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瑞笑出声,难得开怀的样子,“真好啊,王元琢终于走了。”
“只要将他派去辽北,他必打败仗。只要他打下败仗,恶名一旦传开,辽北兵权便?再无落在他王家手中的可能。到时候,军权重归谢折手中,王延臣必方寸大乱,甚至再派王元瑛出马以?挽回?王家名声,我顺势派人暗中再要了王元瑛的性命,王延臣必痛之入骨。在那时,想必王朝云也早当上皇后,我再假借秽乱宫闱之名,除去王朝云,废掉王延臣,将他这一脉发落,扶持一个老?实听话的家主。从此以?后,琅琊王氏,便?不再是?我的心头大患了。”
夏侯瑞在李萼旁喃喃诉说着自己的计划,不知不觉便?哈哈大笑,笑着咳嗽着,笑声里是?油尽灯枯的疲惫,但又透着股死而无憾的爽朗。
李萼眉头紧锁,不知该不该把?宫外最近发生之事告知于他,思忖一番终究沉默,好声道:“陛下,晌午已至,您该小憩了。”
夏侯瑞应声,阖眼准备入睡。
这时,内侍道:“回?陛下,王参事已回?宫复命,随时可侍奉御前,您看是?否传唤。”
夏侯瑞瞪大了眼眸,“你?说什?么,你?说谁回?来?了?王元琢?他怎么可能回?来?,他不是?已经领兵离开了吗!”
内侍支支吾吾不敢说话,浑身抖若筛糠。
“给朕滚下去!让王元琢进来?!”
内侍匆忙离开,过了片刻,王元琢迈入殿门,走到龙榻前叩首行礼,声音沉稳,“微臣拜见陛下。”
夏侯瑞大惊失色,直至此刻才坚信自己不是?做梦,他怔怔看着王元琢,不可置信地道:“你?怎么在这?你?不是?,不是?……”
王元琢面不改色道:“陛下不记得了吗,微臣早已奉陛下旨意将虎符交给王提督,如今真正领兵前往辽北之人,乃是?臣父王延臣。”
“放肆!”夏侯瑞一声怒吼,满面震怒,高扬声音喝道,“朕先?前是?怎么跟你?说的,朕让你?守好虎符,除了朕的口谕,任何旨意皆不作数,若有人强行逼交,你?大可随时调动兵马自保,怎么能转交他人,让别人代你?出征!”
王元琢面上无一丝异样,仍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冷不热道:“臣只是?奉旨行事,不敢忤逆圣意。”
夏侯瑞眼底猩红,羸弱单薄的双肩都?因滔天怒火而起伏着,“什?么奉旨行事!都?是?借口!你?怎么对得起朕对你?的信任!你?怎么可以?把?兵权交到别人手里!”
王元琢不语,伏地沉默承受天子之怒。
夏侯瑞在此刻深知其中一定出了事先?没有预料到事情,却仍不敢相信,他不明白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可以?导致固执如王元琢会?突然改变主意。
他不死心,气喘吁吁,痛心疾首地看着跪地之人,“你?忘了当初的抱负吗,不是?要打下胜仗,不是?想娶贺兰香吗!你?不想要那个女人了吗!”
地面光影浮动,浮尘飘摇。王元琢想到贺兰香,脑海中浮现?起那张秾艳娇媚的脸,原本该加快的心跳在此刻毫无变化,心如死灰,再无波澜。
李萼安抚着夏侯瑞,轻声细语,“陛下冷静,太医说了您不可动怒的。”
夏侯瑞见李萼反应平淡,瞪大眼睛道:“难道连李姐姐你?也知道!你?为何不告知于我!”
李萼启唇想解释,他却浑身发抖,早已听不进去,指着王元琢,咬牙切齿地重复道:“你?怎么可以?!朕那么看重你?!你?怎么可以?!”
说着大吐一口鲜血来?,阖眼昏了过去。
清晨, 天微亮,钟声悠扬。
城门一经开放,御街顿时聚满来自五湖四海的炼丹师, 或衣衫褴褛,或蓬头垢面, 人头攒动如过江之?鲫,个个目光如炬, 一股脑往朱雀门的方向推搡,声?音繁多嘈杂, 混乱无序。
“官爷看看小的, 小的自幼痴迷炼丹!炼出的丹药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啊!”
“还有我!有我在, 陛下定?能长命百岁!官爷看我!”
“我我我, 我能为陛下炼丹!我可以!”
人来人往中,无人在意到,角落里有伙人正在沿街搜寻着什么, 目光闪烁,仿佛生怕被人看出端倪。
“奇怪,京城总共就这么大的地方, 他还能往哪藏。”
“一个断手断脚的废人, 能跑得了多远, 继续找,三姑娘还等着咱们回去复命呢。”
一行人停停走?走?, 半晌过去才离开御街去了别处搜查。
阴暗潮湿的小巷中,一群乞巧报团取暖。
在他们的后面,最冰冷肮脏之?处, 还有一个人蜷缩成一团,看着离开的那几个人, 两只无光的眼眸充斥蚀骨的恨意,咬紧牙关,瑟瑟发抖。
“主子还是睡不?着吗?”
细辛端起盏温热的桂圆茯苓茶喂给贺兰香,看着她憔悴的面色,叹息道:“本来您昨夜就被小主子折腾的一夜没睡好,眼下还连午觉都睡不?成,怎么能撑得住。”
贺兰香咽下一口茶水,口中泛甜,眼神却是愁的,启唇道:“我不?是因为孩子睡不?着。”
“我是因为谢晖,这几日,我总梦到他。”
细辛持有勺子的手一僵,顿时不?敢往下问了,只专心喂贺兰香喝茶。
贺兰香却喝不?下去了,她推开茶水,轻舒口长气,看着窗外艳红如血的山茶花发呆,满面怅然。
她以往怪谢晖从?不?往她梦中来,如今梦到他的次数多了,倒让她感到害怕了。
贺兰香低头,看向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
还有两个多月便要临盆了,这个孩子马上便来到这个世上,她和谢折的孩子。
为何偏在这时候梦到谢晖,这代表着什么,是不?是他在怨恨她,怨恨这个本不?该出现的孩子?
似是看出贺兰香面上的不?安,细辛轻声?宽慰道:“主子莫要想太?多了,医官说过的,越往后身?子越不?舒坦,多梦更?是司空见惯,哪里有那么多的鬼啊神啊的,多半是您怀孕劳累,又因近来连出大事,心神不?宁罢了。”
贺兰香听着,未否认,发着愣,过了片刻,忽然开口道:“备马套车,我要前往金光寺。”
金光寺。
贺兰香给谢晖上过香,念过几篇往生经,忙完正欲离开,走?到门口,小沙弥便追来道:“阿弥陀佛,夫人留步,有贵客在客房等候您大驾,要小僧务必将您请去。”
贺兰香思索一二,以为是郑文君,便爽快应下,让小沙弥带路前往。
待抵达房中,贺兰香一眼望去,落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上,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她的瞳仁颤了一下,紧接着皱紧眉头道:“怎么是你?”
萧怀信呷下一口茶,氤氲的茶烟扑散在他的脸上,鲜红纵横的疤痕如蠕动的蜈蚣,从?额头到下巴,无处没经攀爬。他听到贺兰香的声?音,抬眼,变形的双眸扫视在她身?上,唇上噙了抹笑?意,启唇,嗓音嘶哑:“贺兰,别来无恙。”
贺兰香浑身?抖了一下,记忆里熟悉的恐惧无限扩大在眼前,手脚顷刻冰凉发冷。但她已然不?似过去那般容易受惊,缓过心情眼神便锐利下去,冷声?道:“妾身?不?知丞相大驾,有失远迎,因有要事再身?,妾身?恕不?奉陪,丞相还请自便。”转身?便走?。
她一点不?关心萧怀信为什么要私下与她见面,对于这个人,她见一次便毛骨悚然一次,看见便只想逃离。
“这么怕我?”萧怀信发笑?。
贺兰香冷嗤一声?,“不?是怕,是恶心。”
“还有,丞相大人记住了。”她的声?音沉了下去,“贺兰之?名?,不?是你能叫的。”
“不?叫你贺兰,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萧怀信故作苦恼一样,幽幽试探道:“国公夫人,还是——”
“王朝云王小姐。”
贺兰香猛地顿住脚步,转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怀信,呼吸都在短瞬间变得急促颤抖,开口,咬紧牙关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怀信放下茶盏,没了茶烟遮挡,脸上的疤痕愈发清晰明显,触目惊心,狰狞可怖。他欣赏着贺兰香那副震惊加惊恐的表情,漫不?经心道:“这些不?是你该关心的,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不?想要王朝云这个身?份,想不?想认祖归宗,回到王家。”
他慢声?说话的样子像极了吐信的毒蛇,所吐出的每个字都淬有毒液一样,沾满危险的引诱。
贺兰香看着这条明显不?怀好意的“毒蛇”,坦然道:“想。”
“但是我不?能。”
萧怀信未语,变形的眼眸盯着她。
贺兰香继续道:“假的王朝云过得风生水起,有爹娘疼爱有兄弟帮扶,我即便想回,也回不?去,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我,站在我这一边。”
她并未表现出苦涩难受,只不?过在说话时,手不?自禁攥紧了衣袖,指甲深陷衣料之?中。
没人能在揭开自己伤疤时做到无动于衷,她也不?例外。
萧怀信看着她那只攥紧衣袖的手,道:“只要你想回去,我随时可以让假的王朝云消失。”
贺兰香眉梢跳了一下,显然心动,但很?快冷静下来,一闪而?过的希冀如烟云消散,她再看萧怀信,眼底便满是漠然,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也不?会那么突然好心出来帮我,说吧,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萧怀信笑?了,“我喜欢你的这份识时务。”
贺兰香哼了声?,未置一词。
萧怀信笑?完,道:“谢折很?信任你,是吗。”
贺兰香顿时皱眉,看着他,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想不?通。”
萧怀信:“辽北兵权乃他命门所在,没了实权,他谢折便是被折去翅膀的老鹰,迟早有落地摔死的一天,可他如此轻易便交出兵权,连反抗都没有,难道就仅仅是因为他不?想与陛下撕破脸皮吗?他貌似不?是那般懂得隐忍的人。”
贺兰香听出了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眼神冷却下去,沉声?道:“我明白了,你怀疑谢折有别的目的,想让我出马,套出他的实话。”
萧怀信含笑?不?语,显然说中。
“那丞相大人今日要白跑一趟了。”贺兰香道,“我不?会那样做的。”
萧怀信神色并未起变化?,仿佛就料到她会这样,点了下头,让她继续说,手重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水,手的玉白与脸的丑陋贴合在一起,是比纯粹的狰狞更?加刺激眼魄的惨烈。
贺兰香:“我与谢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他在我尚且能有一线生机,若没了他,你们这些权贵,不?早把我生吞活剥了。”
“你让我与你合作,让我相信你。可倘若我连他都信不?过,我又安能信得过你?”
贺兰香朝萧怀信微微一福身?,旋即便已转身?,“妾身?告退,丞相保重。”
“他杀了你的丈夫。”
萧怀信的声?音出现在她身?后。
“你的生活全?都因他而?毁,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恨他?”
贺兰香步伐未停,头也不?转道:“恨与不?恨,都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不?是你该管的。”
她没再给萧怀信开口的机会,离开客房便走?向寺门,一直等回到马车上,方劫后余生般长呼一口气。
之?后一路,她神色恹恹,两眼发着怔,再未多言一句话。
细辛对此感到不?安,轻声?唤她:“主子?”
“别说话,”贺兰香阖上眼睛,不?知想到什么,嗓音竟突然有些哽咽,“让我静一静。”
回到府里,贺兰香睡很?早,太?阳落山后便服下半盅安神汤上了榻。
一直睡到午夜时分?,又受噩梦所惊,醒来见榻前坐着一抹黑影,刚要害怕,认出是谢折,遂长吐一口气道:“你怎么在这,陛下总算开恩,放你出来了?”
谢折声?音哑涩,带着深夜特有的凌厉,道:“听说,你今日从?金光寺回来,人便开始不?适?”
贺兰香手落在肚子上,轻抚着道:“没什么的,只是这几日容易做梦,便去金光寺诵经安心,想着兴许能够将噩梦驱散。”
“什么噩梦。”谢折问。
贺兰香想到梦里成血海汪洋的侯府与浑身?是血的谢晖,怔了一瞬,摇头道:“真的没什么。”
谢折未再多问,上榻拥她睡下,手落在她的手上,掌心贴着她的手背,二人隔着肚皮与尚在腹中的孩子一同入眠。
临睡着前,贺兰香只听耳边有一句:“贺兰香,你不?能对我撒谎。”
她没往心里去,哼哼两声?便睡熟过去了。
说来也怪,有谢折在身?边,她竟一夜好眠,乱七八糟的梦再也没做一个。
天亮,她被谢折下榻的声?音惊醒,撑起身?子,睡眼朦胧看着坐在榻沿的身?影,道:“这就要走?了?”
谢折将革带扣上,声?音沉闷,“你又不?留我。”
贺兰香知他还在为昨夜别扭,便笑?出声?,双臂缠到他腰上,手指往腰下乱探,软声?说:“我可没有不?留你,我现在不?就是在留你么。”
谢折呼吸沉了些,将那只手扯开,不?悦道:“少发-浪。”
后三个月同房是大忌,他二人除了在牢里激烈了几回,月份足了以后便再没有过了。
贺兰香越发来了兴致,胸脯贴在他后背,下颏抵在他后颈,往里轻吹着气,媚声?道:“真是没情趣呢。”
谢折脊背绷紧成了一把冷硬的刀,直接将她扯下摁回被窝中,起身?大步离开。
待谢折离开,细辛进来伺候贺兰香更?衣,另外道:“主子,方才相府来人,还带了话,丞相大人说昨日是他唐突,不?该对您有不?情之?请,回去便已悔改,还特地挑了礼物?差人给您送来,当?作给您赔罪用了,要您务必将礼收下。”
贺兰香皱起眉,当?真以为自己听错,狐疑道:“送礼?萧怀信?他能给我赔罪送礼?”
她想到萧怀信那张脸便觉得惊悚,更?难以想象那心机叵测的家伙会给她送礼。
真是见了个鬼了。
细辛道:“人被奴婢请到花厅候着了,方才有将军在场,奴婢不?好跟您讲,此刻才好禀报。”
贺兰香点头,眼中疑云颇重,但想不?通便不?再去想,吩咐道:“更?衣梳妆,我现在便去看看。”
少顷,简单收拾完毕,她走?出里间,正掀开隔绝里外两间的毡帘,一抬眼,便对上一双漆黑无光的双瞳。
“你没走??”
贺兰香眼神都有些闪躲,心中咯噔一下,不?敢想象刚才与细辛的对话都被他听去多少。
谢折迈出步伐,逼近了她,盯着她道:“你何时与萧怀信来往那般热络了?”
贺兰香转身?回里间,声?音平静,“哪里有什么热络,不?过是昨日到金光寺上香巧遇,因蓦然撞见他,再度被他那张脸吓到,他便送礼赔罪罢了。”
谢折点头,“嗯,过往吓到你都不?知道赔礼,现在知道赔礼道歉了,萧丞相可真是个好性子。”
贺兰香当?然听出谢折话里的讥讽与深意,干脆也就不?再遮掩,将萧怀信想要拉拢她,借她之?口套出情报一事说给了他,让他自己去评判。
谢折听后神色仍是淡淡,只道:“他许给了你什么好处。”
贺兰香:“他说能帮我恢复身?份,但我告诉他了,我不?需要。”
而?且据李萼之?前对她的警告,似乎她若恢复王朝云的身?份,下场将必死无疑,但萧怀信是摆明了要扶持琅琊王氏的,他应该没恶毒到给她下圈套想要卸磨杀驴的地步。
那么想除掉王氏的人,便只有新帝。
忽然一下子,贺兰香恍然大悟到一些重要的东西。
她终于意识到,原来这从?一开始便不?是谢折与王氏之?间的争斗,而?是新帝与权相之?间的争夺。
这对有血脉牵扯的舅甥,才是真正的生死对头。
谢折看着贺兰香眼底的风云变化?,眼神从?审视的冷逐渐变成如往日的平静,道:“我相信你。”
贺兰香乍听上这话,心上稍跳了一下,滋味微妙,心思瞬间回到当?下。
她正要放松下来,耳边又来一句:“走?吧,一起去看看他给你送了什么礼。”
贺兰香隐有不?详的预感,但没有推脱,点头应下。
到了花厅,相府小厮笑?脸盈盈对贺兰香问过好,看到谢折,面色直接僵了下去,仍强撑着问过好,之?后便将蒙在礼品上的绢布揭开,露出一只鸟笼,以及跳跃在鸟笼里的两只相思鸟。
五颜六色的鸟儿,身?上的羽毛干净鲜艳,像披了一整个春天在身?上,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贺兰香眼睛亮了一瞬,仿佛死去的两只爱鸟死而?复生,下意识迎上前去,神情喜不?自胜。
小厮道:“听闻国公爷生前与您伉俪情深,曾送过您一对相思鸟,可惜没能撑过来,到了北方便接连没了。这是我们相爷特地费了大工夫给您挑来的,便用这对当?作替换,好让您睹物?思人,缓解对国公的相思之?苦。”
贺兰香眼中渐有湿润的兆头,看着活蹦乱跳的鸟儿,脑海中又出现那个尊贵清俊的小侯爷,他的身?影映在洒满阳光的窗棂,穿过花架,脚步声?欢快,提着鸟笼步入房中,双眸明亮,对她笑?道:“香儿,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她不?知不?觉便沉浸在过往的幻想中,看着笼中鸟儿,启唇喃喃道:“晖郎……”
谢折脸色阴沉。
小厮送完礼便离开,不?敢多逗留。
贺兰香挪不?开步子,在花厅逗引着两只相思鸟,笑?颜如画。
谢折从?没见她何时这样对他笑?过,周身?气势低冷下去,看着她,压抑隐忍的样子,却终究忍不?住问:“萧怀信是怎么劝你背叛我的。”
贺兰香:“他说——”
谢折杀了你的丈夫,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恨他?
真话险些宣之?于口,贺兰香抬眼对上谢折的那双黑眸,瞬间便又清醒了过去,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道:“都这个时辰了,你再不?回御史台待着,当?心被人发现,说你藐视律法,再朝陛下参你一本,关更?久。”
谢折没等来她的回答,心里已猜到七分?,嗓音便有些发冷发沉,道“回不?回,是我的事情。”
言外之?意:用不?着你管。
贺兰香装听不?懂,放软了声?音,好生劝道:“可御史台与这里离得颇远,临近晌午人又多,将军还是早点上路要紧。”
“御史台与这里离得远,……”谢折重复着她这句话,突然大迈一步,高大的身?躯立在她身?前,投下的阴影笼罩住她整个身?体,目光灼灼看着她的眼睛,问她,“那你觉得,我和你离得是近是远。”
贺兰香愣了下子,在谢折历来无光的眼里竟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之?后笑?出声?,别开脸不?再看他,改为看着那对相思鸟。
笑?声?落下以后,她的声?音亦随之?沉下,变得苍凉,道:“我想到你几次救过我的命,又为我留下来不?去辽北,就觉得你离我很?近。”
“可一想到你杀了我的丈夫,我就又觉得,你离我很?远,非常远。”
谢折听后,久久无声?,转身?离开。
月底,天气阴沉,寒气氤氲,天色实在太?早,街上尚且没有几个人在,整条长街都萦绕一层薄雾,幽渺如世外仙境,不?像人世。
“驾!驾——吁——”
出城的路上,马车突然停下,郑文君在车内睁眼,道:“怎么了。”
赶马小厮道:“回夫人,前头有个叫花子挡在路中间,您稍等,小的这就把他踹到一边,绝对不?误您礼佛的时辰。”
郑文君眉梢稍皱,“等等。”
她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果然看到有一个人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浑身?脏污,蓬头垢面。
她有些于心不?忍,便下了马车,走?过去弯下腰,轻轻推搡着乞丐,柔声?道:“醒醒。”
对方毫无动作,显然死了过去。
但郑文君感受到这人的身?躯尚不?僵硬,说明还有一线希望在,便命随从?将其抬起,就近找个医馆救治。
过程里,她将乞丐覆盖在脸上的头发拨开,结果一眼下去表情顿时大变,惊诧不?已道:“这……这不?是正儿吗?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被他娘带到南边生活了吗?”
月沉日升,天光初霁,贺兰香照例由?医官请平安脉。
“胎儿一切皆好,夫人且好生休养,切莫大喜大悲,务必每日心平气和,只等瓜熟蒂落。”医官道。
贺兰香摸着肚子,算计着假的怀孕日子和真的怀孕日子,猜测到时候孩子久久不?出生,定?会遭人猜忌,所以最好还是按照假日子将孩子生出来。
可,她有点下不?去那个手。
刚怀孕时她十分?心狠,觉得总共就隔那一个月,大不?了到了时候便喝催生汤强行催生,总之?不?能让人怀疑到她的头上。
可这几个月下来,经过了开始时的孕吐折磨,和后面的胎动煎熬,她竟对这烦人的小家伙生出无限怜惜,如果强行催生,势必先天不?足伤害身?体,能不?能长大成人都还另说。伴随怀孕的日子愈来愈长,她如今更?想让她的孩子好好生长,到了对的日子再出来,健健康康的,没病没灾,那些便比什么都重要。
而?且……将这弱小的生命早早带到世上干什么呢,这破世道,哪里比得过娘肚子里安全?。
这时,肚子又动了一下,仿佛是里面的小东西在和她达成一致。
贺兰香的心彻底软了下去,她轻轻摸着肚子,心道:放心吧,娘一定?等你自己想出来了再让你出来。
催生既行不?通,为今之?计,便只能另想他路了。
贺兰香细细思忖着,抚摸着肚子,为自己和孩子做着打算。
这时,细辛跑入房中,满面惊慌,气喘吁吁道:“主子,不?好了。”
贺兰香:“怎么不?好了?瞧把你吓的,难道谢折又出事了?”
细辛摇头,哆哆嗦嗦地道:“不?是将军,是,是王夫人,她没……没了。”
贺兰香呼吸停了一瞬,头脑空白一片,听不?懂话一样,用颤栗的嗓音问细辛:“没了是什么意思。”
细辛欲言又止,最终跪在地上,“主子节哀!”
贺兰香面上血色尽去,却是笑?了,喘着急气道:“你莫名?其妙的对我节什么哀,王夫人她还正当?壮年,都还没到含饴弄孙的时候,怎就该节哀了,错了,一定?是你听错了。”
说着她便已下了榻,鞋顾不?上穿,疯了一般往外去,“我去找她!现在便去!你等我回来,回来了一定?撕烂你这小蹄子胡说八道的嘴!”
细辛起身?拦抱住贺兰香,撑不?住大哭出声?,心一横喊道:“主子别去!怪奴婢没说清楚,奴婢再说一遍,王夫人她……她死了!她死了啊!”
她死了。
三个字犹如当?头一棒,将贺兰香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下意识涌来的不?是悲伤,而?是麻木,麻木到她的手脚动弹不?得,连思绪都停下了,劈天盖地的绝望如乌云笼罩在她头上,可她根本没有办法转动头脑,去试图消化?这个消息。
她就只是摇着头,不?断自言自语,“什么死了,我不?听,假的,不?可能,她怎么会死,她不?会死的……”
细辛泪若雨下道:“说是王夫人昨日夜里突发心疾,睡下以后便没了动静,丫鬟们只当?是她睡得熟,后来天亮去看,人便没了。”
字字如刀,剜进贺兰香心口,搅烂血肉。
她浅浅喘不?过气,头脑白茫茫一片,连血都是冷的。
唯一感受到的暖流,便是从?身?下传来。
“血!主子你流血了!”
“主子别阖眼!听着奴婢的声?音啊!”
有好多人在她耳边呼喊,可她已经听不?清了。
她好想郑文君,好想见她,想让她亲口告诉她,这个消息是假的,她现在,只不?过是在做一场可怖至极的噩梦。
醒来时,天是黑的,外间断断续续有声?音传来,似是故意压低了声?音,显得格外微弱,但能听见个大概。
“将军放心,夫人无碍,只是心绪起伏大过庞大,身?体短瞬间难以承受冲击,虽有落红,但好在胎像稳固,这几日好生卧床休养,按时服用保胎丸即可。”
贺兰香听着说话声?,呆呆看着烛台上跳跃在灯罩中的烛点,整个人安静至极,宛若一幅没有生命的图画,连谢折何时回来都没有在意。
直到谢折将一颗黑漆漆泛着浓郁苦气的丸子伸到她唇边,她才转过脸,避开过去。
谢折的声?音没有太?多波澜,道:“张嘴。”
贺兰香视若无闻。
若按往常,谢折一定?会粗暴地掰开她的嘴把药强塞入口,或者干脆在自己嘴里嚼碎,然后强行渡到她口中逼她咽下。
但今日,他什么都没干,只沉默将药丸放回药瓶,起身?便要离开。
“你要去哪儿!”贺兰香突然看他,声?音凄厉犹如尖叫,又不?安好似惊弓之?鸟,透着难以压抑的颤栗。
“回御史台坐牢。”谢折道。
“不?准去!”贺兰香的泪突然便流了满脸,固执恶劣如顽童,“我要你留下来陪我,哪里都不?准去!”
谢折便转身?,重新回到她身?边,坐下。
贺兰香压抑至今的心情总算爆发,她扑到谢折怀中,抱紧他大哭道:“她死了,她死了,她怎么会突然死了……”
“说是突发心疾,可是她有什么心疾足以要她的命,她只是身?体弱了一些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说死就死了,怎么会啊,明明我们前不?久才见过面的,我和她还一起吃了榛子酥,她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我都还没有叫过她一声?娘,她怎么就死了!”
“谢折我好不?甘心,为什么我上次见她没有同她多说一些话,为什么我没有多陪陪她,她那么孤独,身?边围着的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懂她,我应该多陪陪她的,我好后悔,我后悔到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