仔细擦拭沾染的水汽,她的妆容一如既往的精美,防水效果看来很不错,她看我取出保温盒,于是转身从料理台找出汤匙递给我:“回到卢布廖夫后,我还是放心不下,正好今天会路过维尔利斯特,就顺便过来一趟,安德烈老管家也很想念你,这可是他特意吩咐厨师做的,你喜欢奶油蘑菇汤。”
算算时间,圣奥茨特的社交季该结束了。我把汤倒入餐盘,端到餐台,然后坐上高脚凳,索菲亚换下外套,露出丝绸衬衫裙,包裹住优美的身材曲线,她坐在我对面,指挥着罗德夫先生把新鲜食材放进冷藏室。
汤还冒着热气,其实我没有什么胃口,早上为了及早送还舒宾太太的玻璃盘,我一次性吃了太多的布列塔尼酥饼,但看着索菲亚期待的表情,我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咽下去。
“好吃吗?”索菲亚兴冲冲地询问。
我连忙咽下一口,舌头上还有厚重的奶味:“和以前的味道一样。”甜与咸交融,带给味蕾充盈的满足感。
“你喜欢就好。”索菲亚比吃到美食的我看上去更加满足,她伸出,拨了拨我垂落耳边的发丝,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对了,你今天去学校了吗?和殿下一起。”
我吞下一大口汤,蘑菇还没来得及嚼碎,余光略过罗德夫先生,他正把一箱迷迭香塞进控温室。
“嗯。”我无视嗓子处的哽噎,抬起头绽出笑容:“学院里今天有课,你知道吗?索菲亚,我上了生物课和文学课,我还遇到一个同桌,米哈伊洛夫家族的艾勒,我想,我们会成为好朋友,虽然这个学期不剩几天了,但我还是很高兴。”
我越说越开心,没能人比索菲亚更适合分享这份喜悦了,我激动地前倾,迫不及待地把快乐传递给索菲亚。
“是吗?可是···”索菲亚震惊地瞪大了眼眸,随后很快露出几分低落。“总有人试图伤害你,我的宝贝,那些人还没有被抓住,我不得不担心你······”
她的眉眼蒙上一层忧郁,那股沉重的郁气让她看上去无助极了。
我的兴奋被冻结在这份难以言喻的注视里,我噎住了一般费力地吞咽着,尽管嘴巴里什么都没有。
“弗拉基米尔允许了,他说我可以去学院了,下个学期也是···”声音越来越低,我盯着蘑菇汤,我搞不懂自己怎么会把他拖出来做挡箭牌,好像是肌肉反射习惯性的举动。
一声抽气,随后是叹息。
“弗洛夏。”索菲亚极为无奈地叫我,我不能再盯着热气全无的蘑菇汤:“我相信巴甫契特会保护好你,你也会注意安全,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对吗?”
索菲亚让步了,她屈服于对孩子的爱,即使她仍然无法完全开怀。
我重新露出大大的笑容,“你放心,索菲亚,我会很小心,我发誓。”我一字一句做出保证,希望我能让索菲亚感到安心,我就差没有举手发誓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我一板一眼的样子惹得索菲亚用嗔怪的口气,无可奈何的抱怨,“快吃吧。”她催促我,边抽出纸巾帮我擦了擦嘴角。
汤冷得很快,还剩一半时,就已经失去了温度,冷掉的奶油表面是半凝固的状态。“索菲亚,我忘了说吗?我请求弗拉基米尔,他同意了,我是指婚约,与罗曼诺夫的婚约延迟了,能够推后到三年后。”我搅动凝结的表层,淡淡地说道。
原本,我的情绪应该更加激昂,但就像是下坠的失重感,让我很难提起兴致,我潜意识里觉得索菲亚不会喜欢这个消息。
Anything that can go wrong will go wrong.奇妙的墨菲定律,果不其然应验了,索菲亚的温柔凝固在嘴角,我不忍面对的低下头,装作认真地品尝美味。
“弗洛夏。”她平静的语气里凝聚着看不见的风暴,似乎是相当的疑惑不解,又或是气愤到顶点,她僵硬地吐出一句:“为什么?”
我艰难地咽下奶腥味越发厚重的蘑菇汤,故作轻松地晃了晃汤匙:“怎么了吗?”
头顶传来索菲亚不可置信地冷笑:“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就私自决定,弗洛夏,你应该提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她的指责比这碗变难喝的汤更难下咽,我抬起眸子,突然感到厌倦,这股厌倦感让我张张嘴,不想再继续说什么。
气氛僵持住了,罗德夫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退出了屋内,我的沉默让氛围更加窒息,我看见索菲亚飞快地别过脸,她胸前上上下下起伏,被我气得不轻的样子。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改变,但我也说不出好坏,大概这就是青春叛逆期吧,我也有自己难以解释的小情绪。
在这方面,索菲亚拥有不少的经验,她很快就调整好情绪,“你这是在发脾气吗?”索菲亚深呼吸一口气,双臂搁在台面上,她向我靠近,放低了声音,努力平复情绪。
汤匙划过浓稠的汤底,我捏着金属长柄,压迫肺部给我足够的氧气,我用力地呼气,这样才能冲开声带发出声音。
“没有,索菲亚,我的年纪太小了,根本没有能力进入一段婚姻。我是说,即使那只是订婚。”
我的话引发了更持久的沉默,索菲亚脸色并不好看,但她不想与我发生争执,她的神色几经变幻,最后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的手轻轻盖上我的手背:“好吧,如果经过了巴甫契特的允许,那就如你所愿。”
“只是,希望你做任何决定之前,都先告知我一声。”索菲亚接着说:“你是马尔金的弗洛夏,这一点就算你长大成人都不会改变,不论你在哪里,你都是我的 baby girl,我的弗洛夏,你明白了吗?”
我大约实在是任性过了头,也可能是油腻的奶油给肠胃造成了不小的负担,我感到一阵胃痛。
“对不起,索菲亚,我不该这么自私,我只是···没有休息好。”说出这些话同样使我感到不舒服,我真想爬上屋顶,在大雨中大口呼吸,那里的空气清澈又充沛。
事实上,我的双脚被固定在原地,索菲亚微微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不,我忘记了我的小姑娘已经慢慢长大了,你需要一定的自由,相信我,你比当年的安德廖沙乖巧多了,他有一阵子他迷上了摩托车,拉着一群人集结在荒凉的盘山公路上飙车,我和他父亲每晚都在担心他不小心发生意外,然后葬送他那条小命。”
索菲亚挑出回忆中有趣的部分,她的目光柔和如昂贵的缎带,我注意到索菲亚提到了安德廖沙,之前她一直是回避的态度。
“安德···还好吗?”我加快喝汤的速度,咽下满满一大口后,我转身把盘子放进洗碗池。
安德廖沙是我第一个朋友,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我感觉自己正被他一点点推开,没有原因的,这让我很难过。
索菲亚重重地喘口气,她好像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但她还是温和地笑笑。“你应该称呼他为哥哥,或者兄长,这样不是比较好吗?”
索菲亚的话我听得一头雾水,以前我一直叫他“安德廖沙”“安德”,那时没有人纠正我,好吧,大概又是哪个我不知道的老规矩,我背对着索菲亚,小心地揉揉肚子。
“安德···哥哥,他怎么样了?”我有一种直觉,索菲亚知道安德身上发生了什么,我靠在料理台,隔着餐台不死心地追问。
我和索菲亚对视着,她的目光变得波澜不惊,她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她合上手掌,反问道:“为什么要担心他?”
索菲亚冷静到展现出不自然的漠然,她的眼珠不是瓦斯列耶夫家族大多有的浅灰色,而是比琥珀深一些的深棕色,像是铁块上的锈迹,原本不起眼,直到一点点蚕食铁,最终将金属吞噬毁灭。
这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吗?莫名奇妙,荒诞夸张的脱口秀都讲不出的程度,我撑在流理台上,胃部的不适感被赋予了生命力般横冲直撞,我咬紧牙齿:“因为我们是家人啊。”
索菲亚瞥了我一眼,她不相信我,但她仔细的观察后,找不出任何破绽。“只有我,只有我和你,我们才是血脉相连的家人。”
索菲亚压低了声音,这句话轻轻地从她嘴唇里翻出来,她如粗糙的铁锈般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我不自觉地后退。
她在说什么?
索菲亚的声音仿佛是痛苦的号角,点燃了战火,我的手指死死地扣住台面的边缘,并不圆滑的弧度陷进肉里。
“什么?”我以为自己产生幻听,于是睁大眼睛看向索菲亚,她垂下眼眸,靠向后面的椅背,然后重新挂上那抹曾无数次抚慰我的笑容。
索菲亚不说话,她默认了。
我用力按住胃部,即使疼痛使我难以忍受,我咬住嘴唇,转身抬手擦干额头上的冷汗。打开水阀开关,我双手浸入冰水里,用一种痛苦抵御另一种,它会起作用的,我抓起浅口盘送入水流下开始清洗。
我宁愿自己听错了,可索菲亚没有掩饰的想法,我的自欺欺人走到了尽头。
梦想,原本就是这么遥不可及吗?我想起了我曾经告诉弗拉基米尔的梦想,与家人们一起幸福的过一生,或许,真的只是个梦。
我一下下擦洗着,等到盘子洗干净到滑溜溜的很难拿住时,我抽了抽鼻子,然后旋紧了水龙头。
“唔···别像个小孩子似的好吗?”察觉到我的消极,索菲亚无奈地叹气,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我能感受到来自侧边她的视线。“难道不是事实吗,我只是告诉你真相,你总是苦苦索求答案,既然这样,就要承担真实的重量。”
索菲亚缓和了语气,她抬头抚摸着我的头发:“况且,我并不是阻止你去担心安德廖沙,他也是我名义上的孩子,我当然希望他能尽早恢复。但是你,你没有必要过度担忧,他今年夏天后会得到盛大的成年礼,他即将成为一个成年人,我希望你不要依赖他,把重心放到自己身上,你是我最重要的宝贝,弗洛夏,你明白吗?”
一边安慰我,一边残忍地揭开真相,水聚拢在指尖一点点滴落,我感到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破坏着,走向崩塌的边缘。
“我明白。”
——我不明白,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安德廖沙也是我的家人,他的陪伴与照料不是虚假的,就算他成年了又如何,人类不是那种零点刚过十八岁正式到来时会立刻褪去所有软弱青涩,变成成熟坚定的成年人的生物,我担心他,因为我在乎他,和依赖索菲亚一样的信任安德廖沙。
我没有错。
但我已经不能和索菲亚争论了,不会有结果的,“你无法阻止我,索菲亚,我们是一家人,我始终会这么想。”我看着被水泡得发白的手指,语气平缓而肯定。
今天一整天,我做了许多出格的事情,那么再多做一件也没什么了不起。
大概真的是青春期荷尔蒙水平的急剧变化,为我注入了放肆躁动的激素,一波波短暂而缺乏深度的冲动使我不再怯懦,积极地说,姑且可以当做勇敢。
“你要阻止我吗?”我偏过头,看向索菲亚,我可能有点生气,所以语调中不经意带上了挑衅的意味。
我大概真的失去理智了,无论如何,我都要维持住这个家,我深信,只要不放手,尽力弥合住全部裂缝,家就不会分崩离析,即使是虚幻的楼阁,即使是愚蠢的自欺欺人,我也不能放弃。
为此,我不断的忍耐,妥协,退让,视而不见闪现的危险信号和灵魂的惨叫。我倔强地注视着眼前的女人,所以,请一定要继续下去,索菲亚。
索菲亚露出震惊的神色,她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没有落下,然后她飞快地转身,逃离我的目光。
“不,我没有这个想法。”她穿过用餐区,踏上地毯状似随意地坐在沙发上,她平复着情绪,语气有些纠结,“只是,安德廖沙要订婚了,与佛奥洛夫家的小姐。”
我擦干手,倚在餐厅与客厅之间的置物架。
我的手抵在腰间,缓慢的呼吸试着减缓那股疼痛:“阿纳斯塔西娅?”我的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名字。
索菲亚靠向后面柔软的米色抱枕,勾起嘴角 :“所以说,你不必担心安德,他只是需要时间去接受这一切,暂时不要找他,我们要给他时间。”她说完,用被误解的受伤的眼神仰视我,似乎她只是不想我忧虑安德廖沙的婚事,而我却不领情地顶撞她。
“你的意思是,安德廖沙这段时间的反常是婚约造成的?”我多疑得不正常,我开始质疑索菲亚的每一句话。
索菲亚揉揉额角,她扬起脸,有种被问题儿童困扰的疲惫:“是这样,你不必掺和到这些无谓的事情中,我在保护你,弗洛夏,可你···”我数不清索菲亚第几次叹气,我静静地观察,终于确认她的无力和烦闷是真实的。
“对不起。”我踌躇片刻,走到索菲亚身边,跪坐在地毯上,“对不起,索菲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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