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太后今日心情如何?”想到明日要去当值,就随口问道。
“两件大喜事,太后高兴得不得了”,婉儿眼角含笑,显出几分得意,“先是定了从下月开始,往后都在洛城殿举行殿前试人。如此一来,进士及第者都可与天子相谈,不必再为考官师门所累。”
我曾听婉儿说起,先帝在时,就曾与太后一同下诏,在长安宫中策问贡生九百人,时称殿前试人。只是仅有一次,未成定规。
太后如今将殿试定为科举轨范,想来之后的科举之士,便能第一时间被太后看重,也定能记得这份知遇之恩。朝中重臣若想借着科举笼络人才、结党营私,恐怕如关山难越了。
“再者嘛……”婉儿眼含笑意地看着我,不禁微微摇头,“薛怀义率白马寺僧众千人,日夜不停,翻阅经卷数十万,终于找到了女主下世的经文。你倒也可以歇歇了。”
太后半年前便命薛怀义从佛经中找寻女主救世的典故,我自然也被太后催促。只是一则佛经浩渺,我所常习的《华严》《法华》二系,确实找寻不到。二则,我一心一意扑在贤首国师的《五教章》上,也不愿太过分心。
“幸而找到了,是哪部经?”我急忙问。
“《大云经》”,婉儿徐徐道来,“经中称净光天女曾听《大涅槃经》,后来释迦佛在世时生为凡胎之女,领悟佛法真谛,成为国王,护佑一方。”
我有些不好意思,“是我才学浅薄了,竟真的不知。”
“你满心扎进国师的论典中,自然无心再管其它”,婉儿笑着,表情也很是松快,“白马寺僧法明已着手写作《大云经疏》,以粗浅之语陈说此事,想来不出几月就能完成,刊布天下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离太后登基称帝、改朝换代,也不过一步之遥了。
这个“东风”,自然是万民祈请、天下归心之象。
第三十七章 天授元年
载初二年八月,太后敕令下月改元天授,于九月初九重阳当日正式登基,国号为周。
自夏商周三代以至如今,始有女子登基为帝。
武氏宗亲,皆封王袭爵,其中以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为尊。
自载初元年入秋开始,长安、洛阳百姓已多次请愿,拥太后为帝。太后虽次次推辞,可请愿带头者皆赐金帛,上书赞成的官吏多加官晋爵。如此一来,请愿已屡见不鲜,人数最多时竟达六万。
载初二年六月,皇帝李旦亦上表,请辞皇位、拥母为帝、求赐武姓。
太后应允,降皇帝李旦为皇嗣、太子李成器为皇孙,徙居东宫。皇嗣李旦与太平公主皆赐姓武,李旦改名武轮。
他虽住在东宫,一切礼仪比照皇太子,表面看来似乎是确定无疑的未来皇帝。可是,“皇嗣”与“太子”、“皇孙”与“皇太孙”,到底名分有别,而“比照”也终归不是实至名归。
登基大典进行到日中,已经过半,陛下武曌端坐明堂之上,赐宴群臣,娱以歌舞。
一阵悠扬的琵琶声从殿中升起,玉珠走盘,极为清脆。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娘子伴着琵琶乐音轻盈飘来,翩跹而舞,远远看去竟有几分熟悉。琵琶所奏为教坊名曲《长命女》,小娘子的步伐原本有些露怯,可琵琶之音凝滞片刻、转瞬如清泉飞瀑直撞人心时,她也渐入佳境,舞态生云、翾风回雪。
陛下看得很高兴,连连夸赞。
一舞完毕,小娘子轻捷地走近圣人,恭敬行礼,抬起头时,我看到了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睛。
竟是三郎李隆基。
他男扮女装,为武周新帝起舞庆贺。
我忍不住看向席间的皇嗣李旦,只见他缓缓起身,走到鸦奴身边,拉着他的手同陛下再次行礼,“隆基一片孝心,愿陛下长寿万年、帝业永昌。”
鸦奴也跟着他,奶声奶气地学道:“孙儿愿祖母长寿万年、帝业永昌。”
陛下被逗得哈哈大笑,半晌都未缓过来,连眼角都忍不住含着泪。
“三郎扮上娘子妆,可真是朱唇粉面、一笑倾城啊!”
“母亲”,他脸上带着笑,声音也极尽温软,“其他几个孩子,也都想略表孝心,母亲可还愿赏光?”
“那是当然!孙儿孙女来献乐献舞,我岂能不看?”陛下说罢,忙唤我去传。
我与他不觉对视,穿过半座明堂的喧嚣,眼神停驻片刻,彼此全力一笑。
如今,他在教子女求生了。
崔昭仪之子四郎李隆范携箫入殿,一首《兰陵王》,虽驾轻就熟,听得出练过许久,但箫声仍显稚嫩单薄。
十二岁的皇孙李成器吹笛而来,一曲《安公子》,如林籁泉韵,六马仰秣,席间众人早已含宫咀征,如痴如醉。
在豫王府的时候,他只有三岁,便常拉着豫王的手要学吹笛。那时我学于五兄,算得上会吹笛,也教过成器一些日子。只是如今他的笛音,如此高妙缭绕,不仅技艺娴熟,其中情愁意蕴,更是触人心门,恐怕整个宫中已无人能再为其师了。
皇嗣妃刘氏之女李花婉、王德妃之女李花妆,两人分隔两侧,一舞一蹈,步调一致,如对镜自照,待两人身姿交汇时,双双转头,露齿灿然一笑。原本跌宕旷达的《西凉殿上》,竟被她们跳出几分生动诙谐之趣。
明堂宴饮,一时欢歌笑语,热闹非凡。
他的孩子,除了尚在病中的李隆业,和陛下厌恶的次子李成义,今日都到了。
皇嗣携子女再次上前庆贺武周建立、陛下登基,一时群臣遥相呼应,山呼万岁之声响彻明堂。
一场费尽心机的筹划,一份孝子贤孙的示忠。皇帝武曌也给足了面子,而朝堂中仍心系李唐、以待将来的臣子,自然也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大典之后,自然少不了击鞠。
早在今春,那时还是太后的陛下便命人在宫中组成娘子击鞠队伍,她亲自担当领队。
日光灼灼,一众身穿朱红骑装的小娘子策马而来,跃动的身影生气勃勃。她们身后,跟着大抵相同人数的郎君,郎君们一袭青衣,举手投足间也甚是意气扬扬。
马球场上,男女同为一队,并肩作战并不罕见,通常是娘子辅助左右,郎君直捣黄龙。可是各自一队、彼此抗衡,倒真是第一次。
一声“开球”,小娘子们纷纷散开,以迅雷之势飞奔至场地各处。浓烈艳丽的身影,掩映在霞光万尺与尘埃漫卷中,英姿飒爽,神采飞扬。郎君们虽也策马扬鞭,球技不凡,但在这些绚烂夺目的小娘子身边,反而显得落俗了。
一个绚丽洒脱的身姿闯入眼帘,驾马飞驰在最前端的小娘子一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顷刻间便进两球。
一阵欢呼,赤色的身影纷纷举起右臂,在空中击杖庆贺。
郎君们见状,似被激将了一般,显出与方才迥然不同的气势来,也连进两球。场上一时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与郎君相比,娘子们体力远远不及,因此马场上的这些朱红身影,平日一定付出了百倍千倍的努力,方能在球场上与郎君势均力敌、不遑多让。
我在陛下身旁看得甚是激动,这些年在王府宫帷见过的击鞠不少,可从来没有一场如今天这般精彩。马球场上,娘子们不再是郎君的助手,而是彼此相助、戮力同心,也能将郎君们打得难以招架。
隔着攒动的人群,我不觉向略远处看去,芳媚的神情被无边的艳羡与神往充盈。
原本她也能在安平简的府邸,日日击鞠,闪耀着同场上那些娘子一样灼人的热情和力量。
这种种人事更迭,果真造化弄人。
陛下神色异常激昂,纵具天子威严,但拊掌之时爽朗畅快,显出巾帼妙龄的肆意。虽未上场,如同身临。
最终,小娘子们险胜一球。
那个击鞠时冲锋最前的小娘子翻身下马,她身材高挑,俊逸爽利地快步走近,半跪于前,向陛下行礼。
满面尘埃,发丝微乱,她也毫不在意,笑意盎然地等着陛下的夸赞。
“好!很好!这才是我们大周娘子该有的样子,重赏!”陛下欣喜若狂,不住地赞叹,“好孩子,这一队十个娘子,你是其中佼佼者。告诉我,你叫什么?原在宫内何处为职?”
“回陛下,婢子姓范,名叫文慧,是内常侍范云仙的女侄,原在尚衣局为七品掌事。因听闻陛下召集娘子们击鞠,便毛遂自荐,日日苦练,终于不负陛下所望。”小娘子款款答道,她肤色虽深,却丝毫不掩明艳姿容。
“原来是范云仙的女侄,倒也难怪,你叔父在内侍诸人中就是最擅击鞠的”,陛下点点头,对这个名叫范文慧的娘子很中意,“你想要什么赏赐?”
范文慧不紧不慢地说:“陛下几年前便推崇娘子显露容貌,不必如先帝高宗时外出必戴帏帽。可婢子在市坊间时,见不少娘子出门仍以帏帽遮面。若陛下赏光,婢子想求一道旨意,令天下娘子不必在意迂腐之人的繁杂目光,可放心抬首于市井。”
“允了!这世间总有陈腐老朽妄将娘子困于宅中,我看不过是怕娘子们涉世练达之后,夺了自己的衣食饭碗罢了。还有呢?”陛下看着范娘子,颇有兴致。
“尚衣局的宫娘裁制出了新衣,还请陛下过目。倘若陛下喜欢,便推行宫中,增添大周改头换面的新气象,也可令全国娘子皆知陛下的通达开明。”
范文慧一面说着,一面于空中击掌,数十位姿态各异的小娘子徐徐而来。
她们或着间色裙,或穿宝相纹印染裙裾,身姿曼妙,亭亭玉立。裙摆虽精致,但也都是宫内常见之物,倒是上半身的薄衫极为特别。
先帝高宗在朝时,长安、洛阳两京便时兴坦领上衫和半臂。娘子们身着此装,露出颈下约一掌大小的肌肤,脖颈与锁骨之间沟壑起伏,如远山望月,甚为风流。
而面前的数位娘子,虽亦有穿坦领上衫的,可领口极低,约摸放得下三掌了,一片肌肤胜雪显于胸前,更添妩媚多姿。
最引人的注意的,还是另几位娘子身上的对襟半臂,对襟一路延伸,直到双乳之间才有系带。胸前山峦起伏、雪峰依稀可见,娘子的水波身形一览无余,更显销魂蚀骨之态。
这样的上衫半臂实在惹人注目,我歪头轻眺,果然那一队击鞠的郎君们,三三两两的转头而立,似都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偶尔抬眼一瞥,然后匆匆低头垂目。
陛下兴致卓然,身体微微前倾,满面神情尽是欣赏赞叹。许久过去,陛下才细细打量完诸娘子的衣衫,嘴唇微启,一句“好”掷地有声。
那些娘子退下之后,陛下仍看向范文慧,轻声问道:“你这个赏,怎么尽是为天下女子讨的,你自己想要什么?”
“若陛下不嫌弃,就留我在身边侍奉如何?”范文慧肆意而笑,麦色的肌肤中露出洁白皓齿,整个人闪着明亮的光。
“如今我身边只有婉儿和团儿两人,遇上年节吉庆,还真忙不过来,你来了我自然高兴。”陛下笑容可掬,显出称心如意的神态来。
宜孙走了,这个范娘子如此明艳热烈,又肯为天下娘子出言,实在叫人喜欢。我伸手拉了拉婉儿的衣袖,两人对视一笑。
东宫的院墙之内,林木疏朗,秋草荒芜。
成器年幼,虽做了五年皇太子,却一直养在父母身边,居于安福殿中。如今,他跟着身为皇嗣的父亲,举家迁至东宫。连同李贤的家眷,现在的东宫也住了十多个李家的人,倒一扫往日的沉寂。
殿前的空地上,平简正牵马缓步而行,六岁的隆基坐于马鞍之上,身子挺得僵直,神情紧张而雀跃。
“鸦奴,再过一刻便下马吧,阿姨带来了你最爱的樱桃酪浆。”我冲那个小小的身影喊道。
隆基回头喜笑颜开,黑漆漆的眸子闪动着伶俐的亮光,身子却仍是一动不动,仿佛被钉在马上,样子笨拙可爱。
下马之后他扑进从敏的怀中,又扭捏着贴向我,小手努力地环上我的腰。不一会儿,便咕咚咕咚地喝完了一整盏樱桃酪浆。
平简也笑着走来,手端酪浆递至嘴边,突然一顿,抬头谐谑地看着我,“这里头该没有青梅汁子吧?”
我愣了片刻,十年的光阴一闪而过,英王府的一切近得触手可及。
轻笑几分,我没有接话,转而说道:“没想到三郎这样听你的话。”
从敏抱怨过多次,隆基素来淘气,教他骑马的师父不知被气走了多少,学了一年也不见成效。
“楚王是太过喜爱羯鼓”,平简一脸无可奈何,笑着摇头道,“我告诉他,只有学会了骑马,我才教他击打羯鼓。”
“不光鸦奴,五郎也喜欢。”从敏在旁说得声色柔软。
五郎是王德妃的儿子李隆业,从敏的心结始终都在,自然会对他和李花妆格外关切一些。
我见平简逗弄着鸦奴,悄悄贴近从敏,压低了声音问道:“芳媚呢?”
从敏低头一叹,垂头丧气道:“她不愿见安郎君。”
她不愿见平简,可平简日日都在东宫,与她咫尺之隔。
日上三竿,陪着鸦奴玩闹了好一会儿,才抽出身来,跟着均郎走到他的殿室。
我细细打量这洛阳宫中的太子居所,既不比长安的少阳院规整,也不如他这几年所住的安福殿精巧,但好在地方宽敞亮堂,孩子们多了,倒也适合些。
一室明朗通透,他伏案执笔,萧疏清俊的影子被光线笼聚于一处。我轻手轻脚地凑近,抻开身子缓缓偷看,见他果然又在训诂,这次是南朝陆修静的《灵宝步虚辞》。
“怎么这样悄无声息的?”两汪清泉抬起,清润的声音响于耳边。
我耸肩一笑,“不过是看看你又在训哪一篇。”
“那你呢?还在为贤首国师的《五教章》作疏?”
我轻轻点头,“如今陛下身边多了范娘子,我更有闲暇专心于论典了。”
“听闻那个范云仙的女侄,性子不好相处,你可有受气?”
我摇摇头,“范文慧虽有些跋扈,但心直口快不记仇,也不存害人之心,比起宜孙要好上许多。况且我身边还有婉儿,以她的才干智略,又怎会让我受旁人的委屈?”
“上官婉儿……”他神色歉然,“我们李家欠她的太多了。”
只这一句,我便明白婉儿素日对李贤家眷的照拂,有多么艰难。
心绪黯然,转而说道:“有不好的消息。”
“你传话要过来,我便知道又出事了。但见你神色平常,应该不是大事。”
“泽王李上金、许王李素节被诬谋反后自尽,想必你知道”,我不由得唏嘘一声,“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驸马也被牵连了,如今她们在回掖庭的路上。”
“也早该想到的。”不过一声叹息,他的眼神闪过一瞬的失意,须臾间就平静无澜了。
这是他的异母兄姊,但他自小便没有见过了。只是两位公主的故事,与他已逝的同母兄长李弘有关。
咸亨二年,先帝高宗与皇后武氏临幸洛阳,太子李弘留居长安监国,在掖庭宫意外遇到了两位年近三十的异母姐姐,见之惊恻,上书奏请公主出降。
当时还是武皇后的陛下,并未为难昔日宿敌萧淑妃的女儿,下旨将她们分别嫁与上翊卫权毅、王勖二人。后来驸马出任地方刺史,两位公主便随夫婿一同前往袁州、颍州。
兜兜转转,如今她们又要住在掖庭了。
“我来告诉你,是因为此事并非仅周兴、来俊臣这一干酷吏所为,武承嗣也在其中。”
武承嗣现今既是魏王,又是文昌左相,爵位、权柄皆是一人之下,若是再收酷吏为鹰犬,李家诸人只怕岌岌可危了。
“武承嗣与周兴等人勾结,是母亲默许的,为的就是屠戮李家宗室,又能有什么办法,使他们分崩离析呢?”他语气凝重。
“既然是为利勾结,自然不会牢不可破。莫说武承嗣、武三思诸人与酷吏了,就是酷吏之中,周兴、来俊臣、索元礼这些人,也都暗自较劲,早就四分五裂了。说穿了,他们最终也只效忠圣上一人,与其他人哪有不能离间的?你只想想,朝中亲李之臣,有谁可托?”
见他愁眉锁目,深思苦索,我又试探地问道:“北门学士,不是大半为你所用了么?”
他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北门学士都是心志高傲之人,不可用于此事。”
“那……”我在脑海之中细细思量,竟丝毫不得章法。
“不仅要心系李唐,还得贪权专横”,他垂目而坐,双唇屡动,似在低声念读些名字,恍惚半刻,他突然说道,“李昭德!”
“新任的凤阁侍郎?”我急忙问道。
他点点头,“此人性格骄横跋扈,最是不容异议。先前便听闻他数度陈说酷吏之恶,如今这个打击酷吏、压制武家的差事,他定然乐得去做。”
他的目光灼灼,说起这些的时候,面上神色竟与陛下如出一辙。
不愧是亲生母子,都是这般擅用爪牙。只不过陛下利用的是酷吏的急功近利,他利用的是李昭德对李唐的拳拳之心。
“你要如何传话给他?要我去找他么?”见他半天不发一语,我忐忑地问道。
“不,你在御前侍奉,要万事当心。我想想……均郎!”
他急忙唤道,提笔写下三言两语,交给均郎,“送到无忧观豆卢贵妃手中。”
“豆卢贵妃?”我满是不解,她纵然身在宫外,也必定不能私自联络朝臣。
“她的伯父豆卢钦望依附于李昭德。”他淡淡答道。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可转念一想,心中不安陡然而生,又拉着他问道:“你敢肯定豆卢贵妃会帮忙么?”
他自哂一笑,神情松弛,“七成把握。”
斜阳之下,他静坐于我身旁,眼睛澄澈如旧,眉心的剑纹却被八年的时光雕刻得愈加浓重。
陛下自改朝换代、称帝登基之后,便从原先的瑶光殿搬至嘉豫殿居住。我与婉儿、文慧三人也一同栖身于此。
如今,婉儿已被册为正三品婕妤。宫中女官,最高为五品尚宫,陛下若是再想提拔,便只能给婉儿后妃的品级了。除此之外,陛下还准她宫外建府,接其母郑氏出宫赡养。
洛阳宫城内外,一时为人称颂。大周不仅有女帝,还有女相。
巳时将尽,我到嘉豫殿侧殿,准备接替文慧当值。
踏进殿中,却空无一人,我内心不宁,忙转身退至殿外,冲着里面高声呼喊文慧的名字。
不出片刻,竟是武承嗣匆匆而来。他瞥见殿外呆立的我,一声未吭,气冲冲地离开了。
待他走远,却见文慧也只一人缓步而来。她容色明丽,发髻略松,神情满是轻蔑。
我突然心中一凛,忙上前拉住她,“他把你怎么了?”
她讥讽一笑,“他能把我怎么?这收买陛下近侍的事,魏王倒是轻车熟路了,你和从前的宜孙,难道不清楚么?”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只是收买。
看文慧的样子,武承嗣定是碰了一鼻子灰。
“他未曾收买过我。”我看着她的眼睛,浅浅一笑,暗中思索。
其实宜孙与他的关系,我也早有警觉。只是寻常琐碎中的点滴细节,也算不得确凿证据。
若我的猜测不假,到今天,宜孙应当是他的弃子了。
至于为什么不收买我,这个心思倒很好猜。
那时宫中盛传,孺人韦氏与豫王李旦两情缱绻,又为庐陵王妃亲妹,他自然不信我能为他所用,就不必在我身上花费精力。
而正是我与李旦从前的鱼水之情、夫妇之份,才给了他羞辱我的理由。
如征战沙场,得胜还朝,女子向来都是战利品。朝廷庙堂,又岂非另一个战场?
我看着她的脸,想起内常侍范云仙,忽然反应过来,“你叔父与皇嗣是有些交情的,武承嗣怎么会来找你?”
“我叔父是我叔父,我是我,各自心系哪边,不相干的,可武承嗣错在竟以为能收买我对陛下的一片丹心。陛下女中英豪、世所罕见,身边事又怎会被他这样的鼠雀之辈所掌控?”她一脸不屑。
她对陛下是打心底里的敬佩信服,可如今得罪武承嗣必然吃亏。
我正要同她叮嘱几句,一个宫婢匆匆跑来,说凤阁侍郎已到殿外,陛下身旁须得有人。
仓促间我只能赶往内殿。
凤阁侍郎李昭德……不过十几日,他就要动手对付武承嗣和周兴他们了么?
第三十九章 罢相
李昭德身材高大、器宇轩昂,面容总显出不怒自威的样子,可是今日眉间却略有愁容。他跪坐于殿中,与陛下不过一丈之隔。
自陛下登基以来,除了武承嗣,便是李昭德与狄仁杰深得陛下倚重信赖。
“找李公来,是有人在铜匦中掷了密信,说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谋反之事,周兴也有参与,连二人私信都一同递了上来。此事李公可有听闻?”
李昭德迟疑片刻,看似几分震惊几分踌躇,方开口道:“臣倒是头一回听说。他们二人素日有些交情,若常有信件往来倒不罕见。不过,丘神勣一案本就是由周侍郎审理的,坐罪不过十数人,是个再小不过的案子了。陛下朝中人才济济,再行派人审问即可,自不必担忧。”
陛下听到李昭德的回答,显得饶有兴趣,“坐罪十数人,的确不像周兴一贯的做派。依李公看,谁可堪托付审理此案?”
“侍御史来俊臣做事果决,雷厉风行,又与周侍郎有半师之谊,想来必会秉公处理,也不至于冤屈了周侍郎。”
好一招借刀杀人,我不禁暗叹。
来俊臣与周兴哪有什么师生情谊,不过是利聚而来、利尽而散罢了。如今由来俊臣审查周兴谋反与否,只怕恨不得将他剥皮削骨、坐实罪名,自己好补上秋官侍郎的空缺来。
“来御史的确颇具才干”,陛下缓缓点头,语气充满赞许,“只是除了谋反,密信中还言周兴在坊间凌虐百姓,却用我的名头施压官差小吏,这可不是小事。”
李昭德伪饰过唇边笑意,口气沉稳地回道:“我大周初立,万象更新。周侍郎自诩有功之臣,专横跋扈些也合情理,倒不至于罪不可赦。只是若仗着陛下的爱才之心为非作歹,那断不能等闲视之。”
“那便一同交与来俊臣吧”,陛下微微一笑,转而问道,“李公今日何以面有愁容?”
李昭德听罢,抬头看向陛下,须臾间又低下头来,微微摇着,看上去万分为难的模样。
“我倚仗李公,就是看重直言不讳,不似其他朝臣支支吾吾的,往来措辞里满是猜度,叫我累得慌。”
陛下话音刚落,李昭德便立刻起身,“陛下以为,父子兄弟,与叔侄舅甥,谁亲谁近呢?”
“自然是父子兄弟血浓于水,与叔侄舅甥亲疏有别。”
李昭德镇定地看向陛下,屈身侃侃而言:“臣近日通读《南史》,见其中萧纪与萧绎、刘义隆与刘义康诸人,虽身在皇室,却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古往今来,此种背弃人伦、惨绝人寰之事,多因亲子胞弟本为王爵,加之权柄过重,才生异心。陛下疼惜亲侄之心日月可鉴,可大周初建,朝堂本就更易生变。魏王武承嗣乃亲王之爵,又食实封千户,而今位极人臣,一旦根基稳固,臣担心……”
话至此处,李昭德面露难色,转瞬间忙跪于陛下身前,口吻似极恳切,“臣与魏王并无私仇,一切思虑只为陛下和大周,望陛下体谅。”
我不由得惊异,李昭德的手段着实了得。这种窥探人心、直击命门的本事,也不知是他自己天赋禀异,还是门客才智卓越。
这样的人,肯为李家说话,真是万幸。
我偷偷看向陛下,观察着她的反应。不出所料,陛下听罢一言不发,面色神情平静异常,只嘴唇抿得紧紧的,那是她沉闷生气时的反应。
她自然不是生李昭德的气,而是生武承嗣的气,或是生她自己的气。
“李公肺腑之言,我都明了,必会细细斟酌的。”半晌过后,陛下才缓缓说道。
半个月后,武承嗣罢相,由文昌阁左仆射降为特进。虽仍是正二品大员,但为散官虚衔,并无实权。
来俊臣审理周兴谋反一案,以周兴独创之瓮刑加诸于他。周兴自知此刑之惨状,即刻招认谋反属实。
周兴一死,侍御史来俊臣即升为御史中丞。酷吏之中,他官职最高,一时风头无二。
我同婉儿又一次走在永巷沉寂压抑的甬道,当她说起这些的时候,神色平常,表情淡漠。
“此事对陛下有利无害,又能暂且庇佑李家诸人,你不高兴么?”我惊诧于她的反应,不由得问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焉知日后,来俊臣就比周兴好打理?”
“火烧眉毛,且顾眼前。至少来俊臣还未将手伸到李姓宗室之中,我们想护着的人,也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脚步轻悠。漫长的永巷里,好像没有一丝声响。
这五年来,我到掖庭讲经,几乎一月一两次。有时抽不开身,便将所讲内容写于绢帛之上,叫阿暖代为讲说。
算起来,距上一次我到这里,已过去三个多月了。
踏进院门后,几个熟识的官婢热络地同我招呼,我在一片喧闹中却并没有看到英娘和裴露晞的身影。
万般焦急间,手臂被身旁的人轻轻拽掖,我顺着婉儿的视线望去。
天姿国色的张良娣,搂着八岁的裴露晞站在远处。瘦弱的小露晞依偎在她的身边,整个人怯生生的,抬头看向我时,身子似在挣扎,却还是重新躲回了张良娣的怀里。
我推开面前的几个官婢,急忙飞奔到她们身边,半蹲下来问道:“小露晞,你阿娘呢?”
露晞微微抬眼,整个人微微发抖,好一会儿,她才颤颤地说:“我没有阿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