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明眸皓齿的生动模样,拘着一个坏笑,将她揽过来,贴身过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她瞪着俏生生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我,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团儿!”
捉弄成功,我哈哈一笑,起身便往殿外跑去。
还未踏出殿门,就见王充容立在那里,像是等了许久的样子。
她抬头看到是我,忙露出了笑脸,迎了上来,“韦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心中疑惑,却也不好拒绝,点了点头。从敏从后面追来,看到是王充容也很吃惊,我便叫她回去了。
王充容将我一路带到了建在太液池水面上的水帘凉殿,三面环水,四面通风,且有水流从檐角不断流下。
含凉殿依水而建,本就极适于夏日消暑,这个水帘凉殿更是清爽宜人。站在凉殿之内,向南望去便看得到太后的珠镜殿了,从前我只能站在珠镜殿里,尽我所能往这里看,想要抓住哪怕他的一个背影。
“我本不愿劳烦你,可自从太后免去了我们几人的晨昏定省,想见太后难如登天。含凉殿实为软禁,我们若想送消息出去更是举步维艰,如今只有来求娘子了。”王充容在我身旁站着,等了很久才说出。
“出了何事?”我泛起不安,急忙问道。
“不,没有出事,是为了我的妹妹芳媚。”
“小芳媚如今可在含凉殿?”
最后一次见到小芳媚,是在永淳二年腊月,从豫王府离京去往洛阳宫的时候。算起来,小芳媚如今也该有十三岁了,是我刚到长安时的年纪。
“她在这里”,王充容点头,“自从那个一等左右卫安金藏教她骑马,她先是想尽了办法不学,把安禁卫折腾得啼笑皆非。可如今……”王充容轻声笑了笑,又接着说道,“我问过她的意思,她却是非他不嫁了,我瞧着安禁卫也待芳媚不错的。”
我微微一怔,原来这两年芳媚与平简日日相处,已经情根深种了。没想到,当年的诸多曲折,竟促成了这样的情投意合。
可是,我又能帮上王充容什么呢?
“芳媚的婚事,由太后做主。我知道韦娘子是太后眼前得宠的人,若是娘子为此事说一两句话,得到太后首肯,那芳媚的一生遂心,便唾手可得。”
我轻轻叹了口气,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只能无奈回她说:“我在太后面前,人微言轻,保全自己已经不易,其余的事……”
我顿了顿,虽是不忍拒绝,却也毫无办法,“其余的事,我恐怕力不从心。”
王充容听罢,急忙向我躬身行礼,“我今生已是这般了,只想芳媚得偿所愿,觅得佳婿,有人疼惜。我也不求娘子别的,只求在太后畅快时多言几句,也许就定得下来了。”
我拉住了她,虽感念王充容为了妹妹的苦心孤诣,却觉得我在太后面前提及陛下的家事终是不妥。
正是左右为难,王充容却推开我扶着她的手,径直跪了下来,“韦娘子若不答应,我便长跪此处。”
她如今二品充容的身份,跪我本就于礼不合,更何况是在含凉殿这样一个有许多眼睛的地方。
心里憋着一口气,阿姊明媚的面容在我眼前闪过,几番思量,终于点了点头。
王充容将我带至侧殿便离开了。我在殿外看见他的内侍均郎正倚门闭目,午后正是困倦的时候,我未吵醒他,悄声走进了侧殿内。
脚下每踏出一步,就离他越近一步,心就跳得更快了几分。半年过去了,我们都已遭遇了这样多的事,再也没有那时在豫王府里的安稳快活。
侧殿里的烛火多得晃眼,他惯用的熏香漫在殿内的每一个角落,几丝苦味,几丝清甜。
我向书案望去,他斜倚在凭几上,双目闭着,安静温和。烛火映在他柔和的脸上,笼住了他的轻倦。他虽比从前瘦了些,却仍同往日一般,宁静得如同宫外的清风朗月。
我悄声走到他身边,不禁抬手,轻轻抚着他眉间的剑纹,那是温润如玉的他脸上,唯一显出了些刀刃之气的地方。
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几卷竹简、几张冷金纸,上头还未写满。他的字本就合宫称颂,草书隶书更是举国无双,遒劲洒脱、矫若惊龙。
我俯身看去,发现是他为《三天内解经》作的训诂,还未完成的那一张,训至了“真道好生而恶杀。长生者,道也。死坏者,非道也”一句。
隔着未写完的冷金纸,我看到下面竟还有写满了字迹的粉蜡笺,便拿起细细观摩。
“有一威凤,憩翮朝阳。晨游紫雾,夕饮玄霜。资长风以举翰,戾天衢而远翔。西翥则烟氛閟色,东飞则日月腾光。”
我心中几分忐忑,难怪他要将这几张粉蜡笺压在下面。这是太宗皇帝所作的《威凤赋》,以凤自比,追思功业、感激功臣。
自请软禁的他,以自由和尊严为注,为的是守住先祖功业、李唐江河。可即便是韬光养晦、以待时日,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他仍未醒,殿外的内侍均郎也未发觉我已来了半刻。我想了想,将那张写满了《威凤赋》的粉蜡笺卷起收在袖中。
几盏烛灯燃尽,烧过的蜡油顺着铜台凝聚着,蜷坠在边沿。
我俯身下去,靠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鼻尖萦绕着他的熏香。这样的心安,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过了。
头下枕着的身子微微动了动,我侧头过去,看到了那一双如约而至的眼眸。
他眼底几丝惊诧几丝不忍,抬起右手轻轻碰了碰我的额间,过了许久才在我耳边轻吟,“我是醒着么?”
我低头一笑,没料到他开口竟是这句。心里一阵暖一阵酸,轻轻抬头,在他嘴角印了一个吻,“你说呢?”
“竟真是你”,他声音有些颤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是太后让你来的?”
我点点头让他放心,一面说着:“庐陵王那里一切都好,我阿姊在去房州的路上生下了双生女,一个取名叫仙蕙,另一个因没有多余的被褥,还是庐陵王脱了外袍将女儿包着,便起了名叫裹儿。太后知道了,也就没再给她起名字,便用了这个。”
“这次之后,三兄恐怕也明白了”, 他苦笑一声,又接着问道,“次兄的家眷……”
“废太子的妻妾子女全都接回长安了,太后让他们先住在太极宫内。”
“嗯”,他点点头,静静看着我,“那你呢,你好吗?”
一个“好”字垂在唇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心里几度纠结,深吸了口气,对他灿烂一笑。
他面有悲戚,伸手环住我,轻拍着我的背,“我知道,是我没有护住你。”
我忍了忍眼里的泪,把下颌搁在他的肩上,紧紧回抱着他。
他只怨自己没能护我周全,以为我在太后面前仰人鼻息、担惊受怕,可他却不知我究竟遭遇了怎样可怕的事。告诉他又能怎样呢?以他如今的境况,也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团儿”,熟悉的轻柔语气呢喃在我的耳边,他轻轻拉开了我,“有些话我本不愿说,只是我们相见困难,必得如实相告了。”
我盯着他的双眼,冲他甜甜一笑,心中有隐隐的期盼。
“如今的境况,你也明白。我这一生想要回护的人太多,必须负责的人也太多。如果日后遭遇到什么事,我的兄妹、子女、妻妾,都是我要奋力保护的人。我可能……”他顿了顿,眼睛不再看我,“我可能没有办法把你排在前面。”
心里的期盼骤然落空,一层寒意升腾起来。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听他亲口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要保护他的子女、他的妻妾,可我也是他的妾室,我也有过他的孩子,我们也本该受到他的爱护。
这些日子我所承受的痛苦,被他这一席话逼了出来,心中的委屈再也强忍不住,站起身背对着他,终于哭了出来。
“团儿”,他的声音浮在耳畔,双手轻握着我的双肩。
我再也忍不住,用力挣开他的手臂,回头喊道:“从前我是你的妾室,所以你照顾我爱护我。现在我不是你的任何人了,你就再也不愿与我有所牵连了,是不是?”
说完便推开他再次想扶住我的手,跑出了偏殿。
一路边哭边跑,到太液池西畔时已喘不过气,我索性蹲在池边,静静待着。
池水被风吹得起了细小的波澜,池边的柳枝不时扫过池面,映出模糊不定的倒影。我的呼吸慢慢稳了下来,盯着太液池里戏水的鸳鸯,心绪又有起伏。
他又不知我的境遇,今日此番话不过同他往昔一样,对我坦诚相告罢了。只是我忍不住委屈,忍不住伤心。
初识他时,他已有妻有子,我便从未去求他的一心一意。即便后来爱上他,也只想着能伴他身旁,得他宠爱。可如今,我已不是他的枕边人,心底却希求他能真心对我。
从何时起,我竟也想求他以我待他之心待我了?
今日的恩典如此不易,我却白白浪费。我的遭遇自不必跟他提,可我的情意又为何不能告诉他?
池边的夏风渐渐转大,凉意须臾间萦绕周身。我想了片刻,终是抬起步子,重新往含凉殿走去。
还未走至宫门,就听得一阵喧闹,我忙加快了步子去看。只见他的贴身内侍均郎被禁军拦在宫门内,高声呼唤着我。
“韦娘子!圣人有话相告。”
禁军知我是承太后之意前来,便放开了均郎。进了宫门我忙问他何事。
“圣人知韦娘子已不愿见他,只命我转告娘子,有一人想见娘子多时,还请娘子去少阳院一见。”
“少阳院?东宫?”我心有不解,“太子不是还没搬去东宫么?”
李成器被封太子,却因年幼尚且养在皇后身边,一直未搬去少阳院。
“今日娘子得了恩典才能在宫内走动,圣人还请娘子直接前去。”
“圣人现在何处?”我急忙问道。
“圣人已去了皇后内殿,只命我一定寻到韦娘子。”
我心里泛着酸涩,只点点头,缓缓挪着步子,离开了含凉殿。
今日我所见之人,已全是他的身边人了,我实在猜不出还有谁非要见我。
内心的疲累随着脚步逐渐加重,走到少阳院时,西边已有了醉人的烟霞。
我抬头静静地望着那三个字,恍惚想起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那时李显住在这里,阿姊是太子妃,还是豫王的他领着我夜里来此。之后种种机缘,才有了今日。
不过四年,已这样物是人非。
“团儿!”熟悉又热切的声音,我心里一跳,转头看到了夕阳下的安平简。
他还同从前一样,带着那样明朗又深邃的笑容,在金色的日光下格外灿烂。
当年我随阿姊和豫王家眷离开长安之后,再也没有见到他。
我急着抓住他的胳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还好吗?”他看着不知所措的我憋着笑,又急着问我。
我什么也未顾得上想,急忙点头,“都好。你呢?”
“我也都好。明年开春,太子殿下便要学骑马了,圣人又将这个差事给了我”,他笑得豁达,“只怕日后圣人诸子都让我来教呢。”
我心里一坠,失去孩子的痛苦又一次狠戳着我。
“你怎么了?”安平简扶着我的身子,急忙问道。
“没事”,我笑着冲他摇摇头,随便撒了谎,“只是想到阿姊的孩子们,恐怕在房州无人教他们骑马。”
他看着我,眉间微蹙,欲言又止,顿了片刻才说:“你愿意离开大明宫,离开长安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百转千回,却丝毫不知他的用意。
“我知道你对陛下一片深情,未必愿意离开他。我只是想问你一句,如果你愿意离开这里,我就带你走。”他的目光坚定而灼热,像这夏日的夕阳,照得人头晕目眩。
“怎么离开?去哪里?”
“只要你愿意,我会想办法让太后放了你。至于去哪里……”他的眼里闪着光,满是期待的神采,“回安国。”
“你能有什么办法左右太后?况且……”我听着他的话,觉得如此荒唐,“安国?平简,没有安国了,如今只有安息州了。”
“不管叫什么,我们就去那里。去安西四镇,去疏勒、碎叶,哪怕去大食,去葱岭以西的任何地方。”
说这话的安平简,熠熠生辉、志得意满,不带一丝一毫落寞。
我突然想起今日王充容求我的事,开口向他说道:“芳媚在等你娶她。”
“我知道”,他的气息有些不稳,“若你答应随我回安息,我便不娶她了。”
“你说什么?”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不曾认识过眼前的人,“你们两情相悦、私下许婚,如今你便说反悔就反悔么?”
他低着头,语气沉顿,“我本就不是大唐的人,本就不该答应娶她。”
“本就?”我心里一阵寒意,冷冷回他,“我不会任你撇下芳媚,也不会自己撇下阿姊和阿兄。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我要等着阿姊和阿兄回来。”
“你这样待你阿姊,你可知她从未真心待你?”他竟有些怒意,拽着我问道。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内心慌乱,全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教你骑马本是小事,王妃大可在王府挑一个左右卫直接来教,为何非要你亲自去选?当时英王本要亲自教你,不过两三日,王妃就来制止。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当然没想过为什么。
英王教我不上心,阿姊为了让我好好学骑马才换了别人。至于让我亲自去挑左右卫,不过是阿姊对我的偏宠罢了。
这些事,又能有什么深意?
未等我回答,安平简又接着道:“那时你选了我,王妃便特意嘱咐我好生照顾你,还暗示我教你时尽可暧昧戏谑,言语间颇有要将你许给我的意思。你猜不到为什么吗?”
“你胡说!你自己当时言辞轻佻行为不端,怎又怪到我阿姊头上?”我气急,只顾得赶忙反驳他。
“先是英王教你数日,就有了王妃制止,那是怕英王对你上心。后又让你亲自挑左右卫,让我格外关心你,也是让你心有所属,担心你钟情英王。之后不过数月,你就被许给了当时的太子,那也是王妃的安排,是不是?”
他朗声一笑,满是嘲讽,“英王被封太子,你阿姊当了太子妃之后,可还提起过你的婚事?”
一桩桩一件件事在我心中逐渐清楚,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我的阿姊,那个爱我、护我、一直珍视着我的阿姊,竟早将我算计进了她的慧心巧思里。我只知道,我们都在天后的棋局里,却从未料到,在我阿姊那里,我也是一子。
“小娘子年纪小可不知道,咱们家日后是要出皇后的,黄冠子的话还能有假?”儿时隽娘的话突然在脑中闪现,我什么都明白了。
双腿一软,我没能站住。
平简上前一步扶住我,将我靠在他的身上,缓缓说道:“离开这里吧,我们一起去更好的地方。”
我未发一语,静静地转头看着他。他如今又是做什么?分明同芳媚两情相悦,却张口闭口只想带我离开长安。
一个失去了国的人,来寻一个失去了家的人相互取暖么?
“不”,我慢慢张口,“纵然没有阿姊,我还有阿兄,你还有芳媚。天色已晚,我该回珠镜殿了。”说罢便起身往宫门外走。
“你是不愿离开圣人。”他在我身后平静地说。
我想起今日之事,茫然无措,只呆呆地回他:“我不知道。”
突然想起问他,“今日所言,你可曾禀明陛下?”
“陛下待我多有恩泽,我当然不能瞒他。”
我点点头,自讽一笑,抬脚离开。
“团儿!”他又喊道,“若你哪一日后悔,我都会尽我所能,如你所愿。”
我仍背对着他,淡淡回道:“多谢,不必了。”
珠镜殿侧殿里,中书令裴炎仍在等着。接连几日,太后皆先宣召武承嗣,之后方才肯见裴炎。
武承嗣从殿内退出,看到等在殿外的我,面露自得意满的讥笑。
我忍住心底的恨意,向他曲膝微微行了一礼,而后直接转身去引裴炎。谁知武承嗣伸手一拦,我的手腕被他扣在手里。
我被攥得生疼,一字一顿地对他说:“珠镜殿前,周国公未免太大胆了些。”
他低声一笑,眼里满是不屑,“比这更大胆的都做了,今日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心里的厌恶翻江倒海,用尽力气甩开他的手,冷冷说道:“朝中重臣私自勾结太后近侍,周国公担得起么?”
武承嗣的讥讽凝在脸上,我未等他言语,便径直去了偏殿。
裴炎抬头见是我来引他,直起身子面色含笑,“烦难韦娘子。”
我摇头轻笑,将他引到珠镜殿内室。太后正倚着凭几,静静看着奏帖,眉宇微蹙,那安静的神情里有几分他的样子。
心里蓦地一酸,我竟总能想到他。
“那李敬业闹到什么地步了?”太后没有抬头看他,气息沉稳地问道。
“不过一群被贬小官,志大才疏,太后尽可放心。”
“他们一面说着要匡复庐陵王,一面又说贤儿还没死要为他起兵,一面又道要救当今天子。好像我这个亲生母亲,要逼死每一个亲儿子不成。”太后轻声一笑,将奏帖仍在案几上,“只怕显儿旦儿知道消息,就会即刻上表厘清。”
李敬业乃英国公李勣之孙,前日与其弟李敬猷、唐之奇、杜求仁诸人起兵扬州,以匡复庐陵王李显为帜,声讨太后武氏。太后近日便为此事思虑甚多。
“听闻他们还招揽了才子骆宾王,写了一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裴相可曾过目?”
裴炎跪坐在下,也未起身,只沉静回道:“略有所闻。其文不实,太后又何必如此上心。”
“团儿”,太后唤我,“你来读罢。既然裴相公只是略有耳闻,还是细听一听。”
我不知太后何意,只能拿过奏帖,在太后耳边轻声读着。
“大声些。”太后在我身旁懒懒道。
我只得重新起头,用太后和裴相都听得到的声音读起来。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我有些担忧,不敢再读下去,只听太后在身边又道:“这么好的檄文,你便读成这个样子么?”
我定下心接着放声读出:“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公等或居汉位,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第二十二章 中书令
“听听”,太后听罢一笑,抬头看向裴炎,“这如椽巨笔,却叫李敬业搜罗了去,岂不是你身为宰相的过失?”
裴炎听后面色一顿,还未言语就被太后打断,“弑君鸩母、杀姊屠兄、豺狼成性。哼,我有这么厉害么?”
“太后母仪天下,早已是大唐后宫表率。如此不实之言,纵然才思敏捷、妙笔生花,也不过花团锦簇、毫无筋骨罢了。”
我心里一沉,后宫表率?裴炎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愣了一刹,眼神轻扫裴炎,转瞬便接着说:“我为大唐朝政忧心二十余载,看来确有成效。这骆宾王洋洋洒洒几百字,竟挑不出我丝毫为政之过,只翻来覆去说道我为人妻母的不德。如你所言,的确花团锦簇、毫无筋骨。”
“太后所言不虚,先帝有疾,太后襄助二十年,为大唐殚精竭虑,乃大唐之幸”,裴炎正身,面色无一丝慌乱,“如今天下安定,新君仁德,若太后能退居内宫,陛下事必躬亲,那李敬业、骆宾王之辈,便是自取其辱、不攻自破了。”
一阵死寂在殿内蔓延开来,我心有惶恐,悄悄侧头看了看婉儿,她却只低着头,神色凄怆。
裴炎……我暗自思忖着,他既然为太后废帝襄助有功,又为何要劝谏太后归政新帝?
过了许久,我才听到太后慢慢地开口,“我知道了,裴相公先请回吧。”
裴炎面色镇定,躬身行礼。我将他送至殿门之外,要转身回去时,被他叫住,“犬子央求多时,韦娘子若近日出宫,还望知会裴府。”
我一阵讶异,想了片刻才明白他说的应是他的长子裴懿。裴懿与五兄从前情同手足,如今想见我应是受阿兄所托。
回到珠镜殿时,太后已在内室的镜前拢发,婉儿跪坐在她身后的案几前。
“没想到裴炎竟还记挂着韦玄贞的女儿”,太后未转头便知道是我,她语气虽是严峻,声音却有些倦意,“他同你说了什么?”
我只得如实相告,想着此事并不紧要,太后应当不会介意。
“原来是少郎君们的一片赤诚,这裴大郎也是个好孩子”,太后听后竟微微一笑,神色松弛,又接着问我,“你前几日去了趟含凉殿,可有什么见识?”
一阵酸楚泛了上来,我压着声音回道:“圣人一切皆好,近来在为《三天内解经》作训,且还谱了一首琴曲,正教太子殿下呢。”
太后点点头,“旦儿的学问是北门学士刘祎之教的,本就喜小学训诂之事,又善音律,这日子也算舒坦。成器倒也叫人省心,自小就随了他,沉稳安静。”
我低头答是。
他身为帝王却别无选择,只能每日抚琴习字。可也只有如此,才能令太后放心,才能如他所言,回护一家安宁。
“你想回去么?”太后淡淡道,语气竟有些许柔和。
我忙跪下,“太后当日问我,我已表明心志,愿一生侍奉太后。”
“当日你与四郎如胶似漆,就这么分开了,你当真心甘情愿么?”
“那些已是前尘往事了”,我对太后说道,又更像是对自己在说,“如今,圣人是圣人,团儿是团儿,早已分清楚了。团儿是太后身边的人,从此都会是的。”
无论她是真心还是试探,我都心中清明,回到他的身边,对我们皆无益处。而我要想知道阿姊……阿兄是否安好,留在太后身边是最好的选择。
太后听罢,转头看向了婉儿,又随即看了看我,神情温和而宁静,“你其实不必撒谎。你的心里有没有旦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选择留在我身边,你和婉儿都选择留在我身边。”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后,严穆的面庞下、不动声色的言辞里,竟透着这样的疲倦和依赖。
“婉儿,拟旨吧。”太后轻声说着,而后唤我到近前,让我搀着她去榻上。
这一日,太后诏令全国,褫夺李敬业国姓,任梁郡公李孝逸为统帅,又任精通兵法的御史魏元忠为副帅,出兵扬州,平定叛乱。
李敬业之祖李勣,本名徐世勣,因随太宗皇帝平定四方,功勋卓著,被赐国姓。如今太后褫夺其姓,便是剥夺了李敬业昭示天下的忠于李唐之心。
而梁郡公李孝逸在宗室里辈分最长,是高祖堂侄、当今陛下祖辈,以这样的人为统帅,更是堵住了天下悠悠众口。
太后不过弹指,便令徐敬业起兵所言匡复李唐,成了贻笑大方之事。
婉儿起草过诏书便命人送去了门下省,我望着案几上那一滴晶莹晃动的泪,抬头对上了她不露声色的眼睛。
今日的裴炎,便是十九年前她的祖父上官仪吧。
四十日之后,传来了平定扬州的消息。
文明元年九月,太后改元光宅,封洛阳为神都,大赦天下。
同月,将三省六部一齐改名。改中书省为凤阁、门下省为鸾台、尚书省为文昌阁,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改为天地春夏秋冬六官。
这一年,大唐两易皇位、三易年号。
扬州之乱闹到十万军马之势,仅仅月余便全军覆没、身首异处。太后当政以来遇到的第一场叛乱,就这样刀过竹解。
听到消息后,太后眉目间尽是隐不去的笑逐颜开,直命第二日在麟德殿前举行击鞠,宗室显贵尽可进宫观摩。
我已经一年没有看过马球了,自永淳二年在东宫被太平公主拉上了马球场,也有两年再未上场了。
麟德殿的殿前场地极大,就是以双方二十骑上场,也完全使得。待众郎君女眷都在廊下坐好,我与婉儿、宜孙皆随于太后身后,服侍她在殿门前正坐。
心里猛然一坠,看到他已在太后身旁坐好,微笑着起身行礼。
太后的另一侧,坐着周国公武承嗣。
婉儿轻握了握我的手,我明白她的意思,冲她微微点头。
二十骑在马场站定后,两方各有一人上前对太后和陛下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