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彦范不依不饶:“邺国公如此做,也不过是为自己留条后路,若事情败露,诸如今日之局面,好向陛下陈情。”
“陛下……”张昌宗突然跪下,似乎也被今日的局面所镇吓,忙不迭地说,“昌宗绝无此意,可指天为誓。”
“邺国公此话甚佳。邺国公可曾想过,自己无功承宠,却包藏祸心,今日之事,正是苍天开眼。陛下若不交由御史台严正审理,便是违逆上天之意!”宋璟又厉声陈言,直视着陛下,面不改色。
陛下只是瞟了宋璟一眼,轻叹一声,随口说道:“昌宗,你先下去吧。”
张昌宗惊慌失措,双手扒着陛下的凭几,眼中全是乞求。
“放心吧”,陛下见状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御史台是秉公办案的地方,不会让你白白受冤的。”
如今的的御史中丞是宋璟而非来俊臣,御史台也不是那些年冤案累累的时候了,可却是反对二张兄弟的声浪最激烈的地方。
张昌宗终于还是退了出去,略显苍白的俊美容颜流淌过恐惧和悲哀,他对着陛下轻轻一笑,大步离开。
我在这一刻突然心神恍惚,被帝王高高捧起、作威作福,却也在朝臣与陛下的对峙中被轻易地舍弃。
张昌宗和张易之,又何尝不是可怜人?
“御史台执意如此,就去审案吧。”陛下望着张昌宗远去的背影,对宋璟草草说道。
一众俯首,大叫“陛下圣明”,在空荡荡的瑶光殿中久久不散。
他们离去之后,殿内又只剩下了我们四人。
陛下撑着额头,轻唤一声:“婉儿。”
“婉儿明白,看准时机,一定会将邺国公带回瑶光殿。”婉儿冲陛下坚定一笑,便只身退了出去。
不解之下,我转头询问地看向文慧,她也不过与我对视片刻,就匆匆走向书案了。
“怎么杵在那儿?”陛下的眼皮抬了抬,向我问道。
我想了想,实话说道:“团儿的确不解,原以为陛下要弃车保帅。”
“弃车保帅?你以为,张昌宗是车,那什么是帅?”
究竟什么是帅?皇位、国号、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是大周王朝的体面?
“你错了,团儿,张昌宗才是帅。”
我怔怔地看着她,被殿内熏染的香气搅得头晕脑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昔日汉献帝眼看着董美人和伏皇后被杀,意味着什么?”陛下笑着看向我,伸出了手,“扶我进去躺躺吧。”
男宠如妃嫔,一个帝王面对臣子,如果保不住自己所宠爱的人,便是威严扫地。
下一步,就是权力动摇。
如李旦所言,自古以来,清君侧的下一步,便是逼宫让位。
我搀着她老态蹒跚的身体,瞬时明白了陛下的考量。
政治清明、臣子敢言,与君王说一不二、大权独揽,当然不可能同时存在。如今的陛下,不过是想在两者之间力求一个平衡而已。
可是,没有人愿意再给她时间了。
对于张昌宗,她舍,便是一步步放权;她保,便会面临早已酝酿的政变。
我知道这一切,可我不能、也不愿告诉她。
对我来说,来年、下个月、甚至明天,这个皇帝是武曌还是李显,又有什么区别?
“陛下累了,让团儿为陛下揉揉额侧吧。”我服侍陛下躺好,心里终究不忍,轻声说着。
“不用了,叫易之过来吧,外面就让文慧继续守着”,陛下轻拍了拍我的手,笑着说,“你也有日子没去东宫和掖庭了,去看看吧。”
掖庭将我和玉娘的身影紧紧包裹,只是这一次走在永巷,我终于能为掖庭娘子们高兴了。
那些陛下还没有来得及、还不肯平反的冤案的妻女,甚至是真正谋反罪臣的家眷,有很多很多,终于可以走出困了她们大半生的高墙。
“娘子怎么今日带了这么多讲卷?”玉娘忍不住问道。
“慧苑的《华严经略疏刊定记》和《纂灵记》,我将其中大意整理出来,讲给她们听。”
她们中的许多人重新拥有自由之后,这样的论典新作就不再触手可及了。
“听闻贤首国师要回洛阳了,也不知道裴小娘子……”
“阿玉”,我笑着对她说,“我们应该……很快就要回长安了。”
玉娘终于消解了连日凝于眉头的愁容,对我开怀一笑,“那就好。”
“对了”,我突然想到,“怎么这些日子,都不见你去临淄王府了?”
“我……”灿烂的笑意突然僵在脸上,玉娘支吾着,“不是……是……那个猞猁……已经长大了。”
我有些意外,心中掠过一丝疑虑,不禁问道:“玉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我……娘子”,玉娘突然后退一步,眼中含泪,双膝跪地说道,“我有错。”
我急忙向前去扶她,却在双手碰到她肩膀的时候,如惊雷闪过,一下子就明白了。
临淄王府……她说她有错……过去两年的波澜和如今的平静……她往来临淄王府的时间……
“阿玉”,我蹲在她的面前,坦率地问道,“裴露晞度牒的事、我拜访义兴王的事、隽娘往生牌位的事,都是你告诉临淄王的,是不是?”
玉娘的泪水顺着眼角淌下,她没有说话,只是躲开了目光,重重地点头。
是李隆基,是玉娘。如此明显,甚至不带修饰的计谋,我竟一直视而不见。
“临淄王……”,我缓了一口气,“是怎么收买你的?”
“不是,娘子……”玉娘哭着急忙解释,“我没有拿临淄王的任何钱帛,他知道裴小娘子的身世,想要帮她,说……说自己的阿娘也是苦命的娘子,所以他想知道事情原委。我告诉了他之后,他也的确去求过公主。”
我听罢只觉好笑,摇摇头道:“阿玉,度牒对公主来说小事一桩,我能想到这个办法,自然有把握亲自去求,你又何须再受临淄王的人情?”
“临淄王说……他说他幼时不懂事,得罪过娘子,如今娘子总不愿理他,他……”玉娘抓着我的手,低声啜泣着,“他只是想知道娘子平日都做什么,好为娘子费心操持,日后才好再叫娘子一声阿姨。”
“这样的说辞,你也相信吗?”
“我也觉得有些不妥,可是,娘子”,玉娘泪流满面地抬头看着我,“他是窦孺人的孩子啊。”
何止是玉娘,就连我自己,明明知道李隆基居心叵测,还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忽视?
只因为,他是从敏的孩子,他有着和从敏一模一样的眼睛。
我没再多想什么,伸手将玉娘抱在怀里,终于也没有忍住徘徊眼眶的泪。
“玉娘,你听我说”,过了很久,我将自己的思虑告诉她,“这几件事虽有些风波,可都没有酿成什么大错,临淄王也并非在下死手,只是想利用你来教训我罢了。”
“娘子,我……”
“可是,你的心性实在不适合留于宫廷王府,在这样险象环生的境况里,你也不够机警。”
玉娘仍旧啜泣着,“娘子是要赶我走了吗?”
“你经历这么多才有今天,我也不愿你再有任何意外”,我拉着她的手,认真地说,“你可以好好想想,以后愿意去哪儿。是张宅,还是韦家的旧宅,或者……你若实在想陪着裴小娘子,我就再去求一份度牒。”
“娘子已经决定了吗?”
我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勉力笑着说:“我已经决定将你送走,但是你往后要去哪里,是可以自己决定的,也不必考虑钱帛。”
她见我如此,也对我勉强一笑,“我知道,这样的错就算再大的责罚也不为过,可我……”
“你与张娘子和裴小娘子相伴多年,后半生与她们在一处,和与我在一处,是一样的,况且我也可以常去看你。”
我终于由衷地笑了出来,看着她甚至有几分羡慕,挽着她的手,再次走向幽深却泛着光亮的永巷。
“高兴一点,最后一次陪我,为掖庭的娘子讲经。”
第一百零七章 抽丝
比往常多讲了半个时辰的经论,回到相王府时,已满身疲倦,但我还是提着一口精神,安顿了玉娘,又把阿鸾唤进我的内室。
窗门紧闭,还是碧玉之年的阿鸾环顾一圈,在过于静谧的气氛下,不禁流露出几分不安,一声不吭地立在原地。
我松松地靠在凭几上,对着她轻轻一笑,“就我们两个,你坐下吧。”
“孺人,我站着回话就好了。”
我没有坚持,仍旧看着她,语气和缓地说道:“我不愿对仆从侍婢动刑,也不喜欢威逼利诱。所以先前关于我在义兴王府的事,也只是问过你,你说立在书阁之外,什么都没有听到,我就信了。”
我那日去义兴王府,带的是阿鸾而非玉娘,即便玉娘知道我去义兴王府的事,也不会知道我和李重俊在书阁中的对话。
阿鸾轻轻蹙眉,白皙的脸颊上僵着些困惑,过了半晌才说:“孺人,我没有撒谎,我的确什么也没有听到。”
“那我换一个问法,你如今除了我,还为谁做事?”我仍然笑着,继续问道,“或者说,在我住进相王府之前,你跟的是谁?”
阿鸾的呼吸一轻一重,眼神飘忽不定,一会儿盯着我,一会儿又躲闪着我的目光。
到底是十七岁的年纪,还不懂得如何掩饰。
我故意说道:“你告诉临淄王的事,没有伤及到我,所以你也不必忐忑。只是你什么都不愿说,我就不能留你了。”
“临淄王?”阿鸾突然抬头,大而突出的眼睛挂在苍白的脸上,满是疑惑。
看来……她真的与李隆基没有关系,甚至与整个临淄王府都没有关系。
“罢了,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明日我便同王孺人说一声,你不必待在相王府了。”
我不想再纠缠这些事,无论是谁在我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人,凭现在的局势和我的身份,我都不会有性命之忧,也实在无须为难一个身不由己的人。
“孺人”,阿鸾突然上前,试探着扯住我的衣袖,欲言又止。
门扇轻响,打破了屋内沉闷又敏感的空气,我回头望去,李旦一身靛蓝色圆领袍,正含着久违的温润笑意看着我。
“这么早就关了门窗,是故意把你的夫君锁在外头?”
我不觉轻轻一笑,望着他靛蓝色的身影,像隔着十五年的时光,重新见到了长安豫王府中的他。
“今日宫中出了这样大的事,我以为你不得闲。”
他仍旧笑着,踏着悠然的步子,带着些屋外清凉的冷意靠近我。
“都下去吧。”他轻轻抬手,目光掠过阿鸾和齐郎,又重新看向我。
不知他何意,我歪着脑袋盯着他,鼻尖触到了消弭许久的气味,带着苦味的清甜裹着我的身体。
眼前被一片陈旧的靛蓝覆盖,他缓缓蹲身,嘴角也忍不住往上翘着,眼中的春意盎然又久别重逢。
“有件事情,我想求你答应我。”
“求?”我不觉抚上了他的眉心,想将那道已经刻进骨髓的剑纹烫平,却最终只是徒劳。
他闭起双眼,静静地感受起我的轻抚,轻声说着:“眼下,只有政变这一条路可走了。”
这般轻盈,这般漫不经心,仿佛他说的,不过是今日晚食想吃些什么。
“我知道。”
“这些事我没有瞒着你,可我……我实在不愿你卷入其中,我不想你涉险。”
我看着他微微睁开的眼眸,微笑着回道:“我知道。政变之前,有多少御前侍婢要笼络,而我身为近侍女官,竟丝毫不知,便明白是你刻意叮嘱过。”
他点点头,“那是阿月和婉儿在做的,我的确去找过阿月,让她不要寻你。”
“我也从没打算参与这事。”
他似乎有一瞬的停顿,又接着说道:“此事既关涉我,也关涉你阿姊。虽有七八成的把握,但若有万一,团儿,我希望你……”
“我会好好活下来,做我想做的事,保护我还能保护的人。”
“你……”惊诧闪过他的双眼,过了片刻他才露出一笑,“好。”
一个轻柔又小心翼翼的拥抱,他的双手环住我的后背,指尖触碰在衫裙的边缘,下颌缓慢地磨蹭着我的颈间。
“假装生病,向母亲告假。这些日子,都不要再去宫里了。”
“若有万一,我在相王府也是一样的,哪就这么容易撇干净?”
“也不要待在王府,你跟着豆卢孺人去无忧观。若事情败露,只向母亲面陈,是你发现了王府异样,被我软禁在道观的。”
眼角的余光瞥向书案,上面还摆着几卷慧苑的旧作,我回抱着他,低声说道:“不去无忧观,我有地方可去。”
“王府的左右卫会跟着你,总要做做样子。”
我愣了一瞬,随即答道:“好。”
轻软的亲吻,如同他此刻的拥抱一样将我裹着,我们都默契地不再说什么,伸手解开对方的衣带。
没有炽烈的狂风骤雨,没有不容置疑的占有和索取,不是最后一次,而是像第一次一样,谨慎又用心地缠绕起彼此。
轻盈痴迷的抚触,柔软湿润的亲昵,两个身体一起将缓慢、从容和绵长的对话维持着。
就算我们之间夹着多少人和事,就算从前和往后有多少不得已和退而求其次,都不应该辜负眼前的欢愉和珍视。
阿兄的回信来得极快,他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叫我尽快收拾行装,持明院可随时去住。
送信的仆从站在一旁,过了半晌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身边的玉娘也觉察出些许异样,盯着他好一会儿,他却只是微笑着看我。
我好奇地回看他,觉得的确有几分眼熟,却又不是相王府的人,像是隔了许多年见过的人。
“我在哪里见过你么?”
他笑得很是高兴,“孺人还记得十年前的魏王府吗?”
十年前……魏王府……我费力地在脑海中搜寻已经远去的记忆,武延基的样子却总在眼前挥之不去。
“孺人曾经救过我的命。”
在魏王府救过的命……心口突然像被针刺般疼痛,他是……替乔知之给窈娘送信的那个小仆从。
十年过去了,他都长大了。
我缓过心神,对他微笑道:“你不是去安宅了么?怎么如今在相王府了?”
“安郎君和安娘子叫我来的,说孺人近来恐怕需要得力的人在旁。”
相王府里的事,无须我多说什么,李旦也一切皆知。
玉娘的事、阿鸾的事,想必他也清楚几分,才想到从安宅找人。
“也好”,我笑着点点头,“你跟着也能在城外的山水间逛逛,去收拾收拾吧。”
望着他笑嘻嘻地走出内室,玉娘才探身问道:“娘子会去无忧观吗?”
“住进相王府这么多年了,豆卢孺人好不容易下帖请我,自然要去。”
玉娘支吾着:“娘子,我……”
“走吧,一起去。”我捏了捏她的手。
无忧观的样子还像从前一样,只是院内的矮松长高了几寸,豆卢琼仙一身女冠装扮,独立于院中。
远远望去,如仙人一般,不沾半分凡俗之气。
“琼仙娘子。”还未跨过门槛,我就忍不住喊道。
她嘴边噙着浅浅一笑,斜着侧脸微微点头,便转身引我入内。
“我们的话暂且放一放,团儿你先去见寿春王吧。”
“寿春王在这里?”我诧异道。
豆卢琼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示意小女道打开了面前的门扇,一个身姿颀长的少郎君迎面而来。
李成器一身素服,露出如清风拂面一般的笑意,双眼澄澈而温润。
我一时恍了心神,我已经许久未曾细细打量过他了,今日离得这样近,让我觉得竟如此似曾相识。
一模一样的身姿、相差无几的笑容、如出一辙的眼睛,除了没有眉心的那道剑纹,他和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别无二致。
“韦姨,唐突了。”
我清醒过来,这才注意起他的身后,竟跟着一个瘦小的小娘子,脸色苍白,双眼极大。
是阿鸾。
“寿春王,这是什么意思?”
“韦姨,阿鸾是我的人。”李成器开门见山地说。
我顿觉可笑,轻叹一声:“原来你也在监视我。”
“韦姨,阿娘故去时,我已经十五岁了。我虽心有怨怪,可不至于是非不分,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
他说得极为平静,连轻微的情绪波澜都隐藏在淡淡的笑意之下。
我想起寿春王妃故意到相王府寻我的时候,种种奇怪的言行举止,借着李成器的话,忽然明白了几分。
“你是想救我?”
他轻轻叹气,微微摇头道:“三郎年轻气盛,那时他年岁又小,再加上韦姨与窦姨一向要好,他过不去这个坎,也情有可原。”
“多谢你了,可是王妃的言辞太过闪烁,我并未领会。或者说,是你刻意如此,点到为止。”我看着他那一双盈盈春水眸,将一层一层的猜测都推到了他的面前。
“若我能够明白,你便救下了一个无辜的人。若我没能参透,你也算尽力了,那时我再出了什么事,你既无负担,又替你阿娘报了一半的仇。
“只是你没想到,临淄王也没想到,无论是裴小娘子的事,还是义兴王的事,陛下都不曾怪罪我。倒是顺手牵羊送去东宫的那个往生牌位,成功挑拨了我和太子妃的关系。”
李成器的神情由淡然变成震惊,又由震惊转为了然,最后他似卸下了所有防备,松快地露出沁入眼睛的笑。
“我的确没料到陛下会如此待你。”
“我也没料到,太子妃会如此待我。”
李成器怔了一瞬,眼中含着一丝不忍,没有接话,只看了看阿鸾,对我说道:“韦姨既然都知道了,阿鸾不如就继续留在身边服侍,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我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一边是兄弟情义,一边是心中道义,他也只得送来一个微不足道的阿鸾。
若真有什么我不能自救的事,一个阿鸾又有什么用?
随意地点头,与其说是受他恩惠,不如说是安慰他罢了。
李成器终于松下一口气,又蹙眉问道:“为何我的心思,在韦姨面前竟如此通透?”
“因为你太像你的阿耶了。”
他似乎明白了我话中所指,先是盈盈一笑,忽而又眼皮微动,游移不定的眼神充满了闪躲。
“凤奴,你怎么了?”
他被我的言语惊得身子一颤,大抵是太久没有人唤他的小名了,不过瞬息,他就落下泪来。
“我方才……”他深喘了一口气,稳住了鼻息,“在观中为我阿娘拈香了。”
我笑着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就不要告诉临淄王了。”
“我明白,韦姨,但我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
“阿耶半生波折,走到如今实在不易,身边相伴的几位孺人,唯有韦姨与他情真意切。韦姨方才的话我也明白,但许多事阿耶亦如当年的韦姨,情非得已,不得不做。”
我见他突然停了下来,不知何意,急忙问道:“凤奴,你想说什么?”
他犹豫几分,终于又开口道:“邵王的事已经过去三年了,韦姨就不要再责怪阿耶了,也不要如同豆卢孺人一般离府修行,可好?”
呼吸仿佛凝滞在胸口,过了很久,我才呆呆地问道:“寿春王,你说什么?邵王的事跟相王有关吗?”
第一百零八章 暂避(上)
李成器的眼中突然积聚起不安,他微微攥着拳头,过了片刻才说:“韦姨……不是都知道吗?”
那日出事,我选择去救武延基,留他一人去东宫寻李重润,但我们都没有来得及。
可这不对,若他只是没有赶得上,李成器何必专门提起?
李成器多少也知道几分我的性子,我怎么可能因为他力不能及的事,而迁怒于他?
一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难道李重润的死,李旦竟没有全然置身事外?
“凤奴,你以为我知道什么?”
李成器看出了我的戒备,他低着头,垂下眼眸,声音极轻。
“韦姨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你和阿耶的圆满来之不易,许多事就不要刨根究底了。”
说罢,他起身径自离去,留下阿鸾惴惴不安地站在我身旁。
我没有追出去,其实,无须问李成器,也能够猜到。
当日派人看守平恩王府的,除了东宫,就是相王府的人。这样重要的事,怎会偏偏遗漏平恩王妃、二张兄弟的女侄?
他说是王府的左右卫大意,我便相信了,只因我从不曾怀疑过,他会是存心害人的人。
况且,还是他的亲侄,是我的亲外甥。
是我太过天真,竟忘了一个人若有帝王之心,又怎能留得住人性和良知。
“不用害怕,跟我走吧。”我扭头对阿鸾说,迈开步子便向屋外冲去。
“团儿,你要去哪儿?”
豆卢琼仙早已等在院中,一脸平静地问我。
“琼仙娘子,我要去见相王。”
“你去见他做什么?”
失望和怨恨在心头疯长,我没有掩饰自己的怒意,对豆卢琼仙吼道:“我要他亲口告诉我,他究竟做了什么,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她的神态依旧平静自若,我的反应也似乎早早地就被她预知。
“你想要得到什么答案呢?团儿,相王是怎样的人,与你现在的处境又有什么关系?政变在即,他一心只想护住你,对他来说已然难得。你既然选择了他而非太子妃,就该明白有些事是避免不了的。”
心口被重创,我没有站稳,被候在一旁的玉娘搀扶着,只觉得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为什么?为什么豆卢琼仙能如此平静地接受一切,是因为她不曾爱过他,还是因为她比我聪明太多?
“我以为……”我喃喃自语,“他至少不会害死李家的无辜之人。”
我以为,他和武曌不同,他和李显不同。
武曌……陛下……
她曾在崇恩庙里叩问我,是否真的了解李旦。她曾对着先帝李治的神位轻叹,公主最像她,李旦最像他。
“皇权咫尺,哪有什么无辜?若真计较起来,天下黎民才全为无辜,天下女子才全为无辜。团儿,你是聪明人,若每每困于此处,为难的只有你自己。”
她终于面含担忧地看向我,可是太过清醒的头脑、太过冰冷的话语,让我没有办法回应她的关切,即便我知道她说的并没有错。
“团儿”,她见我一言不发,又近了一步说道,“这几年我刻意避开你,连带着也让持盈躲着你,就是不愿与东宫有任何纠葛。”
我终究被她激起了好奇心,茫然问道:“那今日为何又专程邀我?不单单是为了寿春王吧?”
细长的弯眉画入云鬓,她的纤柳玉指轻拂过松枝,悠悠说道:“一则,你已与东宫离心;二来,持盈快要十四岁了,我已尽到了养母的职责。若相王此举功成,我就再也不用回相王府了。”
她抿嘴一笑,清亮的眼中忽然涌动起翻腾的渴望,与抬头遥望的天空融在一起。
宫门王府之外的广阔自由,是我曾得到可最终放弃的,但却是她和张敬文守望了多年的夙愿。
我被她异于平常的神情触动,忍不住问道:“琼仙娘子,你这一生,都不曾将真心交付给任何人么?”
“我早已将真心,交给了自己和天地。”
这样的答案,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也许正因如此,相王府上下,包括五个郡王和三个县主,对她无不敬重信赖。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琼仙娘子,我是真的羡慕你。”我看着她,由衷地说。
“那你还要再去问相王吗?”
手心被指尖掐得生疼,我坚定地点点头,“我一定要。”
不会骑马的阿鸾被我暂且安置在无忧观,我只带着玉娘一路急匆匆地赶到相王府,却被王府的左右卫拦下。
从安宅来的那个仆从阿来迎上我,只是着急地说道:“孺人可算回来了,相王已下令左右卫随时待命,护送孺人到城外。”
“相王人呢?”
“相王被陛下召进宫里了,留下话说今日须得送孺人出城。”
我身子微微发软,泄了气一般扶着玉娘,却忽然远远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驾马而来。
宽阔的衣袖迎风鼓起,略显佝偻的瘦削身子在夕阳的照耀下格外醒目。
“阿兄”,待他拽着缰绳踱到近旁,我轻唤道,“你是来找相王的?”
“我是来接你的,若是收拾好了,就走吧。”他没有下马,利落地说完,只是催促着我。
待玉娘取出行囊,我亦上马与他并肩而行,问他道:“是相王让你来接我的?”
“相王派人说事出紧急,怕你忧思多虑,叫我好生安慰着你,陪你到持明院去。”
“事出紧急?他还说过什么吗?”我急忙问道。
五兄只是摇摇头,低声叹道:“这些事我也不愿多问,总之我只知道与东宫有关。”
东宫……心头一动,我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姊她……会有事么?”
“听相王的意思,阿姊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团儿,你我无能为力,暂且保住自身吧。”
他轻夹马肚,与我拉开一小段距离,像是提醒着我要紧跟他。
我也毫不示弱地追赶上去,仍与他一路并排,故意说道:“听闻净觉禅师,现在是神秀大师座下青年才俊中第一人了。”
阿兄似有几分无奈,转头看着我道:“团儿,我们三人之中,只有我一人随着韦家荣辱,在岭南十四年。”
“对不起,阿兄”,我心虚起来,“我不该怨你。”
“无妨”,他对我浅浅一笑,“宠辱不惊,安之若素,我以为你早如此了。今日有些脾气,我反而更高兴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