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by苏易桥
苏易桥  发于:2024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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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波折积在心中,我勒着缰绳,放缓了马步,望着阿兄的背影,觉得愈加委屈。
持明院的院门大开着,也比从前我来时整洁许多,阿兄在马上遥遥相望,直到我踏进山门。
相王府的左右卫把持着院门,随着身后关门的声响传入耳中,我在心中叹了口气。
虽暂住不过十几日,却真如牢笼一般。
“随便收拾就是了,我们不会住太久。”我见玉娘一直忙前忙后,忍不住拦她。
玉娘轻声答应着,手却没有停下,我走到她身边,稍稍拽了拽衣袖,才看到她眼角攒着泪。
“等离开了持明院,娘子就要送我回长安了吧。”
我微笑着替她沾了沾眼角,“张娘子会待你很好的。”
“十三娘。”
玉娘的话被屋外的熟悉音色打断,慧苑一身缁衣,孑然立于满院寒风中。
我心中大惊,急忙问道:“慧苑?你怎么在这儿?”
他耸肩一笑道:“这是我的地方,你怎么反问起我?”
“我以为你在长安,所以这里的事一概都问了阿兄,竟不知你何时回来的。”
他低头看了看我搭在门槛上的裙摆,竟自顾自地与我擦肩,径直走进我的房中跌坐了下来。
“才到洛阳四五日,师父已经进宫了,我如今也不爱待在大寺,只想守着这个院落安心著述,索性在这里等师父。”
“贤首国师进宫了?是陛下传召的吗?”我惊问道。
慧苑点点头,无奈又有几分嘲讽,“师父带了慧范进宫。”
“慧范?就是那个自称有神通的西域胡僧?”
“他与东宫走得近,太子和太子妃都很看重。自从你提醒过,师父便与东宫疏远了几分。”慧苑说道。
对政局变幻,贤首国师一直敏感警觉。自己退几步,又把一个并不重要的慧范送进东宫,而将自己珍视的弟子慧苑藏在僻静处。
我不由得感叹:“国师还是很护着你的。”
“我知道师父的苦心。我这一生,除了佛法、著述和……”他顿了一顿,“和心中的道义,也便只有师父了。”
我低头对他轻轻一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你我同住持明院,恐怕有些不便。我派人去知会相王,叫左右卫都先撤走,再去城中的无忧观吧。”
慧苑的眼睛掠过书案上玉娘刚放好的经卷,《纂灵记》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他眼神微动,仰起头淡淡说道:“问心无愧,何苦在意旁的?寺中僧众不满我者颇多,我早已不是师父可托衣钵之人,你所忧心的种种,都尽可放下。”
我的思量被他一言点明,竟哑口无言,一时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娘子……”玉娘略带担心地问,“那还需告知相王吗?”
慧苑自嘲一声,“你若怕相王介意,那便走吧。”
我被激起几分怒意,不由得反问他:“我为什么会怕他介意?且不说你我之间清清白白,就算真有什么,与妻妾成群相比,他又有什么立场怪我?”
慧苑愣在原地,眼中有一瞬的犹疑,终于咧开嘴,露出了沁入眼底的笑容。
我索性也跌坐下来,与他半尺之隔,笑着问道:“茶具都在么?我好烹茶给你喝。”
“茶汤每日都能煮,何必急在一时?你舟车劳顿,不要歇歇么?”
我歪头玩笑道:“茶汤的确不急,可《纂灵记》中许多宗论精彩绝伦。我实在求知若渴,心痒难耐,还望不吝赐教。”

第一百零九章 暂避(下)
慧苑的眼中闪着光亮,声音颤抖着,“整个大周,愿意听我讲论的寥寥无几。”
“国师他……”
“半生辛苦之作,若只与师父一人论辩,怎会酣畅淋漓?”
我有点好奇道:“那国师如何看你的新论?”
“师父与我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但他从未阻拦过我,也一直劝我要多著书立说。”
我点点头,真诚赞叹,“国师大抵是觉得,即便你的著述今日不被重视,只要有文字可考,也定有后人引为知己。”
他正要说话,却抑制不住地一阵咳嗽,声音急促沉重。
“你脸色不好,冬日风凉,要当心身子。”我忍不住劝道。
“无妨”,他缓了几分,大口喘着气道,“你只说说,你如何看?”
“《华严经略疏刊定记》与《纂灵记》二书,批驳贤首国师之说,在于判教。你将五教判释改为四教,其一迷真异执教,应为南三北七判教之北地五教中的人天教,区别在于‘迷真异执’并不等同于‘外道’。所以智者大师言,所谓‘人天教’中已有三乘与涅槃之说,因而并非人天教。你改名为‘迷真异执’,全然避开智者大师的指摘,又使《提谓波利》等经有处可依,使佛法容具万象,实在高妙。”
我又接着道,“其二真一分半教,乃贤首国师所说之‘小教’,为声闻、独觉乘;其三真一分满教,为国师之‘始教’,是初心菩萨道;其四真具分满教,是国师所立之终、圆二教。这后三者,又分别立通宗、别宗、随部宗、随义宗四宗,将佛法教义尽数包罗其中。其实,这后三者分别立四宗,更像是融《宝性论》与智者大师之说吧?”
慧苑眼含赞许,轻点头道:“我所依藏经,的确是《究竟一乘宝性论》。”
“体系完备、脉络清晰,只是有一点疑难。我以为,通宗含摄于四教中顺理成章,可别宗……”
“你觉得别宗不应为各教所摄,而应仅为最后真具分满教的独有之性?”
他第一次这样毫不含糊地打断我的话,可是整个人都散发着熠熠生辉的神采,我也点头轻笑。
“你所言,不就是师父的判教学说中,圆教里的别教一乘么?”
他的聪慧明辨我早有领会,可还是被他的这句话击穿了心神。
我不禁惊叹一声:“你这一句,竟点出了我自己都未曾留意的思量,真是醍醐灌顶。”
他微微一笑,似有几分得意,“那年你我在这持明院中论及种性之说,我留意到,你读经论时并非拘泥于字义文句,而是放眼时世。因而你谈及我的四教判释,便会觉得我亦如师父一般,旨在立华严宗旨为上。”
“但其实……”我豁然开朗,“你虽师从国师,以华严为重,却不愿在判教时言说优劣。”
“华严之教,乃我所择之宗义,只因我心生赞叹,而非法相、法华、三论之说不尽人意。”
果然是人如其言,言如其人,我轻轻摇头道:“看来寺中僧众对你不满,也不全是小人之心,你的学说怕是要动摇了国师多年的经营。”
他坦然一笑,眼中一半光明、一半落寞,“只要师父不介怀,别的我都不在乎。”
我怅然地看着他,这样的坚持和境遇,我不知是该羡慕,还是该恻隐。
“十三娘?”
慧苑微微歪头,干净的眉眼在略显憔悴的脸上格外明亮。
“娘子,可要和师父用晚食?”
一瞬的晃神被玉娘叫醒,我猛然意识到天色渐暗,试探地看向慧苑。
“寺中过午不食,不能开火,你若想吃些什么,我便叫侍者去南市买一些。”
我笑着摇摇头,“带了点心过来,我随便吃些就好。这几日我都在此,还有时间再论你的大作。”
他亦听出了我话中的意思,双眼黯然,嘴角却仍抿着笑。
慧苑的身子在跨过门槛时顿了一顿,回头的动作也只做了一半,很快就匆匆离去。
他单薄的身影愈来愈远,在我的视线中愈来愈小,直到消失于拐角,心中绕着说不出的感觉。
安宅的仆从阿来一大早便带回了南市的胡饼,笑嘻嘻地分给暂居在持明院的所有人。
我也有日子没吃过现烤出的胡饼了,兴高采烈地吞咽下肚,这几日的阴霾和重负总算缓释了几分。
又将几个胡饼包好,往慧苑的屋室跑去。
慧苑的房门半开着,屋内一片寂静,我在门槛外探头看去,狭小的屋子里并不见他的侍者,窗棂下唯有一个单薄的身子趴在书案上,手边躺着一支墨已半干的毛笔。
我轻轻跨过门槛,只觉他脚边的炭火不过杯水车薪,冬日里的内室竟比院中也暖不了几分。
书案很是凌乱,角落里摆着题为“华严旋靍章”的一叠纸张,想来是他的新作。
我弯下身子轻拍他的肩膀,低声唤道:“慧苑。”
他的身子一颤,眼睛猛地睁开,充满了警觉,等看清楚了眼前的人是我,似乎才松了一口气。
“我竟睡着了,现在几时了?”
“刚到辰时,你写了一整夜么?照顾你起居的侍者呢?”
他只是勉强一笑,“缘分浅淡。昨夜争执不下,他已经走了。”
“走了?”我惊问道,“他回国师身边了?那谁来照顾你?需要相王府的左右知会国师么?”
他微笑着摆摆手道:“不过几日而已,师父从宫中回来,自会再派人来的。”
他生于官宦之家,出家后又一直有侍者跟随,哪里懂得生活起居?
我低头细想了想,笑着对他道:“跟着我到这里的仆从阿来,性子活泼又心细,先让他过来几天吧。你瞧,我一句话都没说,他就早早买好了我最爱吃的胡饼。”
他看着我举到面前的胡饼,还散着喷香的热气,也忍不住喜笑颜开,伸手接过便小口嚼着。
我这才看清他方才压着的纸张,出乎我的意料,竟不是教义学说,而是梵文音韵与译本训诂。
“怎么开始用心于这些了?我记得你说并不精于梵文和考据。”我不禁问道。
“虽不精于梵文,却也会一些。师父曾苦叹,这几年新译的《华严经》比起从前更为考究,恐不利于初学者。我总归比他闲一些,慢慢做来,既能替他解忧,也算是利乐众生之事。”
心中的钦佩油然而生,却又很快被惋惜所占。对于慧苑,我没有任何能够助他一臂之力的办法。
我见他的嘴角粘着胡饼的碎屑,忙笑着说:“玉娘已在煮茶汤了,过一会儿我给你送来。”
他点点头,随口说道:“我记得那年在这里,同你一起烹茶的侍女不是她。”
“她……”我强压下心中疼痛,对他说道,“她已经往生了。”
“缘和生起,成住坏空,人命亦是如此。”
他的声音极微,空着的左手向前轻探,停滞于我的手背上面几寸,我的双手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点。
他一时愣住,藏起眼中转瞬而逝的失落,指尖也慢慢蜷缩起来。
我神思微动,深知此时的自己,比往常更需要支撑和安慰。一霎的犹疑过后,我握住了他垂下一半的左手。
慧苑的眸子震荡出层层涟漪,反手用力回握着我。
相互传递的温度和力量,无关算计、筹谋,无关宗族、政事,只是全然的信任。
“孺人!孺人!”
我慌乱地撤出手,起身看到阿来满脸焦急地等在门口,正探身望着屋内。
“怎么了?”我匆匆跑到门口,急忙问道。
“孺人快随我去山门外吧!”
心中牵挂着太初宫的一切,我焦心不已,迈开步子和阿来一起奔向山门。
两排相王府的左右卫分列山门内外,远远看去,安平简被拦在门外,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柱。
“平简!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在这儿?”
我推开挡在前面犹豫不决的左右卫,几步就冲到了安平简身边。
天寒地冻的冬日,安平简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他看着我,依旧喘着粗气道:“团……团儿,让我……进去吧,我不能……不能回家。”
我急不可耐地冲左右卫吼道:“都想做什么?我是相王孺人,相王是怎么交代你们的?”
“阿来,我们扶安郎君进去!”
被我们一路扶回房内的安平简斜斜地靠在榻上,整个人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玉娘端来了热乎乎的酪浆,我坐在他的身旁,一口一口地喂着他。
他不过吞咽了几口,就迫不及待地抓着我的手,深邃的面容上全是恐惧,几度开口,终于吐出一句,“团儿,我……我杀人了。”
“你说什么?”我刚喊出口,又觉得不对,喘息着摇头道,“平简,宫变难免会有杀戮,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
“不,宫变还没有发生,我……我……”
他的指甲嵌进我的手心,疼得我忍不住哼出声来。见我如此,他才猛地撒开手,又急急地喊了一声,“团儿,我……”
“平简,你慢慢说。”我扶住他的肩膀,一点一点轻拍着。
琥珀色的眼睛被惊惧填满,他垂头丧气地歪在一角,断断续续地说:“二张……二张已经知道将有政变,他们派人出宫……出宫联络……”
“什么?”我的心揪成一团,不敢相信怎么这般缜密的计划竟能被二张得知。
“东宫……太子殿下派我出宫,要让我杀了送信的人……我……那是太常寺的乐工,我认识他的,我不想杀他……我原本想……原本想关他几天,等到事情过去再放他出来,可我还是……失手杀了他。”
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他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
他再次抓着我的手,满是绝望地说:“他有一个儿子,只有五岁,最喜欢琵琶的声音。”
“平简……”
我想告诉他别再说了,可话到嘴边,又不忍心让他连倾诉的机会都得不到。
我言不由衷地劝解道:“平简,失手杀人,真心忏悔,连佛陀都可以谅解,你……”
“他说他原本是乐昌人,乐昌有多远啊?团儿,会比安息州还远吗?”
“平简,太子殿下是你名义上的主人,你本不愿,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么?”
无济于事的安慰还未说完,我就突然意识到了其中的蹊跷。
“平简,你行动不便,太子为何偏偏让你出宫去追人?”
平简好像被猛然一击,他终于回过神来,愣愣地盯着我,茫然答道:“我不知道。”
“太子是如何知道二张的行动的?除了安插在他们身边的眼线,还有别的事么?”
平简皱眉摇头,“我不知道。”
“那太子可有说过,张氏兄弟是怎么知道要有宫变的?”
“我只隐约听太子殿下提到,是瑶光殿的消息。”
瑶光殿……那就是陛下身边的人。张昌宗和张易之侍奉陛下七年有余,收买几个内侍婢女易如反掌,莫非是公主和婉儿笼络人心时被发觉?
政变迫在眉睫,李显有那么多的人可用,但偏偏选了腿脚不便、曾为李旦剖腹的安平简,这就证明二张知道宫变的事,根本不足为虑。
而他非要动安平简,自然是冲着李旦去的。
李显知道安平简行走不便,对方又是太常寺中与安平简熟识的乐工,安平简既无心、也无力去杀此人。在如此重要的关头有辱使命,就算政变功成,安平简也是罪人。
这是对李旦的敲山震虎,还是在翦除他的羽翼?

可是,安平简今非昔比。
安菩将军故去之后,陛下并未让安平简袭爵,他只是一个东宫的乐工,他的弟弟也如寒门一般埋头科举。
安国国君的后裔,在朝中并无任何势力,李显为何非要除掉他?
可若仅仅是借机敲打李旦,又实在不必赶在这样的紧要关头,除非还有别的可能。
安平简在东宫是不是做了什么事,让阿姊或李显怀恨在心?
回忆中闪过东宫里的人,身体突然像被雷电击中,近在眼前的事,我怎么就只惦记着去问李旦?
“平简,你告诉我,李重润的死,你究竟知道多少?”
“邵王?”他皱眉道,“你为何突然提起他?”
“当日你得到消息的时候,太子已经下了令旨么?”
平简呆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若非太子妃执意阻拦,东宫乱作一团,我也找不到机会给相王送信。”
“那……相王赶到东宫的时候,是什么情境?太子见到相王,可有异样?”
“相王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卯……”平简突然住口, 不安的眼神飘向我,“团儿……”
彻骨的寒冷穿过我的身体,我觉得好笑至极、悲凉至极。
“他是卯时才到东宫的,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
他不仅放走了平恩王妃通风报信,还在去往东宫的路上拖延时间,两重保证,真是滴水不漏。
更可笑的,他竟在听到李重润有危险时,故意装出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来,这又能瞒得了多久?
他怎么可以一边动手杀了我无辜的亲人,一边还指望着我被蒙在鼓里、与他恩爱非常么?
如此荒谬,如此悲哀!我竟还觉得阿姊可怜,其实最可怜的是被他蒙在鼓里的我自己。
“团儿,那一日情况危急,又是在夜半,相王他……一定是遇到了困难,才那么晚到的。”
四肢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我狠狠地盯着安平简,“我不过拿着龟符,就一路无阻地赶去了魏王府,他堂堂一介亲王,去东宫会有人拦着?安平简,话至此处,你还要为他开脱么?”
“相王不是那样的人!”
“他已经不是那个值得你剖腹相护的皇嗣了!人是会变的,平简。”我只觉得悲愤失望,对安平简说话的声音也愈来愈弱,身子软软地靠了下去。
“十三娘!”
平简扶住我的那一瞬间,我听到慧苑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他拖着单薄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阿来又赶忙扶住了他。
“慧苑”,我强打着精神问道,“你怎么了?”
他仿佛松了一口气,略显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担忧,叹了口气道:“没什么,我还以为你晕过去了。”
“我没事,我只是……”所有的话语还是被我咽了下去,我看着精神不振的慧苑劝道,“你本就受了凉,又一夜未眠,快去歇息吧。”
又急忙吩咐着,“阿来,这几日就跟在慧苑法师左右,照顾他的起居。”
“十三娘,到底出了什么事?师父在宫内,也许帮得上你。”慧苑没有移步,仍旧扶着阿来说道。
国师也许帮得上……国师也许可以在很多事上帮到我,可唯独人心算计、自私凉薄,就只有一两句于事无补的劝解了。
“慧苑,你曾告诉过我,世间情义珍贵,若非有意加害,便不要计较太多。”
“是。”
“所以,我也不得不到计较的时候了。”
“团儿,你要做什么?你现在不能进宫!”沉默片刻的安平简突然抓着我的手说道。
慧苑上前一步,没有理会安平简,只是看着我问道:“你真的要进宫吗?”
杀死李重润的,除了李重福,除了李显,还有李旦。
他能不动声色地将李重润推向死亡,就能在这场政变中背刺太子,连带着也一定会波及阿姊和仙蒲、裹儿。
那曾经围绕在耳畔的誓言,他对我至亲性命的保证,我不会再相信了。
他伤害我的阿姊,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我也不能躲在持明院无动于衷。
“我要去东宫。”
慧苑轻轻点头,“好,我去寻些经卷,你佯装是带给慧范的便好。”
“不可!”安平简急得站起,在我和慧苑之间喊道,“宫变万分凶险,你怎能去涉足?何况相王筹谋多日,你此时过去,平白无故增添了变数,岂不是要功败垂成?”
“安平简”,我怒气冲冲地回道,“太子、相王,抑或是陛下,谁做皇帝,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又有什么区别?我只要我阿姊一家平安。”
“这么多人的性命牵挂于此,你怎可以置之不理!”
“这么多人的性命?”我反唇相讥,“若是没有政变,死的人岂不是会更少?”
突然一个转身,我被禁锢在一个结实的怀中,刺骨的冰凉抵在脖间。那个曾鲜衣怒马的郎君安平简,竟用一把弯刀逼着我。
“团儿,我真的不想如此,可我不能把相王府和安宅的安危弃之脑后。”
慧苑向前一步怒斥道:“安郎君!佛门清净地,你怎能动用兵刃!”
安平简不过轻瞥一眼,嘲讽道:“你一个出家人和相王孺人同住,就不怕辱没了这佛门清净地吗?”
慧苑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安,本就苍白的面容更加没有血色。
“安平简,这把刀是刚杀过人的吧?”我背靠在他的胸前,讥刺道。
刀柄上小麦色的手开始发抖,安平简果然心虚了。
隔着半个屋室,我的目光对上了早已立于门槛之外的玉娘。
她微笑地看着我,神态松弛,目光坚定,轻轻点头,便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
“我违背戒律的事,自会向师父请罪,但安郎君手持刀剑,绝为持明院不容,我现在还是这里的主人。”
良久,慧苑似压着怒火,撑着身子平心静气地说。
“慧苑,他不会伤我的,你先回去吧。”
我不想让慧苑为我出头,也不愿看到他拖着疲累的身子耗在这里。
我也已不像从前一样信任安平简,但他并不会真的杀了我,他对杀人的愧疚之心还很重。
“阿来,送慧苑法师回去。”安平简也在一旁说道。
慧苑仍站在我身旁,眼含怒意地看着安平简,与他僵持不下。
“慧苑,我与安郎君有话要说,我若有事一定会去找你的。”
慧苑终于垂目片刻,担忧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任由阿来扶着出了门。
安平简终于放开了我,在慧苑的身影隐没于眼前时,他丢开手中的弯刀,在石砖上碰击出清脆的声响,整个人又跌坐下来。
“你就不怕我用这把刀来威胁你?”
他嘴角滑过一笑,抬头看我,“团儿,你不会的。”
“人是会变的,除了相王,还有你我。”
“但你至少不会杀人,像现在这样冷静下来,也不会做什么冲动的事。”他仍旧有点哆嗦地说。
我有些心软,蹲下身子凑到他的面前,轻声说道:“平简,我虽没有亲手杀过人,但也曾因自己的报复心让人丧命。若真论起来,我才是那个杀了人的人。
“况且,你我同在宫门王府,早就见惯了生死有命,半分由不得自己。那个太常寺的乐工被二张笼络,即便没有你,政变过后他也会被清算。”
我言不由衷地开解着安平简,也仿佛是宽慰十年前的自己。
琥珀色的眸子有些异样,安平简似乎终于被我触动,他靠在墙上,无力地说:“团儿,我少时渴望驰骋疆场,并非不懂战场上杀人如麻,但这和眼前的事是不一样的。”
他还不想屈服,眼前这个已经落入波诡云谲的宫廷中的安平简,在同那个长安城里鲜活明朗的安国郎君纠缠不已。
“平简,身不由己,心不由己,你既有阿罗和女儿要护着,就一心一意以她们为重吧。”
“身不由己吗?”平简喃喃道,深邃的眼眸飘向屋外飞扬的细雪,好像穿到了千里之外的葱岭。
“我从没告诉过你,垂拱元年,我离开长安,一路疾驰,终于到了朝思暮想的安息州”,他的声音好像很远很远,同他的双眼一起回到了垂拱元年的西行之路,“可所有的一切都和我的想象大为不同。”
时隔多年,他又一次说到对安国的眷恋,我心中柔软,忍不住将手搭在他的膝上,静静地凝视着他沉寂辽远的目光。
“你说奇怪么?安息州的胡饼,竟没有长安西市的好吃。三勒浆,好像也没有从前在英王府的好喝。就连安息香,我都闻不惯当地所燃的那一股呛人的烟气。”
“那时你刚从安息州回到宫里,我见到你的模样,便觉得你那一路恐怕并不快活。”
他没有接我的话,仍自顾自地说着,“东归洛阳的路上,我始终在想,也许我一直都错了,安国真的没有了,即便安息州还在,也不是安国了。可是没有了安国,我还是安金藏吗?”
“没有了安国,哪怕有一日没有了大周、大唐,你也始终是你自己。”
“所以我想,国已经失去了,家,我就一定要护好。我在回来的路上,甚至怨恨自己,为什么非要去安息州?为什么不好好珍视芳媚的心意?为什么不能娶了她、带着她一起走?我迫不及待地写了家信,告知了阿耶阿娘,连聘礼都预备好了。
“可我还是晚了一步,她就这样成了贤妃,她再也没有穿鹅黄色的衫裙了。”
芳媚的名字和着他的黯然伤神,一起袒露在我的面前。
“平简,芳媚有自己的选择。如果当初你们真的成了婚,也许她还会责备自己,无力照管她姊姊留下的孩子。”
“我知道世事难料,多为人力不能及,但对芳媚,我始终有错。”
眼泪在琥珀色的眸子中积攒不住,顺着他高挺的面部落下来。
我握了握他的手,冲他竭力笑道:“寺中不能饮酒,我为你烹一盏酪浆喝吧。”
他反手轻轻回握着我,过了片刻,才对我一笑道:“叫阿玉烹吧,你再陪我说说话。阿玉呢?”
琥珀色的眼睛顿时充满警觉,眼泪还挂在他的脸上,他却已神情大变,顺手扣住我的腕问道:“阿玉呢?你派她去东宫了?”
“她走了已有两刻了。”我平静地说。
安平简没有丝毫犹豫,拾起地上的弯刀便走了出去,在外面闩上了门。

“安郎君呢?”
阿来被我问得一惊,忙说:“安郎君不在房内吗?慧苑法师病重,我是想找安郎君寻医官的。”
“什么?”
我顾不上其他,连披衣都未拿就向慧苑的屋子跑去。
不过两天,冷峻的天气和连日的劳累,他就真的病倒了。
慧苑平躺在窄硬的榻上,原本苍白的脸上散着层层红晕,嘴唇干裂成一道一道。他闷闷地睡着,却眉头紧皱,全身好像都在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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