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by苏易桥
苏易桥  发于:2024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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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模一样的境遇,一模一样的答复。
陛下的眼睛闪烁几分,盯着婉儿会心一笑,“那便接她出来,若是才学尚可,也一并留在我身边侍奉。”
我知道,对一个帝王来说,这已是格外的恩惠,可皇位近旁何其凶险,不是人人都能如婉儿一般机警,也不是人人都能如我一般幸运。
好不容易在掖庭中活了下来,我实在不愿裴露晞再有任何危险。
“陛下……”我还想再恳求几句,婉儿在旁拽了拽我的衣袖。
“即便是掖庭令,也没有资格放人出宫。”陛下虽未生气,可满脸笑意已经转淡。
我的身子稍稍后挪,双手叠在额前,叩首谢恩道:“若能服侍在陛下身侧,也是裴小娘子的造化。”
“你在宫外住得久了,想来还有许多事要做,我就多留给你些时日,明年上巳之后,回到宫里来吧。”
我再度叩首,沉静地答道:“是。”
婉儿在我身前婀娜而行,还未踏出瑶光殿,就遥遥看见两个小郎君长身玉立,待走近几步,只觉眉清目秀,当真是傅粉何郎。我不禁暗叹,这世间竟有比李显还要秀美柔媚的郎君。
婉儿同他们躬身示意,笑说:“五郎六郎都等急了,快进去吧!”
二人也微微点头,一面步入殿中,一面就听得传来娇嗔的音色,“陛下叫六郎好等!”
我小跑到婉儿身边,轻声问着:“这二人可是陛下的新宠,莲花五郎、莲花六郎?”
婉儿点点头,“张氏兄弟是月娘献给陛下的,不仅容貌姣好,还满腹诗才,陛下喜欢得不得了。”
我想起离宫前还受宠的薛怀义,相比他的轩昂伟岸,这二张兄弟还真是娇柔似水。
“陛下的喜好变了。”我脱口而出。
“陛下对二张兄弟虽为盛宠,可到底不及薛怀义”,婉儿低头一笑,几分无奈几分唏嘘,“他即便做出了火烧天堂明堂的事,陛下还是封了梁国公,葬在白马寺入土为安。这份情意,和宠爱还是截然不同的。”
我明白婉儿的意思,陛下宠薛怀义的时候,还是个大权在握的女人,而如今宠二张兄弟,陛下已经只是一个帝王了。
“那个位置,真的会彻底改变一个人吗?”我问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
“我想你错解了陛下的意思。”
我有些迷惑,急忙问道:“什么?”
“没什么”,婉儿拉起我的手,笑颜如花,“总归,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团儿,你安心就是。”
“婉儿”,我以相同的热忱握紧她的手,“皇嗣答应过我,不会为难你的。”
婉儿欲言又止,静默片刻,只沉声说道:“玉娘的事由我来办,过些日子便送她出宫。”

一朝解落三秋叶,转眼开门雪满山。元日之后,陛下又改元为圣历。
心中有了底气,我在宫外的日子倒一反往日地安宁,无非读论作注。
突厥的默啜可汗果然出尔反尔,以淮阳王并非皇帝亲子亲孙为由,将武延秀扣押于突厥帐中,随后出兵南下。
如此一来,武承嗣病势更为凶险,听闻魏王府都由武延基接手料理。
武承嗣若真死在此时,也实在太过便宜了他。可眼下一切求稳,我心中清楚,若做出什么被陛下觉察,对我们这一干人都只会有弊无利。
玉娘重回我的身边,她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却已病痛缠身,阴雨连绵时连走路都很艰难。
上巳节刚过,我便同平简郑重告辞,重新搬回了无忧观。
他只是站在安宅的正门口,静默良久,深邃的脸庞上看不清表情,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万事小心,来日再会。”
我上前轻轻抱住他,所有的感激和不舍都化在这一个相拥里,枕着他的胸膛回道:“挚友所言,必不敢忘。”
我本不愿玉娘再随我入宫,她却不肯,只说自己一生最在意的人无非是我与裴小娘子,再加上一个张良娣,如今我们都在太初宫里,她无论如何都不愿独自一人。
我思虑了许久,终究是随了她的心愿。
太初宫中,瑶光殿旁,我走进的竟是自己八年前的住所。
梳洗更衣过后,与玉娘一同拾掇随身带着的物件,却听得门外一阵柔婉的笑声,婉儿踏着轻捷的步子问道:“可还满意?”
“果然是你,费心了”,我忙招呼她坐下,“今日可有当值?若陛下那里无事,我煮茶给你喝。”
她轻笑着回我:“我可不喜欢吃茗粥,你快些整理,陛下命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心中生疑,歪头问道:“是谁?”
“你见了不就知道了?”婉儿嗔怪道。
“又不是非要今日就收拾完,我跟你去就是了。对了”,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玉娘一眼,向婉儿问道,“裴小娘子今日若是得闲,叫她来这里见见阿玉吧。”
“裴小娘子……”婉儿支吾着,玉娘听见便盯着她,神情急不可耐。
“裴小娘子今日事务繁多,怕是不能来了,改日我再替你传话。”婉儿利落地回答。
玉娘的眼中闪过一丝黯淡,便接着起身收拾行囊了。
我跟着婉儿出了房门,走出数丈之后忍不住问道:“裴小娘子怎么了?”
“她又重回掖庭了。”
我大为震惊,急忙问道:“怎么回事?陛下不满意她的才学吗?”
“不是。陛下倒很喜欢她的诗”,婉儿摇摇头,无奈与嗟叹萦绕于身,“她出言顶撞陛下数次,陛下实在气恼,就……”
顶撞?数次?我不明白,生长于掖庭的裴露晞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是我思虑不周,把她带到陛下身边”,婉儿拉着我的手,看着我歉疚地说,“我忘记了,她可是张敬文教出来的孩子。”
被她一语惊醒,我明白过来。
张敬文一身傲骨,刚烈不屈,对裴露晞来说亦师亦母,自然不会养出明哲保身、能屈能伸的女儿。
“陛下可有惩处?”
婉儿摇头,“只是罚她在掖庭思过。”
木已成舟,所幸没有酿成大祸,我也只能侥幸一言,“我日后多照顾她便是,你不要责备自己。”
一路携手,婉儿将我引导了安福殿外。
我愈加迷惑不解,从前李旦一家住着的安福殿,如今又会住着谁?又到底是何人,陛下非要我去见见?
“恐怕你要留在这里许久,我先回去了。”婉儿捏了捏我的手心,对我和婉一笑,格外干净明丽。
我怀着满腹疑虑踏入安福殿中,一路向内室而去,并无任何内侍宫婢阻拦。
院中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君,着月白圆领袍,正踮着脚练习蹴鞠,技巧虽不娴熟,可动作极为敏捷。
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觉得这通身的气派很显精神。
他踢得认真,还未注意到数丈之外,两个一般大的小娘子正一前一后地往他身边跑去。
一个敏捷的跳动,穿着绯红衫裙的小娘子伸手夺去了他膝上的藤球,调皮地哼道:“阿兄不带我们,那就别想好好踢。”
我有些触动,禁不住向前走了几步,想看看他们之后又有什么故事。
“阿兄!”跟在绯红小娘子身后的水绿色身影也凑了上去,向小郎君喊道,“阿妹不想练琴了,你管管她!”
“胡闹!”小郎君故作成熟地柔声斥责道,“郎君蹴鞠,小娘子凑上来做什么?三郎呢?”
“阿兄怎么总护着那个奴婢生的儿子啊!他到底有什么好,我们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绯红衣衫的小娘子气得直跺脚。
我走近几步,才依稀看到了他们的样貌,却在转瞬之后被刺穿了心神。
我这一生见过最美的娘子,无非阿姊、张敬文、窈娘,她们的容貌各有千秋,却都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而眼前这个小娘子,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相貌仍显稚嫩,可已经掩不去惊心动魄的美丽。
她有着阿姊身上明媚照人的气质,仿佛能将日光都吸引在她的身上,眼角眉梢都呈上扬的弧度,比起阿姊更能挑动人心。
如此美貌,连我这个年过三十的娘子都不免动心,更何况是少郎君呢?
“裹儿!你若再这样称三郎,我便不再理你了!”
小郎君当真生气起来,我却愣在原地,不能动弹分毫。
裹儿……李裹儿……阿姊与庐陵王李显的女儿。
原来安福殿住的是他们一家人,原来他们已经回来了。
心跳仿佛停止,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缓慢而静谧,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脚步不受控制,我仿佛是飘着靠近了他们,口中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遥远而陌生。
“重润?”
这三个孩子,我也只见过李重润了。那时他走路还不稳,经常扑进我的怀里喊着“阿姨”。
李重润回头看向我,他的容貌很像李显,只是多了几丝英气冷峻,全身的气韵倒同武延基有几分相似。
“娘子认得我?”他打量了我的衣衫装扮,愣了片刻,行了叉手礼问道。
“裹儿”,我又看向那个明艳照人的小娘子,不禁笑意横生,转向那个水绿衫裙的小娘子唤道,“你是仙蕙吧?”
裹儿的双生姊姊与她长得极像,只是五官线条更为温和,气质也更柔婉些。
“你是谁?我们不认得你。”裹儿撅起小嘴,蹙眉问道。
“我……”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流向唇边,咸苦的味道席卷舌尖,我带着哭腔说道,“我姓韦。”
“你是阿娘家里的人?”李仙蕙歪头笑道,难掩好奇之色。
“我是你们阿娘的妹妹”,我又重新看向李重润,低声说着,“重润,你还记得我么?”
芝兰玉树的李重润盯着我,几番思虑回想,才笑着回我:“阿姨。”
这一声“阿姨”,听得我泣不成声。
十三年的时光,被这一声“阿姨”唤得近在眼前。石火电光,已经尘劫。
“你哭什么呀?”李裹儿在旁戳了戳我,不解地问道。
我摸了摸她的笑脸,破涕为笑,“我是太高兴了。”
“阿姨可曾见过阿耶阿娘?”李重润拉回了李裹儿,伸手将她搭在我臂上的手扯了回来。
“正要去见。”
“那我带阿姨去,仙蕙和裹儿先在院中玩蹴鞠吧。”李重润向我点头道。
“我也想去!”裹儿伸手缠住了李重润的胳膊,扭来扭去地撒娇道。
旁边的仙蕙虽没有言语,却也一脸期待地看着李重润。
重润无奈地轻叹一声,摇摇头道:“那就跟在我们后头吧,要是阿娘不许你们在旁,我可不会帮着你们。”
我心中柔软,他们兄妹的感情竟这般要好。
我跟在李重润的身后,一步一步走向内室,走向阿姊。
晌午的日头正毒,虽说春末还未有暑热,可已经叫人有些乏累了。
一个衣衫华丽的妇人正半躺着,斜倚在隐囊上合目养神。
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她大婉儿一岁,却更为显老,额间眼角的纹路密密地排布着,每一道都像藏着一段不可言说的过往。
可她仍是极美的,原本的样貌添上了时间的雕琢,反而更有韵味。她的身体比从前更为富态雍容,就这样懒懒地躺着,竟比从前更引人注意。
“阿娘。”李重润轻轻走到她的耳边,低声唤道。
阿姊没有睁眼,搭在腰间的右臂微微摆动,含混不清地问道:“重润,怎么了?”
旁边的李裹儿早已按捺不住,一蹦一跳地跑到阿姊身边,抓着她的胳膊喊道:“阿娘,你阿妹来啦!”
阿姊的身子一个轻颤,嘴唇微张,似乎缓了片刻,才睁开双眼,看到了在她身旁静静立着的我。
“阿姊。”我蹲下身,咧出一个笑。
阿姊微微起身,面容凝滞几分,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团儿,你怎么来了?”
我被问得倒有些茫然,不假思索地回道:“陛下叫我来的。”
说罢,我又觉得不妥,急忙解释道:“陛下只说让我见一个人,我也是刚刚才知晓你们回来了。”
阿姊点点头,并未多言,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这些年你还好吗?你如今还在四弟身边吗?是侧妃?”
“阿姊,我在陛下身边服侍。前几年被放出了宫,今日才回来的。”
阿姊愣了半刻,又接着问道:“我见上官氏已是正三品婕妤了,你是四品还是五品?”
我有些灰心,却还是对她笑着提醒道:“我并无品级,这些年能周全自身已经不易,实在不愿奢求什么。”
阿姊轻轻挥手,叫李重润带走了一直想要插话的裹儿和仙蕙,裹儿高声叫嚷着不愿,却还是被李重润夹在腋下拖走了,仙蕙倒是乖乖跟在后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我们。
“对了”,我见阿姊只是淡淡地笑着,并不言语,又接着问道,“阿姊是何时回来的?可都拾掇好了?庐陵王在哪儿啊?”
阿姊扑哧一笑,眼神中复现了几丝十多年前的凌厉来,“昨日才到的,庐陵王被陛下召去瑶光殿了,说是要见狄相公。”
我突然升起不详之感,又拉着阿姊忙问道:“阿姊可曾见过陛下?陛下有说什么时候准庐陵王出宫开府?”
“还未得陛下传召。不过……”阿姊也顿了一顿,“出宫?你从哪里听来,陛下要庐陵王出宫的?”

我在心中回忆陛下的一字一句,渐渐拼凑起陛下原本的盘算来。
李显被废帝位、全家贬至房州,如今再召他们回京,李显必定对她感恩戴德。
李旦为帝六年,居东宫八年,一直都是李唐势力的中心,就算被陛下一再折断羽翼,朝中力量依然盘根错节。
而远在房州十四年的李显,是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除了陛下,没有旁的可依靠。
武承嗣、武三思与李显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更遑论其他不涉皇权的武姓宗亲了。
陛下召回庐陵王李显,不是为了让他在京中为王的,陛下是要他正位东宫,来日继承帝位的。
那……李旦呢?这些年拿命守住的东宫,就要如此拱手让人吗?
“团儿,你在想什么?”阿姊的手搭在我的小臂上,唤醒了在沉思中震惊不已的我。
“阿姊,庐陵王见过皇嗣了吗?”
阿姊的眼神闪过一丝狐疑和探究,而后轻轻摇头道:“一切要听陛下的旨意,可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我犹豫片刻,还是将心事吐露了几分,“十四年未见,我担心庐陵王和皇嗣兄弟间有了隔阂。”
阿姊的眼睛轻轻转动,探身握住了我的手,声音虽低,可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楚分明,“我如今只有一弟一妹,你和令裕是我仅剩的依靠了。”
“阿姊放心,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背叛韦家”,我明白她的担忧和顾忌,安慰着她,又忙问道,“阿兄到哪里了?”
“岭南路途遥远,且要等些日子。”阿姊看着我,笑得灿然,可眉目之间却紧绷着,并无疏朗之态。
久别重逢,我等到的不是激动和温情,而是疏离和试探。
“阿姊”,我慢慢起身,向她撒谎道,“陛下那里还有事,我不能待太久,便先回去了,过两日再来看你们。”
阿姊只是一笑,起身将我送至门口,拉了拉我的手道:“你闲时便过来,我们好好说话。”
我踏出房门,待头顶终于出现了蓝天,才彻底放下心防,深深喘了几口气。
再次见到的院落同来时一样,李重润依然全神贯注地练习蹴鞠,只是没有了仙蕙和裹儿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稍矮半头的小郎君,正在李重润身侧几尺以外,一脸兴奋。
“三郎,接着!”
李重润一个旋脚,将藤球踢到小郎君的脚边,小郎君向前跃起,却没有控制住身子,一下就扑到李重润的身上。
“阿兄,对不住!”
独属于十三四岁少年的沙哑声音传入耳中。
三郎……他是隽娘的孩子李重俊。
若是方才遇到他,我一定会上前好好看看,这个我曾承诺过隽娘、会好好照顾的孩子长成了什么模样。
可眼下我的心思全被太子之位占满,这件事关系着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在没能确认李旦的意思之前,我实在顾不上隽娘的孩子了。
陛下没有说我能否去东宫,我便只能去找婉儿探探口风。
一路出了安福殿,撞见院门旁站着一个极高极瘦的郎君,也许由于身量太高,竟有几分佝偻着。
他静静地看着院中一起蹴鞠的李重润和李重俊,目光里藏着让人看不清楚的深渊。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看见了他左脸上浅浅的疤痕,和与李显极其相似的嘴唇。
李显的长子李重福。
我斜斜望去一眼,没有多想,便一路向瑶光殿而去。
九州池畔微风迭起,我亦无心欣赏春末渐起的绿意,只知低头快步往前,一个没留意,就撞上一个软乎乎的身子。
“急成这个样子,后头可是有厉鬼来索命?”
我抬头看去,一双柔媚的眼睛眨动几分,原本的如烟如画已经蒙尘,连矫捷好动的身子也变得丰润柔软。
“见过庐陵王。”我不禁笑着叫道。
“你是从安福殿出来的?”
我点点头,“不能待得太久,就没等到庐陵王回去。听阿姊说,庐陵王去见了狄相公?”
李显一脸春风得意,笑嚷着说:“狄相公为了大……周可真是鞠躬尽瘁。”
“狄相公和庐陵王说了什么,能叫庐陵王发出如此赞叹?”
“无非是关怀在房州和如今的衣食住行罢了,狄相公也是一把年纪了,没有耽搁他太久。”
我抿起一道微笑,不能确定李显到底是听出了我的试探刻意瞒着,还是他一如当年,对于政事单纯到无知。
“庐陵王,陛下可有说过,何时准你与皇嗣相见?”我又不甘心地追问。
他摇摇头,神情比方才紧张了几分,“一切都听陛下的吩咐。”
“也好。”我明白了他的忧惧,只低声安慰着,而后便匆匆告辞。
我守在婉儿的房里,虽心急如焚,可直到入夜,才等到她从陛下身边回来,她只是微微惊讶,开口说道:“我以为你会留在安福殿过夜。”
“陛下可准我去东宫?”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想知道什么?”
我不禁皱眉,低声回道:“我想知道皇嗣的打算。”
“先忍忍吧”,婉儿轻叹,“只怕陛下也在试探皇嗣的心意。”
“陛下在等皇嗣如载初二年让出帝位一般,让出东宫?”我转过弯来,又问向她,“婉儿,庐陵王的事,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陛下特命此事保密,连狄相公都是今日才知道的,我没有办法告知你。”
我点点头,“我明白,我只是好奇,皇嗣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这些日子又做了些什么。”
“皇嗣明日来瑶光殿问安,你去服侍吧。”
“婉儿。”万般茫然涌上心头,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却问不出一个字。
一个温软的怀抱,婉儿的鼻息痒痒地喷在颈边,她轻拍着我的后背,低声安慰道:“团儿,皇嗣是聪明人,你不必担心什么。”
婉儿的这句话并未能宽慰我。
我知道,对他来说,至亲性命远远重于帝位皇权。 这些年他装得天衣无缝,朝野上下都知皇嗣殿下素性恬淡,不恋名利。
可我懂得他的欲望和野心,我和他都清楚地知道,只有坐上了那个位子,才有资格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在意的人,才有资格将心中之理付诸于世。
更何况,相比从前阴晴不定、如今态度难测的李显,由他即位分明是对我们都更好的选择。
第二日,婉儿将我安排在陛下身边,虽时隔四年,可这些事情做起来,竟也毫不生疏。
今日双日,无需上朝,陛下也就起身得稍晚了些。她看到是我,也未有讶异,只轻轻点头,示意我如常服侍。
他踏着一地晨光步入瑶光殿中,向陛下叩头行礼,起身抬头时,对上了我的眼睛。
神情不过凝滞了一瞬,便又恢复了往常的镇定自若、宠辱不惊。
“四郎,今日有些话同你说,来我身边坐下吧。”陛下流露出少见的慈母神色,微笑着对他说道。
他轻巧地走近,随意地跌坐在陛下身旁,与我不过两尺之隔,沉稳而深长的呼吸都依稀可闻。
“阿娘今日气色很好。”
“胡道士的丹药,果然有些用处。”陛下面色红润,似乎心情不错。
我却有些惊讶,因李唐以道教祖师老子的后裔自居,陛下素来崇佛而抑道,如今到了迟暮之年,竟也如其他帝王一样追求长生了。
“阿娘若是吃着甚好,不如留他长住宫中,随身服侍。”
“你素来孝顺,总记挂着我的身子”,陛下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仍是一脸笑意,“敬父母为孝,善兄弟为悌。这孝悌之义,李家没有人比你更能担得起了。”
他淡然一笑,面色温和地说:“阿娘言重了,三兄和阿月与我一母同胞,都是阿娘的血脉,自然该同心同德,彼此扶助的。”
“你三兄回来的事,你该知道了吧?”
“儿……”他犹豫几分,还是沉着地回道,“儿有所耳闻。”
我的心突然揪起,却并不见陛下追问从何处“耳闻”。她的笑意更浓,抚着李旦的胳膊说道:“也该找个日子,叫你们兄弟二人相见了。”
“那便召阿月进宫,我们一同陪着阿娘说话。”
若是加上太平公主,那这兄弟相见的意义便不同了。
陛下略略抬眼,又接着问道:“三郎全家都已回宫,这李重福和李仙蒲已经成年,都拘在宫里也不成样子。我倒想听听你的主意,在哪儿给他们开府置署为好?”
这是试探,一层又一层的试探。
“阿娘”,他仍是浅浅一笑,“成器不过长重福一岁,已经成婚四载,花婉更是小仙蒲足足两岁。从前三兄一家远在房州,许多事顾不过来,如今既已都在阿娘身边,阿娘何不为孙儿孙女一同赐婚,为三兄一家增添喜气呢?”
我不由得暗叹,他避重就轻的意见、滴水不漏的回答,将陛下的言外之意轻而易举地挡了回去。
陛下了然一笑,悠悠地说:“我早有意为武延基寻个孙女为妇,原本属意花婉,可偏又遇上荥阳郑氏的小郎君痴痴来求,定要为他幼时的一见钟情求个恩典。我向来不愿辜负有情之人,这才苦了延基,如今他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原来,陛下还是要想方设法让武李两家结亲,放过了花婉,又轮到了阿姊的女儿仙蒲。

第七十六章 分路
我的脑海中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武家虽未见得会有覆巢破卵之灾,可这些小娘子的半生幸福,如何能拿来冒险?
“陛下”,我的身子微微前倾,向陛下假装玩笑道,“我昨日去见阿姊,看到仙蒲还打趣她,回到洛阳只怕要嫁人了。陛下猜仙蒲说什么?”
陛下愣了一瞬,倒觉得颇有意思,“说了什么?”
“仙蒲说她已近桃李年华,郎君中该没有年纪相仿的了,若是嫁一个小她许多的,这日子也没意思”,我掬起一脸微笑,向她半是撒娇半是央求道,“陛下,女子一生所系,不过是嫁得如意郎君。既然仙蒲喜欢年岁相配的,陛下可否成人之美,在世家子弟中为她寻一个年及弱冠、尚未婚配的郎君?”
两道锐利而幽深的目光好似穿过了我的身躯,他静静地盯着我许久,探究的意味我看得清楚。
“依你的意思,武延基倒娶不得李家的女儿了?”陛下收起几分笑意,挑眉问我。
“当然不……”
“阿娘说……”
同时而起的焦急答复响在一处,我们又都同时住了嘴,只能心怀忐忑地等待陛下言语。
“团儿,你先说吧。”
“回陛下,南阳王人品贵重、丰神俊逸,多少小娘子魂牵梦萦”,我又忙笑着回说,“李家的待嫁之女并不算少,昨日我见仙蕙和裹儿,容貌极美,性子活泼,等过了及笈之年,岂不是和南阳王更为相配?”
缓兵之计,也只能如此说了。
陛下听我说完,表情终于松弛下来,又对他轻笑着问道:“四郎,你的意思呢?”
“十三娘替我都说完了”,他温和而笑,扫过我的脸颊,言辞恳切地说,“儿子原本也想等花妆长大些,若能嫁与南阳王,是再好不过的了。只是姊妹长幼有序,若阿娘偏疼姊姊,花妆也不能夺了仙蕙裹儿的亲事。”
“花妆年岁未足,还不到议婚的时候。李仙蒲和李重福的婚事,待我好好思量”,陛下缓缓道,“仙蒲毕竟是嫡长女,出嫁前我封她为县主,也不算委屈了她。”
“团儿替庐陵王妃谢陛下恩泽。”我忙低下身子,心中却难以平静。
陛下言及了两桩婚事,却只说要给仙蒲县主之位,丝毫不提李重福以什么身份成婚。
皇族之中,向来是女子的爵位可高可低,随皇帝心意而定,可男子的爵位很少逾制。
陛下引而不发,无非是庐陵王的身份暧昧不明,其子李重福也就稀里糊涂地娶妻了。
我抬起头,深深地看向他,却见他两汪清澈见底的潭水,泛着冷冽的光。
“陛下,五郎求见。”文慧盈盈而来,打断了沉在惊疑中的我。
“阿娘若没有别的吩咐,那儿子便退下了。”他轻轻起身,眼神扫过我,不着痕迹地轻眨过去,向陛下告辞。
陛下微微颔首,我知道机会难得,忙倾身轻唤:“陛下,团儿想……”
“去吧,几年未见,也有好些话要说,文慧留在这里便是。”
他的身影清瘦而颀长,后退几步便转身而去,步子极快。一步一趋,我紧跟在他的身后,却觉得离他竟这样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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