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应他,继续在他的脖颈间啃噬。
终于被他再次压在身下,倒在榻上。
自骊山那一日过去已经一年多,他从未像今天这般热烈。
迷糊间已经天明,脚上忽强忽弱的清凉令我转醒。我望着那清风朗月的人在我足间摆弄,心里全是甜,全是暖。
他见我醒了,只轻轻瞥了我一眼,淡淡说道:“原来平日的沉稳乖顺,都是装出来的。”
昨日我去勾引他,一点都不觉得害臊,今天被他这么一说,我却忽然不敢看他了,急忙用双手捂住脸,忍不住暗自偷笑。
“究竟该说你深藏不露呢,还是色厉内荏?”他轻笑着,俯身把我的双手从脸上取下。
我又赶紧闭上眼睛,不敢跟他对视。
“你脚上有伤,先把凝雨送到从敏那儿养着吧。”微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边,痒痒的极是难受,我往旁边躲了躲,闭着眼点了点头。
谁知他得寸进尺,又附在我耳边轻声道:“昨晚高兴么?”
这个人平日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如今却这般没羞没臊的。我赶忙把被子拉到头顶,理也不理他。
半晌过去,身边突然没了他的气息。我心里一慌,急忙把被子掀开,看到了正往外走的背影。
“你去哪儿?”我脱口而出。
他回头看我,脸上是了然的笑,“今日单日,要上朝的。”
豫王刚走未多久,从敏便急匆匆跑来,一面要看我的伤,一面又火急火燎地问我昨日的状况,倒是我劝了她好久,她方安静下来。
“唐昌王年纪小,平日里冲冲撞撞是难免。如今陛下膝下也有四个子女了,皇后怀着身孕,又不比从前当太子妃时清闲,怎么还要亲自抚养呢?”
重福故意撞我的事,我未瞒着豫王,但是不愿告诉从敏,她若能少知道一些也是好的。
我耸耸肩强笑着答她:“许是阿姊喜欢孩子。”
“成器生得比重福还早,如今却只有成义一个弟弟,咱们府里也太清冷了些。”从敏在旁念叨着。
“还不是怪你自己不当心”,我说道,“你身子如今也养好了,把三郎快补上。”
她抬手便要挠我,我轻轻一侧便躲开了。她扑了个空,噘着嘴又要闹我。
“娘子们好兴致。”上官婉儿的声音飘落耳畔。
我们闹得过了些,竟未注意她携着诏令已至房中。
“上官才人怎么不派人通传,真是失礼了。”从敏在旁不好意思道。
“未通传就闯进来,确是我失礼了”,上官婉儿在旁戏谑着,转而对我说,“太后的旨意,封你为孺人。”
心中的困惑还未来得及问出口,便被婉儿打断了,“是太后的旨意,不是圣人的。”
我心下明白了几分,接过诏书,行过了礼,而后又对着婉儿郑重行礼。
“举手之劳罢了”,她笑得婉丽,“况且也是豫王的功劳,若不是他趁着贤首国师进宫,携着你抄的《华严经》到太后宫中,使得国师为你美言,我也是没法子的。”
“上官娘子是冰雪聪明之人,如此大恩,自不必听我言谢了。”
她弯下身子凑在我耳边,“豫王以永平王年幼无伴为由,将唐昌王接到你们府里住几日。”
我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心中大喜过望。
他夜里那样明白地告诉我这些事的原委,让我不要再触陛下和阿姊的霉头,我原以为只能坐以待毙,静等太后惩处。没料想,他不过只言片语,就轻而易举地化险为夷。
我看向上官婉儿,笑意被她尽收眼底。
她回我一笑,轻轻握着我的手说道:“快更衣上妆吧,贤首国师来考问你,可是耽搁不得的。”
“是。”我回握了她的手。
及至上官婉儿离开,从敏方愤愤不平道:“你怎么和她那样亲密?”
我愣了一瞬,想起她大概一直因为贬妻为妾的事怨着太后,也连带着对太后身边的婉儿恨屋及乌了。纵然她平日不说,也与刘妃相处甚好,可总归也有个心结。
“她帮过我的。”我冲她挑挑眉毛。
“是豫王帮的。”她仍是小声嘟囔着。
我噗嗤一笑,从敏的孩子气也不知哪一日才会褪去。
我日日在榻上养着伤,极为清闲。不过按着贤首大师的嘱咐静心读《法华玄义》,收到五兄的家书时回上一封。
那时我在胡玉楼倚窗看见的娘子是吴郡陆氏,如今已由陛下赐婚,待开春之后再行礼完婚。
刘妃携着王孺人来探望过我,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小芳媚在长安学骑马的事,想知道平简是否一切安好。
王孺人只叹自己的妹妹太过贪玩,诸事皆不上心。我想起那日在豫王府撞见她的样子,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氏姐妹的性子相差极大,阿姊寡言,妹妹却这样活泼顽皮。
腿伤养了不足一月,我下地已经无碍了。
阿姊虽仍不见我,却也叫身边的侍女来看我,三两日就来一次。只是我不知如何面对阿姊,腿伤反倒让我有了好借口。
辰时刚过,豫王便踏雪归来。
我回头笑看了看眉眼温润的他,又低头摆弄着半热的酪浆,“酪浆煎着本就味酸,这次放了冬柰更是难以下咽,连从敏那么嗜酸的人都吃不下了。”
身旁的他低下身子,声音微微颤抖,“可加了糖霜?”
“加了反倒既酸涩又甜腻”,我说着便夹了一块糖霜放进碗里,转身递给他,“喏”。
他就着我的手尝了一口,眼中神情难辨,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还夹着屋外飞雪的冷意,覆在我的手上微微发颤,“贤首国师明日便回长安了,我已问过国师,你可以跟着一同回去,在府里好生养伤。你若觉得无趣,便让从敏陪着你一起。”
他这一席话听得我甚是费解,我忍不住问道:“众人都在洛阳,我回长安做什么?况且我的伤已差不多全好了。”
他低头轻声叹了口气,眉间的剑纹蹙得厉害了些,“长安的府里有良药,你若不早些回去,怕是要一辈子落下疤了。”
我心中掂量几分,仍是不解,“派人去取,不行么?”
“团儿”,他抬头看着我的眼睛,眼眸里竟有几分恳求,“回长安吧,就当是为父亲祈福。”
我心里一沉,反手拽住他,“出什么事了?是我阿姊,还是圣人?”
他苦笑着看向我,眼里噙着一壶秋水,“团儿,我什么也做不了。但我……我也许可以护你周全。陛下今日下诏,要升你父亲韦玄贞为门下侍中,裴相与众臣力谏,圣人扬言欲以天下相赠。”
“太后她……”我急忙问道。
“母亲那里还未有消息,但我怕……不会太久了。”
第十五章 废帝
我回想起一个月前在阿姊那里发生的一切,满是自责,“如果我不曾阻拦圣人削爵唐昌郡王、加封我侧妃之位,是不是就不会逼得他非要封阿耶为相?”
他苦笑了一瞬,摇了摇头,“以圣人的性子,这是迟早的事。朝中无人可用,皆是太后亲信,他只能想到用韦家的人了。只不过,这一天来得确实比我想的要早。”
我心中极是忐忑,想起废太子的事,拽着他的衣袖,“依你来看,太后会怎么处置圣人和阿姊还有阿耶?总不会……圈禁皇帝吧?”
“我不知道”,他嘴角微微颤抖,轻轻摇着头,“母亲要做到哪一步,我不敢想,我也毫无办法。我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先送你回长安,让你远离这些朝堂纷争。”
我抬头正对着他的眼眸,不觉咬住了嘴唇,坚定地摇头。
“你留下什么也做不了!”他猛然间握紧了我的手,疼痛从指间袭来,他眉间的剑纹隐隐颤抖,“你若留下,只会任人宰割。保全自己才能以图将来,明白吗?”
“我明白,我怎么能不明白?”我含着眼泪问他,声音里带着哭腔,“可是调露二年废太子之时,凡与他有瓜葛的,谁又能逃脱?我是皇后的妹妹,若是阿姊有事,太后又怎允许我在长安逍遥?这时候最是艰难,我理应陪着阿姊一起受着。我是韦家的女儿,纵然阿耶不疼我,可我多年衣食无忧,也全因这韦家的身份,此刻抛却父兄姊妹,纵是人心凉薄也不至此!”
说罢便起身向外奔去。
我没有回头,任他的呼喊被风雪吹得七零八落。
屋外细密的雪花迎着冷风,吹打在我的脸上,又沿着衣袖钻进臂弯。洛阳的风不似长安的凛冽,此时却也如刀似剑。双臂和脸颊刚开始只是疼痛,慢慢地变成了如虫蚁啃噬般的酥麻。
但是我顾不得了,阿姊未卜的命运连结着我与她的罅隙,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尽力一试,让阿姊放下心结。
清宁宫外的内侍拦住了我的去路,我着单衣跪在殿外,大声呼喊:“豫王孺人韦氏,求见皇后殿下!”
一遍,两遍,十遍。没有人回应我。
膝盖渐渐发冷、发痛,一袭暖意自身后裹挟,我回头看到神情焦急的玉娘。
“娘子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腿伤刚好,又要落下风寒。”
我冲她勉力一笑,伏下身子,“团儿求见阿姊!”
话未落音,一个身影已到我的面前,我抬眼看到了深蓝色的翘头靴。
陛下叹了口气,伸手将我扶起,“就这么跑过来,若是着凉,又让你阿姊挂心!”
“阿姊可会见我?”我急忙问道。
“进去吧。”陛下无奈地轻叹,把玉娘给我裹上的披衣紧了紧。
殿内飘散着茶汤的香气,我倚在阿姊肩上,在这一刻忘却了所有的争吵,仿佛她未曾出嫁,我们还在普州。
蜀地尚饮茶,她却不喜味道过重,所以每次我烹茶时都会为阿姊独烹一盅,茱萸胡椒这般香料一概不用,连盐也只放零星。
我起身看向杯中的茶汤,轻声问道:“他们怎么这般不用心,这茶汤里分明多放了许多胡椒。”
“是我叫他们放的”,阿姊懒懒答道,临近产期,她的身子越发笨重,“也不知怎的,我竟越来越喜欢茱萸胡椒的香气了。”
我一怔,自陛下即位,我确实未关心过阿姊的衣食起居了。不觉柔肠百转,双手握住阿姊的手,“我从未对阿姊有过二心,与上官婉儿也只是点头之交罢了。”
阿姊轻声一笑,抚了抚我额间的碎发,眼里满是了然,“我知道,你迟早要来认错的。”
我愣了片刻,阿姊如今的想法,我又如何才能劝得住呢?
伏在她的膝上,耳朵贴着她的肚子,偶尔听得到似有似无的动静。我的眼前略过了豫王的模样,又接连想到了太后和阿耶,狠了狠心,起身正视阿姊的眼睛。
“阿姊可否劝得住陛下,请他收回成命,不让阿耶拜相?”
阿姊的脸色大变,用力甩开我的双手,想要起身却趔趄了一下。我急忙伸手要扶,却又一次被她狠狠推开。
“原来你不是来认错,是来当说客的!上官婉儿究竟给你了什么好处,竟让你几次三番,这样忘恩负义!”
“阿姊!此事与上官才人毫无瓜葛,全是我自己的意思!”我知道无论如何,我必须要告诉阿姊此事的严重。她与陛下皆是当局者迷,哪里顾得上这显而易见的灾祸。
“圣人要封你豫王侧妃,与正妃平起平坐,你都不曾看在眼里。莫不是太后答应废了刘氏让你做正妃?太后能答应,陛下就答应不得么?”
“阿姊不要再执着于此事了,只要想想调露二年废太子的事,今日的局难道不是那日的重现么?”
阿姊哼地一笑,仰头未看我,神情皆是轻蔑,“太子是太子,皇帝是皇帝。陛下承先皇遗诏即位,是大唐名正言顺的帝王。”
“汉代惠帝也是东宫即位,也是大汉名正言顺的帝王,可结果呢?”
啪!耳边响起尖刺的声响,我的脸颊在片刻之后剧痛。
“诅咒皇帝,你可知这是什么罪!若你不是京兆韦氏,今日连这殿门都走不出去!”阿姊一字一顿,声音极重。
我捂着滚烫的脸颊,泪水不争气地接连落下。为什么又成了这个样子呢?为什么阿姊不能相信我,不能认真想想我的话呢?
缓缓起身,深吸一口气,却未能止住抽泣。我郑重行礼,跪伏在阿姊脚边,“团儿有罪,恳请皇后殿下治罪。万望阿姊细想今日所言,韦家的祸福全靠阿姊了!”
“来人!”阿姊高喊着,“韦孺人屡次犯上,囚禁清宁宫侧殿,没有皇后懿旨不得接近任何人!”
这时乳娘正抱来了隽娘的孩子李重俊,吓得跪倒在我身边。
在清宁宫侧殿囚禁的第三天,我靠在窗棂边上,天色缓缓转暗,整个清宁宫的灯火次第展开,手里的一截丝缎被我揉弄了整整一天。
那是昨夜豫王的贴身内侍均郎送来的,熟悉的笔迹、苍劲的字体,落笔之处皆是慌乱不堪,却只有两字:废帝。
废帝,这是太后最后的决定。我想过最糟的情景,不过是陛下和阿姊幽禁而不得自由。却实在忘了,即便先皇在世,太后都废得了太子,如今又怎会不敢废帝呢?
我们在宫里,皆是太后棋局上的棋子。纵然豫王能够洞悉棋局,作为棋子之一的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做什么都是螳臂挡车罢了。
他说过,他能做的,不过是送我回长安,尽力护我周全。可他分明知道,我即便到了长安,也只是缓兵之计。太后哪一日想得到我,我便还要面对废后之妹、罪臣之女的身份。
从来废帝皆无好下场,要么在宫中圈禁一生,要么流放岭南,无诏不得回京,更莫说这期间要遭受多少阴谋诡计、暗箭明枪。而韦家的人,五兄、阿耶,还有其他兄长,恐怕也避不开家破之运了。
我突然想起,阿兄定下的那门亲事。那家的娘子是吴郡陆氏,是我多嘴,告诉了阿姊,许下了亲事,也许真的害了她。
我想到豫王,废帝之后,他便是新帝了。先帝那么多儿子,他最小,却逃也逃不掉。
第二日清晨,我在恍惚中转醒,殿外一片嘈杂,夹杂着哭闹声。
我想,太后应是下诏了。
嗣圣元年二月,太后武氏废帝,贬李显为庐陵王,举家迁至房州。自接受册命、告祭祖先那日算起,那个皇帝的位子,他只做了五十五天。
阿姊怀着近八个月的身孕踏上了去往房州的路途。
父亲流放钦州,行至途中便已亡故,嫡母崔氏亦在钦州被杖杀。韦家男丁悉数流放岭南,五兄当然也在其中。
知道这些的时候,我已在太后身边了。
废帝当日,清宁宫上下一片狼藉,没有人还记得侧殿里关着豫王孺人韦氏。第二日,我被带到太后面前,她微微笑着,问我想不想回到陛下身边。
豫王李旦,如今是陛下了。
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回去。我伏下身子,一字一顿地说道:“罪臣之女,不宜侍奉圣人。如若太后不嫌,团儿愿陪伴太后左右。”
“可我已经有了婉儿,你又能做什么呢?”太后的声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起伏,甚至有几分戏谑。
我愣了一瞬,脑中百转千回,终于想到,“团儿愿在太后身边抄经祈福。”
太后轻笑一声,“你倒想得齐全。不过我这里不缺抄经的人,倒是缺个能随时讲经的人。既然国师对你多有赞誉,想必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佛理之才,就留在我身边侍奉吧。”
心终于沉了下来,再次伏首行礼,“谢太后隆恩。”
我望了一眼豫王宫邸的方向,心中满是眷恋。我知道,他和从敏,我在宫中仅剩的亲人,终要与我分开了。
保全自己,以待来日。这是他告诉我的,我今日懂得了。
二月初七,豫王李旦即皇帝位,改元文明。
次日,封王妃刘氏为皇后,立嫡长子李成器为皇太子。
太后诏令,合宫上下不日启程回长安。
今年洛阳的暖意比往年来得早些,宫里的泡桐树已有新叶,多日积雪渐渐转薄。宫人皆说大唐有明君即位,全是好兆头。
我正在太后寝殿里拣择要带回长安的佛经卷文,太后身边的宫婢宜孙来唤,说太后传我去瑶光殿侍候。
如今太后身边的侍女,除了婉儿,便是宜孙与我侍奉得多些。宜孙尤擅打理些子景,身材瘦小,样貌浓丽。
今日本不该我当值,不知太后此时召我去殿前是何意。
太后斜倚在瑶光殿的凭几上,双眼闭着,手里的经卷已掉在裙边,我不曾见过这样平和的太后。
她是所有悲剧的缔造者。我今时的家破人亡、骨肉离散,全是她的一念之举。
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恨她,能不能恨她。这样的事,婉儿经历了一遍,她选择不去恨她,因为她还要活着,她的母亲还要活着。
我也有牵挂的人还活着,我自己也想活着。
太后缓缓睁开双眼,见我盯着她,懒倦一笑,“想杀了我,就该早些动手。”
我猛然一惊,急忙跪下,“团儿不敢,团儿只是看见太后如此困倦,有点惊诧。”
太后轻声一笑,没有理睬我的话,“我让婉儿先回去了,今日便由你做个起居舍人吧。”
起居舍人记录皇帝一言一行,自太后和先帝并称二圣起,已有自己的起居舍人了。
我只答是,起身添水研墨。
不到一刻,宜孙便传圣上前来问安。
研墨的手突然停下,心里酸涩难忍。自那一日我从他身边跑到清宁宫,从未再见过。
熟悉的气味缓缓飘来,夹着苦味的香气在我周身环绕,耳边是他如同往日一般柔润的声音,“儿子见过母亲。母亲可安好?”
我双手紧紧握着磨石,眼睛盯着案上的砚台,不敢抬眼看他。
“我一切尚好。今日叫你来,是想在回长安之前,把你的妾室封号定下来”,太后在我身旁缓缓说道,“如今皇后和太子各归其位,其他妾室尚未有封号,于礼不合。”
“后宫……”他顿了一顿,“此事自然由母亲做主。”
“豆卢孺人虽离宫修道,却也是为了先帝祈福,不可薄待了她”,太后缓了缓,又接着道,“窦孺人入府多年,虽未生育,却与你感情甚笃,也一并加封。王孺人入府日子尚浅,你便自己看着办吧。”
“是。”他低声回道。
我仍低头用力研墨,如今是加封他的妻妾,与我毫无瓜葛了,真的毫无瓜葛了。
“团儿。”太后在身边轻唤,我吓了一跳,慌忙把磨石放下,看向太后。
太后却是一笑,“让你做起居舍人,你就只是研磨么?”
我这才回过神来,仍未抬头,提笔落字。一笔一划,皆与他有关,皆与我无关。
太后又问了些成器的事,他一一作答。沉默片刻之后,只听他的声音近了些,我的余光瞥见了他的衣角。
“还有一事,儿子恳请阿娘准许。”他仍是声色平淡地说。
“四郎还有何事?”
只一瞬的停顿,耳边便再次是他柔润的声音。
“自阿耶故去,孩儿身子便一直不好,平日虽无大碍,但劳累不得。如今既为国君,自然应当为阿娘分忧以尽孝心,却总力不从心。儿子恳请待回到长安后,暂居含凉殿休养,朝政之事,便烦劳阿娘再累些时日吧。”
他自请软禁,已是完全看到了太后的野心。两个同母兄长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如今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么?
废帝之前,他便告诉过我,保全自己才能以图时日。
只是,这个以图时日,是以皇帝的名分、李家的尊严为代价的。
而他,如此云淡风轻地说着。
我仍强忍着,不敢去看他的身影、他的表情,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直到他起身告辞。
“太后,陛下似落下了横笛。”宜孙在旁说道。
“哦?”太后轻探,“那便叫住他,给他送去吧。”
宜孙答是,却被太后拦下,“还是让团儿送去吧。”
我伸手接过横笛,躺在我的手心格外重。那是我的横笛,五兄教我学会横笛,我曾在豫王府吹与他听。
踏过瑶光殿的殿门,阳光格外刺眼,整个洛阳宫都罩着一层金色的雾。他在我身前不过几丈,身影颀长,步履缓缓,日光投在他的肩头,影影绰绰。
我轻跑到他身后,鼻尖萦绕着他的香气。
“圣人忘了这个。”我将横笛举起越过肩头,双眼紧紧盯着裙角,没有看他。
余光里,他停住了脚步,没有转身,也没有开口。
许久许久,我已有些冷意,他仍一动未动。
我狠下心,又开口说道:“太后命婢子交予圣人。”
“你留下吧”,他终是开口,仍是背对着我,声音竟也起伏不定,鼻音浓重,“回去吧。”
说罢,他便快步离去。
我终于敢抬头看他,青灰色的披衣在风里摇曳。
他走得极快,不过片刻就已到了九洲池畔。我不觉倚在石栏上,望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停在九洲池畔,茕茕孑立,仿佛天地间只他一人。
我再回到瑶光殿的时候,婉儿已在太后身边了。
“陛下说这是无谓之物,赏给团儿了。”我跪在太后身边,平静地开口。
“既是御赐之物,好生收着便是了”,太后语气无澜,转头便对婉儿道,“明日便启程去巴州吧,不必跟我们到长安了。”
我愣了一瞬,巴州是废太子李贤的居处,不知太后令婉儿探望废太子又是何意。
合宫启程之前,他加封了自己的妾室。豆卢孺人册正一品贵妃,为众妃嫔之首。从敏为德妃,王孺人为充容。
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三月的春意更浓,一路西行,竟看到沿路的迎春花开了许多,点点鹅黄缀成一条线,在一片萧索中甚是亮眼。我掀开马车的布帘,向窗外探了探头。
“才刚到陕县,娘子莫急。”
说话的是阿暖。废帝之后,玉娘便籍没掖庭,阿暖是宫里新派给我的侍女,如今十六岁了,只比我略小些。
到陕县了么?三个月前,隽娘便葬在陕县。可那时先帝病危,局面很乱,众人不过将她草草埋葬,我也不记得她葬在何处了。
我答应过她,替她照顾重俊,如今却办不到了。
到陕州的行宫时,合宫上下修整换马。
我见太平公主在太后身边服侍,自己便在众女眷坐席落座。
抬眼看了看众人,皇后在太后下手,仍是一脸柔和,她身旁坐着王充容。我明白从敏应当是坐在我这一侧的上首,侧身看去,正对上她那双俏生生黑漆漆的眸子。
我从未见过这样神情哀怨的从敏,忙冲她咧嘴一笑,本想逗她开心,可是不过一瞬,她便落了泪。
经历了这样多的变故,她还未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我正抬脚上车,身子一顿,襦裙被人在后拉住。我回头,看到了依然满面愁容的从敏,怀里抱着我多日未见的凝雨。
我扯开嘴角又冲她笑了笑,而后退身行礼,“见过德妃。”
她咬着下唇,将怀里的凝雨递给我,气息不稳。
“给你。”
凝雨在从敏的怀里微微挣扎,漆黑雪亮的眼睛盯着我转了转。
我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头的不舍,“如今我已无力再照看它,烦劳德妃为它忧心了。”
从敏抽泣一声,眼泪又从清亮幽黑的眸子里溢出,她看着我勉力一笑,嘴角却又不自觉地垂落下去,“知道了。”
说完便跑回自己的马车旁,径直上了车。
与我无关了,英王府、豫王府,那些故人旧物,哪怕还佁然不动地在长安城里,也都是一场梦了。
回到大明宫中,我便搬入了太后的珠镜殿。几日之后,婉儿也回到了长安。
我在一旁为太后读智俨大师的《华严孔目章》,太后虽颌目休息,却也时常打断我。
“三乘缘起,缘聚即有,缘散即离。一乘缘起,缘聚不有,缘散未离。依你来看,三乘与一乘,哪个究竟?”
“三乘以佛乘为方便,一乘以佛乘为究竟。三乘究竟,窥基大师有《成唯识论述记》论说;一乘究竟,自当是智俨大师所言,贤首国师也是赞同的。”
“我隐约记得《法华经》也有此言。”太后仍闭目养神,声音极轻。
我笑言:“太后当真过目不忘,《法华经》有大白牛车之喻。以羊车喻声闻乘,鹿车喻缘觉乘,牛车喻菩萨乘,这三乘都是方便;大白牛车喻佛乘,这一乘才是究竟。”
“此喻若让玄奘大师和窥基大师来讲,只怕要将那大白牛车说成是假的,是哄骗幼童出门的借口了。”
“是。”我低头答道。
“罢了,这性起之说,总好过三乘之说。成佛便是成佛,怎又能说是假的?贤首国师当真是大唐举世无双的法师”,太后睁开眼睛,缓缓起身,“陪我走走吧。”
我起身跟在她身后,正要出殿门,却见婉儿的身影急急而来。
“我等了她这么久,终于来了。”太后笑了笑,又转身回到殿内。
婉儿静静站在太后眼前,未行礼,也未开口。
太后也只是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在太后身旁站着,从未经历这样的局面。
终于是婉儿忍不住,双膝跪下,身子却不伏地,缓缓开口,面色无澜,“婉儿谢过太后。”
“你要谢我的事,和你要恨我的事一样多,今日是为哪一件?”
“婉儿谢太后,没让婉儿亲眼见到明允惨死。”
明允是废太子李贤的字,这么说……李贤死在巴州了。
初来长安,在除夕饮宴见到的那个风姿卓越的太子、我曾经险些要嫁的人,如今死了。
我曾经以为废掉太子之位、圈禁一生就是斩草除根了。却不想,还有流放巴州,还有命丧黄泉。太后终是要让李贤一脉断了所有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