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by苏易桥
苏易桥  发于:2024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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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怕,本王不会责怪于你的。”
一句话便拉开了我与他的距离。
我端身坐好,只听身旁的人对外面说道:“稳一些,不必这样急于求快。”
我想起上一次和他这样近,也是一头栽进了他怀里,那时冷风正浓,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
我的脸颊烧得烫人,想来一定红得显眼,低头一言不发,他也未再问我什么。
马车停在大明宫的东宫门左银台门前,我静静地跟在豫王身后。
这是我第二次进宫,上一次的除夕饮宴,我怀着对废太子的好奇和嫁给他的憧憬,觉得这宫里处处都是好风景。
豫王在前停下了脚步,我抬头透过帷帽的纱幔看到了匾额上的三个字:少阳院。
少阳院是当朝太子在大明宫的住所。本朝太子或居于太极宫东宫,或伴驾于大明宫内少阳院。当今天皇喜儿孙承欢膝下,因此无论是先太子李弘、废太子李贤还是当今太子李显,都居住在少阳院内,众人也便称少阳院为东宫了。
加上第一个废太子李忠,这里住的已经是天皇的第四个儿子了。人事沉浮,哪里又比得上东宫呢?
我跟在豫王身后,向眼前的太子行了礼,那个从前的英王李显如今穿着太子常服,却还是任性好动的模样,急忙拉起豫王要他看看少阳院的斗鸡。
豫王点头,“窦孺人想来看看太子妃和侄儿,不知可否?”
“嗨,多大的事儿啊还要问我”,太子李显忙吩咐身边人,“快带窦孺人去太子妃那里,也把重福带过去。”
又忙转头对豫王道:“快赶紧啊四郎,这一场怕是要结束了!”
我向着豫王的方向行了一礼,转身进了阿姊的房间。
阿姊已近生产,着一身华服斜倚在凭几上,看到我一边伸手示意我落座,一边轻轻笑着:“已进了内室,窦孺人怎么还不脱去帷帽?是怕我们瞧见了你的倾城姿容吗?”
我跪坐在她的下手方,答道:“近日长了些酒刺,尚药局的医佐特别嘱咐不能上妆,这个模样恐惊吓了太子妃。”
阿姊听到我的声音神色一慌,忙吩咐侍妾唐氏和宫婢们退下,只留隽娘抱着重福在身边。
等她们都关上门之后我方靠近阿姊,脱去了帷帽:“阿姊有危险。”
她抓着我的手,急忙道:“你也太大胆了些,什么事情容不得明日递帖进宫?”
我看了身边的隽娘一眼,将我近日所闻所想全盘道出。
阿姊的神色由震惊转为疑惑,而后慢慢沉下脸来。过了很久,抬头对隽娘说道:“平日的膳食汤药,还有熏香都是谁主事,立刻查清楚,现在就去。”
隽娘忙将怀里的重福递给我,起身告退,阿姊又对我说道:“我日感不适,多是在带着重福的时候,自从太子让唐氏带走了他,我便好多了,”说着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也闹得紧。”
我勉强一笑,“我知道阿姊是为了让我心安,不过我刚才所说也是深思熟虑过的,阿姊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自然知道,否则你也不会冒险求四弟带你进宫了。”说着看了看我怀里的李重福,“也不知我跟这孩子是什么缘分,只要他在身旁我便难受得紧。”
我看了一眼怀中熟睡的太子长子李重福,如今的他没有半分是太子李显俊俏的模样,只是皮肤白皙随了他。怀里的重福动了动,发出轻微的鼾声,小手探出裹着他的锦褥,搭在锦褥的边沿上。
我抱着他退了退,阿姊宣了医佐为她调理头痛。
医佐正扶着脉的时候,宫婢来传上官才人到了。
阿姊惊惧地看了我一眼,忙向隽娘使了眼色。我赶忙起身,却不料上官才人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太子妃和窦孺人好兴致,这么晚了还要逗趣小郎君呢!”
我一看已不能避开,忙将帷帽带上,见一个身姿摇曳的丽人便走进来了。她微微向阿姊行了礼,我又躬身向她行了礼,心里害怕极了。
上官婉儿是天后武氏的身边人,夜里来东宫还能知道豫王和窦孺人也在此,一定是天后派来的。
从敏虽嫁入豫王府不到一年,进宫的次数也有限,但是上官婉儿稍加留意也便听得出我们两人声音不同。更何况她既是专程而来,看不到我的模样恐怕是不会罢休的。
阿姊见状让医佐和宫婢们都退下,又让我关了房门,才对上官婉儿道:“烦劳上官才人高抬贵手了。”
我见状,知晓阿姊也明白欺瞒不过上官婉儿,只想让她不要告知天后,忙跪下,“婢子亦求上官才人饶过一命。”
我隔着帷帽的纱幔看到她轻轻一笑,对阿姊道:“我还一言未发,你们姊妹倒是痛快。”
我心里一沉,原来她知道我是谁,难不成此时来东宫是问罪的。
我猛然间联想起今日所想,恐怕天后早已日日盯着东宫,就等着寻下阿姊一个错处,好让阿姊身首异处!而我,竟然这样不小心,成了天后手中用来杀害阿姊的一把刀!
我跪在上官才人面前,看了看即将生产的阿姊,心中惊惧。
上官婉儿弯身扶起我,轻轻掀开了我的帷帽。
“果然”,她轻声道,“这我可做不得主了。”
阿姊忙起身抓住她的手,“上官才人若能回禀天后殿下,眼前这位确是窦孺人,韦氏日后一定回报大恩。”
上官婉儿笑着回握住阿姊的手,“你也知道,天后殿下如何欺瞒得?不过你放心,我定会出手相救的。”

第七章 桑榆
我跟着上官婉儿走过重重宫门,身边的宫婢掌着灯,地面上映出我们一干人的影子,诡谲得可怕。
一个时辰前,当我走过这些宫门的时候,想起的还是除夕饮宴看到废太子的事。如今,我该想的怕是我的身后事了。
我深夜假扮孺人入宫,那一番对豫王的说辞却无法瞒过天后。天后只要稍问及阿姊、阿兄,便可知根本没有一个含有麝香的香囊,到时候我又如何自处?
我犯的罪说小了是不守宫规,说大了却是欺君之罪。不单是我,天后一旦有意针对此事,只怕阿姊、整个韦家,还有豫王府都逃不过惩处。
我一人的错事,却连累了这样多关怀我的人。
一时恍惚,我抬头看了看空中的星星,一颗一颗就那么孤零零地悬在深蓝的帷幕里。宫里的人,也便都如这漫天繁星,活在一处,却各有命数吧。
蓬莱殿里,天后武氏端坐在上首,我伏地跪拜,礼还未行完,只听得她开口道:“听婉儿说,你叫韦团儿?”
上一次听到这个干脆有力的声音,是在除夕饮宴之时,天后和废太子只言片语之间,刀光剑影,令人胆寒。
我再次伏首,虽竭力平息不安,声音却仍不由自主地发颤,“罪奴韦团儿任天后殿下责罚,只求天后看在太子妃即将生育的份上,不要连累于她。”
“开口便称是罪奴,我倒想知道,你何罪之有?”天后的声音波澜不惊、不带情绪,我跪在下面心如蚁噬、慌乱不堪。
“罪奴因与窦孺人身形相似,便假扮窦孺人随豫王入宫。”
如今既已无法回旋,我便能少牵连一个是一个,从敏与此事关涉较少,只希望天后能够饶过她。
“那此事四郎可知晓?”武后接着问道。
一下子愣住,我惊慌不已。此话我无论怎么回答,都无法避免连累豫王。
我紧紧咬住下唇,脑中千头万绪,不敢抬头。
“既是扮成孩儿的孺人,孩儿自是知晓的。”身后朗润的声音飘至耳畔,我心里一紧,是豫王!
我本已经连累了他,没想到他竟从东宫来至此处。
他向武后行了一礼,“此事其中曲折,母亲还是问儿子吧。十三娘毕竟是个女儿家,很多话她不好意思开口。”
我不敢看天后的表情,只低着头。
“四郎都亲自来了,是要告诉阿娘什么?”
身边的人起身向前走去,停在武后身边跪坐下来,“自去年在王府一见,我与十三娘便两情相悦。本想禀明阿耶阿娘,请个婚旨赐十三娘与我做孺人,却不料太子妃疼惜妹妹,早我一步请旨嫁与兄长了。那日之后,我二人未曾再见,只是后来次兄谋逆事发,十三娘未行礼入宫,便又恢复了待嫁之身,回到了韦宅,因此儿子才又去寻她。”
豫王此举,言语间毫不提及太子和阿姊。我极为震惊,心突突地跳得极快,只盼着天后能够相信。
我听得武后忍不住一笑,眼角瞥见她拉起豫王的手道:“没想到我这小儿郎还是个情种,从前阿娘赐的婚旨,可是让你伤心了?”
“阿娘说哪里的话。那时既是圣旨,儿子便不会造次,亦会尊十三娘为嫂。只是如今她既然已是待嫁之身,孩儿也想尽力一试,便知她亦是一样的想法。今日我去韦宅以请教韦五郎佛理为由,实则私会十三娘。将她偷偷带出韦宅,往东宫而来也是因她一时情动,非要取了信物与我,我不忍她扫兴,便做了这糊涂事。阿娘,我二人夜半私会,实在有违宫规,阿娘若要责罚,我们绝无怨言。”
他声色平常,但坦然自若。可他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直直地打在我的心里,将我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似有万重庇护。
我心下转危为安,他这一番话,未必滴水不漏。可是将私情说成因由,情之所至,作为亲生母亲的天后,想来也不会苛责于他。
他以母子之情为筹码,换我的性命,换东宫、豫王府和韦宅的平安。
天后哈哈一笑,将手臂轻轻搁在他的肩头,“我当是多大的事呢,我和圣人平日都说,你小小年纪,素来也太循规蹈矩了些。这次方见着你出格的样子,反倒有些意思,这才像是我的儿子。说起来,你这事儿纵使随心了些,却比起你阿耶当年差得远了。”
说笑间气氛已大不相同。
我彻底放下心来,以如今的情景来看,我们皆已转危为安。不管天后相不相信他所说的,只要让天后看到他能为一个小娘子这般用心,便不忍再罚他,亦是爱屋及乌不忍罚我了。
过了许久,天后吩咐我上前,我便跪坐在他身旁,一阵夹着苦味的香气飘至鼻尖,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他伸手过来,掌心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有些轻微的热度传来,我突然心跳变快,脸颊也烫了。
“既已私定终身,怎的还这般害羞?”天后的语调突然变得柔软可亲。
“天后这样当面问,小娘子自然是害臊的,还是别打趣十三娘了。”耳边是上官婉儿疏朗地玩笑着。
“也罢,你们既然情深至此,我若还不成全,那成了什么人了?不过,你们又的确触犯宫规,不罚你们亦是不公。”
“儿子多谢阿娘成全。”他的身子向天后靠了靠,语气轻巧悦然。
“韦十三娘既已是待嫁之身,便许给你做侍妾吧。不给品级,便是惩戒了。”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和他忙躬身行礼,多谢天后一番厚待。
天后示意我到她身边。我有些害怕,只静静跪坐在她下手,正对着豫王,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表情。
天后拉着我的手轻声道:“十三娘这孩子着实长得让人疼惜,连我看了都不免喜欢。以后可要常进宫来陪陪我,如今也是我的儿媳了,总要尽孝的。”
我赶忙低头称是。
我们又面对面地坐在那辆马车里,身边是萦绕不散的他的熏香气味。
两个多时辰过去,我便已是他的侍妾了。
从普州到长安不过一年,这瞬息之间天地换转的事,我已经历过不止一次。如今这一次,也许是真的要定了我一生居所了,我说不清是喜是悲。
“我不想趁人之危,只是那样的关头,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他柔声道,语气里有散不尽的歉疚。
我第一次抬头直视着他,“我明白。豫王救了我,又使阿姊和韦宅免受牵连,如今这是最好的局面了。若我以侍妾的身份怨怼豫王,岂不是恩将仇报?”
他对我苦笑一声,“若日后有机遇,本王可放你自由。”
我心里蓦地一酸,缓缓摇了摇头,“他日再说他日的话吧。”
心中想了想,终是没能忍住,不禁问他:“你如何知道麝香香囊之事不可说?”
“你那时的说辞漏洞百出,我不过是看你实在心急,才不忍拒绝罢了。”
我一时惊诧,没料到如此澹泊之人,竟有这样的热忱。
他顿了顿,对我道:“既已如此,你可否道出今日为何非要入宫?你若现下不想说,日后告诉我亦可,只是不能再如此冲动了。今日得上官才人提点,才能急中生智,下次就未必有这样的运气了。”
原来是上官婉儿的主意,如此聪慧机敏,又肯施以援手,果真是不俗之人。
我想了想,把实情全告诉了他。
在蓬莱殿上,他用母子之情赌我们一众人的平安。
而我现在也在赌,赌他和太子兄弟情深,不会将此事告知天后累及东宫。赌他人品高洁,不会从此厌烦我。赌我以真心相对,他以信任回我。
他看我的目光从惊诧到镇定,而后眼含探究,轻飘飘地回了一句:“母亲欲废次兄已经多年了,三兄原配赵氏亦是因此而死,这些你猜得都不错。只是,倒不必担忧你阿姊,三兄一向无心政事,不与母亲争权,母亲不会废掉他的。”
永淳元年腊月,距我进豫王府已两年了。
阿姊在调露二年生下一名女婴李仙蒲,被封长宁郡主。
一年之后,阿姊便又有了身孕。开耀二年正月,太子李显的嫡长子李重润出生,天皇陛下喜出望外,特意大赦天下,改元永淳。
当年害阿姊孕期身体乏累的罪魁祸首已经找到,是李重福的生母唐氏。她为日日能见到儿子便下了手,却也不曾伤及阿姊和胎儿性命。
阿姊将唐氏处死后抛尸荒野,太子未置一词。
知道此事后,我心中免不去震彻。他尚能记得发妻赵氏,冒着风险深夜祭奠,却对侍妾漠不关心。太子李显,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进豫王府之后,与从敏住在一处,衣食住行皆是比肩孺人,豫王也几乎日日留宿,将一出情深似海的戏演得再真不过。
两年间我已不觉心动,他的淡然、聪慧、才华、谦逊,都同那双湖水般的眼眸一样嵌在我的心里。只是他对我从来都以礼相待,从未在人后对我有半分逾矩。

第八章 骊山
从敏娇笑着从外头进来,抖落了一地的雪,我过去帮她理了理有些乱的发丝,又从她睫毛上摘了一颗,瞬间融化在我指尖。
“你可当真不是俗人,”她一口饮下玉娘端来的酪浆,打了个哆嗦,“真烫呀,你可又加了别的什么?”
“放了些捣出的梨汁,下次再试试别的。”我笑着说道,“可找到梅花了?”
“下次还是你去吧,我可不讨这个苦差事了。”豫王喜折梅花,她知道后便兴冲冲地跑去了。
如今我们皆伴驾在骊山汤泉宫,平日里除去服侍天皇天后,就是自己泡温泉来打发日子了。
抵不过从敏的万般央求,说是定要我们亲自摘的梅花给豫王一个惊喜,我便带着玉娘、抱着凝雨上山寻梅,她倒是乐得跑去泡汤泉了。
上山的路有些湿滑,玉娘扶着我走得很小心。
爬了快半个时辰,才到山腰,我回头看了看汤泉宫,一众鳞次栉比的宫殿掩映在细雪中,除天皇和天后之外的其他汤池皆没有殿阁覆盖,宛若青玉一般点缀其间。
“你来了。”一个熟悉热切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我转头看到一个持刀的左右卫。
如今他仍在豫王府,这次亦是伴驾而来。我看着那张高鼻深目、灿若朝霞的面孔,笑着轻声道:“别来无恙。”
安平简冲我低头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囊两个酒杯,扬了扬眉毛。
“你这可是渎职。”
“胆子再不大些,日后可没机会了。”他用我曾说过的话回我。
我心想这已是半山腰了,轻易没有人涉足至此,便绽开一笑,“那便再陪你喝一次。上次跌进了湖里,这次总不至于再跌下山吧。”
他哈哈一笑,“有我在,你还怕跌下山?”
我让玉娘把凝雨放了下来,如今只要吹哨它便可回来,再不担心寻不到了。玉娘悄悄后退了几步,守在那里。
“阿玉,天这样冷,你也喝几口吧!”我道。
玉娘只摇摇头,说万一醉了不可三个人都醉了。
“如今你是豫王的心上人,再不能同你好好说话了。”他言语里有几分唏嘘。
我拿了酒囊给自己倒了一杯,反打趣道:“说我做什么?你如今也将弱冠,怎么还未娶妻?”
安平简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并未言语。我心里一沉,想着他既然从不将自己看做长安人,恐怕也想娶安国的娘子为妻。
我正要开口问他,却听得背后窸窣的声响,是有人下山了。
我一边惊诧究竟何人雪天上山,一边赶忙收起了酒囊酒杯,却将杯里的酒打翻在披衣上,收拾好了装作正在上山的模样。
正在下山的人影渐渐清楚,手里抱着一株落了雪的红梅,我探着脑袋想看他的模样。
是豫王。
在此地相遇,他本是最安全的人,我的心却提了上去,一股酸涩涌了出来。
他见是我,平简又是自己王府的人,神情一松,随即扫了我全身一眼,对我柔声道:“宫里无事,你可晚些回去,但小心着凉。”
我正疑惑着,他在人前一向对我关怀备至,刚刚明明看到我的披衣没有系好,却也不像往常那样近身帮我。
他正侧身准备继续下山,眼前却有一道白色的影子,凝雨从他身边飞快地擦过,他躲时未站稳,只见一只红狐追了上来,从跌坐的他肩头踏过,我还未来得及思考,身子已经扑了上去,指尖碰到了那红狐的脊背,它转头便向我扑来,前爪在我手腕上划下一道口子,正要转头追赶凝雨时,被平简一刀割了喉。
我抱着豫王的胳膊从山路向下滑去,只听得玉娘在身后呼唤,我没法答她,转眼背后便撞上了一个不软不硬的东西。
我没来得及转身看,便赶忙问豫王如何,却看到他脖颈处也被红狐抓出了一道血痕,还在向外渗着血珠。我一下子便慌了,忙用披衣的边角捂住他的脖子,大声喊玉娘来帮忙。
身后那个不软不硬的东西动了动,我又回头一看,却一下子呆住了。
安平简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我和石块之间,脸上的表情因为疼痛而抽搐剧烈。我慌得失了神,自己急忙起身,把他从石块上拉开,却看到旁边的雪地上已落了星点鲜红的血滴,在大片干净的白色里格外醒目。
事情传至汤泉宫中,众人直夸我与豫王如胶似漆,雪山折梅这样的风流趣事非但做了,还得了一份为彼此奋不顾身的情深动人。
平简因救护有功被升了一等左右卫,医佐纷纷为我们三人诊治,平简的伤自是严重,天皇赏赐了最好的外伤药给他,我与豫王皆是抓伤,只是简单涂药包扎,不能见水罢了。
为了从敏的喜好,我常常做酪浆,从前身份不便,我从未让平简尝过。如今此事一出,恰有了借口,我便也日日做好了给平简,只以豫王的名义让玉娘送去。
这日正是月夜饮宴,因第二日便要返回大明宫,众人都沉浸其中,喝得皆有些醉意了。天皇因体力不支便早去歇息了,天后却是精神爽朗,饮至一半叫我去了她身旁。
这两年我奉旨偶尔伴驾在她身旁,看到的除了她的心思深沉、手段狠辣,却也有她为国事夜不能寐,为天皇的身体整日忧愁。
但我仍是怕她,一想起废太子,我就不敢在她面前多言一句。
我走近天后身边,婉儿冲我点头一笑,我知她暗示我天后今日心情尚佳。刚落座便听天后道:“当年在蓬莱殿成全了你和四郎,只当你们是一时情意,却不想过了两年,如今更是难分难舍了。”
我低头未语,内心一阵酸涩。这是装出的鹣鲽情深,自然想要多久便可以多久了。
天后见我未答,接着说道:“两年了,你怎么还未有身孕?”
从进了豫王府那日起,我便日日担心天后有此一问,当日豫王与我演的情深似海直至今日,想必天后从未放下过怀疑。
“是奴不争气,叫天后殿下牵念了。”我带着些委屈回道。
天后见我这样答,反倒安慰起来:“好事多磨,你看你阿姊嫁给三郎第三年才添了第一个孩子,如今已是儿女双全了。”
“太子妃承蒙天皇天后恩泽,是有福气的,十三娘怎敢相比?”我颔首。
“既是太子妃,自是有福气的。不过你也要调养着身子,等回宫之后我便派个奉御给你看看,总要开些补气的方子才好。”
我心里咯噔一紧,轻轻看向豫王,他却神色自若,恍若未闻。
从饮宴回来我已乏了,卸去了钗环,也洗净了脂粉,正要卧于榻上,却见玉娘进来轻声告诉我,豫王在太子汤旁等我。
我内心诧异,想不出豫王此举何意,便问了玉娘一句:“只豫王,还是也有他人?”
玉娘答只豫王一人,我点点头,未挽发髻未上妆便去了。
等我到太子汤的时候,见他已坐在汤池里了,只穿着乳白的亵衣,颌目倚靠在汤池的边沿,细碎的雪被夜里的风托起,悠悠闲闲地停在他的发间、眉间、鼻尖,有些化了,有些却执拗地留在他身上,为他罩了一层白雾蒙蒙的纱幔。
他睁眼看到我,微微一笑,吩咐贴身内侍和玉娘离开,眼睛却没有离开我。
他眼里仍是笑意,我却透过那双湖光月色的眼睛,看到了隐隐的不安。
见我半天一动未动,他笑着说道:“天这样冷,你就打算在温热的汤池边上冻着?”
我愣了一瞬,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突然想到今日饮宴上天后所问,脸颊一下子烧得涨红。
他见我仍是未动,起身走来,乳白的亵衣因为离开了汤池紧贴在他的身上,他身体的形状就那么突然地撞进了我的眼睛。
他没有给我发愣的时间,伸手脱去了我的披衣,又将襦裙的带子解开,我的亵衣也暴露在他面前。
我呆呆地立在他的面前,任细雪落满全身,心却像悬空了一般,紧张又害怕。想到他接下来可能会做的事,我的手心满是湿漉漉的汗。
我站在汤池边打了一个寒颤,他没忍住“吭”地笑了一声,随即把我拉下了水,又用左臂托着我的右腕,不让它浸在水里。
他见我已不再冷了,便同我一起靠在汤池的边沿,又一次颌目歇息,我正疑惑他到底何意,却听他轻声叹道:“两年前我曾说,会放你自由,如今食言了。”
我没有吭声,他接着说:“不能等到回宫了,奉御总会发现蹊跷的。”
期盼了两年的事将要到来,我却不知是喜是悲,正想开口,却被他用指尖止住了嘴唇的张合。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安平简,他可知道你与我假意恩爱之事?”
我不知他此时提起平简做什么,只摇了摇头。
他微微一笑,“他待你真好。”
我被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搞得满是疑惑,他便又接着说:“我并非想趁虚而入,也非不愿成全有情之人,只是我不能用这许多性命冒险,亦不愿乱了皇家血脉。”
话说完,他便握住了我的手,身子紧紧贴向我,睫毛上落了一粒细雪,眉心的剑纹微颤。
唇上一片柔软,一片冰凉。我的眼里是放大的他,面容柔和的他、双目温润的他、眉间微蹙的他,正一点一点深入我的唇齿,引着我在他唇间舌畔舞动、吮吸。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全然顾不得这是何时何地,双手不觉扶上他的肩头。他将左肩抬了抬,伸手拉开了我亵衣的带子。
我心里一空,两手将他的肩膀抓得紧紧的,只听他在耳畔轻轻道:“别怕。”
被疼痛贯穿的一瞬,我的手指不听使唤地攀着他,鼻尖嗅到了他身上带着清苦的香气。

第九章 贤首
我靠在汤池边没有说话,眼泪不受控制地滑下来,两年的期盼成真,心里却百味杂陈。
两年间,他已走进我的心里,而我对他而言却仍是真假难辨的侍妾。
他见我暗自流泪,伸手在我脸上拂过,替我擦了去,双手停在我脖颈片刻,随即放下了。转了一瞬他又抬起我的右腕,看到发白的伤口渗出了星点血迹,微微怔住:“怎么打湿了?”
我深吸了口气,尽量平复声音,“方才未留意。”
他正欲起身,却突然一顿,自己往汤池里一沉,脖颈处的抓伤浸泡在温热的池水里,慢慢裂开了口子,血滴也一点点绽开,在水中晕成形态各异的花瓣,与方才我身下的血迹互相映衬着。
我明白了他此举,苦涩中仍不免感叹他连此时都算无遗策。
人叹淡泊无争、醉心琴书的豫王李旦,其实洞若观火、藏愚守拙。
不过数日,豫王李旦和宠妾韦氏便又劳御医夜半跑了一遭。医佐来看时,为他的脖颈和我的右腕上了药,他又接着解开亵衣,露出被我抓伤的肩膀。
事情传扬出去,众人只说豫王一向克己守礼、行事谨慎,偏偏遇到一个红颜祸水,竟也这般荒唐出格了。
此事传至天后耳中,她未曾苛责,只又赐了一道懿旨,令益州都督王美畅长女太原王氏嫁入豫王府,封孺人。
王氏进府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刚满十一岁的妹妹,名唤芳媚,眉眼灵动,甚是可爱。
永淳二年五月,新年还未过完,我再次奉诏进宫,与太子和豫王姬妾一同为天皇陛下侍疾,亦陪伴天后武氏左右。
一日,料理完陛下的汤药事宜,豆卢孺人被天后留下说话,我正要去东宫看望阿姊和孩子们,却也被天后召去了清宁宫。行过礼后才发觉天后左下手坐着一位年似不惑的法师,高鼻深目,似是胡人,他的身边又坐着一位年轻的法师,看起来不过比我略大些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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