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敏说你哭了一整天,再这样下去,眼睛怕是不能要了。”他的声音仍是轻柔的,却是责备的口吻。
“我不再哭就是了。”想了半晌,我却只说了这句话。
他忍不住笑了,扶着我在榻上歇下,指尖碰了碰我的眼皮:“果然是烫的。”
他的手指微凉,触到我的眼皮上仿佛夏日甘露,而我的焦灼也似被清凉了一半。
他收回了手,又重新用整个手掌覆在我的眼皮上,轻声道:“别睁眼了。”
我轻轻点头,心底的宽慰和着酸楚一起涌出来,鼓起勇气抓住了他的手腕,“你不要再让我离开豫王府了,好不好?”
这是我的恳求,也是我的希望。今日的逃避和往日的希冀夹在一起,融成了这一句低到尘土里的乞请。
他的手慢慢离开我的眼睛,覆在我的手上,柔声说:“你放心,只要你不想走,王府便是你的家。我不是三兄,不会让你做隽娘的。”
我知他会错了意,我今日的悲痛并非狐死兔泣、顾影自怜,只是一则为隽娘伤心,二则为阿姊心寒。
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十多年来的朝夕相伴,到如今反而像压在我心头的巨石,让我恨不得、怨不得,却也无法对此事视而不见。
那年夜闯东宫之后,我连怀疑天后的那样一番话都告诉了他,如今又在惧怕些什么?
我缓缓睁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我是怕阿姊变成天后的样子。”
天后武氏的心狠手辣,朝野遍知。后宫争宠时假意顺从,而后雷霆手段,逼得王皇后和萧淑妃毫无还手之力。即便做了赢家,还要迫害已经主动辞去太子之位的皇长子李忠。
麟德年间,又亲手处置了与天皇暗通款曲的亲阿姊和外甥女。调露永淳之际,废掉的是自己的亲儿子,流放巴州的也是自己的亲儿子。
他盖在我手背上的手僵了一瞬,从我手背上抽了半寸,又重新覆上,握住了我的。
他的力道慢慢收紧,箍着我的左手,疼痛从骨节处慢慢传来。我微微动了动,他似有觉察,将力气用得小了些,却没放开我的手。
片刻之后,一滴冰凉就落入了我的手和他的唇之间。
他落泪了。
我怕阿姊变成天后的样子,可是天后不仅是天后,还是他的母亲。
他的至亲之人,也是害得他失去至亲之人的人。这些年他背负的愧疚和压抑,我不曾认真思虑,也不曾悉心理解。
而今隽娘之事一出,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痛苦、他的无奈、他的洞若观火、他的藏愚守拙。
那不是上天给的,也不是天性淡泊,是从二十二年的宫廷生活里练就的,是从血肉亲情的杀戮里懂得的。
我轻轻抽走了手,他神色一慌,那双盛满了湖水的眼睛盯着我,眼神从未这样脆弱过。
我鼓起勇气,站起身将他揽在我身上,双手护着他的头,抚着贴近我的怀里。
他身子蓦的一怔,僵了片刻,而后双臂怀在我的腰间,倒在我的怀中。
他不让我哭了,自己却哭个不停,本是来安慰我的,却叫我不断替他擦着眼泪。
“阿耶就要不在了,团儿。”他哭着说。我方明白他今日的脆弱也是为了天皇,为了疼爱他的父亲。
我轻拍着他的背,把压抑多年的柔情和依恋尽数给他。
及至三更,他方和衣而卧。我也不知陪他到了几时,才昏昏睡去。
一路的奔波乏累,我醒来时已近正午,身边也没了人。
忙问玉娘,玉娘道豫王晨起便去了天皇天后那里,只吩咐她们莫吵着我。我着了急,吩咐玉娘赶快帮我梳洗,今日我也该去天皇那里的。
玉娘偷偷一笑,“豫王早吩咐了,娘子和窦孺人皆是舟车劳顿,他已向天后请了罪,你们晚些去便是了。”
我低头忍不住笑意,又问道:“豫王何时回来?”
“娘子好生等着,豫王说回来便过来。”
我没等到豫王回来,等到的是天皇驾崩的消息。
永淳二年腊月,大唐的第三任皇帝李治死在洛阳劫掠满城的冷风里,死在被往来的臣僚宫婢填满的贞观殿里。
这一年,天皇五十六岁,天后六十岁。
天皇驾崩几个时辰之后,遗诏宣读大唐。
“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遗诏的最后一句,宛若一块巨石,砸在已经水波微动的朝局里。太子已经二十八岁,又有顾命大臣裴炎,但天皇的信任,尽数给了天后。
我因只是侍妾的身份,早早便回了房,心里却一千个一万个放心不下。昨夜的交心,于我而言是计日以俟、姗姗来迟的希望,我期冀于他而言亦是。
这几日他回到院中皆已过了午时,又因守孝刻意避着我们几个姬妾,除了在大殿里服丧仪之礼时的遥遥相望,我很难看到他。
我虽与天皇相见不过数面,也不曾有过言语之谈,但那毕竟是他的父亲。
我不愿在这时候让他一个人承担哀毁骨立之痛,可是见不到他,我又着实没有宽慰他的法子。想了很久,便每日在房中抄经祈福,直到听他已回院落,方才卧榻而眠。
能为他做点什么,哪怕他看不到,我也心满意足。
这一日我在案前抄经许久,夜已过半,却仍未听见豫王回来。
我虽困乏,心里却记挂着,倔强得就是不愿比他早歇息,可是身体的疲累哪里是倔强能控制的,很快我便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第二日,我在榻上醒来,身子沉甸甸的,迷迷糊糊间,一阵夹着苦味的熏香气袭来。那本来应该随着他在冬夜里挡风御寒的披衣,正结结实实地裹着我,领端的灰狐毛扫着我的下颌,暖暖痒痒的,叫人心生欢喜。
睡梦中毫无知觉,醒来时已不见他踪影。我缩在他的披衣里不肯起来,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融进去,感受着他昨夜的温度。
“再不起来,我便命人掰了冰凌塞进去!”
脆丽的声音吹在耳畔,一双冰手在我脖颈探了一下,我的身子猛然弹起,抬头便是从敏娇俏的面容,被冷风吹了半晌,反显出红扑扑的朝气来,更衬得那一双黑眸如幽谷空灵。
我抬眼冲她一笑,坐在榻上环抱着她的腰,见她神色一慌,我便直接将还未梳妆的脸颊在她的腰间蹭了蹭。
她推我不成,便扭着身子拍打着我的背,嘴里直叫着我坏,我只管嘿嘿笑着,才不理睬她的不满。
正嬉闹间,清冷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国丧未毕,娘子们这般,将置豫王府于何地?”
我们忙收敛了神情。豆卢孺人正站在门内,神色如往日一般寂静无澜,只眼里的冷意比平常更甚。
王府里除了我和从敏,刘妃、豆卢孺人和王孺人一向少言少语,只是刘妃尚与王孺人相伴而行,豆卢孺人除却闭门修道,便是在太后那里服侍,平日极少与我们见面,更未与我们有过龃龉。
只这一次,她虽未呵斥,周身却透着不可亲近的冷傲,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平日生气勃勃的从敏,为何见了她就百依百顺了。
豆卢孺人又轻扫了我们一眼,语气柔和了些,“抄经是积福的事,却也是个苦差事,韦娘子若是闷得慌,我陪娘子说说话便是了。”
说罢又转头对从敏道:“成器闹着要找窦姨,你还不去看看?”
从敏向我递了个好奇的眼神,便起身离开了。
我不知豆卢孺人支开从敏要单独跟我说些什么,心里满是疑虑。
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在榻上的披衣,神色了然,开口道:“你是豫王心尖上的人,我本是不愿与你相交的,只如今……恐怕我也不能再避了。”
“豆卢孺人若是有话,直说便是了。”
她淡然一笑,神情几分清峻几分傲慢,“这些年,无论是夜闯东宫、骊山汤泉,还是昨夜孝期专程看你,豫王为你破的规矩,着实出人意料。从前的豫王见微知著、百毒不侵,可现在无论真假,无人不知你是他的软肋了。”
她说得语调轻盈,毫无起伏,我却听得心惊胆战。
那些年假装的情意绵绵,纵使从敏都未看得出,少与我相见的豆卢孺人又是如何得知的?假若她知道,那么天后……我不敢再想,惊慌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放心,若非今日,我便烂在腹中的。只是我有交待你的话,如若不将此事讲出来,你未必信我。”她轻轻一笑,冷傲的脸上终于多了些许温和。
她的眼睛望着屋内气息撩人的熏香,缓缓开口,“你是新后的妹妹,又曾是废太子定过的妾室。可你如今是豫王府的人,命也是豫王救下的,就该一心一意、投桃报李。”
豆卢氏轻飘飘的一段话,却字字掷地有声,可这些没来由的话,又从何说起呢?
我不解地看着她,半晌也未开口。
她却慢慢走近了我,用极微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日后灾祸,若规避不及,保全自己、回护至亲,已是难得。你的家在豫王府,新帝新后的家在大明宫。”
她言下之意,是让我少与阿姊有牵扯。她弯身握着我的腕让我答应她,绝不会有朝一日因为阿姊而累及豫王府。
我挣开她的手,语气生硬地回她:“我定不会再遇事冲动,像当年一样因为阿姊连累豫王,孺人放心便是。但若要我同阿姊、与韦家毫无瓜葛,我办不到。”
她神情一怔,又缓缓说道:“你若搁置不下,回到韦家也是无妨的。只记得,万不能两方周全。”
我刚要张口,见她躬身行礼,才发现竟是豫王进来了。
他转头看了看我,微笑着让豆卢孺人起来,又快步到我身边帮我系好衣带,“没料到豆卢孺人也来了。”
豆卢孺人微微低头,转身面对着我和豫王,缓缓跪下,身子伏在地面上,良久之后,清冷的声音才响起。
“豆卢孺人拜别豫王,愿豫王一生无虞。”
今日非年非节,她却行此大礼,我只得匆忙准备跪下。身子还未动,就被身旁的豫王紧紧护住,他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揽着我的腰,却只是低头看着豆卢孺人,一语不发。
片刻之后,豆卢孺人渐渐起身,未躬身退步,便径直走出了屋子,衣袂飘荡在洛阳的冷风里。
我心里满是疑惑,还未来得及问,豫王就看着我问道:“说吧,豆卢孺人托付了你什么?”
见我满眼疑虑,他便低头笑了,“刚才那个礼,她是给你行的。”
“你如何知道?”
“她已向我行过了”,他神色淡然,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她要出府修道,为阿耶祈福,母亲答应了。”
身为亲王的孺人,为何会有出家修道之心?而她今日这一番话,又是为了日后何事?我实在想不明白。
豫王看着我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纵是聪慧有余,也猜不出她的心思。”
我耸耸肩,嗔怪地对他说:“豆卢孺人说从前我们佯装恩爱,她看出来了,让我日后小心些。”
他思忖了片刻,没再追问,反而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挑眉道:“从前佯装?那现在呢?”
我脸上腾地烧了起来,眼含嗔意地瞪着他。自那晚我们彼此哭过之后,还未和他这样单独说过话,现在被他挑起了心事,又是慌乱又是羞愤。
他笑意更浓,眸里的秋水绽起了层层涟漪,“三年了,还这样爱脸红。”
他的眼睛那么柔润,却满是戏谑。我忽然起了嬉闹心,凭什么每次都是他面如止水,我却脸红耳赤?
我大着胆子凑近他,那两汪春水瞬间映进我的眼睛,我心跳得很快,却强装镇定,在他眼睛上啄了一口。
没敢看他,便匆匆转身,两颊烧得烫人。我听到他在身后轻笑一声,熏香的气息渐渐逼来,后颈上有丝丝热气略过,吞吐间气息萦绕,把我的心搅得慌慌的。
我正要躲,他却在后头用双臂环住我,力道不大,我却动弹不得。后颈的热气愈来愈近,我被吹得心痒难耐,整个身子都紧绷着,忽然间一滴清凉点破了热气环绕的后颈,他的鼻尖轻轻在我后颈摩挲着,时近时远,时快时慢。
我的胸腔空荡荡的,慌乱不堪。趁我不备,他在我后颈右侧吻了下去,接着是循序渐进的吸吮、啃噬,深浅不一,似真似幻。
我的心仿佛要被他吸吮得跌进深渊,连呼吸都困难,却又沉溺在这样充满了欲望的亲昵里,身子僵着,微微发颤,双手紧紧蜷在一起。
他忽然停了下来,握住我的手把我的身子扳过来。盛满了湖光山色的双眸映着满脸通红的我,慌乱、紧张、羞怯、期待,都被他尽收眼底,我不由得闭上了双眼。
他轻点了点我的鼻尖,“孝期还未过,想什么呢!外强中干,却偏要逞能。”
说罢便留下羞臊呆滞的我,翩然离去。
第十三章 新帝
大唐旧例,皇子守孝以日易月,自天皇宾天二十七日后,诸皇子易服,一切回归正轨。
嗣圣元年正月,皇太子李显接受册命、告祭祖先,正式登基。先帝第四个住过东宫的儿子,终于顺理成章地成为大唐的第四任皇帝。
第二日,新皇帝便下诏封我的阿姊为皇后,立嫡长子李重润为太子。
阿姊接受诏封的那一日,身着深青色的皇后袆衣,饰以花十二树、并两博鬓,粉面翠眉、明眸朱唇。阿姊的美本就摄人心魄,如今更是风姿绰约、光耀日月。
调露二年,阿姊初为太子妃,便是这般夺人耳目。
她从太子妃到皇后的三年,虽从未有意害人,中间却已横亘了两条人命。可她是我的亲阿姊,从前的爱护温存不会云消雾散,今日的情分也并非曲意逢迎。
豫王无法恨天后,我亦无法恨阿姊。
阿姊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身子极为不便,我便常去她的宫里。如今已是皇帝的李显已有了四个孩子,阿姊的宫里常常很热闹。
我在阿姊的宫里,正预备着为下朝回来的陛下烤梨,阿姊倚着凭几吩咐宫婢将襁褓中的重俊带下去,怕烟气熏着他。
宫婢刚把重俊抱走,重润就咿咿呀呀地跑进来,刚学会走路的他跌跌撞撞,张着柔嫩的小手扑向阿姊。
我怕他碰到阿姊的肚子,忙挡在他前头,他一股脑儿就栽进了我怀里。重润不过两岁,眉眼间就已有阿姊明媚的样子了,他抬眼看到是我,笑嘻嘻地叫了一声“阿姨”,吐字还不清楚。
软乎乎的身子在我怀里黏糊着,我被他逗得笑了。
“这么些年了,也不见你给豫王添个孩子”,阿姊在旁说着,“你如今是皇后的妹妹了,按例是要封国夫人的。既已是豫王府的人了,连个孺人也不封,我这个皇后还有什么脸面。”
我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我本就犯错在先,这三年在王府衣食起居也是比肩孺人的,实在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了。”
“再怎么说,韦家的娘子、皇后的妹妹,也不能一辈子是侍妾。”阿姊平静地说。
“这样小的事也值得忧心,我明日下旨封团儿一个封号便是了!”陛下的声音自殿外响起,随手解了披衣大步进来。
我忙向他行了礼,“圣人实在不必为此等小事下旨,团儿只想在王府安稳度日,别无所求。”
陛下如此张扬任性,我实在担心又滋生出什么事端来。
“这不关你的事,全的是皇后的面子。”他说着便伸手摆弄着铜炉,随手拿起串好的梨要烤。
阿姊轻轻扫了一眼,“那个看着好些。”
陛下听罢,又换了阿姊喜欢的那颗梨子,架在铜炉上,仔细摆弄着。
殿外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陛下长子李重福挣脱了乳母的怀抱往殿内跑着。我正纳闷,今日这是怎么了,陛下的孩子一个个地都来了。
李重福跑到陛下身边,贴着他想要坐下,陛下却置之不理,只管摆弄着手里的烤梨,阿姊正拢着重润微乱的碎发,也未看他。
我见他实在可怜,便笑着伸手冲他喊道:“重福,到韦姨这儿来。”
四岁的重福眼里闪过一丝怒意,起身向我奔来,几步之内的距离却跑得极快,我还没来得及躲开,被他猛然撞倒在地,双脚碰着了正燃着火的铜盆,一下子掀翻了。
脚腕在片刻之后开始灼痛,我这才意识到被木炭烫着了。身旁的重福倒在地上,双手捂着左脸哇哇哭着,陛下护着阿姊和重润,也倒在一旁。
宫婢和内侍们匆忙整理,将我们一一扶起,又赶紧扑灭了溅起的火星。我站着有些费力,脚腕上方的一片又热又胀,疼得我嘶嘶地喊出声来。
陛下见阿姊和重润没事,急召御医来看我和重福,说完便怒气冲冲地瞪着重福,抬腿便是一脚,结结实实地踢在重福的脊背上。
本就因溅起的火星烫着了左脸而哭闹的李重福,此时更是嚎啕不止,声嘶力竭。
“传旨!撤去皇长子唐昌郡王封号,监禁起来!近身伺候的内侍乳母全部杖毙!”
我顾不得脚腕的剧痛,赶紧跪下,“圣人三思!圣人登基不过数日,如此实在不妥!”
“再不惩戒,下次保不齐就要害重润的命了!”阿姊在一旁声色俱厉。
我心知阿姊的泼辣跋扈,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哪有新皇登基便大开杀戒的。
我忙向阿玉使了眼色,又急着拉阿姊,“先帝入葬不过一月,就当是为先帝积德,先饶过他们吧。”
阿姊低头看了我一瞬,未曾言语。
陛下却怒火中烧,原本如画如烟的双眼狠狠瞪着跌在地上的重福,抬腿又是一脚。重福哭嚎着在地上滚了一圈,身边的内侍匆匆拉走了重福,伏跪在陛下脚边。
重福歇斯底里的哭声引得两岁的重润也嚎啕大哭,整个寝殿乱得不成样子。
御医来的时候,我的脚腕已经痛得要裂开。他敷了些清凉的药便嘱咐我:“韦娘子近日最好足不沾地,静静休养。但只怕会和唐昌王的脸一样,要落下疤了。”
“他是咎由自取,只害得团儿白白被连累”,陛下的声音里仍是抹不去的怒意,又示意身边的内侍,“即刻传旨,赐韦十三娘侧妃封号,日后见豫王妃不必行礼!”
我心急如焚,又赶忙挣扎着说:“圣人,团儿恳求,不要让豫王为难。”
“为难?这有何为难!纵使你今日不遭此难,就凭是皇后的妹妹,也该封侧妃!这点小事我还不能做主?”
“既是陛下的恩典,领受便是了。”阿姊在一旁开口。
“十三娘可有事?”上官婉儿的声音传来,绰约的身姿缓缓靠近。
我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玉娘终于将她找来了。
她向陛下和阿姊行了礼,又看了看我的脚腕,“医佐的话大多唬人,我去为你寻些好药,定能让你的脚腕光滑如初。”
我向她微笑示意,眼里的感激想必她看得出。
她缓了一缓,走到阿姊身旁,声音极小,却字字清楚,“当日十三娘夜闯东宫,为的是儿女私情,这是众人皆知的事。”
她是在提醒阿姊三年前的事,她非但是知情者,还是我和韦家的救命恩人。
阿姊愣了一瞬,脸上绽出意味深长的笑,“三年了,上官才人的记性还这样好。”
“十三娘入豫王府多年,行事未有差池,也多得贤首国师赞誉,太后本就有意封她孺人。不过眼下韦娘子无法行走,还是安心养病为宜。”上官婉儿微笑着,眼里未有一丝挑衅,“至于唐昌王,不过小小年纪犯了错,只叫他面壁自省,也算得上惩处了。皇后殿下以为如何?”
“既有上官才人这般女中诸葛,还需问我这个皇后的意思么?”阿姊轻笑一声,“送上官才人出去吧。”
我向上官婉儿点头致意,“多谢。”
“不必。我早同你说过,有事便来寻我。凡事只要不闹到太后那里,总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回我一笑,转身踏出了寝殿。
“你跪下。”阿姊的声音冷冷飘至耳畔,“我没料到,在豫王府不过三年,竟学会狡兔三窟了。隽娘的事我只当你心软,却不想你还瞒着我和上官婉儿交好,让她用太后压我。”
我一听才知阿姊气在何处,忙向她解释:“我与上官婉儿不过曾经一同服侍过太后,她又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才有了交情。今日之事我是担心触及太后,才求婉儿过来的。”
“哼,我与陛下行事就会触及太后,婉儿就能救于水火?不过是太后身边的人罢了,还能与皇帝皇后相提并论?你如今年岁大了,事事有自己的计较,我不强求。可你今日之举分明是藐视君上,抗旨不遵!”
我未曾见过阿姊对我发这样的脾气,她又怀着身孕,我一时着急地不知如何开口,又听她在旁道:“这段时日不必再来了,回去好好做你的豫王侧妃。”
说罢,便起身进了内室。
我坐在肩舆上被抬回豫王的院落,脚上的伤被药敷着,不像之前那么热辣辣地痛,可心里却疲累极了。
我不过想要身边的人都无事,怕陛下和阿姊惹得太后不高兴、怕豫王难做、怕自己遭祸。求婉儿虽不是上策,但也想着能有成效,却实在低估了阿姊的傲气、陛下的执拗。
夜里豫王进来的时候,玉娘正把我脚腕上敷着的药取下。他未发一语,只淡淡吩咐众人都出去,蹲下身细细看着我的脚伤。
“这几日不要下地了,好好养伤便是”,他一开口便是柔润的语气,“以陛下的性子,你再去求也无济于事。至于重福身边的内侍乳母们,我会妥善照顾他们的家人。”
连他也没有法子了,看来如今谁也拦不住刚刚即位的陛下了。我心里满是忧虑,以阿姊的谋算,怎么就看不出此事不能做呢?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焦心,缓缓说道:“陛下和皇后如今也在气头上,三兄虽为皇帝却政令难推,自然心里不忿。令尊从普州参军升任豫州刺史,惹得裴相不满、朝野怨言,两方都在压着火气。以三兄的性子,如何能韬光养晦、以待时日?”
“阿耶右迁,朝野有怨?”我心下担忧。
“从七品朝夕之间便升任了四品,即便是皇后的父亲,也是未有先例的。何况……”他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可如今阿耶已经就任,想来此事不会再有波折吧?况且前日陛下赐给阿兄屯田员外郎的官职,阿兄拒不接受,也能为韦家挽回一些声誉吧?”
他不禁笑了,声色朗润,“五郎天性恃才傲物,非要进士及第、雁塔题名不可。依我看,他拒受隆恩只怕不是为了韦家声誉,全的是自己的心。你想想,皇后父亲右迁满朝怨言、皇后亲弟韦五郎拒不赴任,你是皇后亲妹又抗旨不遵,三兄和皇后心里能舒坦么?”
这般复杂的前朝后宫,即便明察秋毫如他,也没有办法劝得住陛下和阿姊。难道偃旗息鼓、万事太平,仅仅只能靠陛下和阿姊自省了么?
第十四章 山雨
说话间他已替我涂好了新药,动作轻柔,微凉的指尖时不时拂过我的脚腕,令人心痒。
他见我又低头不语,轻笑了一声,“你呀,平日也是伶俐之人,怎么对着你阿姊就乱了阵脚。”
我不忿道:“我本就不是聪明人,和你相比就更笨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轻声一笑,盛满了月色的眸子里掠去几缕不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很快没了声响,我拽着他的衣袖问:“怎么了?”
片刻之后,他微笑着说:“你猜猜,我看你笨不笨。”
看他这个样子,我心里一缓,随即咬着下唇,掩不住心里的紧张和窃喜,“你是怕我落下疤,不好看了。”
他微微一愣,未沾药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右手,指尖从我手腕上划过,落在我的掌心。
他的动作那么轻柔,若即若离的,却无时无刻不在撩拨着我,把我的心搅得又酸又痒。
“当年的疤已看不到了。”
我这才想起那年在骊山,我的右腕被红狐划伤过,而那一天夜晚,是他第一次同我在一起。心里不觉一暖,他掌心中的手被反握住,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嘴角荡漾起来。
湖水月色般的眸子里映着我的模样,他离得我太近了,我的呼吸变得急促紊乱,全无章法。
一片清凉落在我的眉间,停在那里很久很久,我不禁睁开双眼,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他的眸子里含着不忍的神色,转瞬即逝,我又忍不住提心吊胆起来,开口问道:“到底怎么……”
剩下的半句话被封在他的唇中,他的吻和那夜在骊山上的一样,温柔辗转,层层递进。
我跟随着他的节奏,一点一点回应,一点一点索取,双手环住他的肩,心就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周遭的空气变得热腾腾,他的双臂紧紧揽着我的腰,胸腔的起伏望之如荼,瞬息之间已将我压在身下。身体的反应让我期待更多,此时此地只有我和他,别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的唇舌一顿,猛地离开了我。原本不停坠落的心好像忽然停在了半空,无处可依,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他半支着身子,看着我微笑,“你脚上有伤,不可以。”
空悬的心突然归位,在胸腔里震得声声作响。心里又酸又涩,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我转身侧躺着,不去看他。
脸颊上落了一吻,身子一空,他离开了。
这一吻提醒了我,几日前他在我脖颈间的戏弄。突然起了报复心,我拽住他的衣角,起身从后面环住了他。然后从耳垂开始,慢慢吻遍他的脖颈,唇齿并行,舌尖挑衅。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的身子僵了片刻,要挣扎出去,却被我抱得死死的。
“团儿。”他的声音不同往日,有些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