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脑中尽力回想那一日的情形。
婉儿的确与我一同去了往生殿,似乎……她也嘱咐了小沙弥所立牌位之事。可是,她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胆子,瞒着太后为李贤立往生牌位?贤首国师与慧苑,难道也不知么?
“婢子本是回长安服丧,原想将生母牌位供奉在荐福寺的往生殿”,宜孙在旁不疾不徐地说,“却不想竟然发现了这些,命人查过之后,才晓得是上官才人和韦娘子私立的。”
“皇室近支,牌位确实不能私立”,太后的声音里听不出怒意,倒颇有些兴趣,“团儿,你便先说说,这都是谁吧。”
“太后”,我急忙跪下,拿起身旁隽娘的牌位说道,“这是庐陵王的三郎李重俊的生母,她曾是我阿姊的贴身侍婢,却在东行洛阳……”
“你不用解释,我记得她。”还未说完,就被太后打断。
一瞬的疑惑拂过,太后怎么还记得隽娘的事,她可是连半分名位都没有。
“我看这另一个倒颇有意思。”太后笑着说道。
心中掂量几分,明白今日宜孙不光是冲着婉儿来的,而是连我也在其中。那她当日许诺不将我小产之事告知太后,恐怕也早不作数了。
眼睛不自觉地飘向牌位,双手忍不住轻轻触摸。这件事已过去四年有余,委屈和伤痛也被时间消弥大半,而如今突然撞上,心头猛地抽搐。
我感到眼泪的冰凉划过脸颊,伏身叩首,“回太后,这是我未曾出世的孩子。”
一双温柔的手将我扶起,婉儿揽着我,不住地轻拍我的后背。
原本端坐的太后,身子竟微微前倾,片霎之后才叹了口气,“我见往生簿上写着生父李氏、生母韦氏,便猜到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文明元年,三月。”
想了想,怕太后多虑,又急忙说道:“那时双亲故去,团儿是伤心过度才身子虚弱的。”
太后静默良久,方吩咐道:“既然宜孙带回了长安,就不必送回去了,叫怀义立在白马寺便是。”
薛怀义是太后近日的新宠,本名冯小宝,太后因其出身低微便命驸马薛绍认作叔父。后又令其出家,法号怀义,如今已是白马寺住持了,连乾元殿改建明堂的事也由他负责。
我虽私心里想将牌位供奉在贤首国师和慧苑所在的佛授记寺,可太后既然已经明说,我便也不能再违抗。
“太后”,宜孙见太后还未理会李贤牌位的事,忙催促道,“这剩下的牌位,该如何是好?”
太后听罢正了正身子,眼神飘向在我身侧的婉儿,竟满是欣慰,“‘李二郎明允’,婉儿,你写得很好。”
“谢太后”,婉儿盈盈答道,“当日的故雍王,只是一介庶人。太后欲立往生牌位以全母子之情,婉儿自然懂得。”
我这才明白,“李二郎明允”,看似是同辈中情谊深厚之人为李贤所立,实则是为掩人耳目,不能将太后当日的感情宣之于众。恐怕宜孙就是被这个称呼所骗,以为是婉儿瞒着太后私立的。
宜孙的神色终于慌乱,她的身子本就瘦小,跪伏于殿内,更显得孤立无助了。
“婢子不知这是太后的意思,求太后饶恕。”
“你的确有错,可是错不在此”,太后气息沉稳,脸色也未有任何不悦,“婉儿到荐福寺立牌位,是专奉在往生殿内室的。你就算无意中撞见了团儿所立的牌位,也不该看到李贤的。我知道你最是忠心,可你疑心婉儿,并未说与我听,而是暗布密探,实在不该。你们三人是近身服侍我的,若是彼此离心,我如何放心呢?”
“太后”,宜孙跪着向前挪动,努力地靠近太后,声音里的哭腔早已掩饰不住,“求太后不要赶我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后!太后的眼里只有婉儿,宜孙只是想被太后多看到些,太后千万不要赶我走!”
她伏在太后的脚下,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发抖的身子像是被吹落于九洲池面上的絮芽。
此时此刻,我竟丝毫觉察不出她往日的自私妄诞。
婉儿的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动容,又恢复了坦率的笑意。
太后用眼神示意我扶起宜孙,“你的忠心我知道,你仍在瑶光殿便是了。不过就不必近身服侍了,降为普通宫婢,只安心侍弄些子景即可。若是想见我,就准你三日一请安吧。”
宜孙沉吟片刻,哭着谢恩。
“对了”,她要退下时,太后突然说道,“圣人身边的崔昭仪也极爱些子景,你时常送些去。”
宜孙也是一怔,随即点头称是。
我和婉儿将她送出殿外,她回头看向我们,而后便将目光聚于婉儿一身,里面的东西太过复杂,妒恨、艳羡、不忿……也许还有一丝怜悯,那是我从未探究过的宜孙。
其实,我都没有问过,她姓什么。
婉儿此局之胜,靠的是太后的偏袒。可说到底,我们三个中,她得到的偏袒也是素日挣来的。
婉儿回殿内当值,我便准备离身回房,恍然一个猜测徘徊胸口,脱口而出道:“隽娘是太后的人,是不是?”
婉儿了然一笑,“若不是她,便没有你与圣人的缘分了。”
临近年下,宫里各处都忙碌着。
去了一趟安福殿,看了看从敏和鸦奴。见那边不光崔昭仪处,就连从敏房里都摆着些子景。到底是太后的交代,宜孙定然用心备至的。
回瑶光殿的路上,看到九洲池已结薄冰。但洛阳风小,冬日一向不冷,我便轻身坐于池边,想起方才从敏的样子。
经过了王德妃之死,她总是怏怏的,比以前沉闷了许多。
她懂得疏解心中芥蒂,正妻之事她从来都是介怀的,但从未以此作茧自缚、整日愁闷,也与皇后一直相处得好。
可是,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一条命的代价,从敏又怎能无愧于心。
“娘子”,我回头看到阿暖气喘吁吁地跑来,“韦娘子,安郎君回来了!”
我猛地起身,急忙跑到阿暖身边,心急如焚地抓着她的肩膀问:“他在哪儿?平简在哪儿?”
阿暖“噗嗤”一笑,伸手指向九洲池对岸的一个绯红色身影。
“安郎君见过太后便来寻娘子了,我原本要引他过来,谁知他都等不及了。”
我点点头,冲阿暖喊了一声“我先过去”,便迫不及待地奔向他。
冬日阳光正好,落在安平简雕刻般的面庞上。
他的身影还如从前般挺拔,面容也留下了曾经的明朗。只是,他瘦了好些,也黑了许多,皮肤比三年前粗糙了,眼角与唇畔,多了几条细小的纹路。
他才不过二十四岁,已有几分颓丧的疲态了。
“你还好吗?”我不禁问道。
他在安息州的三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粲然一笑,“我这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么?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我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只是三年未见,也未收到过你的书信。今天看到你,像是风餐露宿过的样子,觉得惊诧罢了。”
他笑着摇摇头,拉着我一同在池边坐下,眼神飘向远处,“我未受皮肉之苦,只是三年的时间,终于明白我从小长在自己编织的骗局中。如今我只想回来,安心在两京生活下去。”
他话中之意,我隐约明白几分。想来安息州并不如他梦中的安国,三年的时光,已然令他失望了。
“你刚从圣人那里回来,芳媚在做什么呢?我去看看她。”他突然问我。
“太后没告诉你么?”我按住心中的纠结,勉强问他。
他直直地看着我,微微皱眉,一脸不解。
“芳媚她……”我心中不忍,支支吾吾道,“她如今是贤妃了。”
震惊与迷惘凝结在深邃的面容上,好半天他才张口问:“她怎么嫁给陛下了?”
“她阿姊生产时故去,她便要亲自抚养这一双儿女,无论如何也不假手他人”,这些事他总会知道,我索性直言,“是她亲自去求的太后,抱歉,我没有拦住她。”
平简呆在原地,身子僵直地立着,午后的日光穿过他琥珀色的瞳仁,跌进眼睛深处的漩涡中。
一声苦笑,他的嘴角隐约颤抖,微微摇头。
长久的叹息过后,他终于肯开口,“是她执意如此,你又何必拦她。只不过,我在东归路上所下的决心、所想的以后,都没有了。”
“平简……”万般酸涩不忍涌出胸口,我伸手扶住他的肩头,只想多给他一些慰藉。
“说到底总是我对不住她。团儿,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一待。”
我本想再安慰他,芳媚为妃仅是名义上的事。可话到嘴边,发觉这样说也是于事无补。
平简想要的,又不是芳媚为他守身如玉。
我点点头,双手重重地握了握他的手腕。
回到房里等了许久,方等到阿暖进来,向我回道:“安郎君去安福殿门口,一个人立了半晌,之后便出宫了。”
深秋夜里的瑶光殿已有冷意,太平公主只着薄衫跪于殿前,双眼哭得红肿。
事情原委倒也能说得清楚。
垂拱四年八月,太后下诏,将着天子衮冕祭拜洛水,命宗室诸人亲临神都庆贺。
一招引蛇出洞,越王李贞便联络宗室数十人,假造御书,以解救皇帝李旦为由,号召诸王同时起兵,擒太后武氏。
范阳王李蔼向太后密信接发,本就不是铁板一块的李唐宗室,瞬息人心离散。到原定的起兵之日,也只有越王李贞、琅琊王李冲父子相继响应,被丘神勣以不到二十日的时间就平定了。
太后令周兴和来俊臣审理此案,果然收效颇丰。原本数十人的宗室谋反,顷刻之间就牵连了七十余人。
垂拱四年九月,唐室近百人被以谋反罪处死。
其实这些事迟早都会发生,无论是我、婉儿,还是在安福殿中的他,都心知肚明。
改朝换代,向来如此。
只是,这被判处谋反的宗室中,恰恰有驸马薛绍的兄长薛顗。
而薛绍本人,也在一个月后被处以谋反罪下狱,且由太后亲自下诏。
我几次去扶,公主都将我推走,只说若不肯放驸马回府,她便一直跪着。可她生下小女儿还未出月,这样一直跪下去,身体必然受损。
太后一向疼惜公主,今日却铁了心一般,对她不理不睬。
婉儿的身影从远处疾步而来,她未挽发髻,也未上妆,想来是听到消息便一刻都等不得了。
她匆匆跑到公主身边,用手中的披衣裹住公主,伸手揽住她说:“月娘,快回去吧。”
太平公主仍止不住啜泣,她盯着婉儿片刻,身子又挣扎出去,语气异常坚定,“见不到薛绍,我绝不回去。”
婉儿低声叹息,而后像是下定了主意一般,跪在公主身侧,向太后重重磕头,“婉儿求太后,赐公主与驸马和离,留薛绍一条性命吧。”
“不!”公主的声音凄绝而执拗,响彻在瑶光殿的每一个角落,“我不会离开他!我绝不和离!”
我在心中默叹,公主备受宠爱,也一向不涉政事。她以为靠着骨肉亲情和太后偏爱就能求回驸马,哪里懂得其中的厉害。
太后故意打草惊蛇,引出李贞起兵,又以此株连唐室百人,薛绍是城阳公主之子,当然算得上唐室一脉。若是改朝换代,太后又岂会让爱女驸马为前朝宗室?
我和婉儿原本都未料到此事会波及薛绍,但见太后今日之态,也都明白了其中道理。
可驸马无辜,公主无辜。
我狠下心,挨在婉儿身边,也跪下高声祈求,“团儿亦求婉儿所求,公主无辜。”
太后只是眼皮微抬,但胸腔起伏剧烈,脸色极为凝重,“你们二人若是想帮公主,就不要让她一直跪着。”
“阿月”,婉儿的眼睛也渗出湿意,拽住公主想要上前的步子,“你这样是不要自己的身子了,你若为驸马求情而伤了自己,四个孩子怎么办?”
太平公主神情一滞,听出了婉儿的弦外之音。她呆呆地怔了半晌,眼泪不停划过浓丽的脸庞。
“阿娘”,她忙改口,“婉儿说得对,我不让薛绍回去了,我同他和离,我同他和离,只求阿娘饶他一命!”
太后听见此话,身子似不自觉地前倾,嘴角抿得紧紧的,望向公主的眼神含怒又担忧。
“你每跪一个时辰,我就下令送一个孩子入狱。你若不在乎那四个孩子,就尽管跪在这里!”太后生气得起身甩袖,急着唤我侍奉她安寝。
我匆匆起身,回头对婉儿喊着,“快送公主回去吧”,便只能跟着太后去了内室。
“团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狠心了?”
太后躺在内室的榻上,月光穿过榻边的窗纸,透出带着暖意的亮,落在太后略显疲惫惋惜的面容上。
我将太后的被角掖好,低声回答:“团儿明白,有些事太后也是无可奈何。”
其实口是心非。
身在权力顶端,有些事的确身不由己。可更多的事,本可以留有余地的。而太后总愿意用无数性命,剿除哪怕万分之一的危险。
我不禁猜度,等到太后故去的那一日,李旦真正掌权,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帝,他也会如此么?
垂拱四年腊月,洛水之畔,太后着天子衮冕如期而至。皇帝李旦、皇太子李成器皆以君臣之礼跪迎。
转年之后,太后改年号载初,于洛阳万象神宫三献祭酒。太后初献,皇帝亚献,太子终献。
所有的场合,他皆神色如常,不卑不亢。
我们的眼神数次交汇,隔着洛阳的疾风细雪,隔着李姓与武姓的亲爵贵胄,也能读懂彼此的慰勉。
太平公主两次都没有来,她病倒了。
驸马薛绍被杖刑一百后,饿死狱中。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只是自去年入冬以来,日不暇给,太后身侧离不开人,我很难找到机会去安福殿。
开春刚过,太平公主的身子渐愈,太后便召她来商议婚嫁之事了。
公主消瘦许多,人也不似从前一般轻快飞扬,她静静地坐在太后身边,精神倦怠,面色黯淡。太后对她极尽柔和温存。
半个时辰过后,周国公武承嗣奉召前来。我内心惊觉不好。
武承嗣听过太后的意思,欣喜若狂,激动地连连叩头谢恩。我望向太后身旁的公主,她不过愣了片刻,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心中焦灼煎熬,好容易等到了入夜,太后歇下之后,我不顾一切地奔到婉儿房中。
婉儿听罢,眉头紧锁,下唇被上齿咬得发白。
半刻之后,她起身拉着我道:“团儿,你可愿随我冒险出宫,救公主于危难。”
我正要开口问她,我与公主并不相熟,为何要我随同出宫。她又忙不迭地又说:“你也知道,若公主嫁给周国公,圣人和庐陵王以后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了。”
我轻声嗟叹,握住她的手,“婉儿,你不必说这些。就是只为了公主,为了任何一个无辜遭祸的宫中娘子,我也愿尽全力相助。况且武承嗣这样的人品禀性,怎配得上公主?”
她看着我的眼睛,宽慰地一笑,拿起龟符便拉我出门。
公主府中,太平公主一身懒倦,披衣搭在中衣之上,一瀑青丝垂于肩后。
她看到我们,满面疑惑,“婉儿,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过来了?”
“月娘,不要嫁给武承嗣。”婉儿开门见山,直接说道。
“阿娘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吧。”公主强颜欢笑,一脸漠然,仿若说的是旁人的事,与自己毫不相干。
“阿月”,婉儿疾步上前,握住公主的双手,谆谆而言,“薛绍是因政局变动而死,你若再嫁权力漩涡近旁之人,岂非要重蹈覆辙?”
公主神色微滞,垂目思索,数度开口,却未讲出一言。
婉儿见状,将我拉到公主身旁,“团儿,告诉公主,武承嗣对你做了什么。”
那些曾经的经历,于我而言,是屈辱,是伤痛。可是如今,为了公主以后的日子,我不再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将所有的一切倾吐于公主面前。
一字一句,尽是血泪。而我也没想到,自己可以这样坦然自若地讲完。
公主的表情从不解、震惊,逐渐转为气恼、心疼。
好半天之后,她才缓过神来,扶着我的双肩,轻声叹道:“你竟吃了这样多的苦。”
“公主”,我看着她那双和太后一模一样的眼睛,言辞恳切地说,“武承嗣这样的人,不会令公主后半生安稳愉悦的。”
公主急急地点头,神情也满是慌乱,喘息声清晰可闻。
“只是阿娘她会同意么?我今日已经答允,又该以何缘由去回绝呢?”
“阿月,太后心中底线,不过是要让你嫁给武家人。武承嗣是其中地位最高者,才成了太后首选,你只要另选一个武姓子弟,太后一定会同意的。”
婉儿款款上前,接着说道:“至于退婚的缘由……武承嗣年过不惑,身子多少有些病痛。以此为由,太后应当不会多言。”
“可是……他的年纪我又不是今日才知,如何解释我先前应允又突然反悔?若是他能突患顽疾就好了。”
脑中灵光一现,我上前说道:“或许,我们可以让他突遇不测。”
“团儿……”婉儿一脸担忧。
我冲她摇摇头,“杀他当然不能,可若令他坠马跛足呢?”
“你是说……”公主支吾片刻,“找人从他的马上下功夫?”
我快步走向桌案,跪身提笔,只言片语,将此事与安福殿诸人的关系写明,拿起粉蜡纸递与公主。
“此事不能与公主府有关。公主可派亲信,将此信带到安菩将军府上,亲手交予少郎君安金藏。他的驭马之术,放眼大唐也少有人及,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公主听罢,开口问我,“就是曾同你一起击鞠的那个安郎君?”
“团儿,我知你与他情谊深厚。可此事与你无关,又要他只身犯险,他会愿意么?”婉儿在旁似有隐忧。
我抬头看向她们,认真点头,“为了贤妃,他一定会愿意的。”
公主静静地看向我,眼中朦胧,哽咽几分,竟低身向我行礼,“多谢。”
第三十六章 解铃
五岁的鸦奴靠在从敏身上,修长的睫毛搭于眼睑,隐隐晃动,嫩白的小手揪着我的袖角,手指还时不时乱动。我与从敏对视一笑,摇了摇头便随他去了。
隆基生得肤白灵动,从出生时便与从敏一模一样的双眸,如今更是沁润得氤氲伶俐,惹人怜爱。但他生性好动,每日似都有用不完的精力,连觉也比平常的孩子少许多。
“他睡着,我才能歇一歇。”从敏轻叹,忍不住捶了捶被隆基压酸的小臂。
隆基与从敏的母子缘分甚是深厚,不知换了多少乳娘,仍是喜欢粘着从敏。
我悄声挪动,伸手帮从敏捏了捏她的肩膀。
“怎么跟着崔昭仪,你也喜欢上些子景了?”看到从敏房中摆放的些子景比去年更多,我忍不住问道。
她点头轻笑,“平日修剪侍弄,倒也有意思,总不能成日里都是读诗作曲吧。”
“鸦奴可喜音律?”我瞥见书案上随意摆着几张琴谱,有些好奇道。
“喜欢。圣人隔日便来教他一次,成器也几乎天天都来。但我觉得,他对琴似乎不大在意,倒是乐工来时弹奏琵琶,他很喜欢呢。”从敏轻轻抚了抚三郎细嫩的脸蛋,笑得暖意融融。
不知是做了母亲的缘故,还是王德妃之事对她影响至今,从敏的性子已沉静了许多。
这时珠娘进来回话,说圣人那边已经得闲,唤我过去。
从敏无奈地叹气,“如今你见圣人,倒需要这般麻烦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将衣袖轻轻抽出,鸦奴的身子微微动弹,随手又抓着从敏的前襟不放。
我们三人都忍俊不禁。
我如往昔一般走到他的内殿,在门口同均郎点头致意。踏入殿中,眼睛自然而然地飘向书案,那是他最常待着的地方,可今日竟空无一人。
“你来了。”
熟悉而温润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我猛地回头,才发觉他竟站在门扇之后。
仍是那个清俊孤单的身影,仍是那双春水盈盈的眼眸。
他抬手似要触碰,却在空中犹豫地停下,而后缓缓移至胸下,只是握着我的小臂,将我拉进内室。
隔着衣袖,他手掌的温度渐渐传递给我。不过数十步的距离,我竟觉得像是走了一辈子。
他抿起薄唇,双手按住我的双肩,扶我在榻沿坐下。而他自己,竟随意跌坐在榻边的地砖上,微微仰头,笑着看我。
“团儿,谢谢你。为了李家,也为了阿月。”
这样的姿势,我实在不习惯,索性也陪他坐在地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有话要同你讲。”
这一刻,我多想被他拥入怀中,紧紧依偎。我知道,我要说的话一旦开口,就再也不能躲避在他的臂弯中了。
他身形未动,不过轻轻点头,“说吧。”
我长吁一口气,终于狠下心来。
“过去之事,我不再介怀了。你本不欠我什么,甚至救过我的命。你疑我、试我,但始终未曾置我于险地,力所能及之时,你也每每护着我。我那日生气,不过是怨你未能全心全意信我,只因我对你是一片赤诚,想要你投桃报李罢了。”
我故意隐去其中失落的眷恋,我既然下定决定,就必须明晰所愿、割舍爱意了。
“我知道。”他的眼神未曾离开我,只轻声说着。
“可是我今日来,是要你答应我,从此你我二人,悉心相助,不再有任何隐瞒。我与你,一同守护李家,等待云开雾散的那一日。”
他正要开口,我怕心神再被搅乱,忙掩住他的双唇,接着说道:“太后称帝,在所难免。李姓诸人,性命攸关。我从前以为太后纵然心狠,也不会真的下手毁掉不争不抢的亲生子女。
“可我真的疏忽了。过去有争权的李贤,今日有无辜的薛绍,以后就会有更多的人。我阿姊、庐陵王、他们的孩子,还有你、从敏、安福殿所有的人……你们只要活着,哪怕主动退避、不涉朝政,对太后而言也是危险的。更不用说,武承嗣之流,定会将你们看作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了。”
我知道,这一席话诚意已够,我的心思他也必然明了。
“上官婉儿告诉我阿月婚事的波折时,我对你既感激又心疼。团儿,你过去是不懂这些的。”
他缄默良久,一直看着我,柔润的双眼满是湿气。
我将手轻覆在他的掌上,支撑着我生活的意志,通过逐渐加重的力道传递给他。
“我总要活着,也想要你们都活着。”
他终于没有忍住,哪怕紧咬下唇,眼泪也终于从两汪碧水中渗出。
“我想抱抱你,团儿。”
没有谋算,没有情欲,我们彼此相拥。两个悲恸又坚定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把仅有的信任和力量都交付给对方。
窗间过马,浮云朝露,我们倚靠在彼此的身上,不记得过去了多久。
颈肩的酸痛打破了满室柔光,我轻轻推开他,笑着去揉搓。
他要唤宫婢来,被我急忙拦住,只懒懒冲他道:“叫均郎端一盏酪浆就好。”
饮毕一盏,我想了想,直接开口问道:“我想知道,你为刘祎之上表求情,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你想了多久了?”
“从太后看到你的上表时,我便困惑不已。有心揣摩,可两年过去,也看不出什么来。”
“那是我与他商议好的,用他的命,换北门学士中人,对李家的忠心。”他淡淡地说道,声音虽有波澜,却已听不出伤痛之情。
我低头沉思片刻,不禁问道:“你的意思……是用你与刘祎之的君臣真情,感化他们?”
他轻轻点头,“北门学士中许多摇摆不定之人,非为利益所驱,只是在李唐一脉正统与太后提拔之恩中左右两难。对待此种珍视道义之人,平常的拉拢筹谋自然无用。两年的时间不算久,这些人只要心向李唐,日后必定有用。”
我一时呆住,对他们所谋划的种种,对刘祎之本人,不知是叹息多一点,还是钦佩多一点。
“刘侍郎死前,仍在申诉何为敕书,他死得很有尊严。”
抛却他说的这些,刘祎之自身的傲骨和执着,也是令人动容的。
他微微点头,目光穿过殿内的光线与尘埃,落在悠扬的远方。
“老师一向如此。”
回到瑶光殿,婉儿传来消息,太平公主选定太后堂侄武攸暨为驸马,婚期就在今秋,太后已将武攸暨妻室赐死。
见我一言不发,她才坐于身侧,细声说道:“团儿,公主无论嫁给谁,其妻室都是要被赐死的。倒是可怜了武承嗣的发妻,白白地死了。”
我也有所听闻,武承嗣那日从瑶光殿离开,刚一回府就勒死了妻子。
武承嗣旁的干不好,逼杀发妻倒是干净利落,竟一刻也等不得。
我明白婉儿的意思。只是,又有两条人命在顷刻间消亡了。
一年一年过去,究竟有多少人要枉死在权力的纠葛中。
“公主为何选了武攸暨?是你举荐的么?”不愿婉儿对着我还要想方设法地安慰,忙换了话题问她。
“我只告诉她,除去武承嗣,武三思也别选。至于武攸暨嘛……”婉儿几分戏谑地说着,“武家的郎君里,数他容貌最为俊俏,被公主看上也是意料之中。”
武三思……我想起他与婉儿的关系,忽然猜测,难道婉儿是因为……
犹豫片刻,不禁自嘲一笑,我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武三思与武承嗣同样都与权力咫尺之隔,而他心思沉静机敏又远胜武承嗣,只怕日后权势也会不下于武承嗣。婉儿对武三思即便存有真心,又怎及她与公主的多年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