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我竟这么快就做好了选择。”
婉儿轻抬翠眉,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持盈,和掖庭里无辜的小娘子,我竟没有丝毫犹豫。”我喃喃说着。
当日李显要收养李奴奴时,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怪李旦呢?
人的自私凉薄、偏见傲慢,不过如此。
婉儿轻轻揽着我的肩,慰藉的拍打一次一次落在我的身上,我闭起双眼,又一次在黑暗中剖开自己的内心。
窈娘和乔知之的事发生时,我的恶念尚带着几分冲动和懊悔。如今,我无论是本能反应,还是考虑再三,都没有选择另一条路的可能。
我拿起刀斧,挥向了大明宫中最可怜、而我一直想要尽力庇护的掖庭娘子。
“玉娘对掖庭熟悉一些,等她回来,再谈此事吧。”婉儿在耳边轻轻说道。
我无力地点点头,“她们也该在路上了,裴小娘子日后想如何,就看她自己吧,邵王之死,陛下应当也不会迁怒她。”
“陛下这几年,心软了不少。”婉儿轻叹。
“是啊”,我想起今日种种,也不由得感叹,“连两次上表劝退位的苏安恒,陛下都没有处置,也难怪对持盈网开一面了。”
“陛下留着苏安恒,也不单单是心软,也不单单是爱才,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我被她问得一时怔住,轻声念着,“陛下……不是为了给太子留下可用之人么?还有别的什么……”
“你只想想,五年前陛下召你回宫,要你都答应什么?”
“保护武家子孙的性……”,我恍然大悟,“苏安恒是个认死理的人,他今日能力劝陛下退位,来日就能在改朝换代之时阻拦伤及无辜。凌云健笔,斐然成章,自然不可小觑。”
如同在李显与李旦之间择一人为太子,陛下考虑的也从来不是骨肉亲情,而是往后种种的情状。
“陛下真是一辈子都在算计人心啊。”我不由得轻叹。
“你我不也如此?况且若真有一天,不必算计人心,你我又会真的轻松自在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这一句简短的反问将我钉在原地。
是啊,离宫的那些年,在安宅和无忧观的那些年,我又何曾真的快乐过?
在魏王府中与武承嗣的往来周旋,又真的是彻彻底底的被迫吗?
只因我这一生、婉儿这一生,远离了算计人心,就同时失去了念念不忘的夙愿。
长久的叹息,我靠在婉儿的肩上,只想在片刻的依靠中痛快地喘息。
终究还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惊醒,阿鸾利落地低声说道:“孺人,王府来的口信,玉娘回来了。”
我对着婉儿苦笑一声,“这么快就要去掖庭了。”
我上前轻拍她的臂腕,二十年了,她大概没料到还会回到从前的豫王府。
拉起她和裴露晞的手,我发自内心地笑言:“我们先进去吧。”
阿鸾端来几盏酪浆,递给玉娘时两人微微对视,而后轻轻退步离去。
“阿鸾,你也坐下一起用吧,你年纪小,定然也喜欢这樱桃酪浆的。”我对她一笑。
“娘子从前在王府时,就喜欢鼓捣酪浆。”玉娘依然含泪笑道。
我低头一笑,抬眼看见神情异常坚定的裴露晞,探身向她道:“张娘子已在延康房住下了,你既然带着随身行囊,我便从王府挑几个侍婢,随你一同过去。不过阿玉我要留几天,有些事情需要她。”
裴露晞浅浅一笑,“韦姨费心,只是不必了。”
“不必……什么?”
“什么都不必了”,裴露晞的眼神透过窗棂,飘向王府中方正的蓝天,“我已决心,出家为尼。”
“露晞,你……”我其实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是问她,“你想好了吗?”
“我今年二十岁,已经历过大起大落,明白了人世无常。上次出家是权宜之计,这一次我真心发愿,为我阿娘、为我死去的孩子和重润、为我已经记不得模样的阿耶,诵经超度。也为我自己,了悟自性,得大解脱。”
我望着她刚刚留至肩头的青丝,突然想起了豆卢琼仙,她说她舍不得头发,故而入道。
“男众出家还俗可往复七次,女众却只有一次。你已出家还俗过,恐怕不能再以这个身份出家了。”我平静地说出这样不公的戒条。
“我知道,但是慧苑师父和净觉师父一定会帮我的,对么?”
慧苑和阿兄的处境已有为难之处,裴露晞的身份又如此敏感,我在心中叹息一声,反复思索别的办法。
长安的尼众寺院……德业寺、感业寺、资敬寺、罔极寺……
罔极寺!
我沉下心,对裴露晞严肃地说:“不要再联络慧苑和净觉师父,佛门戒律,他们不便插手女众的事。罔极寺是太平公主的私庙,我去求她便是了。”
“韦姨”,裴露晞突然起身后退几步,对着我郑重行礼道,“我这一生都受你恩惠,想要报答,却无能为力。”
“露晞,别这么说”,我上前扶起她,“我帮你并非要图回报。何况韦家也曾受你阿耶恩惠,你不欠我什么。”
她盈盈起身,露出一记淡然的笑,举止朗逸,卓尔不群。
也许……我在心中默想,重润的死不是害了她,而是救了她。
杯盏中的酪浆见了底,玉娘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物,双手递给我,“娘子吩咐的事,我都办妥了。”
花梨木的往生牌位,上面的文字熟悉至极,木料却是崭新,并不是十九年前的那一个。
“这是怎么回事?”
玉娘温和地笑道:“我按照娘子的吩咐去白马寺取回隽娘的牌位,谁知被五……被净觉禅师拦下,说从前的牌位已有些朽坏,叫我拿这个回来。”
我点点头,“原来是阿兄新换的。那你可有问他……”
“问过了,净觉禅师也不记得隽娘姓什么了。”玉娘轻皱眉头答道。
“也是意料之中,隽娘自小就在韦家,或许像你一样,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立在一旁的裴露晞突然开口道:“韦姨是想将这个牌位立在佛寺的往生殿中吗?若是如此,我愿一生护持。”
我摇摇头,“我要送给一个人。你和玉娘舟车劳顿,就先在王府歇息几日,阿鸾随我去吧。”
从前的周国公府、如今的义兴王府,我抱着隽娘的牌位,在书阁中等着她的儿子。
一身青碧色圆领袍的李重俊慌慌张张地推门而入,对我行叉手礼道:“不知孺人……来此,还望……不要怪罪。”
我见状急忙退了几步,也对他行礼道:“义兴王折煞我了。我虽是太子妃的妹妹,也是重润的阿姨,他从前在我面前常提起你的。”
听到李重润的名字,李重俊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忍,双唇颤抖着说:“我……我知道,孺人曾托兄长送与我的物件,我都……都好生收着。”
“这次来也是想送你一件东西,原本是想在你成婚时就给你的,却没有来得及,现在应当也是一样的。”
“孺人……有何嘱咐?”李重俊仍带着些畏缩问道。
“叫我韦姨便好”,我缓缓说道,“我原本想替你问出你阿娘的姓氏,却最终不能如愿。”
“我……我阿娘?”
我轻轻点头,将怀里的往生牌位托举着递给李重俊,“永淳二年,先皇病重,当时东宫奉召去往洛阳。你阿娘刚生下你,本就体虚,一路严寒颠簸,没能撑过去。”
“我阿娘她……是因为生我,才……才死的吗?”李重俊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凝视着我。
我错开他的眼睛,只用了须臾便平复了心情,淡定地答道:“是。”
苦心孤诣的谎言,却不知能不能平复东宫的暗潮汹涌。
李重俊的指尖发白,他的身子微微蜷缩,将牌位抱在怀里。
“光宅元年,我去荐福寺时为你阿娘立了牌位,后来又带去了洛阳白马寺。你手里的,是我阿兄……”我故意停顿一下,“是净觉禅师重新做成的。”
“净觉禅师?太子妃的阿弟?”李重俊一脸惊讶。
我点点头,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耐心地说:“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知道,还有人关心你。重润走后,你的日子不会舒坦,若是遇到委屈要懂得自己开解。安乐郡主任性骄纵,太子妃有时做事不妥,你不必放在心上。”
“孺人……韦姨”,李重俊改口道,“我不敢的。”
“若是不敢,只是无力;若是不愿,才是无心。三郎,你阿娘若是还在世,重润若是还在世,不会希望你在怨尤和恼恨中惶惶度日的。日后无论是你,还是平恩王被立为太子,你都该精进学识,不要理会其他。”
李重俊似乎从未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愣在原地,支支吾吾道:“太……太子?我是……庶出的三子,不该……我的。”
“太子妃虽不喜欢你,可更不喜欢身为庶长子的平恩王。况且,平恩王左脸有疤,一国之君不容仪表有失,太子殿下就是考虑到这个,也不大会真的立他。三郎,只要你开解自己、安稳度日,入主东宫便是指日可待的事,日后登基为帝,你阿娘也能被追封为皇后。”
我隐瞒了李重福在李重润之死中所扮演的角色,只将自己对未来太子的推测说与他听,给他一个在冰冷的家中生活下去的希望,也给阿姊和仙蒲、裹儿铺上一条后路。
“韦姨是太子妃的妹妹,将这些话都掏心掏肺地告诉我,就不怕太子妃生气吗?”李重俊已被我的话打动,不无担心地问道。
“重润待你如何?他难道不是阿姊亲生的孩子吗?我待你好,不为别的,只是觉得你值得如此”,谎言已经信手拈来,我在心中不断嘲笑着自己,“从前有重润,我便没有出面,如今也不用避嫌了。”
李重俊直直地看着我,眼神却迷茫涣散,似乎透过我的面容,看见了他从未谋面的母亲隽娘。
二十岁的李重俊,像个孩子一样哭得肆意。
长安三年的正岁,回到长安后第一次过年,宫中宴饮十余日不断,等到终于做完诸多杂事,已近上元节了。
马车里拢着炭盆,我在一片融融的暖意中靠在他的肩上,昏昏欲睡。
“回府的路途很近,你等到榻上再睡吧。”他揽着我,侧头低声说道,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鼻尖。
我忽然反应过来,急忙说道:“遣人把玉娘送到隆庆坊的临淄王府吧。”
“嗯?”
“临淄王的那只猞猁,说是下人照顾不周,想叫养过凝雨的玉娘过去看看,我瞧着玉娘也很愿意,就答应了。”
他的眉间闪过一瞬不易发现的警觉,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掀帘安排护送玉娘的事情。
“掖庭的事……怎么样了?”
我按了按眼眉外侧,叹了口气道:“和玉娘一起查了许久,倒是有两个年岁相当的小娘子,一个是从前琅琊王李冲的孙女,一个是范阳王李蔼的小女儿。”
揽在我肩头的大手紧了紧,他低头在我额间印下一吻,“我知道掖庭的娘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你这次有多为难。”
“崇昌观与相王府一墙之隔,等修好了,持盈随着豆卢孺人搬进去,她的婚事就不会再被惦记了吧?”
“团儿,谢谢你。”
我缩在他的怀里,嘟嘟囔囔地说道:“持盈是你的女儿,也是从敏的女儿,我不可能眼看着她嫁去吐蕃的。”
“本该让持盈亲自去拜谢你,可……”
“我知道”,我打断他的话,“自从我阿姊回到洛阳,豆卢孺人便屡次推脱,不愿见我,只赠以金帛食酒。这次持盈的事,她有书信送来。”
“看样子,你也毫不介怀。”他竟有些讶异。
我微微点头,“豆卢孺人在我落难时给我居所,在我自苦时亲自开解。如今我身为太子妃亲妹,她反而避之不及,我明白的。”
“我从前也总以为她冷心冷情,等到长寿三年之后她重返内宫,才明白她并非仅仅是明哲保身之人。”
“她总让我想起嗣雍王的生母”,我的眼前闪过张敬文的模样,“可她们似乎很像,又似乎很不像。”
“张良娣?”
“是张娘子。”我纠正道。
“二兄死时,他们尚未和离,她是故雍王遗孀。”他也不甘示弱地回道。
心底的厌烦和不平搅碎了马车中和顺的温存,我推开他的怀抱,一言不发地背对着他。
我的双眼盯着帘上的一角,一动不动地等他低头,我在等他告诉我,他不该这么评判张敬文。
车里的时间变得如此缓慢和稠密,我从未觉得长乐坊离大明宫这样遥远。
一个绵软的怀抱从身后将我重新裹入,耳边传来他朗润的声音。
“团儿,对不起。”
第一百零二章 圈套
长安三年的闰四月,大明宫中的夏意来得很早,宫人都已换上纱薄的裙衫,我带着在掖庭就写好的庚帖,往含凉殿而去。
“娘子已为李小娘子做尽了打算,确认了她的心意,又对她的家人照顾妥帖,就别再苦着自己了。”玉娘陪在我的身边,劝慰我道。
“李令则的阿娘和阿姊都在掖庭,这几年的日子都压在她的身上,她也不是真心愿意嫁去吐蕃的。”我只是轻叹,不愿以这样的借口宽宥自己。
“对了”,我转移话题道,“那个小猞猁在临淄王府还好吗?”
玉娘笑得欢悦,“临淄王妃养得很好,只是这个小东西脾气大得很,若有生人靠近,总喜欢用小爪挠人。”
“你若想它,随时去临淄王府就是,不必顾及我。”
玉娘点头称是,随我一路而行,便在含凉殿外等我。
陛下今日精神不错,她手持奏帖,端坐着阅览,身旁只有婉儿一人正提笔写些什么。
我施礼道:“陛下交代的事,团儿已经办妥。范阳王李蔼的幼女,今年十六岁,愿自请和亲,为大周略尽绵薄之力。”
陛下微笑着放下奏帖,抬手示意我在她身旁落座,婉儿听到我的声音,抬头看时,却露出近年少有的隐忧。
“为这件事,你费了不少心力,如今却是用不着了。”
我惊乱地抬头,心中的恐惧陡然而生,不知陛下是不是又后悔,非要将持盈嫁去吐蕃。
“吐蕃赞普赤都松赞卒于行军途中,眼下吐蕃一片混乱,和亲之事就先不提了。”
原来如此……我松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却想起掖庭中的李令则,忙问陛下:“那李蔼的幼女……”
“就继续在掖庭吧”,陛下沉稳地说道,“不过,这件事你办得如此干脆利落,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陛下”,我低头回答,“团儿也是人,也……也有亲疏远近。”
“你待掖庭诸娘子之人,的确有失偏颇。”
我茫然地抬头,反复掂量着如今掖庭中还有谁能引起陛下的注意,可总也想不出结果。
“陛下,团儿不明白。”
“裴炎的孙女,当真叫你那么上心?不惜更改姓氏出身,只为了能让她再度出家、有个度牒?就没有……别的什么打算?”
原来是这件事……可我想不明白,此事对陛下来说小到不能再小,她单独提起又是为了什么。
我缓了缓心神,看着陛下苍老的容颜上依旧明亮的双眼,恳切地说:“回陛下,裴小娘子的事,虽说我因私欲为她行了不少方便,可除了更改姓氏出身,并不曾有罔顾大周法令之事。如今所求的,也不过是遂她心愿,能够一生侍奉佛法,这也算好事一桩啊。”
陛下并未生气,嘴角噙笑道:“我倒是有几分好奇,她当日为何要借着出家来出宫,出宫后却又那么急着还俗?如今已还了俗,却又非要再出家?”
“种种因缘,也早该禀告陛下了”,我如实道来,“她想要出宫,是因为与已故的邵王两情相悦。在宫外又迫不及待地还俗,是因为她当时已怀有身孕。可是如今想要再度出家,却实在是发自本心的。”
“邵王?重润?”陛下含着些讶异问道,“重润曾立誓要与心爱的女子相守一生,说的便是她?”
“正是。”
“那个孩子……”
“回陛下,没有保住。”
良久的沉默,陛下的眼神飘向了殿外广阔的蓝天,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了那段在感业寺怀着身孕的艰辛日子。
“此种小事,还要劳烦阿娘过问,是女儿不孝了。”殿外传来一阵清脆响亮的声音,太平公主昂阔步地走近,对着婉儿灿烂一笑,才向陛下微微行礼。
“我倒是想听听,你给那个裴小娘子做了什么假出身。”陛下问道。
“河东薛氏,薛绍的族内女侄。”公主坦言,笑着坐到了陛下身边。
“胡闹,有薛怀义一个假薛还不够,还要再添一个?”
公主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反正河东薛氏族人众多,不在乎这一个半个的,阿娘又何必为这等小事劳心?”
“我倒不是劳心,有人把你做的好事一下子抖搂给我,我岂能不过问?”陛下有些嗔怪地说道。
有人?我突然惊醒过来,我原以为裴露晞的事是公主告诉陛下的,可既然不是……
知道此事的,应当只有我、裴露晞、玉娘和公主。自然,往来传话的内侍婢女也多少知道一些,那究竟是谁……
“不过是换个姓氏身份,为的还是出家为尼,又是在自家的罔极寺。再说了,这佛门之中,男子可出家还俗七次,女子却只能……”
“阿月!”陛下有些不悦道,“不可轻慢戒律。”
公主撇撇嘴,没有再说下去。
“就依你的,以薛氏女的身份出家吧,叫祠部为她留一份度牒。”
我心中大喜,急忙跪下,“团儿替裴小娘子叩谢天恩。”
“你也不必急着谢恩,还有一事,你恐怕要谢罪。”陛下的声音突然夹带着冷意,静静地看着我道。
又一次,我迷惘地看向她,丝毫不知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太子妃虽不喜欢义兴王,可更不喜欢平恩王。所以,她不会让李重福成为日后的太子,李重俊倒能摘个现成的桃子?”
我在心中大惊,那日我与李重俊在书阁中的谈话,只有我与他知晓。他除非是不想活了,才会告诉陛下。
这件事,又到底是谁……
“陛下”,这一次我是真的慌乱极了,只能心虚地解释,“团儿那些话并非实情,只是在义兴王婚宴上见他郁郁寡欢,想要借此激他振作而已。”
“太子妃一向只疼爱己出,这我知道,可竟连庶出都分了三六九等。这庶长子李重福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你阿姊这么记恨?”
李重福对李重润的恶意,我不敢确定陛下是否知晓,但我知道这不能由我说出来。
到底还能编出什么样的理由……
“陛下可曾记得,平恩王的左脸有烫伤的疤痕?”沉默许久的婉儿忽然盈盈说道,“那时他们年纪尚小,平恩王故意撞了团儿,团儿的脚腕上也有一样的木炭烫痕。”
陛下锁眉凝思,“依稀记得有此事,怪不得连团儿也不喜欢李重福。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太子妃若连这个都要记仇,怎堪成为一国之母?”
“陛下误会阿姊了。邵王还在时,曾对团儿说过,在房州时平恩王就与他不睦,年纪又长他两岁,想来太子殿下和阿姊看不到的时候,也没少欺负过邵王。阿姊疼惜亲子,恨屋及乌也是情理之中。”
“你倒肯为你阿姊说话,可是未来的一国储君,又岂能由太子妃的喜恶来定?”
“阿娘既然不悦,派人去义兴王府申斥一番,叫义兴王不要生出异心,不就行了么?”太平公主在旁说道。
“陛下不可!”
公主固然是好意,可若真的这么做了,李重俊会以为我那天的示好只是为了让他今日出丑,那他对阿姊和裹儿的恨意只会与日俱增。
“陛下”,我焦急地解释道,“义兴王素日郁郁寡欢,已经令人忧心,若再经受一遭,只怕会日渐萎靡。”
“那依你来看,该严加申斥的是太子妃吗?”
“不,此事因团儿而起,太子妃毫不知情,团儿愿受陛下责罚。”我跪在陛下面前恳求道。
“你现今除了是御前近侍,还是相王孺人。东宫未来太子的这滩浑水,我家那个四郎会让你去趟吗?”
陛下的叩问一字一字地敲在我的心里,我极少把相王孺人的身份放在心上,也从未打心底里认同过,所以竟忘了,我如今能连累的除了阿姊,还有相王府。
“此事用赏便极易化解,陛下又何苦非要罚呢?”婉儿微笑着说道。
“赏?”陛下也有几分好奇,“赏谁?又赏什么?”
婉儿低头答道:“陛下是为敲打太子妃殿下,不能因个人好恶干预未来立储。那陛下只需表态,抬高太子妃所厌恶的平恩王的身份即可。”
“抬高身份?那依你来看,如何抬高为好?”
“太子殿下入主东宫之后,嫡出子封亲王,庶子皆为郡王”,婉儿缓缓说来,“如今陛下便可亲封平恩王为亲王,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一定能体谅陛下的苦心。”
加封李重福为亲王,无异于警告阿姊和李显,李重福已是陛下看中的继承人。可又仅仅是亲王,而非皇孙、皇太孙,未来太子究竟是谁,依然是可进可退的选择。
婉儿果然还是棋高一招,化干戈于无形。
明亮的目光从身边映向对面,公主眼含自豪与赞许,毫不吝惜地看着婉儿。
“那就拟旨吧。”
我再一次叩头,为阿姊不必承受无端的惩戒,而感谢陛下的仁慈。
公主与我一同走出含凉殿的时候,已不再收敛自己的脾气,她双眉一挑,颇不耐烦地抱怨道:“也不知是哪个首鼠两端的小人,敢把公主府这样的小事告诉陛下。”
“也未必是公主府的人,我也该回去好好想想。”
“你说的正是”,公主蹙眉道,“你我回府都要好好盘问一番,日后再不能出现这样的事了。”
相王府自然要有人去谯王府道贺。
这些往来应酬的事,家眷中一向是芳媚在操持,几个郡王也都是各自前去交际的。可这次竟有仆役来传,寿春王妃亲自登门,非要与我商讨去谯王府的事。
元氏一袭妃红色下裙,踏入内室时对我行礼,我急忙迎上去道:“你是郡王正妃,不必向我行礼的。”
“郡王一向敬重孺人,我也自当如此。郡王本也想来看看孺人,只是刚出门就被巴陵王叫走了。”她还是执拗地行完了礼,微笑着道。
长寿三年,李成器的母亲刘玉容死了之后,他对我就只有疏远。
无论这话是有所求还是客套,我也只能照单全收。
“寿春王看得起我罢了”,我又玩笑道,“四郎巴陵王与他一向要好,突然截胡也不稀奇。”
“孺人可要看看送去谯王府的东西?”
我轻轻一笑,“我虽与东宫有些关系,可与谯王并不相熟,王妃做主就是。”
元氏听到也并未惊讶,只抬头叫侍女送上些点心。
“这玉露团是妾亲手所作,如今天热,最是解暑”,她笑着一一介绍端来的碗碟,“透花糍、澄粉水团,妾做得不好,还望孺人不要嫌弃。”
我实在困惑她的所做作为,也不知道李成器这是什么意思,只能展露笑颜而已。
“还有,郡王专门嘱咐,孺人一直都喜欢樱桃毕罗,妾特意差人从西市买来的。”
最后一盘樱桃毕罗端上食案,我看出了其中蹊跷。
玉露团、透花糍、澄粉水团都各有四份,可唯独买来的樱桃毕罗只有三个。
况且……我一直都不喜欢樱桃毕罗,李成器要说不记得还正常,可他专门嘱咐王妃说我喜欢,实在是怪异。
喜欢樱桃毕罗的,明明是从敏。
“王妃,寿春王他真的……”
“孺人慢用,妾还要去谯王府,就先告辞了。”元氏打断了我的话,微笑着退出了我的内室。
玉娘看着元氏离开,不禁问道:“娘子近来又喜欢樱桃毕罗了吗?”
我摇摇头,“也许……寿春王是将我和从敏记错了吧。”
几个月过去了,公主遣人知会过,公主府并不曾查出有谁背主,而我这里就更没有了。
不是裴露晞,不是玉娘,连唯一有可能的阿鸾也查过了,我实在不明白谁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要害的究竟是阿姊还是李旦。
正沉沉想着,李旦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随手卸去了身上的披衣,面色倒是和煦温暖。
“这是从哪儿回来?”
“去崇福寺找国师说了会儿话”,他将披衣递给齐郎,又伸手接过齐郎怀中抱着的热腾腾的胡饼递给我,“又顺道去了趟西市,快吃吧。”
我兴高采烈地接过,轻轻咬开一角,闻着喷香的气息,心里很是舒坦,随口说道:“国师不在安仁坊的荐福寺,我倒有口福了。”
“义净法师的译场设在荐福寺,国师有心回避,如今住持在崇福寺和西明寺两座大寺,要忙的事也多得很。”
我点点头,“听慧苑说过一些。对了,你这里一无所获,你可有发现?相王府里还有别的眼线吗?”
原本澄澈平静的双眼起了些许波澜,他缓了缓,只是安慰我道:“虽没有什么结果,可这半年来都不曾再发生什么,你也不必总放在心上。”
“我只是好奇,想利用我连累太子妃或你的,究竟会是哪些人?”我蹙眉思索着,“按眼前错综的朝局来看,应该是二张兄弟,可我们同在御前服侍,实在看不出任何异样。”
“相王,他……来了。”刚刚退出的齐郎又匆匆进门,对着李旦含混不清地说。
犹豫了一瞬,我还是问出了口:“谁?”
“炼丹的道士罢了,你先歇着吧。”他轻声说着,在我额间印下一吻,转身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