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by苏易桥
苏易桥  发于:2024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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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只要不太出格……顺手害死李仙蕙,算不算太出格?
“你刚才为何要为我说话?”他见我不语,又转移话题道。
“不算是为你说话”,我叹道,“我知道你不愿放弃南衙兵马,这份说辞出自我的口中,她听起来会没有那么刺耳。
“我曾说过,这个皇帝若在你和李显之间,我宁愿是你。”
“即便……在你知道了懿德太子之死,我也有责任之后?”他的声音发颤,语气充满了怯懦。
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向他,看着他认真地说:“也许你和李显,最终是没有区别的。可至少从现在看,你总比他强些。”
他重新握住我的手,眼睛里藏着深不见底的情绪,慢慢说道:“我和他,是不一样的人。”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也许他真的不会有意加害自己的亲人。可是我……还能相信他吗?
“对了”,我突然想到,“今日你为何专程到流杯殿来,演一出你侬我侬?”
“这几日,贬官的诏书接二连三,许多人都与我颇有交情。你一直在皇后殿中,我实在担心……”
“你担心我阿姊把我扣为人质?”我很是意外,笑而摇头,“我阿姊她不会的。”
“关心则乱,我必得亲自来看过才能安心。”
我不禁好奇问道:“若是我真为人质呢?”
“那……”他的视线飘向远方,握着我一直向前走着,“许多事就可以提前做了。”
原本听到此话应该震惊,可我竟异常平静,甚至脑海中反复思量的,是他话中的漏洞。
“那你今日这般,就不怕我阿姊原本无意,觉察出你待我如此情意,又生了扣我为质的心思么?”
他的脚步似乎滞了一刻,很快就低头一笑,“我见她没有此意,便想着让她知道,我亲往皇后殿中,是情难自已,不存试探之心。”

第一百一十九章 百鸟裙
神龙元年五月,随着皇帝李显扶柩西行,则天皇后的棺椁被抬入封闭了二十三年的乾陵,大唐王朝的国都似乎永远地回到了长安。
我虽是长安人,可自小离家,算起来大半生竟都是在洛阳度过的。
这一走,也许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洛阳了。
乾陵的祭拜隆重而冗长,除却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后,两座浩大的陪葬墓也在其中。
李显为他的一双儿女修建了超出规格的陵墓,懿德太子和永泰公主,皆号墓为陵,永享等同帝王的祭祀。
这样的所作所为,我毫不意外。
作为皇后亲眷,我领着众多命妇一一行礼叩拜,心中只有漠然。
等到所有的人都已离开,我终于找到借口脱身出来,独自一人又来到了李重润的神位前。
宫中羽林卫已被支走,我远远地就望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伫立此处。
我无奈地走到他身边,叹声问道:“安国相王,行事如此大意么?”
“我知道你会自己再来的。”他没有回头,轻声说道。
“我来……是想告诉他,裴露晞在罔极寺一切都好,她的法号叫慧生。”
他转过头,“团儿,为已逝太子冥婚合葬,是定制。”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可惜”,我不由得又叹气,“他曾以死相抗的赐婚,最终却连死了都躲不过去。”
他再次面向李重润的神位,竟撩起外袍,径直跪了下来。
“李家四郎李旦,在此谢罪。”
我不禁一无奈笑,“斯人已逝,你这又是何苦?”
“团儿,我知道你背负了多少愧疚。斯人已逝,我没有办法再为他做什么了,只能……只能如此了。”
他的举动的确在我意料之外,可我的心里也没有激起什么波澜。深吸了一口气,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李重润的神位。
“你能亲自跪在李重润的面前认错,可你的儿子会跪在李仙蕙的陵前认错么?”
他猛地转头,满脸震悚地看着我,嘴唇几度开合,终于什么都没说。
“我去看看仙蕙,你就别再跟着了。”我干脆地转身,不想与他一同待在这个地方。
“你到底要去看李仙蕙还是……”
充满愤怒和愧疚的声音在身后戛然而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没有理会他,仍旧一个人来到了李仙蕙和武延基的神位前,他们夫妇二人合葬于此,永生永世。
万千愁闷在心中激荡,我跪在李仙蕙的位前,压低了声音说:“仙蕙,我替从敏的孩子来请罪。”
从此之后……从此之后,从敏的孩子,就只有李持盈一个。
起身而立,我将袖中的弓弦取出,那曾经被我又仔细系上的两截弓弦,又被我用突厥短刀截断。
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我将一半弓弦藏在了他的神位之下。
“武延基”,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任凭自己被澎湃的悲伤淹没,哭着说出口,“你要记得我。”
神龙二年七月,李显登基已经十八个月了,在满朝文武的再三催促下,他终于不情不愿地将卫王李重俊立为皇太子。
太明宫中的少阳院,又一次迎来了陌生的主人。
立嗣是大事,册封典礼在含元殿持续了大半天,内宫的宴饮之席又在午后的少阳院进行,圣人与太子亲族皆列其中。
李重俊已换上常服,虽比往日多了几分华彩,但坐在李显旁边,仍显局促不安。
《庆善乐》终于奏完了最后一个音节,李显看了看身旁面色复杂的阿姊,挥手制止了新来的乐工。
“罢了罢了,都是一样的陈词滥调,下去问问安乐公主,若是她准备好了,就直接上来吧。”
阿姊转头问道:“裹儿不是去更衣了么?”
李显大笑道:“的确是去更衣了。”
悠扬的笛音自席间而起,李成器一身月白衣袍,孑然而立,举手投足间皆是散不去的清贵与风流。
我心中生疑,困惑地像李旦看去,他却只是满脸欣赏地望着李成器,未有一丝疑虑。
片刻过后,丝弦之音渐起,与笛声相映成趣,一个身着姜黄上衫、靛蓝下裙的小娘子从远处徐步飘来,一举一动尽是风情。
待走入席间,我才惊觉,竟是更换了裙装的裹儿。
更令人惊异的是,原本远远望去是靛蓝色的下裙,走近了却散着晕晕的光,竟有几分黄色的光泽,与绣满了金线花纹的上衫相映成辉。
轻步起舞,摇曳生姿。褪去了素日常穿的朱红裙装,在这一身装扮下的裹儿,已全然没有了少女的天真活泼,竟全是妩媚妖娆。
曲到热烈时,她模仿胡旋舞在席间快速旋转,散着柔光的靛蓝色下裙,竟又显出了墨绿色。
袅袅乐音本先于她,可此刻竟像被她的身姿脚步远远地甩在了后头。全身无一处朱红,她却像一股烈焰,生生要灼伤人的眼睛。
她实在是太过美丽了。
阿姊和李显皆是一脸骄傲与宠溺,李重俊的嘴唇微微发抖,眼睛里却也都是赞叹。等到我扫过李隆基时,竟看到他痴痴地盯着舞动的裹儿,可眉头却锁得紧紧的。
我想起死去的仙蕙,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一曲舞毕,裹儿恭敬地叩拜行礼,“阿耶阿娘,裹儿的献舞,可还满意?”
“你的舞姿越发精进了,真叫人眼花缭乱”,阿姊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笑着问道,“这条裙子倒真稀罕,哪里得来的?”
“回阿娘的话,这是范尚宫亲自设计的,都是用终南山里的珍禽尾羽捻线织就而成。阿娘细看,里头还有鸟羽的纹路。”裹儿笑闹着上前,倚在阿姊身边娇滴滴地说道。
“果然这样的衣裙才配我的裹儿。”
“阿娘莫要急着夸我”,裹儿与李显对视一眼,又接着笑道,“这百鸟裙本有两件,另一件织得更精更密些,是女儿孝敬阿娘的。”
说着,裹儿便轻轻摇手,范文慧带着两名宫婢到阿姊面前,捧出一条极其相似的下裙来。
确如裹儿所说,这条下裙的光泽更柔,更有几分朦胧的意蕴。
阿姊果然眉花眼笑,冲着裹儿和李显笑道:“你们父女两个,就知道瞒着我做这些。”
李显努努嘴道:“只要你高兴。”
他们三个很快就笑作一团,在李显身旁的李重俊看起来格外多余。
“裹儿既然如此有心孝敬皇后,我也该赏赐些什么。”片刻过后,李显收敛了笑意说。
裹儿盈盈一拜,“无论阿耶赏些什么,裹儿都满心欢喜,先谢过阿耶了。”
“安乐公主、长宁公主,乃朕嫡出,自今日起,见到皇太子不必行君臣之礼。”
慌乱的神情出现在李重俊的脸上,他没有说话,双眼却祈求般地望向远处的李隆基。
原本痴望着的李隆基,突然像被惊醒,盯着李重俊的方向,微微摇了摇头。
我有心留意,自然能看到这些,心中也更是恐惧。
我原本以为李隆基的手腕不过尔尔,只是失望痛楚,如今却多了胆寒。
“多谢圣人!”
一直静坐着的仙蒲也走到裹儿身边,与她一同谢恩。
“皇太子可有异议?”阿姊突然发话,搅乱了原本看似平静热闹的局面。
李重俊一惊,急忙起身失礼,“不……不敢有异议。”
“阿兄既然疼惜女儿,怎么不顾及到弟妹?”与阿姊并肩而坐的太平公主突然问道。
我很是困惑,太平公主自宫变后一直韬光养晦,怎么今日竟突然说起这些?
李显微微一愣,继而问道:“阿月说得有理,身为朕之胞妹,自然也不该向子侄行礼,相王也是一样的。你说呢,四弟?”
这个问题,怎么答都是错。
他赞同,便是罔顾君臣之礼。他不赞同,就是非议李显刚刚的口谕。
太平公主是公主,他是亲王。对李显来说,有些事情公主可以说,手握兵权的亲王不可以。
沉默许久的李旦不得不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李显面前,跪下身来。
“国法与人情,的确都要顾及。阿兄与我、与阿月,血浓于水,真心相待,我二人自然不可辜负。可圣人亦是君王,国法不能废。臣恳请,国之庆典诸场合,仍允弟妹行君臣之礼;待私下相见,再无他人,方以家礼亲近。”
我听出了他的话中漏洞,这国之庆典与私下无人,中间会有多少通权达变的空间。
李显玩味一笑,歪头看着李旦道:“就如安国相王所言,下去拟诏吧。”
“阿兄”,太平公主似有几分着急,“阿兄错怪阿月了,阿月是觉得长辈向晚辈行礼,看着亲情淡薄,不曾有半分不敬兄长之意。”
“我知道我知道”,李显摆摆手接着笑说,“我也总不想你和四郎在我面前拘束的,就这么办吧。”
公主和李旦相视一眼,只能千恩万谢。
“对了,今日为裹儿吹笛的寿春王,当真是个仙人”,李显又道,“从前要封你为亲王你不愿,今日我便做主,将你的实封增至两千户!”
温王李重茂、以及被立为太子之前的卫王李重俊,也不过食实封两千五百户。
只不过是安国相王的嫡长子,李成器便也要遭受李显无端的猜忌和试探。
一身月白衣袍的李成器急忙上前跪言:“圣人谬赞。能为安乐公主奏曲,是成器之幸。但实封之数,一千五百户我已受之有愧,这几年更是贪玩成性、纵情声色,于国无功、于家无益,实在无颜再受皇恩。”
我转头看向身边侍立的阿鸾,小小年纪果然还不懂得掩饰,竟眼含担忧、直勾勾地盯着李成器。
我在心中轻叹一声,罢了,李成器和李隆基不一样。
“圣人若要奖赏寿春王,该投其所好才是啊。”我向前俯着身子,故作轻松地说。
“此话怎讲?”
我低头一笑,“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寿春王沉迷音律,府中姬妾众多,日日笙歌艳舞。团儿以为,圣人从宫中挑出十几个姿色绝佳的歌姬,才能送到寿春王的心坎上。”
李显哈哈一笑,倒真如长辈一般对李成器说道:“才二十八岁就沉迷声色,实在不该,你就不如你阿耶。”
李成器叩身谢恩,又看了我一眼道:“阿耶与韦姨两情缱绻,恰如圣人与皇后。成器没有这样的缘分,心中只有羡慕。”

第一百二十章 隐忧
李重俊被册立为皇太子的同月,因政变有功被封为郡王的五位大臣,除张柬之年过八旬、病逝家中,其余四人皆死于流放途中。
李旦在王府中,对着袁恕己曾经的书信,只是叹气。
“从你劝他辞去中书令之职而无果时,就能想到今日的局面吧。”我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着。
他讥讽一笑,“圣人竟装作不知,将虐杀他们四人的罪过推到武三思的头上,说是他错解了自己的意思。”
我也皱眉叹道:“武三思如今是骑虎难下了,他不似驸马都尉武攸暨能彻底放下,心中总还惦记着武家荣耀。如今除了替李显扛下罪名,他也别无选择了。”
“他们几人的家眷,男丁十六岁以上者皆流放,女眷……”
“我知道的,有我在掖庭,不会让她们吃太多的苦。”
他倦怠地靠在我身上,微微点头,终于不得不放下一桩心事。
“对了,这几日怎么总见你在拾掇玉娘的东西?找到她了吗?”他盯着我手中的素银钗问道。
我无奈地摇摇头,“我本想找些隽娘从前的东西,却始终找不到,玉娘用过的也能勉强装一装吧。”
“你……”他起身惊问道,“要去见太子?”
“是。”
“你是为了……皇后和安乐公主?”
我咬着下唇,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实意图,点了点头。
他重新靠在我的身上,轻叹道:“既然决心立了太子,又何必打压他的地位,最后总要搅得鸡犬不宁。”
“虽然李显是为了自己,才给几位公主开府置署,但我还是替她们高兴。而且我总觉得,裹儿的这个要求,该是受了婉儿的提醒。”
“说到这几座公主府,近来大肆招揽斜封官,在朝廷中竟占了快一半,实在是乌烟瘴气。”他不禁又坐直了身子抱怨道。
我也摇头轻叹,“则天皇后在位时,本意是为那些出身寒门、又还未能有科举功名的人所创的官制,准他们自荐试官,也使朝廷不漏任何有才干之人。可到了如今,就只有‘官’,而再无‘试’了。”
“连杨均、马秦客这样的医工庖厨都能当从三品的散骑常侍了。若真有我能裁决的一日,必得罢黜所有斜封官!”
他这样的年纪,除了玩弄权术,依旧对政治清明心向往之,我也不免心生欣慰。
“斜封官制有利有弊,倒也不必全都罢尽,仍按着则天皇后在时的定制便可。毕竟,真有才干而科举落第者,数不胜数。”
他侧头看我,湿润的眼睛里满是了然,“提起母亲,你总是赞叹多一些。”
我轻轻一笑,“怨恨归怨恨,敬佩归敬佩。人与人之间,又不是简单的加减。”
他愣了一瞬,眼中似有缠绕千层的哀戚,却只是低头抿嘴,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如今的东宫太子自然不比从前的义兴郡王,我在少阳院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李重俊才匆匆现身。
“见过太子殿下。”
礼还未行完,就被他慌乱地命人拉起,嘴里嘟囔着“不敢受皇后亲眷之礼”。
我微微低头说道:“冒昧前来,是在安国相王府,也就是从前的豫王府寻得旧物,我想太子会喜欢的。太子可否屏退左右?”
李重俊思虑片刻,点头说好。
“你阿娘的旧物,所剩无几,我想也该你留着。”我将原本属于玉娘的素银钗递给他,竟无一丝心虚。
他伸出手,整个人微微发抖,却在碰到银钗的一瞬间猛地缩了回去,像被炽红的热铁所烫了一般。
我轻轻一笑,“放心吧,我之所以请你屏退左右,就是怕出现上次的事。这枚银钗你自己收着,不要示人,皇后殿下就不会知道。”
“相王妃……也被皇后殿下斥责了么?”
“她毕竟是我阿姊,就算不悦,也不会记恨太久。况且她如今的怨气,多半是因为懿德太子,不是专门冲着你去的。”
我对着这个二十四岁的少郎君,讲着真真假假的说辞。
李重俊在听到“懿德太子”的时候,轻咬嘴唇,满是哀容。
“三郎”,在这样叫他的时候,另一个三郎漆黑的眸子悠悠回荡,我心里仍是一颤,“虽然已经说过一遍,但我还想再告诉你。我认识你阿娘,也关心你阿兄,我愿意替他们继续照顾你,你若有什么事也可来寻我。”
他微微蹙眉,眼中似有动容,点点头道:“谢……韦姨。”
“临淄王自幼长于宫中,心机深沉,非你我能比。这次国孝刚过,他就邀你一同击鞠,引得你又失圣心。我虽没有十足的把握,却不得不冒险前来提醒你,离他远一些总是没错的。”
李重俊的目光里突然含着怀疑,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临淄王……是安国相王亲子,相王妃何故如此?”
“我今日来,不是以相王侧妃的身份,而是懿德太子阿姨的身份。若重润还在世,他也一定希望你能万事周全。”
“临淄王……他不会的,他待我很好的。”
我无奈皱眉叹道:“我比你更了解他。他表面重情重义,内里凉薄之极,你不可轻信他。”
“王妃……”李重俊犹豫着问出,“是否和临淄王有过节?”
我实在焦心,李重俊怎么就一直听不进去?干脆问道:“你是何时同他交好的?四年前你我在义兴王府的谈话,你可有告诉过他?那些话一五一十地都传进了则天皇后耳中,若非上官昭容求情,你我早已遭难!我暗查过身边的人,没有谁能知道,若不是你告诉了别人,岂会有这样的事?”
“上官昭容?”李重俊突然后退半步,看我的眼神愈加猜疑。
我失去了耐心,冲他吼道:“李重俊!你非要再犯一次错才能听进我的劝吗?”
他身子一抖,好像被我吓到,却不认输地盯着我道:“你说的这些,都是自己的猜测。平白无故诬陷郡王,任凭你是皇后之妹,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平白无故?你非要这样掩耳盗铃吗?”
李重俊终于平静下来,他盯着我,重新局促地回道:“相王妃,方才……是我失礼了。但临淄王是我堂弟,还望王妃不要冤枉他,毕竟相王妃也算他的母亲。”
我终于放弃了说服他。
那个曾爱他护他的兄长死后,填补这个巨大兄弟之情的窟窿的,是城府颇深的李隆基。
“太子殿下”,我缓和了心神,对他恭敬地说,“今日所言,就当没有发生过。临淄王不会知道,皇后殿下也不会知道。告辞了。”
“韦姨!”
我回头看去,李重俊第一次露出了如此复杂的神色,竟真的让我想起了早已忘记样貌的隽娘。
“三郎,我一片肺腑,听不听在你。”
走出少阳院,我觉得格外胸闷,自己也不知道是该就此撒手不管,还是再想些别的办法拉李重俊一把。
一路踱步,竟来到了太液池边的含凉殿前。
炎炎夏日,含凉殿最是清爽,侧面还有一座延伸至池面的水亭,水流不断被引到亭顶,又依檐而落。
二十二年前,就是在这里,王充容将她妹妹王芳媚的婚姻大事托付给我。
“团儿。”
身后传来柔婉的声音,我转头看到了一身素服的上官婉儿。
我惊讶道:“婉儿,你怎么进宫了?”
她轻步走来,无奈一笑,“圣人和皇后令我守孝二十七天就得入宫,我也才从皇后的蓬莱殿出来。”
我本想劝她节哀顺变,可看到她的样子,似乎并不需要。
“怎么?见我面无哀戚?”她看出了我的心思,竟笑着说道,“阿娘年近古稀,已是高寿,从前虽在掖庭吃过苦,可后来也算得上享天年,我没有什么遗憾的。”
“我倒很羡慕你,我都没见过我阿娘”,我也轻笑一声,转而问她,“可是守孝二十七天乃宗室定规,你如此不会招致非议么?”
“我已求过圣人和皇后,他们准我降为婕妤。”
“若他们执意如此,你也无法。”
“我可算听出来了,你夹在安国相王与皇后殿下之间,心里头难受吧?”
我再次对她一笑,“你又何尝不是夹在公主和圣人之间?”
“月娘她……”她忽然住了口,只是叹气。
“我一直好奇,太平公主为何要与安乐公主争个高下呢?”
她悠悠地看着我,眼中终于有了悲伤,“无论大周还是大唐,月娘从来都是最受宠的公主。如今安乐公主,除了实封户数之外,事事压她一头,又实在没有什么功绩可说,她当然心里不忿。”
“可是……”我仍不解,“以太平公主的智谋,怎会看不出来圣人的意思?非要在这时候强出头?”
“她自小脾气就急躁些,况且这次……”婉儿又叹了一声,“是安乐公主的家奴与月娘的侍婢在坊门争道,一言不合竟鞭打了月娘的侍婢。事后安乐公主虽已赔礼,可月娘心里怎会过得去?”
“竟是这样……”我又不由得为裹儿揪心,急忙问道,“那太平公主可还会对安乐公主怎样么?”
她轻拍我的脸颊,情不自禁地笑道:“月娘冷静下来,就有些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哪儿还会对盛宠之下的安乐公主如何,你也未免太警惕了些。”
“我……实在是懿德太子和永泰公主的事在前,不得不多想。”
“你若真的担心安乐公主,倒该好好想想,她方才在蓬莱殿中请立皇太女的事,要怎么收场。”
我惊慌地问道:“你说什么?裹儿要当皇太女?圣人是怎么说的?”
“圣人未置一词,只说明日问过宰相们再议”,她抬头看向太液池面,“你总不会真的以为,圣人真的事先不晓吧?”
“他……是故意的?故意打压李重俊,故意抬高安乐公主的地位,为的是韦家和武家,能一直为他所用。那……裹儿日后该怎么办?”
池面凉风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李显的偏爱都是有代价的。
婉儿颇有兴致地看着我道:“听你的意思,安乐公主不该如此说?”
我心中触动,眼睛也飘向波澜四起的池面,“你还记得则天皇后退位后,我们三人在一起时,都说了些什么吗?”
她也再次看向太液池,站在我的身边。
“不是应不应该,而是可不可能。”

第一百二十一章 皇太女
第二日的午后,我正在相王府细细读论,却见齐郎似乎偷偷摸摸地进来,见了我便称,相王自回府后一直愁眉不展,连晚食也未进分毫。
我自然担心他的身体,搁下手中的纸笔,跟随齐郎一起来到他的书斋。
没有叩门,我径自推门而入,见他斜倚在凭几上,胳膊撑在面前的书案上,右手正揉着眉心。
几丈之外,一碗汉宫棋、一碟金乳酥,的确一口未动。
“齐郎”,我大声吩咐道,“把这些端下去,再送两份热的来。要快些,我已经好饿了。”
他垂下双手,看着我委屈一笑,“我没什么胃口。”
“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得好好用饭”,我随意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问道,“可是为了安乐公主请立皇太女的事?”
他眼含震惊,“你……你知道了?”
我耸耸肩道:“我昨日进宫了,你忘了?”
“昨日……你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圣人也不过是利用安乐公主罢了,你何故如此?”
“安乐公主不知深浅,有此荒谬之举也就算了。我只怕日后会有无数的公主心存妄念,大唐社稷始终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河清海晏要等到何年?”
我虽知他不会像我一样,担忧的是李裹儿日后的处境,可他说出这样的话,我的心还是凉了半截。
“团儿,你……”他看到了我的神情,眉头微蹙,沉默了一瞬又很快说道,“况且,我更担心公主们难以看透自身境遇,一旦涉政就再也不会有平安的日子了。”
“荒谬之举?”我反问道,“在你眼中,女人干政便是荒谬?则天皇后这一辈子,在你眼里不过是荒谬?”
“我不是这个意……”
“李裹儿错在才干不足野心有余,不是错在想当皇帝!”我忍不住心中的怨怒,冲他吼道。
他眉间的剑纹都拧在一起,慌忙地抓着我的手大声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听我说完?人心最经不起挑弄,安乐公主有此一言,往后不知道会有多少公主、郡主陷入泥潭,这对她们来说是好事吗?我不愿宗室娘子横遭劫难,我究竟错在哪里?”
“相王”,我带着嘲讽的语气问他,“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你关心的,就只是宗室女子的生死?”
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他仍然没有抽走,眼睛却看向了别处。
“不错,我担心的还有大唐的繁盛、朝堂的稳固。选择未来的皇帝,是公主还是皇子、是立嫡还是立贤,倘若皇帝、宰相把大半的精力都用在这些事上,又有多少亟待解决的民生吏治根本来不及商榷?”
我的气虽消了几分,仍觉得他的话分外无理,禁不住反驳道:“倘若公主与亲王一样,永享开府置官署之权,就像现在这样,又有什么是需要再费神的?”
其实,与则天皇后的交谈,已经让我明白,公主即位不仅现在没有可能,甚至永远都没有可能。但我不愿承认,尤其不愿在他面前承认。
“团儿”,他面含担忧,又握紧了我的手问道,“你当真觉得,如今的几座公主府,对朝堂、对百姓有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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