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心虚,没有办法再罔顾事实地陈说下去,却还是嘴硬道:“现在不好,未必以后就不能好。”
“现在不好,未必以后就不能好”,他又重复了一遍,双手按在我的肩头,认真地说,“团儿,我们不要再争吵了。”
被他紧紧地拥进怀中,周身都被清苦的气息包裹。可是本该让我感到安心的怀抱,此刻竟这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告诉你一件好事吧”,他喘着粗气,声音颤抖着说,“武延基的弟弟要回来了。”
我心头一滞,不敢相信地问他:“武延秀……被默啜可汗放出来了?”
他闷闷地回道:“突厥进犯怀远,战败求和,武延秀是筹码。”
“九年……九年了,武延秀终于能回家了。”
话一出口,我更觉得难受。武延基死了,武延秀还有家吗?
肩头蓦地一疼,我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锢得更紧。他的牙齿还在我的肩头,虽没有再用力,却仍旧锁着那份疼痛。
“疼……”
轻微的呼唤被他游移于肩颈的啃噬阻断,隔着轻薄的衣衫,滚烫的气息一寸一寸蔓延着灼烧我。我被他搅得情动,却总觉得有一丝怪异。
“旭轮,你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轻轻移动的唇齿答复我,原本放松的双手又一次紧紧环抱着我。
我突然意识到他在在意什么,心中一阵难受,用力挣扎着。
“旭轮,你停下,你放开我。”
他感受到了我的不愿,力气又加重了几分,我挣扎不过,心里愈加难熬,干脆软下身子,不再抵抗。
他却突然一个激灵,停了下来,双手颤抖着捧着我的脸,下唇被他咬得发白。
“对不起,团儿。”
终是心软,我抚上他的手,细细摸索上面稠密的疤痕,阂目叹道:“旭轮,别再多想了。”
他再次拥我入怀,只是这一回,很轻很柔,像是怕我如雨露一般消失。
屋外响起齐郎的叩门声,我紧了紧搭在他身上的手臂,强笑着说道:“我都要饿死了,还不让我用晚食?”
因皇太女一事遭到满朝反对,李显试探过后便没有坚持。只是自那之后,弹劾安乐公主的奏章就一直不胜枚举。
弹劾的内容真真假假,可即便确有其事的,诸如借斜封官敛财、修建私宅,太平公主和长宁公主也都如此,骂名倒都让安乐公主一个人担着了。
李裹儿年轻气盛,一向不懂得收敛锋芒,况且多半也得了李显的默许,示意公主府的臣僚轮番驳斥,朝堂终日被唇枪舌战充斥。
我也不得不承认李旦所说的,这样的局面,实在称不上河清海晏。
难道公主,就只有自愿低皇子一等这一条出路么?
想得出神,等阿鸾近身过来,告诉我来人已到,我才转醒,懒懒搁笔。
阿来雀跃着进来,着急忙慌地行了礼,又兴高采烈地问道:“侧妃找我来有什么事啊?”
我急忙让他坐下,叫阿鸾替他倒好了酪浆,开门见山地说:“我有一事相求,但不想让安郎君知道,你可愿帮我?”
阿来突然怔住,似乎很意外我竟有事瞒着安平简,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我半是欺骗地解释道:“你放心,此事没有涉及安郎君,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再平添了他的危险。”
阿来想了片刻,点点头道:“侧妃当然不会害安郎君,到底是什么事啊?”
“安郎君如今大多在临淄王府,你陪着他时,只要帮我留意,临淄王府中任何有关太子殿下的消息。”
“太子殿下?”
“只需暗中留意,不要被任何人发觉,明白吗?”
他重重点头道:“侧妃放心吧!我一定办好!”
我不禁被他的样子逗乐,撑着头笑道:“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如此冒冒失失的?”
“安郎君也说,我阿弟都比我稳重些”,他笑着挠挠头,又突然想起什么,急忙问我,“对了,侧妃知不知道……静法寺的慧苑法师又病了?”
我心中大惊,拉着他问道:“他不是已经大好了么?上次我去崇福寺,见他精神不错啊。”
阿来撇嘴回我:“慧苑师父不叫我告诉侧妃,可我想着……侧妃应该很想知道。”
“你刚才说……他在静法寺?什么时候去的?”
“就是前些日子,他还为我死去的阿娘亲自抄经,慧苑师父对我很好的!”
我不敢去想最坏的可能,试探着问道:“你去静法寺的时候,可曾察觉寺中有任何异样?比如……是否有对他不敬的侍者?”
阿来锁眉摇摇头,“都很平常,慧苑师父只是体弱,饮食起居都有人照料。”
我这才放心,索性起身道:“我这就去看他。对了,若是安郎君问起……”
“我便说是侧妃问我慧苑的事。”
我点点头,对他叫着他的小名,“谢谢你,小蛮儿。”
慧苑果然又病了,我被侍者引到他的书斋中,见他还在伏案提笔,全身的重量似乎都撑在面前的书案上,纸张层层叠叠,几乎占满了所有的空隙。
“慧苑。”我上前轻唤。
他微微抬头,愣了片刻,苍白的脸上绽出眉目生动的笑,“我不知道竟是你来了。”
我坐在书案旁抱怨道:“若不是阿来告诉我,你还要瞒我多久?我既不知你生病,又不知你到了静法寺。”
他坦然一笑,“不过刚来了几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身子也是弱了不少,时常生病,若次次都要告诉你,只怕你要烦了。”
“怎么会?”我轻嗔道,“不过你怎么来了这里,不是在崇福寺吗?”
“身子不好,法会、俗讲、译场这些事都帮不上师父。我便想着,找一处清净、又离师父不远的地方,安心著述就是。师父就送我来了这里。”
“延康坊里的静法寺,本也算大道场,可我来时见僧众并不多,也是国师有意安排的吧?”
他抿嘴点头,“师父待我……我实在无以为报。”
我侧身向书案好奇地看去,见上次正在写的《华严旋靍章》已经成册,其余散落的纸张也像是已经完稿。
“《新译大方广佛华严经音义》,按师父的心愿,都已完成,只剩最后校勘。”他轻声解释道。
我心生敬佩,感慨道:“这样短的时间,你想写的,和国师想让你写的,都已经做到了。”
他坦然一笑,看着我悠悠地说:“如此一来,便心无挂碍了。只是……”
“只是什么?”
他掩饰起方才的情绪,又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听闻宫中又出事了?”
“安乐公主请立皇太女,此事慧范有奏章力保。朝臣本就不满僧道干政,如此一来,更落了口实。”
“师父他……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了然地笑说:“国师洞察世事,不会在意这些。况且,圣人为了安抚臣僚,已撤去了慧范的郡公爵位,应该没什么大事。”
他不屑地轻哼,“空门之人,本就不该受爵。师父都一再力辞,慧范竟这般坦然受之,到今日的局面也是咎由自取。”
我抿起嘴唇,心里很是复杂。
慧苑赤子心肠,看不懂贤首国师的考量,也猜不透佛门与皇室的牵扯。
“十三娘,你在想什么?”
隔着不到两尺,微凉的气息围绕在我的身旁,慧苑一脸关切地向前倾身。
我用手撑起下颌,歪着脑袋看向他,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像你这样涅而不缁的人,世间究竟会有几个呢?”
他竟低下头来,露出几分少郎君才有的腼腆,抿嘴笑道:“你取笑我。”
“不是取笑”,我的心中荡起一层一层的失落,低头看向书案,“是真心这么觉得。”
“政变第二日,你带着我闯尚药局,在广运门同安国相王有过争执。十三娘,你和安国相王之间……有什么事么?”
我被他问得心中疲累,浅浅一笑道:“慧苑,我不想说。”
他愣了一会儿,仓促地低头,“那我就不问了。”
“这里不比持明院,我不便独自逗留太久,你多留意自己的身子,我再来看你。”
慧苑轻轻抬头,清癯的面容晃过一丝黯淡,“好。”
他被侍者搀扶着,坚持要将我送到寺外,寒冷迎面而来,法净寺的山门里传来几声轻咳。
我急忙回头望去,见他半举着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十三娘……”
“嗯?”我歪头轻问。
“神秀大师在洛阳圆寂,你阿兄快回长安了。”
我有些困惑,“我知道啊,怎么了?”
“上元灯节……”他轻轻抿嘴,“可愿让你阿兄带着你来旁边的西市看看?”
我放松地一笑,“今年恐怕不能了,圣人专门下令,连五品以上的官员家眷都要进宫赴宴。等明年吧!”
神龙三年的上元灯节,皇帝李显、皇后韦氏登临大明宫的丹凤门,亲自向宫外撒钱,并放两千宫女出宫,准她们游玩一夜后自行决定去留。
与此同时,丹凤门前,还挂着几颗人头。
“武当县丞周憬、处士韦月将、洛阳百姓张仲之、祖延庆,几次三番于朝野市井,污蔑皇后与静德王武三思。光禄卿王同皎,买凶暗杀静德王,妄图逼宫废后。此五人皆被问斩,今日之后,头颅继续悬于西市,以作警示。”
内侍们高喊着皇帝李显的旨意,从宫外到宫内,一遍又一遍,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我知道阿姊这个皇后当得不会容易,可还是没有料到,宫变过去不到两年,这样的事会接二连三地出现。
洛阳百姓、武当县丞,竟会将宫帷秘闻知道得一清二楚,还能将阿姊与武三思玩双陆棋的事绘声绘色地讲出?
我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洛阳百姓王庆之三番五次进宫请愿。
王庆之自然是被武承嗣驱使的,那这些人……
我不敢想最坏的可能,可是到如今,我也不会事事都再问李旦了。
宫宴之上,裹儿挨着阿姊,与李显一起坐在麟德殿上席,其余官眷依品级而坐。
我便依礼坐在金城公主身旁,见她粉装玉琢,分外可爱,忍不住对她笑道:“公主愈发出挑了。”
“侧妃谬赞!侧妃近来可好?奴奴许久未见了。”李奴奴的声音分外清亮,对我歪头灿烂一笑。
恍惚间,我想起那个有着明亮黑瞳,也在宫宴上对我笑得活泼的小娘子。
“我……我都好”,我忙抽回了思绪,“听皇后殿下说公主怕冷,怎么今日穿得这么单薄?”
“我不冷!”奴奴咧嘴一笑,露出细白的皓齿,“是温王和善衡都怕冷,皇后殿下太过担心,总也不让我出门。”
“陆小娘子身子好些了吗?”我又问道。
“早好了!”
我被奴奴开朗的模样逗笑,还想同她说些什么,尚仪局的宫人就来督促了。
“今日宫宴,凡五品官员以上者,均携家眷入宫,皇后有内旨要宣。”
李显的话音刚落,阿姊便端坐着说道:“历来官员的妻母,诰封品级不得越过本人。可我大唐的娘子,前有平阳公主助父平天下,后有则天皇后辅佐高宗大帝,岂是前朝历代所能比?自今日起,凡官五品以上者,其母、妻所得诰封,皆加一等,亦可越过本人。若母丧、无妻,便加封家中女郎。”
宫宴上一片惊呼,阿姊却神色如常,轻轻抬手,又接着说:“弘道元年,高宗大帝与则天皇后下令,予老者虚职。百岁以上者授下州刺史,妇人授郡君;九十以上者授上州司马,妇人授县君;八十以上者授县令,妇人赐栗帛。今日,其余皆不变,改八十以上妇人,授乡君封号。”
越来越强烈的心跳咚咚作响,我跪坐在席间,抬头看到阿姊神采飞扬,与李显和婉儿皆相视一笑。
我不知道这样的旨意是来自婉儿,还是来自阿姊自己。重重叠叠的喜悦从心底翻腾,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即便女人做皇帝,和男人没有什么根本不同,至少对这世上的很多娘子来说,她们的一生真的不一样了。
“皇后殿下一心为了天下女子着想,妾等感喟于心。”
随着婉儿躬身下拜,宫宴上的女眷依次行礼,我在其中,也真心实意地向她叩拜。
“歌舞娱情,自当在说完好事之后。”阿姊令女眷起身,又笑着对席间所有人道。
李显点头道:“皇后说的是,有此等好事,自然不用等到明日朝议。”
我静静地端坐着,心中欢喜,不知阿姊又有什么新策。
“吐蕃摄政太后没禄氏派遣的侍者已到长安,四年前吐蕃就欲同大唐和亲,却因赞普突然离世而搁置。如今吐蕃内乱既平,此事也就提上日程了。我大唐早该再行文成公主和亲之事,与吐蕃永结秦晋之好,使大唐边陲再无战事。”
阿姊的声音仍在回荡,李显的眼睛却已经停在了李持盈的身上。
一声又一声的山呼万岁,所有的人都喜上眉梢。我越过宴席的中央,与李旦的目光交汇在一处。
心中的忐忑盖过了方才的喜悦,我知道我没有任何办法了。
为李持盈提亲时,阿姊笑说,出家为女道,像太平公主那样,骗骗吐蕃人还勉强,怎能骗得过自己人?
怎能……再骗得过阿姊和李显?
他们当众试探,就是要看看,李旦会不会自觉地将女儿送上。
可她是李持盈,她是玄玄,她是从敏唯一的孩子。
“侧妃,你怎么了?”
手心被嵌进的指抠得生疼,我惊醒般地转头,稚嫩活泼的李奴奴正一脸关切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急忙掩饰,“公主,我先去更衣。”
仓促地逃离,我一路向东走到太液池旁,猛然停下步子,只能茫然地望向结着薄冰的池面。
那些曾困在掖庭的宗室娘子,都已出宫成婚。已经得到自由的她们,也不会再心甘情愿地嫁去吐蕃。
年纪合适的宗室女,竟真的只有刚满十六岁的李持盈一个……
一阵小娘子的娇笑声自麟德殿后传来,其中竟夹着几句郎君说的突厥语。我似一桩木头般地惘然看去,只见两个身影互相拉扯着也向池边而来。
我心中暗叹,这宫中连个清净去处都寻不到,正要转身离去,却被那个少郎君高声呵住。
“你是何人?怎的鬼鬼祟祟、孤身一人在太液池边?”
今日进宫的官眷众多,也不愿在这里生事,只低着头随口道:“我是皇后殿下之妹,方才饮酒微醺,来这儿透透气。阁下可还有事?”
“皇后殿下的妹妹?你是……韦团儿?”
知道我名字的郎君并不多,我好奇地抬头看去,却在一瞬间止住了心跳,脱口而出,“武延基。”
俊秀的五官在晦暗的月光下依然清晰可辨,他眉头一挑,柔媚傲慢的表情跃然脸上。
他是武延秀。
我急忙低头后退了一步道:“恒国公,失礼了。”
“我在魏王府中见过你。”我正要离开,就听他在身后道。
“恒国公好记性,可我已经记不得了。”
“你把我当成我阿兄了”,武延秀收敛了方才的傲人之态,正色说道,“听说我阿兄死时,你就在魏王府。”
我无奈叹道:“我本想救下他,却已经来不及了。恒国公重新回到大唐,一定经历了万分辛苦,千万珍重。”
“他都说了什么?”
我看着那张和武延基有七分相似的脸,深吸了一口气,“他说……希望你能平安回来,一生顺遂。”
走出几步,想起武延秀方才的样子,终究有些放心不下,回头见他已伸手揽着方才的宫婢,又走近了几步对他低声道:“如今已不是大周了,恒国公做事还是不要太过招摇。”
他挑衅地反问道:“我阿兄还不够谨慎吗?他还不是死了?”
“时移世异,恒国公在突厥多年,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武家子弟,即便是安乐公主的驸马镐国公,也是低调行事的。”
他微微侧头,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起我,像是第一次见到一般。
我不知他是何意,皱眉回看着他。不过须臾,武延基的样子和眼前的武延秀反复重合,让我心神恍惚。
“如今深得盛宠的安乐公主,是你的女甥。”
“恒国公想说什么?”
武延秀突然柔柔一笑,搁在宫婢腰间的手稍一用力,那个小娘子就不禁哼出了声。
他仍然在看着我,眼里却是我读不懂的神色,我不愿再看到这个情景,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太液池边。
第一百二十三章 和亲(下)
突厥曲乐在席间萦绕于耳,武延秀一身突厥翻领长袍,在麟德殿中婆娑起舞,体态矫健,舞姿轻捷。
曲至激昂处,武延秀随着火不思的弹拨引颈高歌,声动梁尘,竟比太常寺的伶人还要惹人注目。
席间众人早已如痴如醉,坐在阿姊身旁的裹儿用手托着下颌,毫不掩饰眼中的火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武延秀。
武延秀亦面带自得之色,频频望向明艳灼人的李裹儿。
想起方才太液池边的表情和言语,武延秀想要做什么,我已明白了大半。
真是愚不可及!
武延秀如今最大的靠山就是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可他竟想在武崇训的妻子李裹儿身上下功夫。
因武三思经常入宫,至深夜不归,朝中乃至市井就有了他与阿姊的流言。
我自然知道,武三思出入宫禁都是按着李显的意思。那些弹劾武三思、甚至建言废后的,无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有太平公主的人,或许也有相王李旦的人。
李显自然也知道。他狠狠处置了对此置喙的臣下,就是杀鸡儆猴,不想再让他与韦家、武家的联盟遭到非议。
武延秀看不透这些,才会觉得依附炙手可热的安乐公主是最好的出路。
随着一声紧促的琵琶收音,武延秀旋转的身体稳稳停在李显和阿姊的脚边,惹得他们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
裹儿垂下如丝媚眼,嘴角噙笑地看着匍匐在她脚边的貌美郎君。
武延基死前,将李仙蕙母子和武延秀都托付给了我,他不相信李显会保护他们。
仙蕙一尸两命,我已经有负重托,又怎能眼看着武延秀去自掘坟墓?
阿姊与李显对武延秀赞不绝口,又说起他身在突厥,实在是替大唐立下了大功。
今日的艰难荡在胸口,我使劲掐着自己的指尖,咬着牙下定了决心。
“圣人和皇后既然如此赞誉恒国公,何不借今日为恒国公择一婚事,也好弥补恒国公年过弱冠还未能成亲之憾啊!”我向前倾身,对着阿姊和李显高声说道。
阿姊和李显对视一眼,饶有兴趣地问道:“听这话的意思,相王侧妃已有人选了?”
“阿姊”,我故意唤道,“恒国公出身高贵,又为了大唐在突厥受苦九年,本该尚公主的,只可惜长宁公主与安乐公主已经婚嫁。不过,好在安国相王还有一女待字闺中,崇昌县主正值碧玉之年,若能得恒国公为婿,想必安国相王府上下皆以为荣。”
“哦?”李显嗤笑一声,“上次皇后为县主和韦巨源的曾孙作媒,你可是以县主崇道为由,大加劝阻的。”
“回圣人,彼时皇后就言,县主不过一时兴起,过两年也许就想嫁人了。又命安国相王与妾回府后,多多劝解县主,这才有了转机,说到底还是皇后殿下目光如炬。”
“不可!”
我循声望去,只见李隆基突然站起,眼含狠戾地盯着我。
“禀陛下、皇后殿下”,李隆基很快就跪下道,“崇昌县主出家修道,是为我们去世的阿娘祈福。她一片孝心,连阿耶都不忍再提婚事。侧妃平日不大见县主,才会错解了阿妹的心思。”
阿姊笑了笑,抚着额角问道:“安国相王,怎么你的侧妃和你的儿子,意见如此相左?那你又是什么看法呢?”
遥遥对望,春水眸中涤荡起层层叠叠的情绪,他起身正立,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对李显躬身一拜。
他不会不懂我的考量,这一个决心,他也已下定了。
“陛下、皇后殿下”,站在李显面前的武延秀突然开口,“相王侧妃的好意,延秀心领了,但延秀不愿娶妻。”
李显蹙眉道:“恒国公这是何意?”
“回圣人,延秀回到长安之后,已对一个世间绝无仅有的娘子情根深种。她虽已成婚,我却只愿这一辈子都为她不娶。久闻圣人与皇后情比金坚,定能体谅延秀的心意。”
武延秀的确有几分聪明。这一番说辞,在阿姊和李显听来,是他竭力同相王划清界限;在李裹儿听来,无论她相信多少,总会对他另眼相看。
可惜,也只有几分聪明而已。
武延基为了他能回来,不惜和李重润反目。可他真的回来了,又选择了如此不留余地。
“你既如此说,我们倒不好委屈了崇昌县主。”阿姊明艳一笑。
李显也很是轻松地说:“恒国公的婚事,就先作罢。还是等他自己想成婚了,再做定夺。”
大半夜过去,回相王府的马车上,我与他沉默许久。
终于还是我忍不住,低声问道:“持盈……怎么办?”
“三郎一时冲动,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我不在乎临淄王说什么,我只想问持盈要怎么办?”
他靠在车中,双手无力地垂耷下来,闭着眼说:“还能有什么办法?若持盈不去,其他家眷又不知要遭遇什么。”
心口一阵绞痛,我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要让她去和亲了?”
“团儿,你为持盈做得已经够多了。从敏在天有灵,会明白的。”他突然紧紧抓着我的手,再也不肯放开。
“我不甘心”,泪水突然涌出,但我只是冷静地看着他道,“许多我答应过的事,都没有做到。持盈的事,我非管不可,我不会让从敏唯一的孩子去和亲。”
“唯一?”他突然睁开双眼,含着犹疑看我。
我没有躲避他的目光,眼泪再次划过脸颊,眼前人的模样变得模糊遥远。
一个温暖的怀抱将我慢慢包裹,很轻很柔,他拍着我的后背,一声又一声地唤着我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地说着“对不起”。
“旭轮”,我的双手沉重地抚上他消瘦的背,“李隆基是李隆基,你是你。你不用再替他道歉了,你也没有办法替他道歉。”
他松开我,又捧着我的脸,替我抹去残留的泪痕,“我知道你从前总不忍心多看持盈,无论这次她会不会去吐蕃,你是不是……都该多与她相处些,以免留下遗憾。”
“不”,我使劲摇头,“她不会去,我绝对不会让她去吐蕃的。”
他重新揽我入怀,一声深长的叹息,在狭小的马车里久久不散。
“团儿以命相求,求阿姊不要让崇昌县主嫁去吐蕃。”
三日之后,我脱去簪环,将突厥短刀抵在喉间,跪在蓬莱殿深深叩首。
阿姊看到我来时的模样,早已屏退左右,看到我的样子厉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我依旧执拗地跪着,抬头对她说道:“阿姊若不答应,团儿只能长跪不起。”
“你为了相王的女儿,就这么糟践自己吗?我们韦家的骨血,就这么不值得珍惜吗?”
“阿姊”,我的右手仍未放下,左手向她够去,看着她认真地说,“我并非是为了相王的女儿,而是为了窦孺人的女儿。”
阿姊愣了一下,定睛看了我许久,蹲下身轻声道:“你先起来吧。”
“阿姊,我辜负了窦孺人,不能再辜负她的孩子。若我连她的女儿都不能照顾好,这条命也该还给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阿姊无奈地皱眉道,“你若再不收刀起来,窦孺人的女儿才真要去吐蕃了。”
我彻底松下紧绷的情绪,心中大喜,明白阿姊已经答应了。
“阿姊”,我慢慢起身,被她扶着坐下,才接着解释,“上元那日,我的确怀了私心,但并非是想让相王和恒国公结亲,只是不愿崇昌县主和亲。”
“恒国公断然拒绝,怕是你和相王没有想到的吧?”
我点点头,半遮半掩地说:“恒国公对裹儿一片痴心,倒也难得,只可惜……”
“这话你若相信,我反而不信你了”,阿姊哼笑一声,“不过恒国公的表态,倒很聪明。”
“我能看出几分,只是席间跳舞的时候,他和裹儿的确眉目传情,所以我才……”
阿姊不耐烦地打断我:“不说这个,有一事我倒奇怪。为恒国公和崇昌县主提亲,相王府的人自然都能看出你的意图,怎么临淄王反而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我支支吾吾着,终究觉得还是应当如实相告,“窦孺人死的时候,临淄王已经九岁了,他知道与我有关。所以我为县主做什么事,他下意识总会觉得……我会再害她。”
阿姊面含怒容地说:“我自己的妹妹,岂容他这样腹诽?”
“阿姊”,我故意握住她的手,对她轻轻一笑,“阿姊待我的心,我全都明白。我也不曾有任何一日,在心里将相王置于阿姊之上。”
阿姊明媚的眼眸微动,回握住了我的手,“我也都知道,即便你一时糊涂,心里也总该明白,你我才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才是永远不会背叛彼此的人。”
我靠在她的身上,沉重复杂的心绪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我。
原来有朝一日,我也会如阿姊利用我一般,利用她了。
她连李重福都无法狠心杀死,又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死?
我知道我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在我与她的关系中,她最在意什么。
她的心中,李显和孩子们早已越过我的位置,可她不许我待李旦超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