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by苏易桥
苏易桥  发于:2024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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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听罢轻哼一声,语气中带着些不屑,“周礼有父丧三年、母丧一年,我大唐早就改为同服三年,没成想还是有错漏。被休之妻,难道就没有诞育子女么?女人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之苦,又岂是父亲所能体会?”
太后顿了片刻,又问道:“你母亲是为何被休的?”
“阿娘曾私自发卖了阿耶的两个妾室,被阿耶以妒行为由休弃”,宜孙回道,语气满是气忿,“可此事个中因缘错综复杂,绝非阿娘之过。”
“不过妒行而已,若以此为过错,天下男人岂非全为妒汉?你出宫服丧,若你父亲胆敢阻拦,我自会治他抗旨之罪。”
太后向来肯体谅身为女子之苦,今日既然说到此处,我何不顺水推舟,为天下娘子讨一个公道。
“太后”,我跪在宜孙身边,不矜不伐,“团儿想求个恩典。”
太后的脸上划过隐隐不悦,扫了我一眼,“你想为父母服丧,也得看看他们是什么身份。”
我忙回道:“太后多虑了,团儿是想为天下娘子求个恩典。这世间如宜孙娘亲者,不在少数。且不论淫、妒之行向来男子无错而为女子大罪,就算是不顺父母、多言、盗窃之过,虽男女同论,可犯此错的男人,尚有子女妻妾服丧,怎么到了女人身上,就不可比肩而论呢?”
我看到太后的脸色逐渐和缓,眼中神情也含赞赏之意。其实在太后身侧多日,我早知她会同意。
“倒是我小觑了你,起来吧”,太后面露笑意,“只是若以诏令颁行天下,总得有个由头,等婉儿明日来时再行商讨。”
我心中已有计较,干脆趁热打铁道:“太后若不嫌弃,团儿愿言语几句,服侍太后拟旨。”
我将心中思量一应倾吐:“母,为生我者,非父之妻。如太后方才所言,休弃之人,仍生我育我,此为天然亲情。而为子女者,父与母皆为血亲,自然不可厚此薄彼。”
“为生我者,非父之妻。说得不错”,太后听罢,敛去了方才的赞赏与笑意,想了半刻,才慢慢说道,“只是若依此意,庶出子女岂非应为生母服丧而置嫡母于不顾?”
太后一番话直接将我问得愣住,匆忙思量,本只为天下为母之人应得与为父相当,却全然未想嫡庶之分。
太后为嫡出,又是先帝皇后,想必是看重嫡庶之分的。可想到自己本为庶女,自小在家中长大,却几乎未听过生母之事,整个韦家中,她仿佛从未存在过,内心便生出几分酸涩。
脑中几番斟酌,硬着头皮答道:“嫡母持家,庶子女方能安乐长大,自然应当视为亲母。可生母亦是怀胎分娩,尝尽苦头方有婴孩之命。团儿以为,庶出子女应以同等丧期侍候嫡母与生母。”
“呵,以你之言,倒是不必有嫡庶之分了,庶子岂非应与嫡子平起平坐?那先帝的江山,该留给泽王李上金才是。”
我这才意识到太后心中芥蒂,急忙叩头道:“婢子不是此意,太后误会了。婢子原以生母和嫡母同等服丧,并非不分嫡庶,只是敬畏女子怀胎分娩之苦,感念生母之恩。
“嫡庶之别古已有之,自有道理,能使宗族有序、婚姻持重。泽王李上金生母只是宫人,先帝在时便不受重视,教习也远非储君要求。如今太后和圣人为亲生母子,血浓于水,方能齐心合力,使大唐隆兴、百姓安居、四方来朝。
“况且,婢子曾是圣人的身边人,阿姊又是庐陵王妻室,二人皆是太后嫡出亲子,团儿无论如何也不会为素未谋面的泽王说话啊!”
长长的一番话,我几乎在屏息中说完。自从裴炎之事过后,我很少在太后面前这样战战兢兢了。
太后的眉间渐舒,神情也恢复了方才的和缓,声音不疾不徐,“起来吧,我也不过闲话几句,你竟这样当真。”
长吁一口气,终于敢放下心中担忧。
看来太后对李家诸人,至今仍警惕于心。
“就如方才所言,休弃之妻,子女理当服丧”,太后催着宜孙拟旨,“至于庶母,就不必与嫡母相同了。”
冬日将临,冷意渐起。洛阳虽比长安暖和几分,却也该用上暖炉了。
我命阿暖携一些旧时冬衣,搁下手中纸笔,将贤首国师《分齐章》的笔记撂在一旁,往幽暗的掖庭走去。
我同从前的张良娣点头致意,她一向有婉儿照拂,不缺衣食。
远处的小露晞见到我,一股脑儿抱着我的腿,嘴里喋喋不休地喊着“韦姨”。
我把她软乎乎的身子揽在怀里,拿出偷偷藏着的胡饼和豆团,塞给她的娘亲。
她急忙向我行礼,我见状又匆匆扶起她,“英娘快收着,我可没办法带太多过来,别让人看见。”
我曾问过她姓名,她只说自己已不记得本家姓了,自小就被卖与裴家为奴,后来成了少郎君房内的婢女,就有了露晞,“晚英”一名是她夫君起的。
“韦娘子”,她将几块胡饼收起,伸手拉住我,“上次你托我的事,已有了眉目。”
我欣喜地看着她,忙问道:“她们在哪儿?”
之前几次来到掖庭讲经,我曾私下托付她打听裴懿妻女的下落。
“知道消息的宫人说,还在长安掖庭。不过韦娘子若是找到她们,打算如何呢?”
“裴大郎与我兄长是至交好友,还曾护送我双亲灵柩安葬于故里,我自然要关照他的家眷。”
英娘看我的眼神似有几分闪躲,却掩不住其中的好奇,“可裴炎似乎是韦娘子家中仇敌。”
我看着她眉目清秀的脸说:“朝政中的事,若细究起来,人人都是仇敌了。不过,她们既然还在长安,我恐怕也力不能及了。”
英娘嘴唇微动,又愣了片刻,问道:“我只是好奇,韦娘子若是能见到她们,会如何照拂呢?”
轻轻一笑,无奈地叹道:“不过是如同照料你们母女一般罢了。人微言轻,我也做不到更多了。”
她似有思虑,转而点点头安慰我,几句之后又急忙问道:“娘子今日讲什么经?”
“日前贤首国师进宫,以瑶光殿内金狮子为喻,辨析佛法大义、华严事事无碍法门,太后听了极为赞赏。我既然有幸听闻,自当东施效颦,讲给你们呀。”
说罢,便拿起讲卷,眼睛看向院内的数百娘子。
垂拱二年,太后命人造铜匦置于洛阳宫城前。
铜匦分四匦,为养民劝农、评判朝政、申诉冤屈、建言献策之用,由此,天下民情可直达天听。
《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已经读完,下笔记录已有万字,只是唯恐读不尽国师之意,想着总要反复读上几遍再交与慧苑。
这几日天气极为燥热,太后也不时胸闷。到今日傍晚才下起了滂沱大雨,宫内的流金铄石,总算能疏解几分。
太后喜听雨声,累了大半日,正靠着隐囊闭目养神,我在旁为她略讲《五教章》大意。
殿外一阵响动,隐在哗啦哗啦的声响中。
一个着鹅黄宫装的小娘子走进殿内,她的大半身子都被淋湿,上前跪在太后面前,有些瑟瑟发抖。抬起头时,我看清了她的脸。
是芳媚。
一阵不安掠过心头,我忙上前扶起她,问是什么事。
“求太后恩典,准我嫁与圣人。”芳媚的身子仍然微微发颤,声音里也带着哭腔,可神色却异常坚定,脸上的表情冷意如霜。
我呆立她身旁,心中大为困惑。
她要嫁给圣人?为什么?到底是安福殿里出了事,还是平简……
不敢去想最坏的情况,我定下心,静静地细听她与太后的对话。
太后稍稍起身,抬了抬小臂,眼里也凝着几分疑惑,开口问道:“发生了何事?”
“阿姊王充容产后出血,一个时辰前已没了气息。可她留下一双孪生儿女,我想亲自照顾这两个孩子。”
“什么?怎么可能?”
王充容身子一向无碍,孕期也安稳,从未听说她有任何不适。如今怎么会突然产后出血?
我虽与她往来甚少,可到底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一条命,如此突然,谁又能泰然处之?

太后听罢起身,慌乱间我才想起上前服侍,脑中却一片空白。
“你阿姊因为生产故去,实在可怜。我会着人同圣人去说,追封你阿姊为妃的。只是安福殿女眷众多,皇后、窦德妃,还有崔昭仪和唐婕妤,她们都能照顾这一双儿女,你年纪还小,怎么非要自己抚养呢?
“更何况,团儿”,太后转向我,开口问道,“你曾说芳媚与安禁卫两情相悦已久,还求我待他回来赐婚的。这三年之期将至,要反悔么?”
我心中惊惶,上前走到芳媚身边,蹲下身轻声问道:“芳媚,你想照顾这一双儿女,不必嫁给圣人的。你和平简情投意合,他也快回来了,你们该成婚才是啊。”
“太后的恩典我万分感激,只是在芳媚心中,男女之情不过是锦上添花,远不如阿姊重要。安福殿女眷虽多,可皇后与窦德妃、崔昭仪皆有亲子,若是照顾阿姊的一双儿女,难免会厚此薄彼、顾及不周的。唐婕妤今年方才入宫,诸事生疏,若是再抚育孩子,必然力不从心。
“我知道太后疼惜我,才会答应赐婚。可是如今,芳媚的心中只有阿姊的孩子,太后若是顾念我,就请应允我嫁与圣人,悉心照料太后的孙儿。此愿达成,芳媚再无所求。”
她跪在那里,身姿却挺得笔直,一番话说得坚定无疑。虽未有不敬之语,可言辞与语气间,却有一股咄咄逼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势。
“芳媚”,我轻轻扶住她的肩膀,低下头对她道,“窦德妃一定会好好照看孩子的,你相信她。安福殿上下,一定都希望你自身欢愉喜乐的。”
她晶亮的双目看向我,往日那如同小鹿般湿润敏捷的眸子,如今却满是冷冽固执,“韦娘子,我谢过你的心意。只是我心志已定,圣人身边,无人能比我照顾得更好。”
自我第一次见到她,已有四年。她从来都是活泼生动、宜喜宜嗔的,今日这般坚毅不屈、性烈似火,我从未看到过。
只是我心中万分疑惑,皇后一向待王充容很好,从敏更是一直关照芳媚。她为何这般笃定,她们不能照顾王充容的孩子?
“罢了”,太后的眼神露出一丝温软,“当初答允你们的婚事,也是成全你的心意。如今心意有变,我又何必强人所难。你愿以己之身养育你阿姊的儿女,如此至亲之情,我当然乐得玉成。”
“团儿”,太后轻叹一声,语气里竟有几分唏嘘,“你去安福殿传旨,追封王充容,再给芳媚一个名位,不要委屈了她。”
“是。”我低头应声。
事已至此,我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平简深邃的面孔出现在我的眼前,在金色的日光下笑得肆意灿烂。
我那时打趣他,去了安息州,小心芳媚被别人娶走了。他说,芳媚叫他放心,三年后来娶她便是。
我和芳媚一起迈入倾盆大雨中,夏日无风,傍晚落雨最是清凉舒爽。等到肩膀、发丝都逐渐有了湿意,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太后面前若不好说,现在可否告诉我?你为何信不过从敏和皇后?”
余光里的芳媚轻蔑一笑,“如今我谁也不信了。”
我突然意识到,芳媚长大了。不过数月未见,她已不是那个毫无顾忌地说着要和平简生一儿一女的小娘子了。
生动泼辣的小女儿情态,淹没在这一场大雨之中。
安福殿中,往来宫人络绎不绝,都在忙着料理王充容的后事。只是无人言语,比平日更显安静。
拦住了一个宫人,知晓他已回到自己的内殿。我没有耽搁,径直走进他的居室之中。
“滚出去!”
他听到响动没有理会,只抛下一句恶狠狠的责骂。烛火灯影里,我看到他的双肩在隐隐发抖。
“我是奉太后旨意来的。”
他猛地回头,看到是我,眼里的惊慌一闪而逝。他的双腿抬起半分,右手似要举起,却在半空中握紧,须臾间便放下了。他双唇微动,支吾了片刻,终究也没有开口。
“太后之令,追封王充容为一品夫人。”
“好。”
“再给芳媚一个名分,品级要高。王充容的孩子,由她抚养。”
“好。”
他的声音里,竟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起伏。
“你打算封芳媚什么?”
“贤妃。”
“那追封王充容为淑妃,是么?”
“德妃。”
“从敏已是德妃,一品夫人之中,淑妃尚空着。”我提醒他。
“追封王德妃。”他的容色未改,语气果决。
进来之时,我满腹疑惑,只想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看到他这个情状,半句话都不忍问出口。
我还不曾见过他这个样子,伸手想要触碰,给他哪怕一点点安慰。
极力忍耐,才压制住心中蓬勃的欲想,只轻声说道:“那我走了。”
半晌,一句“好”才从他的喉间溢出。
静默了片刻,他的身影映在窗棂之上,一个人。就着初升的月光,形单影只,寂寥落寞。
万千心绪被我死死克制,我转身而去,踩着一地孤寂,走到殿门前面。
“团儿!”
如此清晰分明、力道沉重的叫喊,像溺水之人迫切的呼救,将我生生地拽了回去。
“团儿”,他的双手搭在我的小臂上,虽未用力,我却觉得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在其中,“是我害死了她。”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门扇的吱呀声在不远处响起。我循声看去,芳媚一身湿衣,不急不慢地走近。
小臂上的双手逐渐收束了力道,握得我竟有些疼。
“从今以后,我该叫你夫君了。”芳媚轻笑着,语气中竟有一丝戏谑。
力道渐松,他慢慢站起,对着芳媚,声音里满是不稳的气息,“我会像待豆卢贵妃那样待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记恨旁人。”
“哈哈”,芳媚突然笑了起来,湿漉漉的面庞上满是奚落,“所有的错都由你来承担,好啊!”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他的脸上。
“你做什么?”来不及反应,我已挡在他的身前,冲芳媚怒呵道。
身子被紧紧箍住,他将我揽在怀里,双手死死按着我的头,将我的侧脸贴在他的胸口。我被他抱得太紧,蜷成一团,头顶都触不到他的下颌。
“你别动,让她打。”他的胸腔略有起伏,与我的脸颊贴合在一处,一同起起落落。
“这一巴掌,打的是窦德妃。若非她上次生育之事,安福殿怎会没有足够的医佐奉御!”
“这一巴掌,打的是崔昭仪和唐婕妤,还有无数的宫人。阿姊情况危急,他们却一言不发!”
“这一巴掌,打的是皇后和均郎。他们心存侥幸,担心安福殿诸人受到牵连,阻拦我去找瑶光殿的医佐!”
“这一巴掌,打的是我阿姊的夫君。他无力护她周全,眼睁睁看着她生子而死!”
“这一巴掌,打的是当今的圣人。他生生夺走了我阿姊的姻缘,害得她一生苦闷,再无欢愉!”
“够了!”我缩在他的怀中,刺耳的声响一遍又一遍地传来,我只觉像打在自己身上一般。
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因为从敏生育前偶感不适,叫来了常在太后身侧随侍的医佐,却又刚刚赶上太后那日头痛。从敏生产终归无事,生下三郎的当日却有了庆山地动。那时若不是贤首国师一番言语,只怕从敏、三郎,还有安福殿全宫都会受到惩戒。
王充容身体一向无虞,所以临产之时,安福殿便没有再唤太后那边的奉御医佐了。
可这些事,又能怪谁呢?安福殿中的人,谁又不是顾及太多而不能救她?
说到底,若真要怪,难道不该怪那个万人之上的太后么?
我用尽力气挣扎出他的怀抱,浑身发抖,怒气冲冲地向芳媚喊:“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有万般无奈?若是一步行差踏错,不光你阿姊,只怕连同你的外甥一起都没命了,你现在又闹什么?”
“我闹?那我阿姊的命算什么!她就该为你们的不得已而死是吗?”
终于,她哭了出来,一声又一声的呜咽,盘旋在她的喉间。她的身子一软,整个人失去了力量,撑坐在冰凉的地砖上。
一阵懊悔和心疼,我忙上前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对不起芳媚,我不该那么说你,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没有理我,抽泣随着她的呼吸逐渐强烈,她开始嚎啕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已深,我知道不能再留,便嘱托他好生照顾芳媚。
“你放心,我不会再错第二次了”,他冲我点点头,露出一个勉力支撑的微笑,“还有,别在从敏面前提起,她已经万分内疚了。”
“我明白。”我看着他柔润的眼睛,恍然想起先帝驾崩的前一夜。

垂拱三年正月,太后下令,圣人诸子,除皇太子李成器外,皆封亲王。
已故去的侍妾柳氏之子李成义封恒王,从敏所生的三郎李隆基封楚王,崔昭仪所出的四子李隆范封卫王,逝去的王德妃之子李隆业封赵王。
四亲王食邑万户,但皆不食实封,有虚衔而无实权。
封王之旨过去不过月余,太后又有新诏,下旨拆除太初宫中乾元殿,改建明堂。
此诏一颁,朝中议论纷纷,反对者不在少数。乾元殿于太初宫,正如含元殿于大明宫,是大唐朝典之地、权威之所。
太后此举的意义,已远超当年立武氏七庙,改朝换代之音,袅袅可闻。
最高兴的自然是武承嗣。
他同秋官侍郎周兴一起兴冲冲地踏入瑶光殿,看到我后像往常一样般斜睨一眼。我屈膝行礼,双眼直视着他,冲他客套地微微一笑。
武承嗣还想用曾经的经历威慑我,可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韦团儿了。
他微愣片刻,被太后的轻咳惊醒,忙俯身行礼。
太后轻扫一眼,只抬了抬眼皮,便问道:“刘祎之的事,查清楚了么?”
“禀太后”,周兴正要开口,武承嗣忙抢了话回道,“刘祎之与凤阁舍人贾大隐私议太后临朝,妄言太后归政,实在是居心叵测、扰乱朝纲,太后万不可饶过他!”
“圣人贤明,归政本就理所应当。我也曾数次下诏归政,只是圣人总以身体羸弱为由上表请辞,我才不得不辛劳至今。刘祎之所言句句在理,有何扰乱朝纲之心呢?”太后面容放松,饶有兴致地问武承嗣。
前几日听闻刘祎之所言,便知他恐怕要步裴炎后尘。但如今未有外患内乱,他若只是私言太后归政,也的确不能以此治罪。
也许,他尚有一线生机。
“太后可否容臣言说一二?”
周兴的面容最是慈善,可他不但做事雷厉风行,扬州之乱就被他牵连千人;而且手段阴毒狠戾,为逼供而发明了数十种闻所未闻的刑具,宫城内外已有佛面兽心之称了。
太后点头,“召你来自然是要听你说的,周侍郎请讲吧。”
“刘侍郎所言归政一事,臣并未亲闻,不敢妄言。只是,臣已查明,刘侍郎从归州都督孙万荣处收受贿赂金千两,又与已故开府仪同三司许敬宗之妾虞氏私通。此二事皆有人证数位,臣已审理完毕,只等太后裁决。”
周兴一席话,正正击碎了我心中所愿。原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岂用等到内外有乱之时?
“既已证据确凿,那宣敕下狱就是了”,太后微微一笑,对周兴点头,“你办事是得力。”
“承嗣”,太后又转而对武承嗣说,“你也该跟着周侍郎学些。”
周兴做事之快,的确令人瞠目。第二日,他便又到了瑶光殿。
太后今晨收到圣人上书,便始终阴沉着脸,也全然不见平日与我们相处时的惬意爽朗。
我内心极为忧虑,也满是不解。他从来都是藏愚守拙、明哲保身的,怎么会一封上表令太后整日不悦?
“又出了什么事?”太后只看了一眼周兴,便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臣昨日宣敕,可刘侍郎坚持不从,并称……”周兴抬起头,匆忙窥探太后神情,“并称,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
啪地一生脆响,太后案前的瓷盏被拨到地上,碎得彻彻底底。
“裴炎也就罢了,刘祎之可是出身北门学士,素日都是由我护持着。呵,我这区区提携之恩,哪里比得上他与圣人的师生情谊?”
太后的语气中满是怒意,往日哪怕生气时也多沉闷逼人,少有这样勃然大怒的时候。
“你看看这个。”
我上前接过,又递给周兴,悄声观察着他的反应,心内惴惴不安。
周兴默默读完,眉头渐锁,踌躇了半晌,方屈身试探道:“既然陛下亲自上表,为刘侍郎陈情,太后是否饶过他?”
心有惊雷,我满目茫然。为什么?他为什么要为刘祎之求情?
刘祎之力言太后归政,他分明该避开的,求情不但于事无补,反倒雪上加霜。刘祎之哪怕还有一线生机,也会因他的陈说而丧命。
这些道理他当然明白,他从当上皇帝的那一天就明白。可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刘祎之是他的老师么?
不,不可能。他从来都不是被情义困住而失去理智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对我不是,对王德妃不是,对刘祎之自然也不是。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要经手凤阁鸾台才能称敕么?我就偏让他知道,凡是我下的令,就都是敕书!不必五复奏,即刻赐死。”
太后凌厉的声色惊醒了思绪繁杂的我,太宗皇帝将《开皇律》中的三复奏改为五复奏,便是对死刑再三小心,以避冤情、以示庄重。
刘祎之要的是敕书下达时步骤完备、皇权亦不可僭越,太后便用他的性命来回答他,他心中的法度,不过是权力之下的装点罢了。
“敢问太后,处置刘祎之,是斩杀还是绞死?”周兴声音铿锵,恢复了平日的胸有成竹。
“圣人亲自求情,我怎能不予薄恩?”太后面容渐缓,回归了往日的神态自若,“赐自尽于家中便是了。”
垂拱三年五月,凤阁侍郎刘祎之自尽家中,家眷皆判流刑。宫中传闻,刘祎之死前斋戒澡浴,手书谢表。因有监刑者催促,遂援笔立成,谢表词理恳切,闻者无不落泪。
婉儿读给太后听的时候,太后也隐隐动容。
只是我心中疑云,始终难以消弭。
《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读至第二遍,果然发觉此前遗漏甚多,其中判教、种性诸多题目,不光要与《法华玄义》比对着细读,更与《俱舍》《瑜伽师地》等论关涉极多,这些论典我一向较少涉及,便唤阿暖传信于慧苑,将相关经论收入后整理完毕,预备着潜心研习。
“你这读论的专心若是用在别处,早出人头地了。”
今日婉儿与我都不当值,她从安福殿回来后便到我这里歇着。
我冲她嬉笑起来,“我也算是除了习读经论之外,一无所长了。”
“这句话若说从前的你都算勉强,更遑论今日。”她尝了一口酪浆,假嗔道,整个人焕发着别样的神采。
“对了”,我突然想起,“你今日去安福殿那儿,故雍王的家眷都好么?”
她略收了收神情,有些悻悻道:“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只是三郎李守义的身子实在孱弱,小小年纪便有了痹症。莫说如今安福殿那边的医佐不多,就是全尚药局来照料着,恐怕都难以医好。”
“他自小便跟着父母去了巴州,那地方湿冷难耐,彼时衣食供给又有疏漏,孩童自然是容易存下病根的”,听到这些,我也不禁动容,“李光顺和李守礼呢?”
婉儿听到他们的名字,露出一闪而过的失措,忙掩饰道:“房氏照料着,都还好。”
婉儿与李贤一家渊源颇深,有些难言之隐实属正常,她若不说我自然也不会追问。
“太后还是不准他们同圣人见面么?”我探身问着。
李贤的一妻三子都软禁于安福殿旁的别院中,与李旦全家一墙之隔,只是太后从不许他们接触。
她静默地点头,神情戚然。
这些事她或许不愿多言,可是安福殿中其他的事,她大抵能知晓几分。
“婉儿”,我盯着她柔婉的双眼认真问道,“依你看,圣人数月前的上表,到底是什么意思?”
婉儿静静地看着我,眼里的思虑与了然一览无余。她明白我心中的所思所惑,也自然明白我到底在问什么。
“你不想亲自去问圣人,倒在我身上试探”,不过须臾,她便将方才神情藏起,又如往常一般玩笑着,“圣人究竟是不是有意为之,我也只是有所猜疑,是真是假,还要看日后如何。”
见她如此说,我也只能茫然点头。
天至暮色,婉儿正要收拾着去当值,却撞见阿暖一路急匆匆而来,说太后要传我们二人一同至殿前。
我与婉儿皆转头对视一眼,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

第三十四章 东归
瑶光殿中,宜孙端身跪于太后案前,听到我与婉儿踏进殿中,她转头轻笑,脸上竟显露出志得意满的神情。
我察觉到些许危险,轻轻拽了拽婉儿的衣袖,却不想她回握住我的手,眼神飘过宜孙身侧的几个往生牌位,嘴角抿起一抹轻蔑的笑意。
“宜孙拿了些有意思的东西,你们都看看。”太后今日倒也表情轻盈,听不出什么不妥的语气。
我同婉儿一起上前细看,三个沉香木的往生牌位上,字迹清晰可辨。
我当然识得,其中两个是我在荐福寺时,为隽娘和我失去的孩子所立。
至于另一个,“李二郎明允”几个大字明晃晃地现于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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