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过我的瞬间,走路带起了几不可闻的风,那是罗曼诺夫身上的味道。我记性不算好,丢三落四以及上学不带书包的事情也发生过不止一次,但他的味道,明明冷冽的雪松香气却带着能迷惑人心的馥郁,我早已铭记于心。
紧张感在他的气息划过我紧握的双手中到达了顶峰,我甚至低着头微微闭上了双眼,害怕并不是懦弱的反应。我为自己开脱,他太有攻击性了,即使不是主观的故意,他都有可能会伤害到我。
我没有看他,可我知道他在看我,他的视线与其他任何人的都不一样,是被雨淋湿后的棉花,带着能让人窒息的重量。
更何况,他发出了一丝轻笑,像是见到了有趣事物忍不住的笑意。
不去深究这些,我和他起码拉开了一段较为安全的距离。我紧绷的脊背猛然放松,腰部,肩部说不出的难受。上次有这种的感觉还得追溯到幼儿园,每个小朋友都被要求挺直身子两手放在身前。可今时的确不同往日,这幅身板实在是娇弱的不太经得起折腾。
安德廖沙来到我身边,他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盯着我看。尤拉则刚一坐下丝毫不含蓄的直接张口就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阿列克谢的嘲笑更加没有任何掩饰,当然不是对我,一股脑儿朝向尤拉:“你能更直接一点吗?这么好奇怎么刚才不问那一位。”
尤拉显然被阿列克谢激怒了,放弃向我询问,重复开始惯常的斗嘴时间:“谁不好奇?你问问坐在这里的人哪一个不好奇?无缘无故让我们下去确认派对的事情,还说······”
“··咳咳···咳咳···”
尤拉被自己的语速呛到,他的咳嗽持续到他接过阿纳斯塔西娅递来的水,猛地喝下去。
“还···怎么样?”我好奇的嘟囔。
“还说,每一个人。”阿列克谢一遍嘲笑尤拉狼狈的神态,一遍将尤拉的话接下去。阿列克谢似笑非笑地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定格在我身上。
“是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要下去。别说这种事情从来都不用我们来操心,管家、女佣们甚至是管理宴会进行的人的薪酬可都不是白拿的。”
尤拉平息了咳嗽,状似不经意的看着我,好奇的接着问。
“所以说,用不着任何思考就能一眼看穿的借口,是为了什么呢?”
听起来只是单纯的好奇,符合尤拉一贯给人的印象,好像只有他能毫无顾忌的说出别人都想说而不敢说或者不能说的话,而且只有他说出这些话才不会被责难,没有人会比他更正常了。
但我的心底却一片冰凉。
很平常的交谈夹杂着经常听到的斗嘴,很难让人提起戒心,可话题的走向被控制的很好,走到了让我生不起疑心地方,巧妙地铺好了所有陷阱。
我想得太简单了。尼可诺夫家族的继承人怎么可能只用简单的活泼热情就能形容的,在座的人包括安德廖沙都接受过的贵族继承人教育不会将他们变成一眼就能看透的人。
一眼就能看透的,只是他们想让你去看透的。
我眼中的阿列克谢,阿纳斯塔西娅,尤拉甚至是吉安娜很有可能来自于我的刻板印象,并不是真实的他们。
每个人都有很好的伪装,那么我就成为自以为看穿了别人,实际上最好的看穿的一个小傻瓜。
所以说,自作聪明要不得啊,是哪位有智慧的老先生说过“谦虚是种美德,它能让你看清你自己和其他人。”,真是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希望我明白的不算晚。
我想要回答,随便说点什么都好。我一段时间的沉默已经让放松舒服的气氛出现一些不和谐的杂音
可我的“社交恐惧症”又好像不合时宜的发作了,嗓子被过量的口水黏在一起,发不出声音。
冰凉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温暖的触感沿着皮肤传递。
“我想,答案可能那一位更清楚一些。”安德廖沙不带一丝感情,声音像是被趁热打成冷硬的铁板。
尤拉哈哈一笑,嘴里说着我才不要去问,生命重于好奇之类的话。
一旁安静了很久的阿纳斯塔西娅也跟着帮腔,缓解有些僵硬的气氛。
然而,我没有仔细去听。我的视线顺着安德廖沙流畅的下颚线条一路上移,他的嘴唇轻轻抿着,脸上常挂着的隐隐的笑容也消失了。
我怎么忘了,就算我傻到一个人都看不清,可他,我根本用不着费劲去揣摩。他是我的哥哥,无条件对我好为我担心的亲人。
我摇摇安德廖沙的手,果然低下头的安德廖沙的表情里,是被不苟言笑隐藏起来的深刻的担忧。
我让安德廖沙低下身子更凑近我,他的身高即使是坐着都比我高出不少,我附在他耳边,看着他一脸的疑惑,感动的情绪丝丝入肺,在气管里蒸腾,让我鼻头忍不住的发酸。
“嘿,哥哥,你的眉头皱得像条毛毛虫。”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我轻轻地说,“别担心我,还有谢谢你。”
听到我的话后,安德廖沙的表情放松,最后虽然还有几分担忧的神色,但好歹露出了一个微笑。
“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家伙,怎么不让人担心啊。”说着,他粗鲁地揉乱我的头发。
嗯,无所谓了,我的头发也很少会整整齐齐的。
看着安德廖沙没刚才那么紧张,脸上的笑意和自在的神态渐渐与我记忆里的安德重合,我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我不可能忘记,我最重要的,比阿里巴巴的宝物还要珍贵的就是家人。他们是我的第二次生命里,最值得珍惜的事物。
如果因为我而伤害到他们,这将成为我最不愿意去看到的。
在阿纳斯塔西娅有力斡旋下,精通社交之道的贵族少年们恢复了其乐融融的景象。
当然,阿纳斯塔西娅没有忘记重新为我准备一杯适合我喝的饮料,她调皮的朝我眨眨眼睛,并贴心提醒我:“我想现在你应该不会想喝牛奶了,喏,热腾腾的特斯兰红茶,半糖,小心烫。”
我小声地道过谢,接过来轻轻抿一口,俄罗斯人在茶里加糖的偏好我至今没法习惯,还好是半糖,不然我以为我喝的是红糖水了。
阿纳斯塔西娅的眼神依然很温柔,虽然我明白也许真正的她并不全是这幅模样,但我却不会觉得虚假。
我与他们不在一个世界里成长,甚至这里都不是真实存在的。不,不能这么说,我没有办法去界定真实与虚幻,也许就像是平行时空,彼此视对方为虚假,又同样相伴在真实的两边。
所以,我不能用自己浅薄的感情观去要求他们,也没人能轻易对另一个人作出判断,虚伪与真实,善良与丑恶,活泼与内向,冷漠与热情。
人类是这个世界上再复杂不过的生命体,在这个层面上,我们都应该保持谨慎。
我愿意相信他们都是真实的,起码是真实的一部分。
“来吧,就让我挑战看看我们的神射手——安德廖沙。”
在我让自己的味蕾尽可能去适应越发甜腻的红茶时,男孩们的气氛早已炒热,尤拉在阿列克谢又一次无情的嘲笑下向安德廖沙发起挑战。
安德廖沙则意兴阑珊地抽抽嘴角,没有应战的欲望:“拜托,射箭或者打靶我还有兴趣陪你玩玩,飞镖算个什么鬼?”
而尤拉不由分说地架起安德廖沙的一只胳膊,用上了幼稚的激将法:“你是害怕我了吗?我最近花费了很多时间去练习,枪qiang 法很准哦。”
说着,安德廖沙便被半推半就地拉走了,看了许久热闹的阿列克谢扣上西装的扣子,做出一个优雅的邀请姿势:“请小姐们一同前往,观看绅士们的决斗吧。”
阿纳斯塔西娅吃吃地笑着,满脸笑意地拉起我的胳膊:“一起去看你哥哥痛扁尤拉吧。”
我无语望天,红茶也许可以很快适应,但谁能告诉我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适应这群人不定时抽风的神经呢?
安德廖沙完全没有将尤拉放在眼里,他有这个资本。
我低下头喝茶,不再看两个人之间被不断拉开的比分。我其实搞不太懂飞镖的规则,投到红心应该是最好的分数,然而安德廖沙的三倍区得分又搞混我最后一点关于规则的认知。
我抿着温度适中的茶,甜腻腻的温热在口中化开。
“不喜欢吗?”阿纳斯塔西娅小声地问我。
我摇摇头,不是不喜欢,也许我弄明白复杂的游戏规则,我会喜欢的。
“安德廖沙要赢了吗?”我踌躇地望向“战场”,尤拉一改搞怪的神态,看上去冷静专注。
记分牌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更新了,我分不清谁比较占优势。
阿纳斯塔西娅地盯着场上的两个人,老神在在地安慰我:“安德廖沙不会让我失望,我可是在他身上押了注的。”
我吃惊地转过头,什么时候开设了一场赌局,我完全没有看到。
阿娜斯塔西娅面对我惊讶的脸,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这是我们的传统,每次有比赛的时候我都会投安德廖沙一票。”
我的惊讶里多了一丝怪异。
阿纳斯塔西娅也意识到她话语中不对劲的地方,急忙解释道:“仅仅因为安德廖沙赢得次数很多而已,三十万卢比虽然不算什么,但偶尔有免费的东西也不错。”
嗯,听起来还算不错的解释。
战线被拉得很长,红茶已经有些凉了,没有蒸腾的水汽,甜味更加明显。嘴里像被塞下一整包白砂糖,唇齿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幸免。
我却还是一口一口的喝着茶水,我喜欢甜的东西,虽然甜的过分已经不能算是茶了,但我舍不得把它放下。
甜可以压制苦的滋味,它的力量比苦要弱,所以得需要很多很多的甜。
当然甜过了头的味道也算不上好。
尤拉不甘心的声音预示了比赛的结果,我暗叹,阿纳斯塔西娅没有说错,安德廖沙赢了。
谁让我的哥哥如此的优秀呢?他总会做得很好。
我抬起头迎接安德廖沙的凯旋而归,他微笑着脱下手套,抚摸我的头发:“看不明白对吧?”
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话里却有几分肯定。
我点点头,一脸正经地逃避问题,“嗯,但你赢了,这是最重要的。”
安德廖沙宠溺地笑,他放开我的头发,转而捏捏我的脸:“我的小妹妹说话就是好听。”
一道炙热的视线突然落在我身上,被盯住的紧绷感让我的笑容瞬间僵硬,不用去寻找主人,我知道他是谁。
片刻,我重新朝安德廖沙绽开笑容,忽视他吧,我告诉自己,别总是被他影响。
我要面对的,棘手的,困难的事物加起来算不上少,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让我瞬间警惕起来,现在再加上罗曼诺夫,实在很容易让脆弱的心态崩溃。
如果无法面对,逃避也无可指摘。
“所以说,安德廖沙又赢了?”
自从所有人回到二楼后就一直跟在罗曼诺夫身边的吉安娜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安德廖沙身后,她拨弄着镖桶里剩余的几只飞镖,“所以不愧说是将军的后代,血缘里的东西怎么也改不了。”
安德廖沙不在意的回道:“只是需要练习就能达到的程度。”
尤拉也不服输的说:“我和安德廖沙就差了一点,偏偏扯哪门子血缘?”
吉安娜似乎并不在乎他们的回答,她流于表面的赞美不过是想引出接下来的话。
“所以,”她将目光直直地转向我,不去分辨也能看清其中的恶意,“曾经的瓦斯列耶夫家的小姑娘,我想要看看,你有没有继承到这一点?”
从刚见面起就不断显露的敌意终于被释放了,我尝试过去忽略它,可没起到作用。
说起来,身为没落的瓦斯列耶夫的混血,我受到纯血主义拥趸的吉安娜的歧视,似乎也不算冤枉的事情。
“吉安娜,弗洛夏是我的妹妹。”安德廖沙站在我身前,语气里不带一丝感情。
吉安娜轻轻笑了,被安静的氛围凸显得尤为清晰,“所以说,现在已经是伊弗洛西尼亚·马尔金了。”
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无害,只是简单在陈述一个事实。
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她不会轻易放弃。
果然,她突然“哦”一声,虚假的惊讶爬上她的脸庞:“弗洛夏,我好像忘记你的全名了,你的父称是什么呢?”
四下瞬间一片寂静。
善于攻击的人总能找到最脆弱的地方,然后一击必中。
无论瓦斯列耶夫还是马尔金,都没有明显的弱点。瓦斯列耶夫虽然已经退出了俄罗斯的贵族圈子,但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谁也说不准瓦斯列耶夫家族会何时回来。
那么只剩下我的混血身份了。
如果对于原来的弗洛夏,也许会是难以承受的打击,父亲角色的缺失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莉莉娅悲剧的原因。
但对我来说,不是每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都会真心相待,来自最亲的人的伤害也是最痛苦的,这一点我很早之前就明白了。
而吉安娜会这么对我的原因不外乎两个,我的混血身份和罗曼诺夫。
不过以上这些都不重要,我担心的是安德廖沙,他一定不想让我受到伤害。但他总像这样拦在我的前面保护我,总会有一天,攻击我的利剑会失去准头,向他刺去。
“我应该没有告诉你,吉安娜,所以你不会知道的。”我从安德廖沙背后探出了头,打破了难捱的静默。
“супермен,苏别勒蔑恩。我的全名应该是伊弗洛西尼亚·苏别勒蔑恩·马尔金。” 我轻快地说道,苏别勒蔑恩在俄语中的意思是超人。
吉安娜被我有些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和善的假面被撕开,“苏别勒蔑恩,你在胡说些什么,你以为我会相信吗,别开玩笑了。”
“你才别开玩笑了。”我的声音盖过她的低吼,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眼睛,“我不需要得到你的信任,这个玩笑可以停止了,吉安娜。”
我保持着强势又低调的姿态,为此,我紧紧抓着的安德廖沙的手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德廖沙同样用力回握住我的我,他温暖的眼神不断给予我勇气和力量。
我不会害怕,即使我是个胆小又喜欢逃避的人,我不能让安德廖沙一直站在我身前,有些东西我得自己去面对。
吉安娜的怒火被完全点燃了,她几乎有些口不择言;“你这个······”
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另一个人拦住:“吉安娜。”那个人是一直沉默寡言的西里尔,“到此为止了,是他···”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是低声呢喃,估计除了吉安娜和离他们距离最近的尤拉,没人能听得见。
垂坠在中心的吊灯被打开了,耀眼的光线细腻地洒入人群之间,将一个个个体分割出不可逾越的界限。
躯体的边缘被模糊,相互间只剩粘连的线。
Chapter 32. 血液·萌发
冰水洒向硝烟四起的战场,滚烫地冒出滋滋热气,战火瞬间消灭于无形。
阿纳斯塔西娅为我换上另一杯温热的茶水,她的笑容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不要太在意吉安娜的话,她不是那么坏的人。”
我无声地点头。我不了解吉安娜,无论她是个怎样的人,她对我的态度是不友善的。善良与否是个相对的概念,我一向习惯接受现实,所以我不会讨厌吉安娜,当然也做不到喜欢她。
小小的冲突看上去已经结束了,起码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然而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我却一无所知。
不服输的尤拉没有放过吉安娜,即使在阿列克谢止不住的嘲笑下,他仍然要求与吉安娜比试比试,吉安娜几乎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阿纳斯塔西娅不掩笑意地开始同安德廖沙兴致勃勃地讨论尤拉的胜算,听他们说,吉安娜在射击方面的表现比起同年龄段的女孩子也是相当出色。
很快,事故发生在了电光火石之间。当尤拉迫不及待的想要抽走吉安娜手中一直把玩的飞镖时,镖尾的黄铜倒刺狠狠划过吉安娜的腕部,鲜血从伤口开始向外蔓延。
我的视线里,出现了红色的痕迹。
其他人没有显得很惊慌,特别是受伤的吉安娜,她只是生气地对着尤拉怒吼:“看看你做的好事!”
尤拉帮她按住内肘处的动脉,讪讪地小声道歉。
没有人感到惊慌,阿列克谢脸上的笑意还没完全退去,大概是对尤拉的笨手笨脚感到无奈。
我的眼睛却不由自主死死盯住吉安娜的手腕。
那是···新鲜的··从血管里流出来的,血液。
惯性思维不会忘记它妖艳的光芒。
那一刻,我的世界失去了声音,目光里只剩下血色朦胧。
她的伤口不是很深,没有伤到动脉。
血是一丝丝一缕缕地向外蜿蜒,从吉安娜纤细的踝关节滑向指尖,弯弯曲曲,像正逢旱季的小河,沉默在力量中静静流淌。
动脉可不是这样。它涌动着蓬勃的生机,热气和血腥混合蒸腾出奇异的香气,比火山的岩浆还要炙热,裹挟了生命的能量走向毁灭。
嘈杂纠缠了安静,分不清是癫狂过后内心的平静还是一群穿着白色衣服的大呼小叫。
我太清楚这种感觉了。
阿纳斯塔西娅接过女仆递来的医药箱,走到吉安娜身边,小心地为她包扎伤口。
血液被洁白的纱布遮盖,消失在空气中。
我默默的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我能够恢复正常,我期待一切我所抗拒的都不会发生。
紧张的睫毛缓缓张开,重新映入眼帘的世界,被大块大块的红色覆盖,深浅不一的生疏渲染,加重了深红的痕迹,让暗色的墨迹污染了整幅画面。
它一旦出现,就不会消失,我不该如此侥幸的期待奇迹。
吉安娜指着自己的裙子,还在喋喋不休的数落尤拉,“我的裙子,这可是我苦苦等待了两个月,预约的最高级的裁缝,都怪你。”
无声的世界里,她的脸在怒火的冲击下变得夸张,肢体动作的细节反倒被放大,像是被刻意扭曲的场景充满了不协调的怪异感。
每个人都很冷静,西里尔连头也没抬的重新倒上了一杯酒,连安德廖沙也开始饶有兴趣地玩飞镖。
是啊,这不是需要激动的事情,弗洛夏。
我催眠着自己,不过是一些血液,你见过的,罗曼诺夫手帕上的血渍也被洗掉了。坚强一点也许就会过去了,只是一些血液,由一次意外造成的,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
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吗?
反对的声音开始质问,它的强势使对抗走向毫无悬念的结局,虚无缥缈的安慰节节败退,失去了最终控制的权利。
握着杯子的右手开始颤抖,黏腻的汗水险些握不住光滑的杯壁。我急忙用左手包裹住右手,让晃动不那么明显。
回忆鬼魅般开始浮现,断裂的青色血管,疯狂地喷涌而出,疼痛被束缚在躯体深处,在腥气里绝望吼叫。
压迫、挣扎交相辉映,不断上演着一幕幕眼花缭乱的奇怪场景。演员们涂上夸张的油彩,挂着诡异的笑容出现在肃穆的追悼会,流下五颜六色的泪水。他们看起来难过极了,即使被定住的嘴角有些僵硬,也绝对不会影响每个人出色的发挥。
在这场出色的戏剧演出中,每一个人都是主角,每一个人又都无关紧要。因为我看见了。
绑在黑色的棺木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不能这样的,你知道的。
弗洛夏,弗洛夏,别再想了。
弗洛夏···弗洛夏····弗洛夏·····
弗洛夏···弗洛···弗····
不,宋恩,是宋恩才对。
我的名字是宋恩啊。
阳光混入窗帘后的角落,铺天盖地的不安在冰冷的灯光无处遁形。我握紧手中的杯子,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耀眼明亮的大吊灯下,事物都被蒙上一层柔光,看起来温和无比,可实际上,是用力伸直手也够不到的距离。
我好像又孤身一人了,阴影从脚尖开始盘踞,逐渐将我吞噬。没有一个能够自我治愈的地方,在空旷的穹顶之下,我的一切都被摊开,堆在脚边。
恐惧幻化成真正的光,无情地将我包围,额头的冷汗流进寻找着安德廖沙的双眼,盐分刺激出隐秘的酸疼。
肺部似乎被攻陷了,活性细胞被病毒一个个感染,毫无生气的灰色正在蔓延。
失去功能的肺叶让我没办法开口说话了,我想对安德廖沙说,哥哥,我想要离开这里,你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安德廖沙的背影就在咫尺之遥,他的又一次命中引起了包括吉安娜的赞叹。他离我这么近,却没办法听到我的呼救。
寂静一片的世界里开始出现不和谐的杂音,呲呲伴着耳朵传来的痛感。
我睁大眼睛,瞳孔里却映不出任何倒影,像是在另一个时空等待,即将发生的未来。
猛然间,像被扭到了最大音量,呲呲的声音尖锐的插入耳膜,疼痛感剧烈地呼啸。
“砰————”
形状各异的玻璃碎片散落在褐色的茶渍间,浅色的地毯上的污渍,肆无忌惮的吮吸、蔓延,丑陋的刺眼。
漫长到我以为会折磨我一辈子的声音停止了。
四周猛然间安静下来,玩闹的人们将目光投向我,而我飘忽的视线四处乱晃,找不到落脚点。
“弗洛夏,发生了什么,你还好吗?”阿纳斯塔西娅拉起我的胳膊,一脸担忧。
我努力调整好焦距,才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表情生动又真实,这才是一个正常的小姑娘。
我该点点头的,回复一位淑女的关心是有礼貌的表现,可我只是看着她的脸,又好像透过她的脸看向别的地方。
突然,身体被另一股很大的力道扯离满地的玻璃碎片,然后摇摇晃晃勉强站稳了身体。
罗曼诺夫冷漠的脸庞映入我的眼帘,他的声音升起可怕的阴翳:“别想了。”他的脸上带着轻易可以分辨的怒气,让他美丽的深蓝色眼睛更加明亮。
胳膊传来一阵疼痛,我反射性地想要摆脱,然而微弱的挣扎只让他握得更紧。
我不解地盯着他,他的身高使我不得不仰着头,光线有些刺眼,眨巴眨巴眼睛适应闪耀的光芒,它缓缓填充到我们之间。
透过在虹膜上反射过的光芒,我看向罗曼诺夫的眼睛。
像是深海的颜色,浅蓝中加入墨色,顺着柔顺的波纹荡漾,晕染,美地惊心动魄,多停留一秒都是主的恩赐。可是,美丽的东西很难长久,渐渐地,阳光倾覆,漫无目的的黑成为了主宰,恐惧在寒冷的水中被无限放大······
我集中注意力在眼前,这对我来说并不简单。我的灵魂仿佛被切得七零八落,每一块都不服管束,四处游弋。我将残余的精神专注起来,尝试着解析罗曼诺夫脸上复杂的情绪。
罗曼诺夫的眉头皱起,嘴唇紧紧抿着,他认真地盯着我。
我不懂,罗曼诺夫,为什么你看起来像是在生气?你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要生气?
我想要问出这句话。
我一向不聪明,同时的敌意和好心会让我混淆,特别是危险却不经意诱惑着我的你。
脆弱的脖子无力的仰着,彼此之间感受得到呼吸,同样温热,急促拂过细嫩的皮肤。罗曼诺夫俯视的目光再次发生改变,这次我分不清楚了。
靠近,宛如绝望的吟唱,歌颂死亡绝美的瞬间,虚幻占领现实。我失去理智的身体向罗曼诺夫靠近,即使他身上的冰冷的气息从心脏渗入,我也没有退缩。
就这样吗,就这样放弃啊。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看起来是极寒的地方,我却觉得那里可能是温暖的彼方,只要能从冰冷的虚无中握住我的手,哪怕是他那里,我也愿意去。
“弗洛夏——”安德廖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黑暗裂开了血盆大口,风带来氧气呼呼地吹醒了我,我终于睁开眼睛,却没有看见光明。
我到底在做什么?轻松挣脱了已经放松力道的罗曼诺夫,我向后退一步。
我低下头不想再看周围的人,他们脸上的表情一定不那么美妙。
比起他们,我更不愿意抬起头去看安德廖沙——他总是给我力量,给我勇气,似乎他给了我去战胜疾病的信心。
可现在不是了,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的表情,这不是平日里的抗争,而是被拖入深渊时最后的挣扎,或许安德廖沙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但不能让他发现真相,起码不能在这里。
我慌乱地找到自己的声音:“没事的,我没事的。”我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我手滑了,我一向这么不小心,还有,我忘了告诉你,我让罗德夫来接我了,就在门口。”
安德廖沙有些迟疑:“你不参加派对吗?会很有趣的。”
“算了吧。”我摆摆手,我知道自己看上去像笨拙无比,但这些小动作会让我的话更加真实,“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还没有习惯这种场合,今天就当是个热身吧。你总得给你患有社交恐惧,可怜的小妹妹一些缓冲的时间吧。”
“下一次,下一次我就会适应了,而且,我有些累了,哥哥,我想要回家休息了。”
安德廖沙有些担心:“可今天家里没有人,索菲亚他们都出去了,你一个人在家里可以吗?”
我抑制住翻滚奔腾的悲伤,我见不到索菲亚了。
“当然可以,你知道的,我在这个世界上可能不会有比独处最擅长的事情了。”我努力说服安德廖沙。
安德廖沙看上去还在犹豫。他是个尽责个好哥哥,一直为我担心,而我却张口就是谎言。
崩溃的情绪在蔓延,无限冲击我的防备,不可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