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边的炭火虽比昨日暖了几分,终究无济于事。
“慧苑。”我蹲在他的身边,低声唤道。
他好似转醒,眼皮沉沉地抬了一下,嘴边飘出一句“十三娘”,声音微乎其微,又重新睡了过去。
洛阳最好的医官,自然都在太初宫里的尚药局,宫变虽就在这两日,但不会事关六尚局。
我也来不及斟酌利害,只是吩咐道:“阿来,把慧苑扶出去,你把他捆在你的身后一同骑马。”
“孺人这是要带师父去医馆吗?骑马颠簸又冷,不如把医官请来吧。”
“我要带他去宫里的尚药局,赁车的话,我怕耽误太久。”
阿来先是答应了一声,又问道:“孺人不等安郎君回来吗?”
安平简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我低声说道:“他不会回来了。”
阿来将慧苑背在身上,我在旁边搭上手扶着,对慧苑轻轻说:“慧苑,我们带你去宫里。”
慧苑的嘴角动了动,似乎再也没有力气说出什么,垂在阿来胸前的双手紧了紧阿来的衣衫。
相王府的左右卫再一次拦住了我,为首的一等左右卫叉手低头道:“持明院已进来了安郎君,又出去了玉娘和安郎君。相王千叮万嘱,无论何时都不能让孺人离开,还望孺人体谅。”
他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我趁着他话刚落音,轻捷地靠近,利落地抽出他腰间的弯刀,抵在他的喉间。
“无论相王下了什么死令,我今日非要出去,你们看不到法师病成什么样子了吗!”我冷冷地斥道。
“孺人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能违背相王之令。”
相王府倒是养出了几个死士,在这样的关头视人命为草芥,只知对主人唯命是从。
我对着那个左右卫怒目而视,心下一横,反手回旋,将弯刀架在了自己的颈上。
“相王命你们死守院门,不让他的孺人出去。倘若你们守住的是我的尸首,他会如何奖赏?”
十几个左右卫纷纷面露难色,为首的更是欲言又止,眉头拧成一团。
“放我们走,我会向相王回禀清楚,不会惩处你们。若是不想有负相王所托,跟在我们身后就是了。”
话至此处,他们自然不会再拦,十几个左右卫只留下两人,其余皆上马护送我们一路向北进城。
慧苑身子太虚,我们并不敢驾马疾驰,只能让马匹小跑着穿过整座洛阳城。
仆从与僧人共乘一匹马,周遭又跟着一个娘子和诸多王府亲卫,路上自然受人侧目。
经过怀仁坊前,我不禁心头一酸。除了太初宫和上阳宫,洛阳市坊间最好的医馆,是在慧苑常住的佛授记寺。
但他深受僧众排挤,全靠国师一人回护。眼下国师不在寺中,又有与他冲突、弃他而去的侍者在此,我实在没有办法冒哪怕万分之一的风险,将他送回佛授记寺。
尚药局前的崇庆门紧紧闭着,上前使劲叩门,半晌却毫无人应,我心急如焚,无奈又转到东侧的广运门去试试。
仍是过了许久,终于有一个全副武装的金吾卫探身出来,一脸警觉戒备。
“我是陛下近侍韦娘子,贤首国师的爱徒病重,不得已背来此地。我会向陛下禀明,还望将军放行。”我掏出腰间的龟符,开门见山地说。
金吾卫满脸狐疑地盯着我,反问道:“陛下近侍?”
“是,我与上官婕妤和范尚宫同为御前女官。”
霎时寒光一现,不过两日,长长的弯刀第三次抵在了喉间。
“曹参军!”距我们数丈之远的相王府左右卫迎了上来,对面前的金吾卫张口喊道。
金吾卫眼神一滞,面上闪过几丝犹疑,惊问道:“你是相王府的人?”
“这是相王孺人韦氏,也是太子妃殿下之妹。”
片刻过后,金吾卫干脆地收回了弯刀,“孺人请进,但须相王府的左右卫跟着。”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个金吾卫并非仅仅效忠相王李旦那么简单。
我赶忙问道:“敢问曹参军,宫里出事了吗?”
金吾卫轻皱眉头,目光越过我,对着身后的左右卫点了点头。
“团儿!”
我回头远眺,一个绛紫色的身影正伏在马背上疾驰着向我迎风而来。
相王李旦,我的夫君、我爱了半生的人,带着无边的喜悦,将我揽进怀里。
“大功告成,母亲已命太子监国。我从持明院一路追过来,还好追上了你。”
“相王”,我平静地开口,声音似乎远得遥不可及,“我们和离吧。”
布满疤痕的手僵持在我的背上,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不动,他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声:“团儿,别闹了。”
我在他的怀里轻轻挣扎,他只是紧了一瞬,便松开了我。
“慧苑病得很重,我想让尚药局的奉御替他看看,佛授记寺那边……我日后再告诉你。”
他的眼睛盯着我,没有管慧苑,也没有看向周围的众人,只是吩咐着:“带慧苑法师进去,告诉尚药局的人,好生照顾。”
“我也去。”
“你帮不上什么,且身为女子,奉御诊治时会有不便,不要去了。”
他说得也有道理,我点点头,望着他们一众人护着慧苑越来越远,消失于尚药局的宫门之内。
我重新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他。那一双曾如春水初生般的双眸,早已变成触不到底的冰冷深潭,是我太过信任,是我对人性的变化茫然无知。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带一丝犹豫和探究,“团儿,我们回家吧。”
我的脚步没有动弹,很是安静地问他:“太子妃和两位郡主怎么样?”
他好似愣了一瞬,轻蹙的眉头拢起剑纹的形状,摇摇头道:“都无事。上官婉儿和范文慧也都很好。”
“好。”
我终于卸下所有的忧惧,转而想起,我现在的家又在哪里呢?
相王府不是我的家,阿姊不愿见到我。太初宫中的瑶光殿,很快也不再是我的容身之处了。
“陛下今日令太子监国,那何时宣布退位呢?”
他叹了很长的一口气,仿若积压心中多年的重负终于云开见日,那些缠绕了他许多年的梦魇,也终于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我离开时,中书省就在拟退位诏书了,明日太子就会即位了。团儿”,他的眼里聚着明暗清楚的光影,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大唐就要回来了。”
他连陛下改名的凤阁都叫回了中书省。
大唐就要回来了,可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当大周变成了大唐,我的至亲至爱,就再也不会有性命之忧了吗?
高祖、太宗、高宗皇帝在世时,有多少李姓宗亲,连带着他们的妻妾奴仆,是死无葬身之地的?
“团儿”,他又紧了紧我的手,轻轻转头,眼里的光影被光明替代,“我们回家吧。”
还都长安的路上,陛下将我们近侍三人叫到身旁,替我们一一指明她离世之后的出路。
她说,婉儿要带着她的意愿,站到新帝李显的身边去,去做许多来不及完成的事。
她说,我是新帝的妻妹,又是相王的孺人,她自然不必担心我的去处。
她说,文慧要是执意为她守陵,那便随她吧。
原来……我的出路,我以后漫长的日子,竟是这样的。
我与他对面而立,又一次平静地说:“相王,我们和离吧,我打算回到陛下身边照顾她。”
惊异、忧虑、怀疑、恐惧……一层一层的情绪染上他温润的面容,他怔怔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手被他攥得死死的,我挣脱不开,不得已又叹道:“放开我吧。要是玉娘已经回到相王府了,还要劳烦你再带她进宫。”
“韦团儿!”他突然喊出一声,用我从未见过的怒意质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去了一趟持明院就非要和我分开?慧苑法师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还是你对退位的母亲心生同情?”
“相王,宫门之外,不要这样拉着我。”
他丝毫没有听进我的劝告,反而将我再次拽进他的怀里,悲怒交加地问:“团儿,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明明可以好好相守了,为什么?”
我不禁嗤笑道:“一切都过去了?相王李旦,你有资格说这句话吗?”
“你说什么?”
我不再压抑情绪,在宫门之外怒吼道:“你的手上,是我的亲人血淋淋的人命。李重润、李仙蕙、武延基,你敢说,他们的死,你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他的脸上闪过一瞬的失措,却很快就被掩饰过去,低头说道:“我没有害过他们。”
可惜,我太过了解他,这一瞬的失措已经能够告诉我太多。
是啊,他没有亲手杀死他们,他也没有刻意作局,他只是利用了平恩王府的疏漏、利用了陛下对李武两家关系的关切、利用了李显异于常人的自私和恐惧。
他当然可以说出一句,“我没有害过他们”,借刀杀人,干干净净。
我盯着他的双眼,反问道:“相王李旦,你骗得过自己的心吗?”
“你为什么不相信,武延基的死真的跟我毫无关系!”
脱口而出的辩白,却让我立刻清醒了心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武延基的死与他没有关系,那他指的自然不是顺手推舟的暗害,而是真的做了什么。
那李仙蕙……难道不单单是惊惧难产而亡?
“请你告诉我,仙蕙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神龙元年(下)
他的目光几分躲闪,轻抖的睫毛盖住了清深的双眸,欲言又止,终究也只是沉默。
我不由得嗤笑一声,“故技重施,是不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让李仙蕙在临产之际得知了自己兄长和夫君双双自尽的消息。相王,借刀杀人,你要杀多少次、杀多少人啊?”
“那不是我,是……”他猛地住口,紧紧咬住下唇,一声不吭。
“是谁?到底是谁?你告诉我。”
“现在探究这些还有意义吗?斯人已逝,我也不愿如此,若是能再来一次,我一定不再大意,保住仙蕙母子的性命。”
我看得出来,他没有说谎,仙蕙的事,真的不是他。可他究竟在保护谁,到底是谁存心要害仙蕙?
脑中飘过许多他在意的人,我忽然打了一个冷颤,试探着问道:“是临淄王?”
他蓦地看向我,很快就敛去了眼里的寒光,语气里带着些歉疚,“三郎他……团儿,你就原谅他吧。”
“原谅?”我大笑着问道,“你的儿子害死了我的外甥女,你害死了我的外甥,你竟敢提原谅?他们也是你们的亲人!”
“重润的死我有错,可无论我赶不赶得到东宫,结果都没有区别!你以为当日那样的情况,太子妃都劝阻无功,太子他会听我的吗?”
“可你没有去!你巴不得他死了。他是太子唯一的嫡子,其余的庶子与太子和太子妃都不亲厚,相王你在盘算什么,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害死他的不是我!我虽有过犹豫,但我还是去了东宫!为什么你一定要揪着不放,为什么你不能允许我有一丁点的瑕疵?”
我知道这是在宫门口,但仍忍不住继续冲他怒道:“你何止是犹豫?重重把手,平恩王妃为什么能出去?我阿姊也被你骗了,竟觉得错全在李重福和二张的身上。”
他的神情终于从愤怒转为讶异,怔怔地呆了很久,才不敢置信地说:“原来,你不光以为我故意耽误了去东宫的时辰,你是真的以为,是我放平恩王妃通风报信的?你竟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
“我就是因为太相信你,才被你骗了这么久。”
他自嘲一笑,忽而泪水盈聚于眼中,伸手重重地扶住我的双肩,“韦团儿,你听着。我相王李旦,以全家性命对你发誓,邵王李重润之死,我虽动过顺手推舟置之不理的念头,但绝对没有故意放出平恩王妃,绝对没有留下害他性命的由头。”
我的心中穿过万千震彻,不是因为他对我发誓,而是因为他竟在用全家性命对我发誓。
他这一生最在乎的,就是儿女的幸福和生命。
“好,我相信你。”
眼泪终于顺着他柔和的脸庞滑落下来,他捏着我的肩膀长叹了一口气。
“可你故意拖延去救他,依然无可辩驳。当日我与你分开去了魏王府,就是心里认定,你会全力以赴救出李重润。旭轮,你还是辜负了我的信任。”
好不容易才搁下的紧张又绷在他的脸上,他的薄唇颤抖着,过了好久才问出一句:“人心之暗,你就没有过吗?你为什么对我就如此严苛?”
整颗心像被巨石砸中,我呆呆地看着他,知道他在说什么。
乔知之。
“团儿,害死乔知之的不是你,是武承嗣。害死李重润的也不是我,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曾劝慰我的话,他曾将我从自责、自疑、自厌的深渊中救出来的话,此刻却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作为一个人,我实在没有资格要求他什么,也实在没有立场指责他,只是……
“旭轮,我不再怪你了。但我们……还是分开吧。”
转瞬而逝的喜悦,紧接着便是难以置信的诘问:“你就是要千方百计地跟我分开,对不对?无论我今日辩白些什么,你都要离开我是不是?哪怕所有的事情我都毫不知情,你也下定了主意是不是?”
我只是轻轻叹气道:“我没有那么想。我只是没有办法在见到你时,不去想那一日卯时的东宫。”
“你骗我!就算我竭尽全力但未能救下李重润,你依然有借口离开我!告诉我,是武延基还是慧苑?”
我被他的问题弄得恍惚,双肩也被他的力道捏痛,抬头看他道:“你说什么?”
“在你心里的,是活着的慧苑,还是死去的武延基?是谁让你觉得,我没有他心地干净了?”
“旭轮”,我摇摇头,无奈地叹道,“这无关旁人,只是你我。”
他从鼻尖哼出一记冷嘲,像是全然不信我的话,薄唇紧紧地抿着,眼睛也故意不再看我。
我挣开他的双手,转身走了几步,回过头对他说:“若有可能,还望相王奉劝临淄王。就算是有权谋私心,也不必赶尽杀绝,永泰郡主活下来,本也不碍着他什么。”
“站住!”他冰凉的声音钻进耳中,“母亲很快就不是皇帝了,她不能再护着你了。”
我彻底转过身来,隔着几尺,他的面容还能够深深地刻进我的心里。
“我何曾想过,要用皇帝的权力来保护自己?”
他愣了一瞬,几分急切地又说道:“宫门大半被我的人把手,我若不想让你进宫,你没有办法。”
我笑了一笑,平静地问道:“你要用亲王的职权来管束我吗?”
良久的沉寂,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神情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他轻轻抬手,淡淡地说道:“曹参军,放韦娘子进去吧。”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宫变发生,二张丧命,张氏亲族皆被清算。
第二日,皇太子李显监国。
第三日,监国太子李显受皇帝禅位,登基为帝,复国号为唐,但仍用大周皇帝武曌的年号神龙。
消失了十五年的大唐,就这样仓促地又续上了生命,宫内宫外似乎都是普天同庆的热闹。
论功行赏、大赦天下,新帝登基、乃至改朝换代的所有事,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下去。
二张兄弟的宗亲、党羽被一一清算。
参与宫变的文臣武将皆有封赏,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加封为安国相王和镇国太平公主。
张柬之、崔玄暐、桓彦范、袁恕己、敬晖,这五个为政变出谋划策最多的朝臣,皆封爵郡公,分掌三省六部。
曾经被太上皇武曌冤杀、废黜和流放的李唐宗室,纷纷改葬、复籍、袭爵、加官。
文明元年以来,那些在大周还没有来得及平反的酷吏冤案,都被摆在了大唐御史台的桌案上。
只除了……徐敬业和裴炎。
掖庭在一夜之间,就空了一大半。
周遭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上阳宫里静如止水的生活,都来不及惊起一丝波澜。
“婉儿,现在几时了?”
才躺下不久的太上皇武曌突然惊醒,拉着身旁的我问道。这几日,她总是睡得很不踏实。
“上皇,时辰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她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才缓缓笑道:“我总以为婉儿还在。”
我替她掖了掖被角,轻笑着说:“上官昭容席不暇暖,纵然有心,也实在很难常常过来。”
“我知道”,日渐颓然的太上皇从被中伸出手,轻轻拍着我道,“等这诸事繁忙的一个月过去,皇后定要接你出去的,到时候你还非要在上阳宫守着我吗?”
“因为义兴王生母牌位的事,皇后殿下一直不愿意见我。”
“你呀,既不了解四郎,也不了解你阿姊。”
几分酸苦涌上心头,我强笑着说:“识人之明,团儿怎能与上皇比肩?”
“这么多天过去了,四郎还是不肯与你和离。团儿,其实你选择了你阿姊,未必就不能与四郎相守。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不会不懂这个。”
她一直以为,我是忧心日后李旦与李显兄弟相残,才想早早避开的。
我笑叹一声,“安国相王执意如此,我也无法。反正这辈子,也是不会再嫁人了,顶着相王孺人的名头在宫中,陪伴上皇、照拂掖庭,团儿也是高兴的。”
“我如今到这个地步,心里自然是希望你和文慧都陪着我。可我还不至于这般自私,你们年岁尚小,又有一身本事,浪费在这里,岂不可惜?你看看这上阳宫,一年,跟一天,有什么分别?”
二十一年了,我望着眼前这个缠绵病榻的耄耋老人,已经有些记不起她曾经披荆斩棘、杀伐果断的样子了。
到了这种时候,她想的还是让身边的女子都有广阔的天地。
她见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又接着说:“你瞧,你牵挂着的掖庭,又不在上阳宫,来回奔波也不方便。况且你的佛学之才,并不在讲经,贤首国师对你那样称赞,我怎舍得把你困在这里?”
“上皇,圣人也没有不准我出宫,若想去佛授记寺,来回还不到一个时辰。”我轻声安慰着她。
“可如今的贤首国师,也不是你说见就见的”,她暗暗垂目,语气里有散不去的悲怆,“那一日的宫变,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国师率众进宫诵经,竟借此将我软禁。”
我将另一只手也叠在她的手上,缓缓说道:“听闻圣人要给国师三品官职,国师再三推辞,也没有多留宫中,很快就回了寺中。”
她未曾在意这些,又随口问道:“他的那个爱徒慧苑呢?你带着他非要闯尚药局,可是连我都听说了。”
“已无大碍了,他回了佛授记寺,与国师同住方丈院,慢慢休养就好”,我想了想,又问她道,“国师求见上皇几次了,上皇为何坚持不见呢?”
“他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她了然一笑,“国师他不是背叛了我,只是背叛了一个已经老去的帝王。”
原来无需劝慰,她不仅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能体谅。
“这几日大多是你守着我,去歇歇吧,叫文慧来侍候就行。”
我不禁一笑道:“文慧这几日贪睡得很,做事也总是走神,我多做些便好,不碍事的。”
她也微微叹气,语气里却充满了疼爱,“她与你和婉儿不同,没有那么容易就接受一场政变,等我劝劝她吧。”
正微笑点头间,宫婢来传,上官昭容求见。
太上皇的脸上露出久违的浓烈笑意,我也满心欢喜。
婉儿一身赭色圆领袍、头戴幞头,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她刻意换下了宫嫔的装扮,妆容也极简单,隔着半座仙居殿,对我和榻上的太上皇轻轻一笑。
“婉儿。”我忍不住开口唤道。
来到上阳宫时,婉儿已去了新帝李显的身边,这还是宫变之后我第一次见到她。
“婉儿见过太上皇”,她盈盈一拜,又对着我笑说,“团儿,多日不见了。”
“我等了你好几天了。”太上皇没有起身,对着婉儿的方向温和笑道。
婉儿低低挥手,看似随意地坐在太上皇的榻边,握着太上皇的手轻声说:“圣人和皇后交代了太多事,婉儿已经十几日都没有睡好了,实在不是有意不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又没有怪你”,太上皇竟如普通老妇一般笑着,“圣人也来过几次了,自然是你来替他忙。”
“上皇,圣人仁孝,每十日必来上阳宫问安。宫变那日誓死保护上皇、不肯开宫门的守将,圣人已将他们官复原职了,并大加赞赏。”
太上皇听罢只是笑道:“原本能以皇太子的身份顺利即位,他当然不愿担着逼母的骂名。那一日的许多事,我也都听得差不多了,听闻宫变前几日,身为太子的他竟要退却。若不是李多祚带着北司兵马,对他名为劝诫、实为威胁,恐怕今日还是另一番天地。”
我在脑中思索着政变前几日的异常,突然想起我从无忧观回到相王府时,相王府的左右卫转告必须当日就送我出城,看来就是这件事了。
“上皇……”
“摇旗呐喊、要把我从皇位上赶下来的人,不是我的儿女,就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臣子”,太上皇镇定地打断了婉儿,神色并无异常,“他们反对我,不是因为我昏庸无能,也不是因为张昌宗越权乱政。只是因为,我是个女人,我不姓李罢了。”
她缓缓闭上了双眼,似乎不愿再听婉儿对李显的辩解,哪怕婉儿也是言不由衷、不得不说。
话至此处,我终于问出了很久以前就隐约于心头的疑问。
“上皇既然搁不下武姓荣光,不愿大周一世而亡,又不愿亲子、亲侄互相残杀,为何在立储时从未想过太平公主?”
婉儿猛地抬头看向我,眼里全是不可置信的惊慌,压低了声音道:“团儿,不要胡言。”
太上皇睁开眼睛,也盯着我,却只是淡然一笑,“殿中只有你我三人,圣人不会知道的。团儿,你以为阿月当了皇帝,就会接着姓武吗?她和武攸暨没有亲生的孩子,那在她之后,皇帝是该姓李、姓武,还是姓薛?”
“公主身上流着武李两家的血,姓武无可厚非。至于她的孩子……自然可以随着公主,一直姓武,甚至……姓杨。”
淡漠许久的太上皇,终于露出了几分惊诧。
杨氏是她母亲的姓氏,她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团儿,你想得太多了。”
“上皇……”
太上皇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我:“圣历二年,明堂盟誓,阿月身为大周唯一的公主、我唯一活着的女儿,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李家的一边。团儿,大唐只会有我这一个女帝。阿月不行,你阿姊也不行。”
我不知道,她是在说不可能,还是在说不应该。
“上皇,皇后她……”
婉儿的话又被太上皇打断,她平静地说:“我都知道。皇后韦氏在朝堂垂帘听政,宛若当年二圣临朝。还有什么?韦玄贞……也要被封王了吧?”
我心里一惊,也……
咸亨元年,当时的天后武氏追赠生父武士彟为太原王。
“是,圣人已命婉儿拟旨,追赠原豫州刺史韦玄贞为太师、雍州牧、益州大都督,追封为上洛王。”
一举一动,莫若当年的高宗皇帝和太上皇。
太上皇连一丝讶异也没有,看着我戏谑道:“那该恭喜团儿了,如今不仅是皇后之妹,还是郡王之女了。倘若不是相王孺人,倒可以封国夫人了。”
“上皇……是在警示皇后吗?”我终究不安,探身问道。
太上皇笑说:“警示?我如今无兵无权,拿什么警示皇后?况且,我也没有觉得她做错了什么,只是不合时宜罢了。”
不合时宜……的确是不合时宜,他们刚刚推翻了一个女皇帝,又怎会允许另一个人女人身上有她的影子?
更遑论……阿姊不同于太上皇,她唯一的儿子已经死了。
太上皇夺权、称帝、改朝换代之时,许多亲李的朝臣默许,是因为他们相信武曌最终会把天下还给她的儿子。
可是阿姊只有两个女儿了。
连武曌这样的女人,都不认为太平公主可以像李显和李旦一样,继承她的江山,又怎么能指望朝野上下那些大喊着“牝鸡司晨”的男人们呢?
无论阿姊有没有称帝的野心,他们都会把她当成武曌一样提防。这个皇后,她做得一定会万分艰难。
“想来……皇后也受到了不少非议吧?”太上皇微微撑起脑袋,玩味地说。
婉儿低头回道:“确有几封奏疏,也有不少朝臣请追……追封故英王妃赵氏为皇后,圣人一概没有理会。”
故英王妃赵氏……李显的原配、常乐公主的女儿,那个曾被太上皇活活饿死的人。
“从小到大,我都不知道显儿的性情随了谁,冲动又张扬。只有对韦氏,我才看得到几分他阿耶的影子。”
太上皇这几日总是会提到先帝高宗,我和婉儿对视一眼,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几日,阿月经常来陪着我,连圣人都是十日一问安,怎么四郎反而……”
婉儿侧头看了我一眼,还是叹声说道:“上皇,圣人下旨册立安国相王为皇太弟、封寿春王为蔡王。安国相王和寿春王连日上疏请辞,在乾元殿外跪了一夜。相王风疾复发,眼下卧病不起了。”
我心头一震,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他……是仅仅在作秀,还是真的病了?
“旦儿他……他怎么样?”
“圣人遣十多个奉御去了安国相王府,相王他……头晕目眩,双腿僵硬,的确不能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