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求生记—— by雾家三岁
雾家三岁  发于:2024年0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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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的是,挡在我面前的罗曼诺夫移开了身子,让出道路。
我期待的看向安德廖沙,终于他在我内心悲哀的祈求中缓缓点点头:“好吧,到家后记得给我打电话,不对,坐上罗德夫的车子就给我打电话······”
他的话淹没在我用力的拥抱中,我多么幸运,拥有了安德廖沙、索菲亚、马尔金先生这样一群家人,还有安德烈、玛莎、萨沙······
即使会失去,我也很感激,我曾拥有的一切。
“不要担心我,好好玩。再见,哥哥。”声音在衣服里显得含糊不清,但我知道安德廖沙听到了,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像第一次见面时安慰我时一样。
尤拉他们对我微微示意,虽然他们在另一边,但应该听到我们的对话了,我也朝他们点点头。
从罗曼诺夫身边走过,我没有抬头看他,微不可闻地说了声,“谢谢。”
不论如何深刻,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对于道别的最好的方式,应该是一声感谢,再见太多余了,像是带着不舍,丝丝牵绊住不放,难过的让人想哭。
事实上,我哭了。
当从一楼的大厅侧边走过,我还保持着镇定自若,像一个不耐烦派对的小姑娘,从人群旁悄悄退场。
孤身一人站在房子外面,温暖随之留在了里面。我抹去脸上的泪水,决定将隐隐传出欢声笑语抛在身后。
罗德夫还没有到,我却不想在待在这里了,体内的野兽已经濒临失控,懦弱的我因为恐惧无时无刻想回到安德廖沙的身边,在他的怀抱里痛哭。
趁着还没有失去理智,我跑入了来到这里的那条路。
幽深的森林,暗色沉重的铺天盖地,张牙舞爪的枝丫,让初显暮色的天空,阴沉沉地化为碎片,几乎能压垮不堪一击的身躯。
我机械地走动,无力甩动胳膊,想要增加力气。只有一条路,不用担心走错路。
高大的树木密密麻麻,没有规律的相互交错,浓郁的颜色在光线微弱的遮蔽下,更像是轻薄的黑,死气沉沉地占领每一块空白。
幸好,寒冷冰封了大脑,我能看到思维沦陷的速度在减慢,我还有一点时间。
腐烂的枯枝,陷入泥土的叶子,在这片失去勃勃生机的森林深处死去,又会在冰封的冬日里,在西伯利亚坚硬的冻土中孕育新生,然后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多么残酷,又多么美好。
一个不小心,眼前的世界被颠倒。膝盖上传来刺痛,在逼仄的黑暗里,我绊到了横倒在道路上的一棵倒下的树干,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摔倒了。
失去了反射性保护身体的反应,摔得有些重。我仔细感受膝盖骨和双肘的疼痛,就这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算得上是休息吧,我缓慢地呼吸,在看不见天空的土地上尽情的呼吸。
湿润的泥土是另一种味道,不算好闻,也没有难以接受的味道,冰冷的质地却不硬实,滋润的轻柔地似乎可以安慰我的伤痛。
我忘记去思考任何事物,让疲惫的大脑和身体回到最原始的状态,向大地吸收生命力。不知道静静地趴了多久,摩挲在凸起的碎石子的指尖早已失去知觉。
忽然,有什么冰凉的感觉落在耳朵上,脖子里,是雨吗?我闭着眼睛回忆起卢布廖夫的雨天。
窗户外像是经历了生命的颓败与蓄力,在将万物模糊的雨天哗啦啦的雨声中,美妙的“嘭——”花开的声音,为温暖的房间里的莫扎特 K626号曲调伴奏,我哼着破碎的音调,任啪嗒啪嗒的雨滴溅落的触发音一起填满我的世界。
不是的,俄罗斯的雨天早就结束了。我费力的仰起头,零落的雪花被风吹的四处飘散,艰难地才能落在地面。
终于,经历了漫长的等待,雪天所揭开的冬日大幕被缓缓拉开。
我近乎痴迷的望着落在地面,眨眼间□□涸的大地吸收的雪花,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森林繁茂异常,枝丫间的缝隙快被填满,我被牢牢禁锢在其中,不见天日。
雪花废了不少力气,才钻入这个牢笼,将世界的新生传向每一个角落。
寂静的大地发出细微的声音,像一个个纯白的小精灵,从天堂坠落,纷纷洒洒地吟唱重生的歌谣。
头埋在失去只觉得双臂之中,任皮肤被雪花覆盖。泪水砸入土壤,将脆弱的洁白彻底融化。
“结束了吗?我不想,我真的不想,我不想······”呢喃冲不破喉咙,含混不清的哭腔,被压在厚厚密密的雪层之下,生不出半点声响。
“哔——”
刺眼的光芒让长久待在黑暗中的双眼无法睁开,我用手遮住了双眼,透过之间的缝隙辨认出来,这是罗德夫的车。
我笼罩在明亮的车前灯里,机械的拍掉身上的灰尘,湿润的泥土干在衣服上,粘得牢牢地,起不做什么作用。
我索性不去管它了。
罗德夫来的不算迟,留给了我一个静静欣赏雪景的时间,也不至于使我在冰天雪地里被冻死。
我静静地坐在车子后座,忽视膝盖和胳膊传来的酸痛。我很能忍痛,在经历了漫长的磨练后,每个人都能达到的那种程度。
我明白痛苦的存在,我会感受到痛的折磨,有时候真的很疼很疼,但我可以做到不说出来,一个人长久地忍受。
看起来我很轻松,这就像我说的,只要适应了,就可以把呜咽与呻shen吟yin吞在肚子里,让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所以这也没什么好炫耀的。
我闭上双眼,这样就能忽视罗德夫透过后视镜,隐蔽地投来得疑惑的目光。
我没有去解释,为什么我会浑身脏兮兮地趴在森林里,近乎瘫坐着,放松每一处关节与骨头。我没有力气转动大脑,编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答案。
我有些厌倦了,充满谎言的生活。
我从一开始就明白,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生活不会长久。就像大海中央的牛皮纸小船,看上去随时可以扬帆起航,但实际上,甚至不需要什么大风大浪,海水慢慢地将纸张渗透,轻易倾覆在茫茫的深蓝之中。
就像这样,纸质的希望,始终无法出港。
所以,我才会更加珍惜每一天的一分一秒。忍受着嘴里随随便便就能吐出的谎言,厌恶到了极点时,只想捂住耳朵。
每一句的不真实,虚假就会占领身体的一部分,最后也许会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可即便如此,我也想活着。因为对生命的执念,我死死抓住手中的稻草,不肯放松。
不要想要依靠,不要放松,只要你自己不放弃,就不会结束。长久以来,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也一直这么坚持去做了。
但是,我有点累了,真的,我可能累了。
车子驶出了格利普斯黑森林,阴沉沉的光线瞬间侵入阴暗。外面的世界正在经历一场狂欢,雪花密集的倾到在大地,厚实的绒毛泛着晶莹的光芒重新装点大地,被浓郁的绿色笼罩已久的西伯利亚真正迎来了绝美的冬天。
我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的隆重,连风声的呼啸都不能掩盖落雪的死寂之美,压抑的片片雪花开始了盛大的主宰。
令人窒息的景象映在瞳孔里,幻化成永不退色的图画,永远停留在记忆的最深处。
“还有多久可以到卢布廖夫?”我依然看着窗外,嘟囔的声调刚好能让罗德夫听清。
罗德夫清清嗓子,我的出声像是让他感到放松了一些,“还需要两个多小时。”我不需要回头就能感到他的目光,他踌躇了很久,还是担忧地说道,“您可以休息一会,您···看起来不太好,到了我会叫您的。”
我能感受到罗德夫的善意,我轻轻将靠在椅背上,几不可闻地回道:“谢谢。”
轻松的字眼,轻薄地几乎无法承担起任何重量。但现在,这是我能付出的所有。我用谎言与疾病将自己掏空,无法付出,也不能继续接受了。
想起来到这个世界也是因为一场雪,圣诞节的初雪吗?大概吧。还记得这是京天呈告诉我的,人活一辈子一定要去看的景色。
——京天呈是住在我隔壁房的室友。虽然同是重度抑郁症,但比起我歇斯底里的挣扎,他更像是一个冷静的计划执行者。他是一个数学天才,不到二十岁已经名声斐然。
他告诉我,未来对他太没有吸引力了,仅就世俗的生活而言,他能想象到他能努力到的一切,也早早认清了他永远不能超越的界限……
京天呈说他不是莱昂哈德·欧拉,他不能生活在伸出手就摸得到四周都是屏障的空间里,那会让他窒息。
其实大多数的时候,我们不怎么交流,我想他应该是觉得与我这个半文盲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我不能理解他。我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人生的价值,存在的意义之类的问题我甚至都没有思考过,我更像单细胞生命体,存活是一套沉重的枷锁,我被困住动弹不得。
京天呈在圣诞一个月之前告诉我,要去看看初雪,活着不能没有目的,哪怕是一个念头都为无趣的生活多了些挑战。
我不慎从楼顶坠落那天,是初雪。
他的话没错,初雪真是美极了,在他离去一年后,坐在楼顶边的我怀念着他。
他不像我,是个冷静而聪明的家伙。他从市郊废弃工厂的楼顶一跃而下,他一点也不浪漫,无关自由、飞翔之类感性的词汇,他大概想的只是制定出成功率最高的计划,然后一丝不苟地去执行。
我们没有道别,他就像是突然出现的那样,猝不及然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的生活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他的消息也是从护士们的闲谈中听来的,我只是少了一个时不时告诉我医院之外的世界的朋友,他少年的脸庞有着坚定的眼神,和对我最美好的祝愿。
“你能好好活下去的,因为你想,我是这么想的,宋恩。”
我睁开双眼,让雪色弥漫划过我的眼角。“这么美的地方,为什么无法停留。”
“太难了,我撑不住了,对不起,我撑不住了······”
心里最深处的叹息凝结成绝望的白雾,进入四肢百骸,再难以撼动。

走完最后一节台阶,我才发现安德烈管家就等在门口。
它的语调里充满鄙夷和不屑,洋洋自得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显,像被撞响的古钟,一次次回音环绕。
“什么?”为我打开大门的安德烈管家的话语被脑海中的声音盖过,这让我不得不盯着安德烈管家满是担忧的眼神。
“您是怎么了?”安德烈管家耐心地重复。
不用低头看,我也知道我这幅模样看上去比被打劫了好不到哪里去。视线飘忽到沾满泥土的鞋子在洁白光亮的大理石瓷砖上留下脏脏的脚印,我莞尔一笑,“别担心,我只是第一次见到俄罗斯的雪,玩疯了。”
谎言···
安德烈管家递过一条毛毯,声音里的关怀清晰可见:“以后您经常可以看见,到时候可别觉得无聊。”他的话中溢出了一丝无奈,“马尔金少爷总觉得卢布廖夫太无聊,现在圣诞节也不会回来了。”
房子里的暖气很足够,没有必要让毛毯盖在脏兮兮的衣服上,“那索菲亚呢?她和马尔金先生也都不会回来了吗?早餐时索菲亚好像说过。”
谎言···
“是的,浴缸里的热水在两分钟前刚刚为您放好,您休息后要下来用餐吗,需要为您准备哪些餐点呢?要来些火鸡熏肉和雪蛤汤吗?”安德烈确认着怀表上的时间,恢复了标准的管家模样。
“不,不用了,我已经很饱了,而且太累了,我想要好好休息。别让人打扰我,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把毛毯还给安德烈管家,挺直脊背,努力保持平常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走上楼梯。
转角的落地大玻璃窗将飞雪阻隔在生动且真实的世界,阴郁的光线被被屏障切割,堪堪停在几十厘米之外。
我静静看着熟悉而陌生的卢布廖夫,深吸一口气,不再留恋地转头离开。
谎言···
我知道,所以不用再说了。
谎言···
我关上门,默默的脱去外套和裤子。房子里的温度即使穿着短裤和薄薄的短袖也不会感觉到寒冷。
谎言···
它拥有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我轻易击垮。
我蹲下身子,死死地捂住耳朵。
这不是假的,我努力的生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真实的。
我试图辩解。
谎言···
泪水从眼角划过,刺痛了脸庞上细小的伤口。
谎言···
才不是!!不是的!!
我站起身,忽视突如其来的晕眩感,我的药放在哪里了?我的药呢?
我开始慌乱的四处乱翻,缓解焦虑症的药物此时成为了我唯一的救赎。在不停下陷的深渊之中,出现了一束代表了希望的救命稻草。
翻遍了各个抽屉,东西四处散落,我终于在盥洗室的抽屉里发现了药瓶。
一把药片混着卢布廖夫冰冷的水艰难地吞下,脆弱的粘膜被刺激到,我忍住强烈的呕吐感,又咽下剩余的药片。
稻草始终只是稻草,它承受不住来自我的重量。
半瓶药很快见底,我直起身子,愣愣看着镜中的自己。
湿漉漉的发丝杂乱地遮挡着视线,青黑色深深地刻印在双眼之下。我找不到任何坚持的理由,呼吸带来的疲惫已经不足以支撑抵抗的力量。
战争里没有弃权,只有认输。
明白了这一点,我突然很放松,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解脱感。
眼泪第一次肆无忌惮的留了下来,不必左右闪躲,不必小心翼翼地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轻轻拭去。
我穿着衣服踏入浴缸之中,热水将我层层包裹,流入四肢百骸,让血液的流速变得更快。
你放弃了吗?
没有路了,我该停下来了。
嘴里控制不住地发出细小的呜咽,渐渐地,像是再也承受不住,我开始嚎啕大哭。
眼泪止不住的划过脸颊,顺着脖子流下。
双手死死捂住脸,哪怕不会有人看到,我也不想让自己是这幅模样,明明已经坠入深渊,却扒住岩壁上的小小凸起不肯松手的可怜样。
我已经很努力了。
像是拥有了一切,实际上比任何时候都要孤独。
不断打破自己固有的世界观、价值观,改变自己的想法学着接受这个特殊的世界。
谎言的力量超出了我的想象,它铸造了我的生活,又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一步步毁灭他。
愧疚感随着时间累积,直到疾病渗入灵魂,我无力抵抗。
颈部的肌肉因为剧烈的哭泣而抽搐,它在提醒我该停下了。
我停不下来。手中颤颤巍巍的刀片在水的浸润里闪耀着锋利的光芒,尖锐的棱角,银白色的轻薄,给我了最后的选择。
划下去吧,弗洛夏,你知道该怎么做。
然后就会结束了。
日复一日的痛苦,看不见尽头的折磨与煎熬。你的存在比起谎言更像是一个错误,人类的生活中不该只有痛苦,你不该承受这些的。
来吧,弗洛夏,拿起来。
结束这一切,让所有人的生活都恢复原样。
我捏住刀片,冰冷的能夺走我的生命的东西。我得面对,击破自己的执念,从对生的渴求中解放。
回忆冲击着我的大脑,我试探着跳动的动脉,不像我死气沉沉,释放着蓬勃的生命力,仿佛是从春天的松软湿润土壤里,挣脱而出的新生的芽儿,带着无所畏惧的勇气,露水被作为了奖赏,亲吻着奇妙的新生。
承载的,是鲜红的血液,不会停止的涌动,温热了身体。
就是这样,用一点力气就可以,不要退缩,你明白的,身后没有退路。
刀片贴伏在白皙到透明的皮肤之上,那是毛骨悚然的触感,它即将吹响终结的号角,最后奏响生命最终的乐章。
“不行————”
几乎嘶吼而出的声音,声带紧绷到震颤。
猛地,我紧紧将刀片握在手心,很用力很用力,似乎这样就能扼住死亡的喉咙,把他远远的推离我的身边。
被负面情绪控制住的我,分不清幻觉真实的界限。不再是哭泣,更像是撕心力竭的嚎叫,不甘心和恐惧让我的声音回荡在浴室里,压抑而又绝望。
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发泄着连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的情绪,它始终折磨着我,让我不得不作出一次次可怕的选择。
我翕动嘴唇,“对不起·····我不想死······”
“救救我······”
“救救我吧······”
不知是说给谁听,我反复机械地重复。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微弱的回音,是激不起一丁点水花儿的乞求。
水凉了,生不出一丝热气。嗓子嘶哑的灼痛,连破碎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被割开的掌心,鲜血不断流出来。三两处翻开的皮肤血肉模糊。
眼睛被泪水敷上一层膜,看不清晰。
应该会疼的,应该会害怕的。
伤口和血液对我来说是最强烈的刺激,我如惊弓之鸟一般,和所有人保持安全距离。离得太近,就会被发现,我尽力想要隐藏的,真正的模样。
但现在内心里一丝波动也没有,所有的苦痛像是被抽走一样,空荡荡的一片寂静。
我能感受到的温热,我还能听到的声音。是血液划过指缝,缓慢地从指尖落入水中。
“滴——答——”
“滴——答——”
你拥有的所有,只能你自己给你。被赠与的,总是会被收回去的。
包括生命。
那么,我一直都在坚持什么呢?我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手搭在浴缸边,给自己一些力气仰起头。伤口触碰到冰凉的洁白瓷砖,传来一阵感觉。
原来,我还是可以感觉到疼痛啊,我睁大眼睛,试图头顶暖色调的灯光带走眼底的浑浊。
四散的飘忽的光线,和堆积在顶端的散不尽的水雾,在天花板上结成洁莹的小水珠,剔透闪耀。
我越努力想要看清,力气流失的速度就越快。
我面无表情的放松身体,低温让身体不适地颤抖。
黑暗渐渐侵袭我的世界,我安静的闭上双眼,缓缓沉入水中,失去知觉。

Chapter 35.安德廖沙一
人类是很奇妙的生物。不需要像动物一样,用信息素和天生自带的分辨能力去区分同类。很多时候,只是没有根据的直觉。
第一次在森林中见到弗洛夏时,我就知道了,她是不同世界的人。
那天,卢布廖夫少见的阳光突破了层层阴云,几乎没有遮挡的照耀。不常用的墨镜一时找不到了,我不得不睁大眼睛忍受着刺眼的光芒开车。
卢布廖夫的车流很稀少,但谁知道呢?生命宝贵而脆弱,我得花些心思在上面。父亲的教诲里,这一条永远排在第一位。
离开卢布廖夫有一阵子了。像个愚蠢的青春期少年闹独立只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借口,利用这个简单到无法反驳的理由,我顺利地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在我们这类人的世界里,自从能够张口说话起,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撒娇的权利同时失去了。我对此有过不满,现在看来,严苛的教育方式和规矩繁多的成长环境让我不必经历羞耻的青春期,我对此感到很庆幸。
我没那么喜欢卢布廖夫,这是我搬出去的原因之一——它一成不变,母亲还在时和离开后,卢布廖夫从没有改变。
它死气沉沉地盘踞奥卡河与伏尔加河交叉处的俄罗斯高地,被河洛厄斯山脉阻断的区域,雨水和阴云是阴郁的绿色的主调,浓厚化不开的雾气在高耸直立的西伯利亚冷杉中忽近忽远,压抑将一切笼罩。
比起这儿的亘古不变,我的青春需要晒晒太阳。
除此之外,索菲亚是另一个原因。当然,瓦斯列耶夫家族出身的她几乎完美地扮演了继母的角色,我对此没有任何不满。
我今年十七岁了,不是七岁,我不会哭唧唧地拒绝父亲的新妻子,况且就算我才七岁,我也不会做出这种足以载入史册的丢脸的举动。
这是不可避免的,一个家族的女性角色不可能长时间缺失,走了一个总会有新的替补上去,哪怕那个人不是索菲亚。我相信父亲妻子候选人的名单一定比新/式/吉/乌/尔/扎/手/枪/还要长,索菲亚不过恰好排在第一位。
听上去有些荒诞,可是要明白,在家族婚姻中,爱情从来都不是原因,也自然不会成为结果。
彼此需要的关系,才最牢靠。即使有再多的不合适,利益至上的观念会把相似的人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自从顺从了自己的生理冲动后,对女人家庭与婚姻关系,我更坚定了这种想法,虽然以我的年纪来说,还用不着去考虑这个问题。
索菲亚和我的关系还过得去,最好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她对我不具有任何威胁。为了保证我的继承权,在我成年之前,索菲亚不能有孩子,能接受这种婚前协议是她进入马尔金家族最大的障碍,毫无疑问,她接受了。
这决定了我们肯定不能像家人一样,亲密无间相互照料。
恰如其分的平衡,井水不犯河水,安分的继母,省心的继子,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知足的关系了。
要说这个家里我最舍不得的人,不是父亲,而是安德烈老管家。当我还小的时候,安德烈每天最棘手的任务,就是从偌大的卢布廖夫把我找出来,帮我洗去一身的泥土,在天黑之前,准确来说,是父亲走进餐厅之前押送我到我的位置上。
相当一段时间内,我的活泼好动难倒了国际皇家管家学院首席毕业的安德烈。
我停好车子,朝静立在大门侧边的安德烈管家挥挥手,他对我的离家行为颇有微词,在某些方面,安德烈管家保持着他的固执。
“是弗洛夏吗?”我四处瞧着,没有看到任何小女孩的身影。
安德烈跟在身后,不疾不徐地纠正我:“是伊弗洛西尼亚,少爷。”他接着解释,“昨天晚餐时夫人简单的提过你今天会回来,不过···依那孩子···依伊弗洛西尼亚小姐的性格,她应该没有把夫人的话听进去。”
“啧啧,亲人之间有必要生疏到非全名不可吗?”
我挑挑眉,果然不是在俄罗斯长大的小孩子,没有半点讨好人的礼貌,让我找不到发挥虚假亲情的余地。
“所以,我现在得去哪里找她呢?”
安德烈管家脸上露出了罕见的为难:“小姐不总是在房间里,在房子和附近森林的任何一个角落您都有可能找到她。”
我有些忍俊不禁,停下脚步,“那么也就是说,想要找到她,我得翻遍这里的各个角落?”
于是,我重新开启告别了很久的寻宝游戏,我没让安德烈管家跟来,寻找小孩子这种花费体力的运动只适合十年前的安德烈。
我从二楼开始找她。
弗洛夏,xx国来的,父不详的,混血。
我细细琢磨着这几个单词,好久没有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人,每一个都是她无法逃避的,足以致命的弱点。
但父亲决定收养她,这是我回到卢布廖夫的原因,虽然弗洛夏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威胁,但作为除过我以外,另一个冠上马尔金头衔的人,我有必要去认识她。
我不禁很好奇,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几乎翻遍了房子里每一个十三岁小女孩会感兴趣的地方,然而,她还是不见踪影。
如果···是那里。
我勾起一抹微笑,如果她出现在那里······
我踩过湿漉漉的梅鲁克斯草,像是从老照片里走出来的后院,我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过,但这里没有任何变化。
好吧,至少马克西姆终于抽出时间翻修他破旧的石屋,鬼知道他怎么能在漏风的房子里过完整个冬天,大概是,对花花草草的热情?
面对黝黑的森林,我皱起眉头。绵延没有尽头的森林,卢布廖夫的又一个标志。
也许自从在森林里玩耍,错过母亲的告别之后,我就对这里,产生了无法自控的腻味。
还有二十米,那里曾经是独属于我的乐园。我儿童时期所有的想象力都留在了那里。
断断续续的旋律在枝叶晃动的声音里变得模糊,我放轻脚步,离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
弗洛夏就在那儿吧,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然后赶紧结束这场游戏,回忆开始被熟悉的场景唤醒,变得不怎么美好起来。
落日的光线暗淡,比深绿色更多的墨色树木随着风隐隐绰绰。
余晖将天空渲染,像小孩子的涂鸦自由随意,光线模糊放肆地散开,寥落的几笔水墨画,还散发着最后的热量。
歌声轻微而悠远,她安静地躺在花圃之中,任回响荡漾。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所有的偶然都有自成体系的规律。
光线昏暗,我的双眼也许被迷惑了,它不听使唤,自作主张。
我不受控制地把她拉入了我的环抱之中,她的脸孔让我的心轻微颤动。
浅金色的长发上还粘着草屑,苍白的脸庞,她的眼睛,竟然脱离了瓦斯列耶夫家族一贯的蓝色眼睛,如果不是浅浅的灰色沉淀,也许变得透明的双眼。
倒是,完美的马尔金家族的基因体现。我的怀疑只是刚刚冒出了头,就被无情地掐灭。这太荒唐了,以至于我差一点认为她是父亲的私生女,而不是什么劳什子瓦斯列耶夫家族流落在外的小女孩。
她警惕的退后,紧张的情绪蔓延在我们之见,准确的说,我有些草率的举动吓到她了,她像一只小兔子,怯生生地压低了身子,作出防备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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