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下传来车子的汽笛声。
我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台阶上不但有苔藓还结起一层薄薄的冰,我不知道靴子是否防滑,但小心些总不会出错。
安全走下最后一节台阶,安徳廖沙早已替我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我刚坐下,温暖的舒适快速得重新回到身体,身下的座椅软和的似乎可以让我陷下去,我不得不挺直脊背,让自己看起来不要瘫在座位上。
虽然我不认识车子的品牌,但不用说,这又是男生们最喜欢的杂志之——名车杂志上被重点标红的一款,至于它的价格,我真得没什么想法了。
“砰——”的关门声,安徳廖沙伴着丝丝寒气坐进了车里。
寒冷完全被隔绝,氤氲的潮湿爬上车窗,模糊了窗外雾气缭绕的世界。
车子撕开阴郁的屏障,飞驰向前。
脑海里萦绕着出门前索菲亚关于诺亚斯顿·圣尼亚学院的入学消息,我难得有些轻松的心情渐渐低落,这又是一个我想要逃避却束手无策的问题。
车子里一片静默。
安徳廖沙像是敏感地察觉到我的情绪,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一边开口对我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想和我说说吗?”
我转头看了安徳廖沙一眼,他仍旧直视前方,并没有转看我,这让我稍稍放松了些,我一向抗拒在不知不觉中泄漏自己的情绪,像极了在野外不穿衣服,虽然知道也许没有人看到,但还是感到不安。
我沉默片刻,觉得可以和他说说,毕竟,只凭我自己想绝对会把死死绕在里面,或许安徳廖沙可以给我一些建议。
我微微塌下紧绷的脊背,让自己以一个更舒适的姿势靠着,深深吐出一口气,我缓缓说道:“关于学校的事情,我不知道······”
安徳廖沙扭头向身侧望去,又很快转回了头,迟疑地接口道:“你不想去诺亚上学吗?”
我摇摇头又犹豫地点点头,随即想到安徳廖沙看不见,于是岀声答道:“我应该去的。”
“你不想?”虽然是在问我,但安徳廖沙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确定。
他说得对,我不愿意去,可我所排斥的不是学校或者学生,而是我自己,我像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引爆的劣质炸药,而点燃的引信的或许只是一句问候,一次触碰,一个眼神···我没有自信去过这样的生活。
我思考了一会,没有直接回答安徳廖沙的问题:“以前,我没有上学,一直呆在房子里,和妈妈一起。妈妈不常,不常和我讲话。我,没有能力和别人相处。”我模糊记忆的边缘,混合了弗洛夏与我的前世,断断续续地讲述道。
安徳廖沙默然半晌,接着问我:“主要是担心社交吗?”
我偏着头艰难地思考,试着找出可以用来形容的词语,是什么呢?似乎可以很准确地概括,脑中一亮,我脱口而出:“就像社交障碍那样,像那样。”
我有些忍不住的开心,似乎我己经成功地解决了这个难题,我的情绪我本身无法控制,就像现在这样来得莫名其妙的欣喜。
安徳廖沙似乎也感到气氛放松了些,他轻轻咳了咳,一本正经地说:“亲爱的弗洛夏小姐,如果您正在因为这些无足轻重的问题而苦恼,实在是大可不必。”
我不解地发出疑惑的声音:“为什么?”
安徳廖沙清清嗓子,转头对我笑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随意:“看来索菲亚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关于我们和学校的一些信息。”
他的指尖轻点着方向盘,对我娓娓道来:“说这个之前,得先问问你,你知道我们不是普通的人吗?”
“嗯。”我点点头,在看到卢布廖夫近似城堡的房子时,我就知道了,不是每个人都住得起这样的房子。
得到肯定的回答,安徳廖沙继续说:“这就要讲很多东西了,你能听懂也好,听不懂也没关系,就当是在听故事了。”
“18世纪,那时的沙皇俄国沉湎在理性与浪漫、繁华与落后、智慧与愚昧、西方与东方、光明与黑暗错综交织在这片寒冷而广袤的土地上,彼得一世统治下的旧秩序的灭亡,新秩序的到来,给这个国家在文化、教育、社会、阶层等各个方面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这些自从欧罗巴人种诞生之际就存在的贵族处在这个时代变革的漩涡中心,既是皇权的附庸,又被皇权所奴役,既是特权阶层,又几无自由可言。”安徳廖沙的声音低沉下来。
“甚至在彼得大帝即位后,世袭贵族们更是一度遭遇了灭顶之灾,几乎失去了所有权利,直到伊丽莎白女皇即位后,情况才得到改善。而让贵族们重新荣耀的机会很快到来了——战争的爆发,他们瞅准机会,纷纷拿出全部的财产和土地投身于军/队的军工,能源,经济等各个领域中去。
世纪末,社会一度混乱,接着俄罗斯联邦成立。这个时候,贵族们已经成为了这个古老又新兴的国家的支柱。他们成立议会,制定法律,选举总/理,将散落了数世纪的权力重新掌握在了手中。”安徳廖沙的语气重新轻快起来,他细致地向我解释道:“即使都是贵族,也有高下之分···如我们马尔金家族,别特洛夫家族,尼可诺夫家族,卡斯辛基家族等等,甚至是你母亲所在的家族瓦斯列耶夫,都算是站在顶部的家族,在我们之上只有一个罗曼诺夫家族,嗯···还是先不说他了,讲到他就更复杂了。
在我们之下还有一些中小贵族,有些是世袭贵族的分支演化而来,有的则在近代受封,根基不稳。再往下就是及二十年产生的···嗯···有钱人吧,他们基本由平民构成。”说到最后,安徳廖沙的语气中夹杂了丝丝微妙。
“至于你担心的校园生活,它完全就是如今社/会阶/级制度的翻版,所以无需担心社交问题。如果你不喜欢,就表现出不喜欢,任性一些,不用强迫自己刻意去做些什么。”
自然地说出这些话的安徳廖沙突然跳出了我对他的印象,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带着少年气息的友善的、活泼的兄长,而像是自小就接受继承人教育,并且在严格的贵族菁英理论下成长的少年——这段描述来自安德烈管家。
之前我一直无法将它与安徳廖沙匹配,此刻我才明白,不论是我或是安德烈眼中的安徳廖沙,都是真正的他。一个人是有很多方面的,我只是刻板地看到了我想看的。
而且,这与我在医院时看到的历史书完全不一样。说好的开明的彼得大帝呢?说好的废除农奴制呢?说好的贵族的覆灭?
也许这才是历史,当你站在不同的角度历史就为你呈现了不同的真实。
安徳廖沙喝口水润润嗓子:“你大概懂了吗?”
我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压在心底的疑问:“人,真的会因为出身被区分吗?有的人生而高贵,有的人生来贫贱。”
安徳廖沙稍稍思考了一下,随即说道:“这个问题的确很难回答。从教育上来讲,优越的环境会给孩子创造更好的成长条件,父母的财力与出身基本保证了下一代的优秀,普通人当然也有优秀的人,他们达到出身好的人所达到的成就,意味着他付出了更多的努力,我不会歧视这些人,反而有些欣赏他们。”
安徳廖沙的神情带上几分思索:“而贵族也经历了优胜劣汰的过程,通常某一家族没落的一代都会带着姓氏消失在这个阶层里,留下的,无论是大小贵族,都经历了时光的洗礼和考验。”
“所以我不会说我们生于高贵,我们只是长于高贵。就拿我举例为了适应现今社会小到家庭,企业,大到国家,国际关系,权力的分配与资源的不平衡,我基本没有平民孩子们所有的童年,整日在严苛的礼仪训练与繁重的课程要求里度过,直到十三岁时进入诺亚斯顿·圣尼亚学院。这是我与平民出身的人最大的不同,他们是为了能够去往更高的地方,过上更优质的生活,而我们则要承担起背负家族荣誉的责任,不让沿袭千年的姓氏蒙尘。”
“为了家族的高贵,并且可以一直高贵下去。我们不可避免的要做出牺牲。”
安徳廖沙说完这段话,车里就陷入了沉默。
我的思考受到了这一番话猛烈的冲击。我对这些知之甚少。在安徳廖沙说出这番话之前,我并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我凭着我的价值观轻易的去评判“贵族”,我觉得它根据出身划分阶级,去判断一个人,觉得他们高高在上,可以利用特权凌驾一切,藐视社会的规律和法则。我从未理解他们是怎样的存在,对于他们自身对于这个国家的意义。
也许存在即合理。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我不应该被偏见左右。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我索性转向安徳廖沙,面对他说出这句话。
“哪一种程度?”安徳廖沙挑挑眉。
“你说的,我不是全部都懂,但基本的问题,我大致上已经明白了。”我真诚的对着安德廖沙,“谢谢你。”
“哥——哥——”安徳廖沙纠正道。
“哥哥。”这次我没有不情愿,真挚地称呼安徳廖沙。
车子在谈话中离开树木葱郁的森林,渐渐驶向了繁华的城市。
安徳廖沙一边开车一边转头问我:“你有什么想要逛逛的地方吗?”
我仔细地想了想,还是默默地摇摇头:“没有。”
尽管通过卢布廖夫的人们和刚才安徳廖沙的描述,我或多或少地了解了这里的社会,但一旦离开卢布廖夫,我依然没有摆脱对这个国家的陌生。好像卢布廖夫只是卢布廖夫,难以作为整个社会的缩影,我无法将对它的印象与俄罗斯这个巨大的国度重合。
安徳廖沙似乎也有些苦恼:“我们总不能像游客那样穿梭在莫斯科的各个景点,然后拍照留念吧,那样做实在是太蠢了点。”
他又接着说:“至于我常去的地方,嗯·····你还是个小鬼头,那里不适合你去玩沙子或者打水仗的。”
我认真地反驳:“我已经十三岁了,也已经很久不玩沙子和打水仗了。”
安徳廖沙看似赞同地点头附和:“好吧,但那里也不能玩捉迷藏哦,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喜欢这个······”
我: “······“
车子缓缓进入了位于红场三号古姆百货的地下停车场。
“安徳廖沙?”我低声唤他。
“哥哥。”安徳廖沙一脚油门,轻松地停进车位。我都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这样纠正我了。
“······哥哥,来这里?”我疑惑地问出声,我以为安徳廖沙会带我去名胜古迹或者博物馆那样的地方。
安徳廖沙解下自己身上的安全带,理所当然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们会来百货商店的原因只有一个——购物。最近这里进驻了几个不错的设计师,虽然比不上彼得罗夫卡街上洛奥利夫成衣店的老裁缝,但偶尔穿穿还是很有新鲜感。”
“可是,我的衣服已经足够多了,萨沙帮我买了很多,已经不需要了。”我挠挠头,诚实地回应,我一直认为衣服够穿就好,然而在萨沙的努力工作下,我的接受能力早已跟不上卧室里衣柜的更新速度了
安徳廖沙低头解开我的安全带,身体侧着看我,他有些无奈地摸摸我的头发:“弗洛夏,萨沙是我们生活必须的存在,这意味着我们无法缺失这种角色。但是,这不代表他们的不可替代性,只不过因为我们没必要花费时间在上百场服装秀、珠宝秀、新品发布会,去关注品牌动态搜集资料,追逐每季潮流风向,同时还要自成风格,与最流行的爆款区分开来,最终将它们送入你的房间。我们需要做的只有等着萨沙他们完成这些繁琐的工作后,随自己的喜好二次挑选。”
见鬼了,奢华糜烂的习惯竟然在安徳廖沙的口中被描绘得如此有道理,连我都不禁想要认同地点头。
我后悔了,我不应该为自己对贵族的偏见而自责——就是这群家伙滋养了万恶腐朽的资本主义,垂下眼睛,我内心止不住的诽谤吐槽:“所以说,为什么还来这里?”
安徳廖沙像对着不成器的孩子般摇头,语重心长地教育我 :“那些仅仅是大致的概念,你得有自己的取向。弗洛夏,你喜欢穿裤子还是裙子?”
“·····裤子。”裙子不方便,我经常不顾地方坐下或者躺着,在没有旁人的地方随意伸展四肢是我的爱好,但我没有把原因说出来,安徳廖沙绝对会笑我的。
“那么,裤装是你的取向。看吧,不是很简单嘛。”安徳廖沙欣慰地笑了,“所以说,可爱的弗洛夏小淑女,你有审美取向或者对时尚的需求吗,类似某种风格、款式或者颜色的看法?”
尽管不想伤害到安徳廖沙对于教导我的热情,但我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完全没有。”
密闭的车内瞬间陷入了静默。
我偷偷的用余光瞄着安徳廖沙,我希望他不要太生气了。
愧疚浅浅漫上心头,他是为我好才不厌其烦的告诉我这些,我这样也太不配合了,早知道,我应该委婉一些。
还没等我的忏悔结束,安徳廖沙突然一个俯身抱着头趴在方向盘里,爆发出巨大的笑声,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我有些担心他,他可能从来没见过我这种人吧,也真是难为他了,我伸出手想去拍拍他的背。
可安徳廖沙却猛然将我拉到他的怀抱里,一只手紧紧箍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地揉着我的头发。
他边笑边叫,“我们家的弗洛夏真是个宝贝,实在太可爱了,哈哈哈····”
我奋力挣扎,像一直翻滚的蚯蚓扭动反抗,依旧无法挣脱与我相比具有压倒性力量的安徳廖沙。我索性不动了,放任他蹂/躏我可怜的头发,我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吗?
面无表情地任由他磋/磨了很久,安徳廖沙才终于平静下来,他擦擦眼角泛出的泪光,自顾自地开始为我开脱:“这种事情你可以不用放在心上,你还太小了,不一定非要在这件事情上投放过多的注意力。”他盛满笑意的双眼注视着我,“你还有很多时间去成长,到那时也不迟。”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在内心中无力地吐槽,要跟上安徳廖沙的跳跃思维对我来说颇有难度,不过,他也算是在安抚我,我决定还是原谅他刚才嘲笑我的事情。
安徳廖沙打开了我这一侧的车门,朝我伸出手:“出来吧,我的弗洛夏,让安徳廖沙·马尔金为你做导购的机会可不常有。”
在我匮乏的人生经历中,完全没有像古姆百货的地方。
我随安徳廖沙一起坐着商场内的自动扶梯到达二层,经过两排带有灯饰的大理石立柱,我好奇地四处打量,拱起绵延百米的石质穹顶在繁复的顶饰,垂坠吊灯的照耀中,透亮圆滑地闪烁着,这里到处散发着或细或密、或夺目或低调的光芒。
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安徳廖沙拉着我快速向前走去,Dolce&Gabbana, Lanvin, Ralph Lauren, Bottega Veneta, Celine, Marni, Chloe, Givenchy, Gianvitto Rossi,Valentino···一个个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用生涩的英语去辨认的名字从眼前略过。
终于,我们停在了一家店前,好吧,这下即使有足够的时间,我也无法准确叫出它的名字,因为是法语。
要我说,购物这件事情绝对和电视里演得不一样,在被安徳廖沙一次次推进试衣间,我的内心已经由崩溃转向麻木,但他真诚的眼神和每次我从试衣间出来时,他极为捧场的反应让我无法拒绝他。
再一次接过导购小姐手中的衣服,我尽可能忽略她脸上越来越灿烂的笑容,我对闲适地坐在沙发中的安徳廖沙表达我的不满:“我想这是最后一件了对吗?哥哥——”我将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安徳廖沙赞同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听到这句话,我几乎控制不住怒火:“可你上一次,上上一次也是这么说的!!!”
精疲力竭的购物结束后,当然只有我这么觉得,我们来到了三楼的餐厅用餐。
安徳廖夫和我几乎不费什么时间就解决了午餐,因为下一个行程是水族馆,这会花费很多的时间,安徳廖沙向索菲亚保证,在八点之前会送我回到家里,所以我们得加快速度了。
用过午餐的安徳廖沙和我两手空空的回到了车上——古姆百货附有配送服务,覆盖全国,这让我们不必拖着满手的购物袋累得气喘吁吁。
我先坐进了车里,安徳廖沙接到了一个电话,他站在不远处看起来有些焦躁,我收回目光,忙碌许久后吃得很满足,这让困乏的感觉在身体里蔓延,我觉得眼皮有些重。
安徳廖沙回到车上,他一边系安全带一遍抱歉地看着我:“弗洛夏,我恐怕今天不能带你去水族馆了,比亚,我养的马生病了,我得去看看他。马场离这有段距离,我们去那就没法再去水族馆了。”
安徳廖沙深深的懊恼传染给我,我也急忙开口:“没关系,我真的没关系,快去看比亚吧,水族馆什么时候都可以去。”
我第一次看到安徳廖沙焦虑又担心的情绪,在路上,安徳廖沙很沉默,他只告诉我,比亚是一位对他很重要的人送给他十四岁礼物后就不再说话了。
他抿着嘴唇,将车开的飞快。
不管安徳廖沙在我面前表现得如何世故成熟,他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而已。
很快就到了利比卡马场,安徳廖沙嘱咐我不要下车,在车上等他,说完就跑进了马场。
俄罗斯冬季的白天尤其短暂,现在不过五点多,天色慢慢暗下来。刚吃过饭就被安徳廖沙一路飞驰带到这里,加上车内的暖气不停歇的释放,吃下去的食物蠕动着层层上涌,我几乎要吐出来了。
我打开车内的灯,摸索着找到了打开窗户的按钮,冷风呼——的一下子全部灌入车内,钻入我敞开的脖颈,铺洒在脸上。虽然瞬间的冰凉使我不住地哆嗦,但还好反胃的感觉压下去不少,其实,早在刚从百货公司里出来时,我的胃已经有些难过了,但我不想去打扰比我更苦恼的安徳廖沙。
我继续沉浸在寒冷所带来的神奇的止吐疗效中时,就看见一辆纯黑色的车缓缓滑入右侧三四米外的停车道,我对这辆车有印象,它是我来到莫斯科时来接机的那种车。
我不由得分散了几分注意力在那辆车上,车子的前照灯随着引擎停止轰响熄灭了,一个人从车上走下来,他完全被黑暗覆盖,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甚至无法获悉他的性别。
但我知道,他可以看到我,我开着车内的灯,在这片黝黑的停车场中无比显眼。我有些不安,因为那个人从他的车上下来后,就站在车门前,一动不动地面对我的方向。说来奇怪,我觉得他的视线似乎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带着审视和打量,尽管我没有任何依据。
我想将车窗摇上,又觉得我是否在自作多情,万一对方根本没在看我呢?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那个身影离开了车旁,趁着远处的灯光,我望见了一个不急不慢地走进马场的身影。
至少现在我可以确定,那个身影不是她,是他。
安徳廖夫很快回到了车内,他的神色不再充满焦躁,明显轻松了很多。
我猜想比亚应该没什么大碍,这对安徳廖夫是个好消息,虽然比亚只是一匹马。
在人类的价值体系里,其它除了人以外的生物的离去似乎被普遍认为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当一个人因为陪伴他数十年的猫咪去世而悲痛欲绝时,旁人的反应大多会不以为然,人们会觉得这种生物是可替代的,所以会惊诧于他的悲伤,甚至嘲笑他的脆弱。
这是人们对自身种群的认同性,本无可厚非,可与之而来的排斥反应会让人们轻视其他生物、种群,情绪会随着自身的强大而加剧,直至像病毒一样蔓延开来,最后波及人类自身。
疼痛落在别人的身上时,人们是无法感受的,即使会付出诸如同情之类的恻隐之心,也仅仅是怜悯而已。自然而然,现实中不存在也不会存在有感同身受这种情感。尽管不想承认,但你的痛苦永远都只是你的痛苦,无论你大声地□□还是沉默的压抑,你所背负的不会消失、不会转移。
我陪你一起痛苦,来自于《魂断蓝桥》中很美的一句情话,可同样是一个美丽的谎言。不会有“我,陪着你,一起,痛苦“,而是我陪着你,看着你痛苦,或者更深层次的我陪着你,看着你的痛苦,而感到痛苦。
虽然彼此陪伴,但却无法在心灵上相互依靠。
即使我对安徳廖沙的关怀不掺一丝虚假,我真的很担心他,但实际上,他的感受我无法体会,也许他会因为这些情感而感到安慰,但也只限于此了。
纵然我真挚的情感作用有限,那么它可以被贴上无关紧要的标签吗?不是的,尽管无用,这也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伤痛可以付出的最大的善意。
即便它在现实投射出的光芒是如此微弱、无力。
我重新系上安全带,头靠在半开的窗户上。
安徳廖沙没有发动车子也没有关上窗户,闭着双眼一言不发地靠坐,他和我一样谁都不觉得冷,或者都需要这股凉意。
于是窗户保持着半开,寒风依旧冷冽,呼啸着怒吼着。
将脸埋入手掌中,安徳廖沙深深地的叹口气,他的声音中透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在风声里显得有些嘶哑:“我以为比亚会死···”
我见过友善淘气的他,庄重严肃的他,骄傲毒舌的他,这是时刻保持着风度的安徳廖沙从未展现的另一面。
我伸出手拍拍安徳廖沙的肩膀:“现在它没事了吗?”
“嗯,只是传染性的寄生虫感染,所以它没事了。”安徳廖沙坐直身体目视着漆黑一片的前方。
“它没事了。”我轻声附和,安徳廖沙是个很坚强的人,我的同情与安慰只能带给他负担。
静默的空间让时间像游鱼般穿梭而过,安徳廖沙的状态好转了些。
“比亚,是妈妈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如果比亚不在了,我就彻底失去她了。”他的声音里没有过多的情绪,带着一丝自嘲:“我其实早就失去她了,是我在闹别扭,像个小孩子一样不肯承认。”
我知道任何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无力到了极点,但我不想面对这样的安徳廖沙束手无策。
“嘿,小子,你还是我的安徳廖沙哥哥吗?”我破天荒的没有在安徳廖沙的纠正下第一次如此称呼他。
我不顾安徳廖沙投来惊诧的目光,自顾自地说着:“你总是嘲笑我是小孩子,你又有多成熟?你没有失去你的妈妈,她只是未能陪在你的身边。大人们有他们自己的问题,那也许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所以不要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发脾气。你知道的,你的妈妈很爱你。”声音变得有些哽咽,渐渐低沉下来,“你明白什么是失去吗?失去是死了,不存在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不论你有多懊悔,都换不回她了,像我妈妈那样······”
安徳廖沙顿住了,他死死地盯住我的脸庞。我心里发虚,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我没有体会过失去母亲的悲伤,可在霎那间,陌生的痛楚袭上胸口,那种涩涩的阵痛让我禁不住鼻头发酸。
突然传来一阵轻笑,安徳廖沙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正常,带着几分感慨:“我这是被你教训了吗?”
“嗯,不要轻易说出失去。”伸出手抹抹眼角涌出的湿润,悲伤缓慢退去:“即使妈妈离开了,可她仍停留在我的内心,我也未曾失去过她。”
厚厚的回忆层层堆积,形成无法遗忘的爱。
安徳廖沙发动车子驶离马场,车前的远光灯照亮了一望无际的黑暗。他仿佛不经意地开口道:“在我十岁时,妈妈曾短暂的有过一个女儿,后来不幸在意外中流产。可我总在想,如果她活下来,该是什么模样?现在想想,可能和你很相像。”
我没有接话。无法想象安徳廖沙的小妹妹是个多么可爱的小姑娘,但绝不是我这样的,像我这样的人。
很快驶入了卢布廖夫的区域,荒无人烟的道路上不见任何车辆,熟悉的气息让我有些欣喜,我不禁感叹:“这才是卢布廖夫······”
安徳廖沙闻言嗤笑一声,满点复活:“凭着深夜里连个路灯都没有的能见度,弗洛夏,眨巴眨巴你闪亮亮的大眼睛告诉我,能看见些什么,嗯?”他的尾音带着调笑,“你的眼睛是装上了红外扫描仪吗?”
安徳廖沙的侧脸在车内微弱的光线里忽明忽暗,他的嘴角挂着笑意,脸上丝毫看不出异样。
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是卢布廖夫的感觉。”我用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的世界。黑夜里的卢布廖夫岑寂阒然,白日里压抑的喧嚣鼓噪归于贫瘠,没入尘土。
瞬间掠过的树影消失了威严的遮天蔽日,与高低起伏的山脉模糊了边缘,被融化,消解,留下了片片轻薄的灰色雾气。
我们还是没能赶在八点前回到家中。
车子稳稳地停台阶下,安德烈管家早早地候在车前方,他走过来为我打开车门。
“谢谢你,我今天过得很愉快。”我有气无力地对安徳廖沙挥挥手,将一只脚跨出了车门。
在卢布廖夫的日子,可没有今天这样的运动量,仅仅度过一个白天,一半的时间只是坐在车里无所事事,但对我来说却像花费了大半个星期的精力,可见平日里,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柴。
“等等,弗洛夏。”安徳廖沙拉住我,他绅士地从后座拿出了一个米黄色、系着可爱蝴蝶结的小盒子放在我的腿上:“这是送你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