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by苏易桥
苏易桥  发于:2024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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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在旁轻笑一声,“你倒是心急,现在还不到时候。李昭德被来俊臣诬告谋反,陛下现在左右为难,还不知要作何处置呢!”
“秋官侍郎皇甫文备可有动作?”我猛然想到李昭德与皇甫文备的过节,只觉得李昭德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公主的眼神清亮,对着我笑道:“你果然聪颖过人,皇甫文备已经作证了。再加上这回豆卢钦望等人不再依附李昭德,只怕他活不过今年了。”
“公主是想借此事除掉来俊臣?所以要留魏王一口气?”
婉儿点点头,“多方联手,方能一锤定音,再不给他翻身的机会。”
“司刑寺少卿徐有功,为人刚直,向来对酷吏厌恶至极,但他与皇甫文备一向交好,此人可用?”
公主有些诧异,却见婉儿点点头道:“此人或许可用。”
“北门学士中亦有同袍。”公主看到婉儿的神色,更添了几分容光,又补充道。
北门学士……看来追随李旦的人也准备动手了。
我看着婉儿和公主,心中明亮,“那我需要做什么?”
“去魏王府时稳住他就是。我们将这些告诉你,也只是不愿瞒着你,毕竟许多消息都来自于你。”公主轻快地说。
“先保护好自己为要。”婉儿拉了拉我的手。
我的视线穿梭在婉儿与公主之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心中的重担总算卸下。
来俊臣和武承嗣都要完了,我终于做到了。

第七十一章 斩首
转年过去,万岁通天二年,被陛下任命为神兵道行军大总管、领兵讨伐契丹叛乱的河内王武懿宗屡吃败仗,此时已经完全依附太平公主的御史中丞吉顼向陛下献言建策,皇嗣李旦遥领大将军之衔,河内王武懿宗、建安王武攸宜挂军中虚职,随军出征。
陛下欣然采纳,同时命夏官尚书苏宏晖、羽林卫将军王孝杰领兵十七万出征契丹。
吉顼这一计,比扬州之乱时,陛下任命李唐宗室中辈分最高的梁郡公李孝逸为统帅、堵住天下“匡复李唐”的悠悠众口之举,更为棋高一着。
一声响动,手中的笔跌落书案,墨迹一层一层晕染开来,字迹潦草的注疏被毁了大半。
我微微抬头,看到平简慢慢悠悠地拄杖而来,面色沉静温和,对着我轻笑一声道:“这些日子总见你忍不住笑,到底出了什么事?”
“柳暗花明,触手可及。”我故作神秘地抬头一笑,匆匆整理书案上散落的纸张。
贤首国师笔耕不缀,除去在几个译场间来回奔波,《大乘起信论义记》也已成书,其中意蕴更是深不可测。
平简弯下身子,与我一同收整,盯着已被晕染的注疏几许,开口问道:“怎么许久未见你去佛授记寺了?”
“贤首国师日不暇给,慧苑师父好不容易才重回授记寺,我若常去又让他落下口实,还是避开些,书信往来即可。”
我一边回他,一边在心中感叹,佛门之中戒律严格,光是男女之别,就挡住了不知多少同我一样的娘子的论法之心。
从前在宫中,还能仗着陛下近侍的身份,频频与慧苑联络。现在看来,何止朝堂皇权之侧,就连方外清净地,离开了陛下,我也一样难以施展。
“你埋头好几日,想来没有看到南市的告示。”平简收拢好了书案上的墨砚,在我身旁跌坐下来,双手理了理圆领袍的下摆。
南市……我心里一跳,满怀希望地问:“来俊臣要被处斩了?”
来俊臣已经下狱一月有余,他的死是迟早的事。
平简轻轻点头,眼中泛着光亮,可面色中总有一抹散不去的担忧。他叹了一口气,看着我道:“我记得你同我提过李昭德,说他忠于皇嗣殿下。”
“他同狄相公一样,称不上忠心皇嗣,只是对李唐一片赤诚”,我轻轻耸肩,无奈地笑道,“却也不一样。”
狄仁杰的思量里,多了一份宰相对万民的责任,也多了一份贤臣对仁君的期许。
婉儿说起狄仁杰时,总有一份相知、钦佩与羡慕。
“六月初三,李昭德和来俊臣同日处斩,都在南市。”
平简的声音微有波澜,他握了握我的右手,似乎怕我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消息。
一声叹息,李昭德果然没有活到李唐光复的那一日。
我的左手越到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镇定地说:“六月初三,我要去南市。”
“你疯了?”平简的语气充满震悚,一脸不可置信。
“许多事,我知道错不在臣子,可来俊臣不同”,我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角,竟真的在笑,“我想亲眼看着他死。”
“团儿,你真的变了。”
我没有理会平简的后知后觉,只静静地看着他,“他害得你剖腹作证,你不想去看吗?”
“你若实在害怕,我可以陪你去。”
“害怕?”我反问道,“若有机会,我巴不得亲手杀了他。”
六月初三,当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我早早便梳洗完毕,特地挑了最繁复的衫裙盛装而立,独自一人驾马往南市而去。
平简犹豫再三,最终仍坐上了前往东宫的马车。
来俊臣在坊间欺男霸女、侵抢民利,早已臭名昭著。洛阳百姓得知来俊臣此日斩于南市,早已聚集于此,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我在人群中,使出全身力气,竟也踏不近斩首高台。
耳边接连不断地传来声响,兴奋、怒骂、嬉笑、呵责,所有的情绪都被放大,所有的语气都对着恶贯满盈的来俊臣。
没有人还记得,今日被一同处斩的,还有从前的凤阁侍郎李昭德。
申时已过,两个犯人被一前一后地压至行刑台上。出乎我的所料,李昭德与来俊臣,竟都泰然自若,步履稳健,毫无惧色。
逆着日光,两个身影缓缓跪于斩首台前,一个魁梧,一个瘦削。
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觉得身子被挤得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情绪都被淹没。
刽子手手起刀落,干脆爽利。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我的脚步由不得自己,被前后夹击地裹挟着往行刑台近处而去。
来俊臣死了,来俊臣终于死了。
余下的酷吏,要么早已投靠太平公主或武承嗣,要么在徐有功麾下秉公执法,极少再编造冤案。
从一开始就盘踞在武周政权头顶的那一片黑云,终于随着来俊臣的死亡烟消雾散了。
不知是谁起了头,爬上行刑台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向前不断涌动,来俊臣的尸首被撕扯成了几块。
一阵惊呼,一阵欢腾,不断有人冲上前去,争先恐后地拉扯来俊臣的尸体,有人力不能及,竟凑到尸体最近处,张口用牙撕咬了起来。
李昭德的尸体就在旁边,被无数的百姓踩踏过去,早已不成样子。
来俊臣只有一个身体,哪里够数以千计的洛阳百姓分而食之?不出所料,在他身旁的李昭德,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一场争夺之中。
这些抢夺尸体的洛阳百姓,有几人是真正被来俊臣所害?又有几人知道李昭德是谁?
地狱之貌,不过如此。
四周全是兴奋的人群,我想要逃离,再也不愿将这一幕可怖的黑暗图景收入眼中。
原来四条白绫、四颗紫胀的人头,竟不是我此生最恐怖的回忆。
双腿一软,我失去了力气,身子向下滑去,无数的脚步踏在我的身上,但我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我在一片漆黑中,身无所依,万千思绪被全部抽离出去,所有的回忆都离我好远。
剧痛终于从双腿蔓延开来,直到腰间,直到肩背,就连两臂也是火辣辣的灼烧。
额间的触感纤细而柔软,那是女子的触碰,我没有睁眼,脑中竟全是婉儿的模样。
“婉儿。”我不禁轻轻唤道。
“娘子?”蹩脚的金陵洛下音绕在耳边,我缓缓睁开眼,看到了阿罗明艳照人的模样。
“阿罗?”我难掩好奇与激动,顾不上浑身的疼痛,急忙问道,“你怎么在这儿?魏王知道你出来吗?”
“娘子别着急”,阿罗用手轻盈地抚着我的前胸,操着刚学的官话解释道,“魏王病得很重,宅院姬妾都是由我在管,他无心过问了。”
听她一言,在魏王府早已拼出了一番天地,不由得心生感慨,对她叹道:“无论有多艰难,你已做到了当年所愿,挣出了一份家业。”
她坦然一笑,对着我调皮道:“娘子听听我这半年练出来的官话,说得好不好?”
我尽力去点头,对她笑言:“胡人中能把金陵洛下音说得这样好的,除非是平简这样生长在两京之地的。不过可别光顾着学官话,把长安话给忘了。”
“娘子放心”,阿罗灿烂一笑,转而用更熟练的长安话说道,“娘子这一日真是惊心动魄,还好小蛮儿不负郎君所托,将娘子尽早带回安宅了。”
小蛮儿便是当日替乔知之递信、后来被我托平简从魏王府又买进安宅的小仆从。
“安郎君叫他跟着我的?”
阿罗点点头,“郎君听医工说娘子无事,只是需要卧榻静养些日子,才放心去了东宫,交代我好好照顾娘子。”
我仍有疑惑,忙又问道:“那你今日为何专程来到安宅?”
“其实是巧了,我本要回来看看几个姊妹,也是帮南阳王带一句话。”
“南阳王?”我有些不解,武延基又有什么事需要交代?
“娘子许久不去魏王府,南阳王也不好亲自来安宅,便托付了我”,阿罗低头一笑,显出几分温柔神色,“南阳王说,他阿弟被送去突厥,前路如何尚不可知。若有朝一日他有心无力,还望娘子能救淮阳王一命。”
原来……武姓宗亲如今不过苟延残喘,连十六岁的武延基都看出来了。
可若默啜可汗当真反复无常,以武延秀为质,要救回他谈何容易?就凭我?我不禁自嘲一笑,武延基当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第七十二章 再入瑶光
阿罗低头看我,她的眸子亮若星辰,长而密的睫毛盈盈颤动,春风得意之态一览无余。
“阿罗”,我忍不住担忧地问道,“魏王沉疴旧疾,积重难返,又已年过半百。你可有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南阳王的为人,娘子还信不过吗?”阿罗一脸不解,反问道。
我轻叹道:“南阳王若有自身难保的那一日呢?”
阿罗的视线飘向远处,沉默良久,脸上浮出一丝笑意,歪头问我:“真到了那个时候,郎君会不让我回来吗?”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我在榻上长吁了一口气。
我一直没有去问平简和芳媚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晓得他们还有没有破镜重圆的一天。阿罗心思敏捷,即便安平简是她的退而求其次,也定能周全。
“郎君虽一定会收留你,可有些事情我需要问个清楚,你才能明白未来要如何去做。”我缓缓说道。
“到那个时候,娘子就不在安宅了吗?”
阿罗的问话搅得我心神微荡,与李旦的情爱之约仿佛近在咫尺。
可是,等到那一日,我又身在何处呢?是成为他的嫔妃,还是继续在宫中为女官?
我盯着阿罗良久,默默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若安宅的女主人不是娘子,只怕我的日子不会太好过。”阿罗在旁唏嘘着,神色却也如常。
“我从来都不是安宅的女主人”,我不禁一笑,对她坦言,“阿罗,平简心思纯挚,性格偏执,倘若日后你真的回到安宅,只怕比他心中的那个娘子更合适些。”
阿罗的眼神在我身上飘忽不定,细细打量着,她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恐怕以为我说的是我自己。
“出来许久,我该回去了”,阿罗轻轻起身,又操起还不熟悉的官话说道,“娘子一切保重。”
我在榻上冲她微微点头,“烦你转告南阳王,虽身轻言微,不见得有用,但必当尽力。”
我的身上都是些皮肉伤,养了一两个月便已大好,实在心痒难耐,就跑去后院骑马兜了两圈,却被平简抓了正着。
“早该料到你不会安心歇着了。”他一脸怨怪,眼神中却荡着遮掩不过的艳羡。
我将缰绳递给小蛮儿,急忙转移了话题,问他道:“东宫今日无事?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临淄王和巴陵王在击鞠时受了伤,也不便练习击鼓吹箫了”,他见我面色一滞,又接着说道,“医佐说无妨,安心休养即可。”
我点点头,扶着他往厅堂走去,顺着东宫的话题问道:“中山王和仙源县主一向可好?”
平简的步子顿了半步,而后低头一笑,又重新踏进秋日的满院落叶中。
“你一向对他们不大上心,是想问她吗?”他转头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眸微微抖动。
“自寿光县主的婚宴,已过去一年,我一直不忍问你发生了什么,如今受人所托,想知道你和芳媚还会不会……”
“贤妃与我,各不相干了。”他利落地打断我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犹疑。
话虽如此,可他眼底的波动与愧疚清清楚楚。
“你真的想好了吗?”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如你和皇嗣殿下一般,即便错过了时机,还能找回彼此。”
其实,他与芳媚之间最深重的问题,哪里是时机呢?
我想了想,若是不替他挑明,他与芳媚的万般纠葛不知又要维持多久。
“芳媚最想要的,同你所求的是一样的东西吧?只是你们中间,过去隔着她的阿姊和你的安国,如今又隔着……”
“隔着你,是吗?”平简自嘲一笑,“你当时听到了?”
我摇摇头,“我是猜到的。”
“许多事,既然是自己的决定,就不要再谈后悔与否。我活到如今,也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他轻轻一笑,高鼻深目间流淌起千重情绪,“其实与你无关,我们两个早该走出来了。”
原来他已经明白了。
“那你可想过,为安宅找一个女主人?与你携手与共,彼此照顾?”
“不必强求,一切随缘吧。”
他的气息平稳流畅,眼底的悲苦和动容在转瞬间就被覆盖,对着我温和一笑。
七月流火,满院微风已有凉意。我随着平简的步子一点一点走进屋舍,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悲是喜。原先的那个偏执冲动的安平简,也已经消失不见了。
疏林红叶,芙蓉将谢,刚过重阳,我便在无忧观接到了宫里的旨意,陛下命我即刻梳妆,进宫回话。
我坐在镜前,心神荡漾,时隔四年,又重新穿上了文慧曾送我的宫装衫裙。
观中的小女道曾服侍过豆卢贵妃入宫的妆发,倒无须我费心,只是清淡久了,妆面突然被面靥和斜红抢了风头,还真有些不习惯。
陛下特意传召,我不知所为何事,心中的忐忑不安,并没有几分是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反倒是不知如何面对她。
从前的我可以同婉儿一样,不作茧自缚,视父母性命、韦家荣辱为人生无常,毕竟韦家对我最重要的人都还活着。
可如今隔着从敏的惨死,隔着陛下对我少年情谊的利用,隔着我再也不能视而不见的、她同任何帝王都别无二致的权威和残酷,我又该以怎样的心情直面她?
太初宫的秋天,与四年前没有任何差别。
我跟在一众宫婢身后,穿过无数亭台楼阁,绕过凉风掠过、水波迭起的九洲池,向瑶光殿的方向而去。
不是嘉豫殿,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路所遇宫婢女官甚多,不少人驻足打量,难掩好奇神色。我也不禁频频抬头看去,心想难道是从前相识的故人?
五六拨人群擦肩而过,我意识到熟识的宫婢寥寥无几,反被她们别出心裁的妆发衫裙吸引。
四年前宫中流行的高髻已经少见,宫婢多将发髻挽于一侧,斜斜垂下,颇有慵懒妩媚之态。
而那时婉儿额间别出心裁的落梅花钿,如今竟大为流行,桃花、牡丹、芙蓉、海棠,各色花样穿梭在宫殿之间,样式繁复,晕染得自然绚丽,竟多达七八种深浅不一的色彩。
除却花钿,鬓间的斜红也早已不是两条细长的纹路,变换出了形态各异的花纹。
而衫裙的样式,也略有改观。从前的衫裙至多不过上衫与半臂两层,如今竟层层叠叠,一眼望去,鲜妍之色更衬得胸前肌肤胜雪。袖口的宽度也增长了不少,娇娆横生、利落渐收。
也不知道这些是不是文慧的主意。
原来,她们忍不住探头打量,是好奇我为何从头到脚都是过时的装扮。
走了一刻多些,终于停在了瑶光殿的门口,宫婢接连退下,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
“韦娘子,陛下在同狄相公说话,命我引你在侧殿候着。”
肤色略深、五官明艳的范文慧向我浅浅一笑,举手投足间,早已有了成熟练达的风韵。
我屈身行礼,对她低头一笑,“范尚宫,别来无恙?”
她不由自主地耸肩掩唇笑道:“再贫嘴下去,我还要唤你京兆韦氏、王妃阿妹不成?坐吧,陛下特意吩咐要准备你爱喝的樱桃酪浆。”
“你费心了。”我轻轻点头,没有告诉她,我早已不爱喝樱桃酪浆了。
“如今陛下又搬回瑶光殿了么?”我坐定之后,握着青瓷杯盏,轻抿了一口,忍不住问道。
“你走后没多久就搬回来了,陛下说还是住在水边舒朗些”,文慧一边收起桌案上多余的杯盏,一边笑意盈盈地回我,“你还穿着这身衫裙呢。”
“我不知如今宫里已变了样式。”
“晚些出宫时,再从我那儿拿几套出去,总不能一直穿着四年前的衣裳。”她的眼中荡起几丝好胜笃定,神采奕奕地说。
看着她又显出几分从前的模样,我神思飘忽,却也不能开口问,她的叔父范云仙的死,究竟会让她对陛下惧怕几分。
陛下的确异于常人,这近身服侍、深得信赖的人,竟有大半都与她有血海深仇,可她竟全都收治得服服帖帖。
没过多久,就有宫婢来传,狄相公已经离开,陛下宣我入殿。
始料不及,这十几丈的距离,走得漫长而平静。自我在陛下身侧算起,至今已有十三年了,一年一年过去,一步一步走来,竟都是命中注定一般。
隔着半座殿堂,我伏地而跪,额头抵着冰凉的莲花石砖,冷静的声音在正殿之中回荡。
“庶民韦氏叩见陛下,愿陛下福寿双全,大周国祚绵长。”
静默,长久的静默,瑶光殿中万籁俱寂,令人心惊。
我虽无惧怕,可时间一点一滴从指尖滑落,悬置而起的利剑逐渐有了重量,总会叫人心乱如麻。
“团儿,你起来,走近些,让我瞧瞧。”
时隔四年,我第一次听到陛下的声音,记忆中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令我永生难忘的“不准”。
我终于抬头起身,向殿中遥遥而坐的身影望去,一步一步靠近她。
陛下老了,不过四年未见,我竟觉得似有十年的岁月流淌过她的周身。
乌丝云鬓已成花白交错,原本挺拔傲然的身躯已微微前倾。比起同为古稀之年的老者,虽仍显容光焕发,可从前那不让须眉的巾帼豪气,已笼上了层层惺忪怠倦。
她嘴边笑着,眼含柔情,伸手向我挥动几番。我的眼神飘到立于她旁边的婉儿身上,见她微笑着点头示意,便不慌不忙地移步至近前。
“再近些。”陛下见我止步于她的身前数尺,又抬头示意我到她身边摆好的凭几旁。
我一声不吭地将自己圈进凭几中,身子仍正跪着,并未依靠凭几分毫。
“团儿,你瘦多了。”
我低头答道:“团儿一介布衣,不值得陛下挂怀。”
“你还在生我的气。”陛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陛下九五之尊,万事皆有考量,团儿怎敢心怀怨怼?”
“看来……”陛下缓了一口气,音色中充满了无奈叹息,“我要托付给你的身家大事,你是不答应了?”
我猛地抬头,对上了陛下依然澄亮精明的眸子,同从前一样似能刺穿人的万千思绪。

陛下有事托付我,为什么?到底是什么事,她不能托付婉儿,偏偏要召我进宫?
“陛下看得起团儿,团儿受宠若惊。只是团儿微不足道,恐难以承担陛下厚爱。”我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尽可能不卑不亢地回道。
“你与武延基打过交道,觉得他为人如何?”
我心中震惊,原来我往来魏王府的事,陛下竟都知道!
“陛下……”我的双手扶着凭几,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道,“据团儿所知,南阳王心地纯良,知恩图报。”
我不知陛下想试探什么,只能将武延基说成一个没有心机智谋的良善之辈。
“若是这样的人有性命之忧,团儿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我的双手紧紧攥着凭几的一角,实在不明白武延基怎么又遇到了杀身之祸。
“陛下,团儿不明白。”
“团儿”,陛下的右手伸在我的眼前,指尖轻动几分,我不敢多想,只能将双手移开凭几,放在她的手心上,听她在耳旁轻声细语地说,“以后的江山还是李家的,我将武家子侄的性命都交在你的手上了。”
原来如此……陛下要利用李旦对我的感情,给武姓宗亲留下最后一道保命符。
“陛下”,我又重新看向她的眼睛,发觉她的眼角纹路愈加深刻,不禁有些心软,冷静几许才又说道,“皇嗣生性仁孝,陛下若有交代,他不会违逆的。”
端坐的陛下突然斜下身子,缓缓靠在身后的隐囊上,深吐了一口气,静默良久。
“除此之外,我还要你答应,阿月、旦儿和显儿一家,不能彼此杀戮。你若都能应允,我便许给你你最想要的东西。”
若说陛下方才的话我还能明白几分,这句话就真叫我稀里糊涂了。
“陛下是担心皇嗣会戕害兄妹?陛下多虑了。”
陛下仍未接我的话,我百般不解,只能再次抬头看向婉儿,却见她低头一笑,轻轻摇头,意在叫我不必多问。
“你不问问,我要许你什么吗?”
我将心中猜测回予陛下:“陛下可是要召我阿兄阿姊回京?”
斜倚着的陛下突然放声大笑,可神情很是松弛,并无嘲讽奚落,似乎只是觉得我的猜测格外有趣,她微微摇头,轻叹着说:“等李家正位东宫,你们韦家的人自然是要回洛……回长安的,这无需用你的承诺来换。”
东宫……正位……我细细琢磨陛下的话语,心头的希望生出熊熊烈焰。
这么说,他终于要从似是而非的“皇嗣”,变为真正的东宫之主“皇太子”了。
“那团儿就更不明白了。”我如实回答。
陛下的身子微微向前,通亮的双眼直视着我,“我许给你掖庭令的职权,掖庭的罪臣妻女,全都由你责管,我不会干预分毫。”
热烈而急促的心跳在胸腔咚咚作响,我深藏于心、甚至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欲望,被陛下一针见血地点出。
我目不转视地看着陛下,只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变得全然透明,再无半点秘密。
“陛下”,终于开口,连声音都是嘶哑的,“团儿答应,只除了……”
我还是住了口,不知这一句话说完的后果是什么。可既然是郑重而诺,就容不得有欺瞒哄骗。
“你直说便是,朕今日以一国之君的身份与你相诺,诚意还不够么?”
“陛下”,我终于沉下心思,抬头对她诚恳而言,“皇嗣、庐陵王与太平公主一家,就是陛下不说,团儿也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护他们。至于武家宗亲,多是荫封为王,真正争权夺利者屈指可数,团儿自然也不愿无辜之人白白牵连。可有一人的性命,团儿不能保证。”
陛下的神态由轻松转为疑惑,眉头微蹙,而后了然一笑,转头向婉儿道:“告诉团儿,你答应了我什么。”
婉儿在我身旁蹲下身子,微微靠向陛下,对她盈盈一笑,“婉儿答应陛下,护梁王一家周全。”
陛下的意思一清二楚,可婉儿与武三思的关系,岂能与我和武承嗣的相提并论?
他们之间不过是逢场作戏,相互利用,又能有几分仇恨?
“陛下,魏王府中其他的人,团儿都会尽力护着,可唯独魏王不行”,我重新正跪在她面前,实话说出口,我竟觉得无比轻松,身上的重担仿佛被卸去了大半,“陛下也是女人,会体谅团儿的心思,对么?”
陛下静静地看着我,嘴唇微启,却停下一瞬,转而叹道:“罢了,承嗣的身子多灾多难,也许本就活不过我了。”
“陛下既许给团儿掖庭令的权柄,可否允团儿放两人出宫?”
陛下的面色重回方才的兴趣盎然,松快一笑,问我道:“我倒想听听,你都要为谁求恩典。”
张敬文在法理上仍算李贤家眷,又是嗣雍王李守礼的生母,宣城公主也是不折不扣的李家血脉,她们迟早会走出掖庭,得到善待。
“禀陛下,团儿想接从前的侍婢玉娘出宫,还有……”我不安地看了婉儿一眼,见她轻轻摇头,却还是说了出口,“裴炎的孙女。”
“陛下”,我看到陛下的神情有些迟疑,急忙又解释道,“团儿不是因为裴炎,是因为裴炎的长子裴懿与我阿兄是莫逆之交,从前他也对我多有照拂。”
“婉儿”,陛下听罢我的话,却并未给我答复,只是盯着婉儿笑言,“这裴小娘子你可见过?你想让我放她出来么?”
我突然屏住呼吸,陛下将裴炎孙女的境况,推倒了上官仪孙女的面前。
“陛下”,婉儿并未沉思良久,便将手盖在陛下的左手上,巧笑倩兮,柔声说着,“裴小娘子在掖庭是由故雍王的张良娣教习诗书的,想来才学也不下于我,陛下何不考问一番,也好不叫明珠蒙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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