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by苏易桥
苏易桥  发于:2024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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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望了一眼依旧跪在殿外的李显,对陛下重声说道:“团儿想告假几日,在东宫陪伴太子妃。”
“去吧,这些日子都不必来了。也叫太子回吧,那是他自己的儿子和女婿,不用给我跪着。”
“是。”
转身而去,我离李显越近,目光就越是在他之上。
直到走近他的身边,我没有蹲身下来,俯视着他的身子,语气冰冷地说:“陛下口谕,太子即刻回东宫去,不必跪在此处。”
“团儿”,跪了许久的李显突然起身,向前一个趔趄,扶住了我的肩膀,“我这么做,你一定理解,你好好劝劝你阿姊。”
“太子殿下”,我向后缩着身子,躲开了他的手,“婢子奉命去东宫看望太子妃,自然不能辜负陛下所托,会好生陪着太子妃的。”
“团儿!”李显小跑几步,又追上了快步而行的我,“你是陛下近侍,怎会不懂我这是无奈之举,我怎么舍得杀死我和你阿姊唯一的儿子呢?”
“殿下的所作所为,团儿一介女婢,不敢妄言,只望殿下准许团儿去往东宫。”
说罢,再也没有理会李显在身后的呼喊,一路小跑着奔向东宫。
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眼前,东宫的院内,阿姊的门前,我被安平简拦住了去路。
“太子妃已好些了。”我还未来得及问,他便看着我说道。
“多谢你为相王送信”,话刚出口,我突然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可疑,急忙问道,“相王在东宫留了多少自己的人?”
“我不知道,但我不是。”他坦率地说。
“你不是?”
“相王叫我不必为他做事,只告诉我,生死攸关时能传出消息的人是谁,为的是保住我的性命。”
“真的?”
他无奈一笑,“我何时骗过你?”
“好”,我终于勉强一笑,“我信你。”
“节哀。”他极简短地说,我却知道这句话有多么重。
“你以后……要如何呢?”
“义兴王不喜音律,倒是八岁的北海王和四岁的金城县主有些兴致,我便接着教他们。”
我摇摇头,不禁担忧道:“此事之后,太子应当会知道你和相王的关系,也会明白你当日剖腹相护,护的是相王,不是李家。”
“这个道理,相王今晨也同我讲过”,安平简只是一笑,“只是我如今……出了东宫,也不知要去哪里,要做些什么。”
深邃的麦色脸庞上映出一丝苦笑,我却忽然想起了芳媚。
“我先去看看阿姊。”不愿细想,我只吐出这一句,便匆匆推开了阿姊内室的房门。
她平躺在屋内的榻上,看到我并未起身,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团儿。”
我走近了坐在她的身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姊。”我只是唤道。
她不似我以为的那般没有生机,胸口的起伏依然急促剧烈。
“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我很是诧异阿姊的反应,低声答道:“陛下命我来东宫陪陪你。”
“木已成舟,罢了”,她又改口道,“我已严令东宫,将消息禁传永泰郡主府。为防万一,裹儿和仙蒲那里也都不许人说,倒是真的没有人会来了。”
“阿姊,你若想让我留下陪你,我就留下陪你。”
“那你就待一会儿吧。”
“阿姊”,我跌坐在她的榻边,靠着她说道,“少时在普州,你会唱万年老家的歌谣哄我入睡。”
“阿娘只准我练筝,不许我学唱那些市井民谣,都是我偷偷听来的。”
“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我落下眼泪,唱起幼时听过最多的歌谣。
阿姊愣了一瞬,也接着唱道:“行人路上看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夜哭郎,睡得香。夜哭郎,活得长。”
“我的好儿郎,天明醒来唤阿娘。”
阿姊哭了,她抱着我,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
无论曾经之间横亘着什么,在这一刻,我与阿姊都将对方紧紧抱在怀里,拼命给予彼此全部的信任和力量。
只是这一刻太过短暂。
“香儿!”一声凄厉的哭喊,李显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跌坐在阿姊的身旁。
阿姊松开我,直直地看着她眼前的夫君,眼中的神情错综复杂。
有怨恨,有责怪,有不忍,有心痛。
“香儿,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我求求你告诉我。”李显痛哭流涕,一遍又一遍拉着阿姊的小臂。
阿姊甩开,他又拉起。阿姊甩开,他又拉起。
“李三郎,那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唯一的儿子。”
“香儿,如果不是他,就会是我们全家,也包括他!你要体谅我,我实在是别无他法了。香儿,我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一阵干呕,我的身体因恶寒而微微颤抖,双耳不愿听到李显的任何一句狡辩。
“太子殿下,求求你让阿姊清净片刻吧!”
“香儿,你别怨我,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李显推开了身边的内侍,自顾自地抹着涕泪道,“若是我也死了,你会不会不再恨我?我可以去死的,反正这条命也早就是你的了,在房州……”
“你别再说了。”阿姊哭着打断。
“在房州你救过我多少条命了,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从白绫上放下来,一次又一次地给我催吐,我就是不要自己这条命,也不能不顾及你和……”
“你住嘴!”阿姊喊道,“我不想听这些,我真的不想再听了。”
“太子殿下!”我扶着阿姊,声音加重了几分,怒道,“婢子奉命宽慰太子妃,还望太子不要违背陛下的旨意。”
身旁的阿姊似乎突然清醒过来,她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抓着李显的衣襟质问道:“李显,我问你,你要怎么处置你那个好儿子?”
“杀了他,你就会原谅我吗?”
李显的回答毫无波澜,我却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们说的是李重福。
“好。”阿姊的回答冰冷果决。
“好,只要你高兴,我这就下令,将他碎尸万段,以祭重润在天之灵。”
一步,两步……李显走得没有犹豫,仿佛在他看来,李重福不过是令他和阿姊得以重归于好的良药,夺了他的性命是理所当然。
“站住!”阿姊将手紧紧地按在胸口,似乎用尽了力气才说出后半句话,“你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我不能再叫你失去另一个了。”
一步,两步……李显的身影越来越近,他伸手揽住阿姊的身子,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阿姊挣扎了一瞬,终于闭上双眼,彻底倒在了李显的怀里。
如此荒谬,却又如此顺理成章。
我有多恨李显,就有多同情阿姊。
原来她竟这样可怜,原来她一直以来竟都这样可怜。
那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才是她生活的基石。
不愿再待在这里,我只想快一点逃离。起身开门,却撞上了慌手慌脚的内侍。
内侍喘着粗气,“永……永泰郡主……”
“郡主怎么了?不是不许将消息递到永泰郡主府吗?”我忙扶着他问道。
“郡主……郡主难产,母子……俱亡。”

第九十六章 还都
痛彻心扉的哭喊,在阿姊的内室绕来绕去,我没有回头,撑着自己的身子走出了东宫。
仙蕙还是死了。
纵使我和阿姊戒备至极,可有心之人若想透漏消息,也总是防不住的。
只不过隔了半天,她便再也不用面对亲生父亲杀死自己兄长和丈夫的事实了。
这样想来,竟也不算惨痛。
一日之内,又是四条性命,可我毕竟已经同长寿二年从敏死时不同了。
回到相王府,玉娘果然在房内等了我一夜。
“相王府应该有人告诉过你,都发生了什么。”我叹了口气问道。
玉娘红肿着眼睛,只是点点头。
“这么大的事,明日天下皆知,是瞒不住的。你去张宅,好生照顾着裴小娘子吧。”
“那娘子你……”
“我三十四岁了,玉娘”,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勉强笑道,“该做什么我知道。”
玉娘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王府。
待她的身影消失于视线,压抑心底许久的恨和怒蠢蠢欲动,我径直奔向了李旦的内室。
年轻的齐郎隔着几步就喊道:“相王从临淄王府回来,才刚歇下,孺人不如晚些再来。”
我没有理他,自顾自地推开房门,转身就插上了门闩。
躺于榻上的他被我的动作惊醒,平静的面容上未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我们都一夜未睡了,一起躺躺吧。”
“我不累。”
他的眉宇微抬,带着些许疑惑看着我,我却只是更快地走到他身边。
唇齿纠缠,我以从未有过的热烈扑向他,双手急切地摸索着他的衣带。
“团儿。”他的喉间滚动几番,却带着些抗拒握住了我的腕。
“我要你,就现在。”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唇舌向他最敏感的耳垂攻击过去。
“团儿,事已至此……”
余下的话被他克制不及的轻吟打断,犹豫不决的拒绝哪里抵得住我一往直前的冲击。
他溃不成军,而我孤注一掷,很快我们就纠缠在一起。
我知道即便在此刻,我也不能忘记这一日之内发生的所有。
当我眼睁睁地看着阿姊跌入李显的怀中、与他相拥而泣的时候,我再也不愿与东宫的一切妥协。
下体的湿滑让他很快清醒过来,他猛地停下动作,眉间的剑纹锁紧了喷薄而出的错愕和忧心。
“团儿……”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转而冲着屋外大喊,“齐郎!传医佐来,要快!”
我紧紧搂着他的身体,声音伴着抽泣,低声道:“没事,是……癸水。”
“你……”他终于从我的双臂中挣扎出来,颤抖着双唇,“不是你的错,你为何要这样对自己?”
胡乱地卷起衣袍,他一把便将我打横抱起,匆匆向浴堂跑去。
我缩在他的怀里,他的下颌一摇一晃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旭轮”,我盯着俯身为我擦洗的他,“我已经想明白了。”
他的手在我双腿间停滞半刻,并未抬头看我,只是沉默着替我穿好衣衫,一声不吭地将我揽在怀里。
“你放不下的,究竟是李重润和武延基的死,还是武延基的死?”
我紧紧贴着他的胸口,只是回说:“如果那个位子以后是你来坐,我阿姊会更幸运些。”
“团儿,太子妃怎么了?”
“旭轮,我知道无论谁当皇帝,都不可能避免宫廷杀戮,只是李显……李显会害了所有人。”
“团儿”,他终于低下头,湖光山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我,“你要做什么?”
我苦笑着摇头道:“如今我的心思多半在掖庭,陛下身边有了张氏兄弟,我要照管的事情也少了许多。你只去做你该做、你想做的事,不用再像以前一样顾及我左右为难。”
“团儿,张氏兄弟在此事中难逃罪责。今日之后,就不再是相王与太子、李家与武家的争端了。除了平恩王李重福,李武两家所有的人,都会将二张视为心腹大患。”
我不禁冷笑道:“连你也觉得此事是二张的罪责?十七年前,被废帝位、徙居房州,他不敢恨陛下,只敢恨裴炎。如今,他不愿怪自己,只想怪二张。”
“李重润和武延基的死,母亲虽意外,却没有责罚太子,你以为……她就真的没想过如此吗?”
我反驳道:“陛下这几年,一直在平反来俊臣制造的冤案,甚至宽恕了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族人。”
“可李家的长房长孙,动手打了武家的长房长孙,这是母亲最不愿看到的。说起来,此事中张氏兄弟的确微不足道,但这个锅,非他们背不可。”
我想了想,带着几分疑惑道:“二张手下只有文臣,没有兵卒,若李武两家联合起来,他们毫无胜算。你又为何称其为心腹大患?”
他淡淡一笑,“自古以来,清君侧的下一步,便是旧帝禅让、新君即位。这个天下,首先得姓回李,其次才是我与三兄如何的境况。”
我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明白二张兄弟挑起的事端背后,是这样波涛汹涌的未来。
“你……”我咬着下唇,不敢问出心中的忧虑。
“这些道理母亲心中雪亮,若她肯退让几步,许多事就可以避免。母亲年事已高,我不愿与她走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步,身为东宫的三兄也未必有这个胆识。”
“所以……你在东宫布置了许多眼线,东宫署官里也有你的人。你所做的这些,不全是为了对付李显,还有陛下?”
他点点头,“但你放心,我不会将安平简置于险境。告知他消息往何处传,是真心想在不得已时救下他的命。”
“那你从临淄王府回来,是……”
“不”,他急忙摇头,神情中竟含着几分心虚,“是……是三郎的私事。”
我心中生疑,却也不愿打听有关李隆基的事,只接着方才的话说道:“安平简腿脚不便,东宫若有变故,你早些接他出来。”
“我知道。但你今日就别再想这么多了”,他再次将我抱进怀中,轻拍着我的背,“太子妃性情坚韧,会很快好起来的。”
他不明白。
他以为阿姊的苦楚和不幸,仅仅是丧子之痛。
半个月后,陛下诏令改元长安,并下旨于下月还都长安,命相王李旦任左卫大将军,统领戍守京师的南衙禁军。
一切如他所料,也如他所愿,陛下做出了最大限度的让步。
还都长安、年号长安,都向天下昭示着陛下还政李唐的决心,而许给相王京城一半的兵权,更是将身家性命也交付给了自己的儿子。
如此一来,哪怕二张依旧贪于敛财、结党营私,朝廷内外也难有置喙。
相王五子及家眷奉命先行,我不愿与他的孩子日日相处,便以御前女官的身份留下,待转年之后与圣驾同行。
没有人再多说些什么,武延基、李重润与李仙蕙,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没有丧礼,也没有祭奠。
无忧观的净室中,灵牌又多了三个。
我这一生,不知道还要为多少人立灵牌、供净水。
一切安置妥当,我来到了城外的持明院。
一年未见,慧苑似乎又疲惫了几分,他拦下了要为我递茶的小沙弥,亲手递到我的眼前。
“你的烹茶技艺又高妙了许多。”我嗅着茶香,不禁赞叹。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我在陛下随行的僧众名册里看到了你,回长安之后,你还是会跟随国师在荐福寺吗?”我侧身问道。
“论说尚未写完,却不得不搁笔”,他笑着摇摇头,“从前我不愿离开大寺,却不得不屈身于此。如今只想一人执笔,却不得不报以师恩。”
“判教之说,还没有写完么?”
“虽已完稿,却有诸多遗漏,连我自己都不满意,更何况他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早已将一册经卷递与我,竟面带羞怯的微笑。
“《华严经略疏刊定记》。”我轻声念着。
“若有异议,还望不吝赐教。”他一个出世间的僧人,竟学着世间的俗人,对着我行了个叉手礼。
我急忙也回了一个俗礼笑道:“幸而是在这里,否则又不知如何呢。”
“是啊,幸而是在这里”,他也感叹道,“此去长安,不知又何年相见。”
“慧苑”,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能低声安慰着,“你知道我不能常来的原因,人言可畏,你也是经历过的。”
他低头淡淡一笑,没有接话,那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却藏着千万种迫不得已的情绪。
忽然冷风四起,吹碎了他掩饰不住的神色,也吹乱了书案上落满了字迹的宣州纸。
他似被惊醒一般,急忙俯身捡拾落于石砖上的纸张,我也上前一一整理,“纂灵记”几个大字便跳进了眼里。
想来这是他近日的新论,我好奇地探身过去,想要一睹为快,却被旁边一张印着泥金冰纹的梅花笺吸引了目光。
满案宣州纸,唯有这一张剪裁精致、透光均匀,散着淡淡梅香。
梅花笺上,不是佛经偈语,而是一句诗。
“空羡梁上燕,一只到白头。”我喃喃念出,心中震惊不已。
“这是你五兄的诗”,慧苑的声音轻颤,“那日我去白马寺看他,在他的书案上找到的。”
“可这……”我带着几分怀疑说道,“似乎是你的字迹。”
“是我觉得写得极好,忍不住誊抄下来的。”

隔着几步的距离,我看见慧苑的眼底澄澈通透,像很久很久以前的豫王李旦。
“空门之中,不该有这样的诗句,无论是你还是净觉禅师,不如给我收着吧。”
说罢,我直接将梅花笺收于袖中,只留下慧苑停于半空的指节分明的手。
“好。”
他微屈手指,拢成一个空拳收于身前。我却有几分惊异,按他从前的性子,早该同我争执清者自清、诗句无碍了。
“神秀大师已至耄耋之年,不愿跟随陛下再去长安,五郎……”慧苑改了口道,“净觉也留居洛阳,你可曾同他告别了?”
我点点头,“听他说,神秀大师向陛下举荐了自己的师弟慧能大师,陛下也已下诏恭迎,只是慧能大师避世岭南,仅以袈裟奉于陛下。”
“神秀大师人品高洁,虽数十年皆为弘忍大师第一高足,最终却错失了弘忍大师衣钵。此种经历,他却未有一丝积怨。对上,向陛下称颂承袭衣钵的慧能大师;对下,将资质聪颖的门生荐于慧能座下修习。听闻如今慧能大师第一得意弟子神会,从前就是师从神秀大师的。”
听着他源自心底的敬佩与感叹,我亦有几分触动。神秀大师在弘忍大师门下的经历,又何尝不是他自身的映照?
他年之后,纵然他有神秀大师的心胸品性,又是否能有这般幸运?
“只可惜,慧能大师不愿来京,否则净觉也能有神会这般机遇,得两位禅门高僧为师。”他又接着叹道。
“‘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道安法师所说的这个道理,贤首国师明白,神秀大师也明白。可是慧能大师不愿奉召来京,只怕有别的考量。”
他满面疑惑地看向我,似乎从未考虑过其中的关涉。
“北魏武帝、北周武帝,两次灭佛,皆因空门与朝政纠缠不清,又与贵族豪强结盟,寺院几成田产兼并之徒。我知道贤首国师驭下严格、僧纪清明”,我见他要开口反驳,便提高了声音接着道,“我也知国师不仅得陛下看重,也与东宫往来甚密,为的就是改朝换代之后,能护住佛门。
“可是,既与皇室沾染,有些事便是避无可避。薛怀义败坏佛门清誉时,国师可有办法?”
“十三娘,你……”
“陛下的大周王朝以佛为尊,可李唐历来道先佛后,当年玄奘大师数度祈请先帝高宗以佛为先,先帝都未能答应。”
“可太子殿下是玄奘法师的俗家弟子,号为佛光王。”
“太子此人……”我顿了顿,重新开口道,“可是下一个太子呢?平恩王和义兴王,既非良善友爱之辈,也算不得什么聪明人。”
慧苑的脸色变得凝重,“十三娘,你的意思是……师父该学慧能大师,避世山中?”
“不”,我摇头道,“慧能大师有他的选择,贤首国师也有自己的。没有是非对错,只是多年以后才能分辨谁的运气更好些。”
“那你的这番话,是说给我听的?”慧苑轻轻挑眉,带着几分好奇问道,“你是想让我学你阿兄,远离宫廷?”
“我来……”我轻轻一笑,对他坚定地说,“是想托你转告国师,回到长安之后,可与相王及相王五子多有往来。”
“相王?”慧苑眼底流转,却没有深究下去,只是踌躇许久,才问我,“这些你为何为不亲自告诉师父?”
我被他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困在原地,连自己也不知为何非要跑到城外的持明院,却不去近在咫尺的佛授记寺。
“佛授记寺……人多眼杂,我如今毕竟是相王孺人,还是……多有顾忌为好。”我胡乱敷衍着。
慧苑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移步,立于我的身旁。
“那句诗……该补全才是。”
洛阳城外的冷风蔓延周身,他的青灰色僧袍微微鼓起,唇边的笑意含而不露。
长安二年,我跟随陛下銮驾往西一路行去。
长安,本该是我的故乡。但自我记事起,在长安的时光不过四年。
四年,英王府与豫王府的四年,隔着洛阳宫城内外的十七年,连那些鲜活旺盛的记忆,都开始弥散。
陛下的身体大不如前,一连在行宫歇息数日,多半都是二张兄弟在近前服侍,可今日竟唤了我和婉儿过去。
“玉娘还没回来么?”婉儿见我孤身一人,便随口问道。
我笑着摇摇头,“裴小娘子知道邵王的死讯,又一味地不哭、不动、不睡,她实在担心,我就让她在张宅住下了。”
“雍王和嫡母房氏已由陛下做主,安置在长安兴化坊中,我便在延康坊为敬文置了宅院,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听她如此云淡风轻地提起李守礼,又望着她额间精巧的蔷薇花钿,我竟有一丝恍惚。
没有多言,我只是随口说道:“你想得自然周全。”
“团儿”,婉儿将手覆于我的肩上,正要开口,却见陛下由文慧扶着慢慢走来,我们又急忙上前侍候。
“都不必行礼了,今日将你们三人一同叫来,是有事交代。”
我们三人相互对视,纷纷跪坐在陛下身畔。
“你们三个,从最晚的文慧算起,也跟了我十二年了,其中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如今我已近杖朝之年,他日太子登基、李唐复辟,你们何去何从,我要有个安排。”
“陛下”,我心下感慨,还未开口,急性子的文慧已按捺不住,急忙道,“文慧不愿离开陛下。”
陛下微微一笑,“你急什么?我又不是现在就要赶你们走。”
“文慧”,婉儿轻拉着她的衣袖,“先听陛下的。”
“团儿”,陛下的视线从文慧身上移开,突然对我说道,“你已嫁为人妇,又是太子妃的亲妹,我自然不用再为你筹谋什么。至于这掖庭令的职权,你若要想一直留着,我就留下诏令。”
我看着陛下日渐苍老的面容,只觉得“掖庭令”三个字分外刺耳,情思翻涌,忍不住说道:“陛下曾将掖庭令的职权赐予团儿,是希望团儿全力保护武家宗亲的安全,团儿已深负皇恩。”
陛下轻轻叹气道:“我是叫你竭尽所能保护武家的人,可有的事你即便拼尽全力,也毫无办法。事已至此,就不要再作茧自缚,无论是对你自己,还是对太子。”
“多谢陛下。”
我没有对陛下说出口,许多事她可以忘却,是因为她不曾把人命放在心上。
“文慧,你裁制得一手好衣衫,太子妃已然器重你了。太子好击鞠,你的击鞠在娘子中又是数一数二的,即便年纪大些也依然技压群芳。”
“陛下”,文慧向前倾着身子,扶着陛下的双膝说道,“文慧知道陛下的苦心,但我不愿意见异思迁。文慧侍奉陛下,并非因陛下是皇帝,而是久仰山斗,心向往之。陛下若真的驾鹤西去,还请恩准文慧为陛下守陵,日夜陪伴陛下。”
她说得情真意切,陛下也听得潸然泪下,也许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真话了。
“好,那就随你。婉儿”,陛下含泪笑着,“你想去哪里?”
婉儿似乎也没料到陛下这样问她,满面错愕地愣在原地。
“你想出宫,还是想留在未来皇帝的身边?”
“陛下,婉儿没有想过。”
“她们两个说自己没有想过,我或许还会相信。婉儿,你不会。”
身旁的婉儿微启朱唇,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婉儿在陛下面前的沉默,历来都是包裹着隐忍和惧怕,唯独这一次,我看出了她的不舍和自怜。
是陛下将她满门抄斩,也是陛下将她从掖庭带出,不致使明珠蒙尘。
除却陛下,这世间还有谁能如此欣赏她的才华,又有谁能给她这样广阔的天地?
陛下嘴角含笑地看着婉儿,“你若不说,不如听听我的主意?”
“陛下请说。”
“你的才干举世无双,无论在诗书还是在朝堂,若因我驾崩而不得不出宫,实在可惜。太子虽孝顺,可军国大事终究没有历练过,若是身边没有得力的人相助,难保不会发生嗣圣元年韦玄贞的事。”
听到陛下又提起阿耶的名字,我的心猛地向下坠,可抬头探去,却见陛下并未在意,只是静静地看着婉儿,等待着她的回答。
“陛下的意思是……婉儿应该留在太子身边,为太子出谋划策吗?”
“不光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这些年我虽日夜操劳,可许多事终究来不及做,等太子来日即位,你带着我的心愿去辅佐他。”
“科举、女官、募兵制、都护府,陛下皆念念不忘,婉儿都明白。”
直达眼底的笑意在陛下的脸上绽开,身旁的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彼此交换着深切的理解和宽慰。

我和婉儿走出陛下的寝殿,她的神色错综矛盾,只是幽幽叹气。
“团儿,冀州苏安恒在铜匦中投递表文,劝谏陛下让位太子,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听闻陛下特意召他入宫,慰谕有加,还专程遣人护送他回乡。”
“陛下老了,她做出了一切让步,所求的不过是她一手创立的大周王朝,体面地消失。”
苏安恒生得晚,在陛下已经年老心软时上书还政李唐,既挣出了日后清名,又保住了自身性命,实在比十七年前的凤阁侍郎刘祎之幸运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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