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酒楼雅间。
一反门外大?嚼大?咽的声音,房中静谧无比,满桌饭菜热气腾腾,香味飘散流窜。李萼隔着饭菜看向坐在对面?骨瘦如柴,蓬头垢面?不?见原本面?目的男子,轻声道:“先吃饭。”
对方伸出沾满泥土的手,抓起一只烧鸡便狼吞虎咽,直吃得浑身汗气腾腾,汗珠顺着脸颊淌落,带走?脸上?的灰尘,方显露出三分面?目来。
李萼看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面?无波澜,眼底渐红,耳边响起昔日云烟。
“李哭包,你是个木头脑袋吗?”
“我不?来你便傻等,我几日不?来还?好,可我若几个月不?来,几年几十年不?来,你都要这般等下去吗?”
“回家去吧,大?半年了,总在这困着,不?是个长久之计。”
“不?要怕。”
“等你孝期满了,我就去娶你。”
牙齿嚼烂鸡骨的声音刺耳粗暴,像是豺狼进食,凶戾骇人。
萧怀信扔掉啃得七零八落的鸡,胸口大?肆起伏喘着粗气,抬脸,露出一双血红的双眸,死?死?盯着李萼,嗓音哑涩道:“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李萼看着面?前的人,那张脸已不?复过去清贵模样,但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瘦了脏了些,未有脱胎换骨的改变,若非造此巨变,他梳洗一番,仍是姑娘们?歌中“一见萧郎误终身”的翩翩少年郎。
李萼内心酸楚翻涌,泪水几度夺眶而出,强压住哽咽,问他:“什么忙。”
萧怀信的两?眼不?知是被汗水蜇到还?是被饭菜的热气熏到,红得能滴出血来一样,斩钉截铁道:“我要你想?办法帮我劝说你爹,要他暗中搜集证据,助我萧家平反。”
李萼愣住,如此过了片刻,竟扑哧笑出了声音,吞着喉咙摇头,万般苦涩道:“事关重?大?,我不?会帮你的,而且你知道,凭我的力?量,我也根本帮不?了,这个忙,于我来说过于难了些。”
萧怀信眼神发紧,瞳仁颤栗,看着李萼说:“忙若是简单,便已算不?得是忙。”
李萼敛了笑意,干脆抬眼看他,终于叫他的名字,“轻舟,我当真?帮不?了。”
“如果你今日来见我是为了要我跟你走?,我一定答应你,天涯海角,义无反顾。”
李萼红了眼眶,忽然别开眼神不?敢再看他,狠心道:“可这个,我真?的爱莫能助。”
且不?说劝不?劝得动,就算以唇亡齿寒的道理把她爹劝动了,可是然后呢,陛下已昏庸至此,一个满门忠烈的萧氏都能说除就除,更何况他们?一个已有颓势的李氏。
李萼不?在乎这个家族的死?活,她甚至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但她在乎她妹妹,她的露儿,她不?能让妹妹小小年纪便身处如此危机之中。
房中彻底静下,唯能听到门外嘈杂,衬出格外静寂,满桌酒菜色香全?无。
萧怀信静看李萼半晌,一字未发,起身离开。
李萼没去追,袖下的双手收紧,指甲刺入掌心,阖眼强忍泪水。
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在那儿!”,她心尖一颤,待等跑出去,萧怀信就已经被官差团团围住。
他穿过人群看向她,眼里满是恨意与失望。
那是李萼最后一次见萧怀信未毁容的样子。
同?年里,萧怀信在民间帮派的帮助下秘密逃出大?狱,李萼则被家里人送进了宫,成了巩固家族势力?的一枚棋子。
十载光阴飞逝,等再见面?,便是新帝登基,身后站了个权势滔天却丑陋如恶鬼的布衣丞相。
“我知道了。”
贺兰香单手支腮,皱着眉头道:“萧怀信以为你是故意把他引入城中被朝廷拿下的,所以才会与你形同?陌路,心怀仇恨。”
李萼点头,“我至今不?知究竟是哪里走?漏了消息,竟将他的行踪暴露给了朝廷,可也已经不?重?要了,这么多年过去,无论他怎么想?,我早就释怀了。”
贺兰香想?到她在梦中那一句句撕心裂肺的“轻舟”,心想?释怀可不?是你这个样子,但也没提,只道:“既然是误会,为何不?同?他解释清楚。”
李萼轻嗤,望着贺兰香,眼波清亮,却充满无尽的苦涩,“贺兰,你觉得,他会不?知道真?相么?”
“他只是想?恨我罢了。”
贺兰香怔了下子。
她明白了,萧怀信必须要恨她,不?然他二人之间,便什么都没有了。当年究竟是不?是李萼出卖了他,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理由去恨她。
贺兰香并不?知道这二人过去究竟有多大?的羁绊,但以李萼这个冷淡的性子,能让她成为心疾的人,那人过去在她的生命中,必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也罢,”贺兰香轻叹道,“便如此不?清不?楚的拉扯着也不?见得是坏事,兴许他能活到现在,因的便是恨你的那一口气呢。”
李萼苦笑:“你高看我了,我没有那般大?的能耐。这些年里,他能支撑到现在,为的便是为萧氏一族平反,再找到当初散播谣言的源头人物。萧家上?下那么多条人命,不?找到那人偿命,他今生死?不?瞑目。”
贺兰香:“源头?”
见贺兰香不?知情,李萼对她讲起了当年那场童谣之祸的起落。
这时贺兰香才知道,原来当年那句让整个萧氏覆灭的童谣并非凭空出现,而是有预谋的散播,童谣之祸是杀了几个人没错,但最开始传播的人,至今下落不?明,像是被有预谋的保护了起来。
天寒地?冻,冰雪覆盖千里荒原,冷月悬挂夜幕,风声凛冽。
谢折站在帐前,仰面?看天,下颏的线条紧绷,双唇抿紧,高大?的身影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将军在想?什么?”
谢折回过神,垂眸压住眼底浓烈思念,道:“没什么,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人皆已埋伏好,”严崖道,“只等将军一声令下,便可立即突袭敌军王庭。”
谢折点头,“你潜伏在王延臣身边至今,立下汗马功劳,回去以后,自有重?赏。”
严崖拱手,“属下多谢将军体恤。”
严崖压低声音,“将军放心,届时活捉王延臣,属下一定暗中了结他性命,让将军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寒风卷挟风雪而来,扑面?脆冷,谢折启唇,吐出简洁二字:“不?可。”
严崖诧异,不?自觉便抬脸看向谢折。
谢折面?上?未有起伏:“他战败被俘,理应由陛下亲自问罪,不?可越俎代庖。”
严崖不?懂谢折为何要将王延臣活着带回去,但也未敢有异议,只俯首道:“一切听从将军吩咐。”
临退下,严崖又道:“对了将军,还?有一事,此时说恐怕不?合时宜,但属下思前想?后,不?敢对将军隐瞒。”
谢折嗯了声,示意严崖开口。
严崖:“王提督在战胜庆功之时违背军纪公然摆酒,喝后大?醉了一场,属下扶他回帐,路上?听他说了几句酒后之言。”
谢折:“说。”
严崖上?前几步,对谢折说了王延臣酒后说出的话。
谢折听了,眉头赫然皱紧。
“冷!好冷!这早春寒什么时候能过去,朕快要冻死?了!”
长明殿内,年轻的天子蜷缩龙榻之上?,咳嗽着颤抖,用微弱的声音发出怒吼。
“陛下,早春寒早已过去,如今已是五月份了。”内侍跪倒一地?,为首的战战兢兢道。
“朕不?行了,朕要冷死?了!李姐姐呢!李姐姐在哪!朕要抱着她!朕要听她唱歌!”
“太妃娘娘早已出宫入大?相国寺为国祈福,陛下忘了么。”
“那些术士呢!他们?不?是说吃了那些丹药便能延年益寿吗,为什么朕还?是这么生不?如死?,为什么!来人!把他们?都找来,再拿刀把他们?都砍了!”
内侍听命,传来大?批术士,又按照吩咐持刀砍人,惨叫连天,鲜血流淌满殿。
“咳咳……骗子!一群骗子!给朕把他们?都杀光!”
鲜血越淌越多,在场中人无不?瑟瑟发抖,更有术士直接吓晕过去,待等手起刀落又了结二人,一名术士被吓破了胆,慌不?择言地?高呼:“草民还?有一方!确保延年益寿!求陛下再给草民一个机会!”
夏侯瑞:“说!”
术士颤颤巍巍爬上?前,哆嗦着报了一串药名,说时又有内侍进殿,屏声息气着呈上?一封密函,小声说要陛下亲启。
夏侯瑞极不?耐烦地?夺过书信,喘着粗气看字。
鲛绡帐外,术士最后咽了口唾沫,颤声道:“还?,还?要,还?要血脉至亲的心头血四?十九碗作为药引,一日一服用,足服用上?一个多月,便可延年益寿……”
这时,夏侯瑞大?笑一声道:“好!”
术士险些被吓咽气。
夏侯瑞攥紧那一纸密函,喘咳交加,咳嗽完便哈哈大?笑,眼看着信道:“人算不?如天算,连老?天爷都在帮朕,舅舅啊舅舅,你机关算尽,却在最信任之人身上?吃了最大?的跟头,你啊你,你可真?是——”
话未说完,一口血吐了出来。
“陛下!陛下!”血腥气中,长明殿乱作一团。
“反了?”
贺兰香听着传到耳边的消息,顿时头昏目眩,连忙扶了肚子,回过神,不?可思议道:“王延臣怎么就反了?谢折不?是去救他了吗?他怎么会突然和蛮子联手了?”
细辛道:“说是谢将军突袭敌营,本该大?获全?胜,不?想?王将军却朝蛮人献计,联手反扑谢将军,自那便恶战不?休。”
贺兰香怒拍座椅扶手,厉声道:“他是疯了吗!他的儿女都还?在京城!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话音刚落,突然,贺兰香明白了。
王延臣是在仗着自己身后有萧怀信撑腰,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有萧怀信兜底,所以才敢如此肆意妄为,毕竟他不?知道她贺兰香是他自己的亲女儿,他和谢折还?有点微妙的关系在,谢折顾及着贺兰香都不?会取他的命。
在他眼里,只要他落到谢折手里,就一定是必死?无疑的,与其等死?,不?如奋力?一搏。起码,如果真?把谢折拿下,说他王延臣乱臣贼子也好狼子野心也罢,反正算是一雪前耻了。等回到京城,只说叛国为假被蛮人逼迫为真?,轻易便能将罪名洗清,横竖有萧怀信为他操心。
贺兰香想?通这一点,却越发觉得眩晕,再起身险些跌倒。
细辛连忙扶住她,焦急道:“主子想?去哪里。”
贺兰香摇头,“不?去哪里,传我命令,准备纸钱寿衣,届时有用。”
细辛慌了,“主子这是作甚,谢将军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贺兰香仍是摇头,眼底渐红,咬紧牙关道:“不?是谢折,是王延臣,他,他不?会活着回来了。”
谢折在辽北豁出命才守住一方疆土,王延臣无论对内如何勾结,终究有一线生机,可他若投奔蛮人,谢折绝对不?会留他性命。
甚至整个琅琊王氏都会因此被牵连。
时至今日,贺兰香恍然清醒,她好像终于懂了李萼当初为何阻止她认祖归宗,不?仅因为夏侯瑞有意除掉王氏一族,更多的,是王延臣,从来不?是个省油的灯。
第93章 生子
大雪漫天, 鹅毛一般纷纷扬扬落下,覆盖在巨石砌成的漆黑城楼之上,一眼望去?黑白交接, 泾渭分明,冷酷的整洁。
伴随脚印绵延, 一滴鲜血坠入绵软的白雪之中,杀气顿时拔地而?起, 更?多的血珠顺着王延臣握刀的掌缝流出,他却不敢松懈, 握刀的手更?加收紧, 一双血红的眼睛怒瞪面前高大男子。
谢折遍体漆黑冷甲, 与城墙颜色不分上下。他抬腿逼近王延臣, 道:“王提督,回头吧。”
王延臣不断后退,气势却不输, 低头怒啐一口道:“我呸!回头?回头即是死路!自古成王败寇,认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谢折你听着, 老子现在还没输!你只是把我逼上城楼, 你低头看看, 战局还没有定下呢!”
城楼下,厮杀声彻天, 大周将士与蛮人士兵死战不休,刀枪卷刃便换赤膊,雪花与飞溅血珠融合, 血雾弥漫成烟。
谢折收回眼神,面朝王延臣道:“你如此自信, 不是因为战情是否有利于你,而?是你只?要能杀了我把兵带回京城,不管什么罪名,萧怀信都一定会设法?保你,是吗。”
王延臣冷笑,神情逐渐猖狂,“你没有说错,谢折,你认清吧,只?要萧丞相一日站在?我这一边,你是赢不了我的,辽北兵权,早晚都要在?我王延臣的手里!”
谢折未语,从甲衣里掏出一纸书信,揉成团,扔在?了王延臣的面前。
王延臣狐疑地盯着脚前之物,皱眉询问:“这是什么东西。”
谢折不急不缓道:“你当初为了让先帝忌惮萧氏一族,买通了一个叫朱老三的市井人士,让他散播夏尽萧起的童谣,后来事情闹大,朝廷要问罪散播者,朱老三便就此失踪了,你寻找多年欲图杀之灭口?,却总不得下落。”
王延臣面上抽搐一二,表情略有失控,顾不得继续与谢折剑拔弩张,扔掉刀便弯腰捡起那纸书信,拆开时手都是抖的。
但当他看到上面所言,却忽然?大笑出声,将信一撕两半,抬头瞪着谢折道:“满纸胡言!什么朱老三王老三,我不知当年童谣之祸是何缘由,此人与我更?是毫无干系,谢折你休要含血喷人,栽赃陷害于我!”
谢折未管他大呼小?叫,自顾自继续说道:“有没有干系,不是王提督说了算,还得这人亲口?来讲才是。”
王延臣眉心?骤然?一跳,吞了下喉咙,压住慌乱道:“此人现在?何处?”
谢折面不改色道:“皇宫,长明殿。”
王延臣目露惊恐,再?度看向手中残信,不可思议地喃喃说“这人,这怎么,这怎么会……”
谢折:“这人怎么会出现?”
王延臣哑口?无言,双目炯炯盯着谢折。
谢折步伐迈出,接着朝他逼近,目光锐利道:“自然?是萧丞相人脉广大,掘地三尺将此人找了出来。”
王延臣攥信纸的手收紧发抖,咬牙切齿看着谢折。
谢折:“王提督还不明白吗,萧怀信不会再?帮你了。”
“你若回到京城,你王氏一族便在?劫难逃,免不得落得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若在?此时自尽,大可说成是被蛮人逼迫才同流合污,后来不堪受辱,自尽于大军之前,为国捐躯。”
话音落下,谢折将三道免死金牌扔在?王延臣面前,道:“三道金牌,三条性?命,是要保你三个儿子,还是保你自己,王提督自行?决断。”
王延臣伸手摸向雪中三块金牌,又看向早已跌落雪沫中的刀,颤着手伸出,几度想要收回,又终究握住刀柄。
他起身拔出刀,架上脖颈,大喝一声准备自尽,却又忽然?之间将刀砍向谢折。
谢折似乎早有预料,侧身躲过一击,横刀劈向王延臣。
二人激战,刀锋斩碎飞来雪花无数,雪沫纷飞。
这时,城下忽然?出现王元璟的身影,隔着战情朝城楼上大喊道:“爹!”
王延臣赫然?走神,满眼皆是不可置信,高呼一声:“璟儿?你在?哪!”
只?听一声闷响,谢折一刀刺入王延臣腰腹。
王延臣眼眸大瞪,努力伸着脖子去?找王元璟的身影,眼神沉痛异常。
“爹!爹!放开我爹!爹!”
楼下混乱中,王元璟被士卒强行?拉住,不得上前分寸,只?能放声哭喊。
王延臣额上青筋暴起,抓住刀身试图反击,狠狠盯着谢折,哑声道:“谢折,我求你,别当着我儿子的面……”
谢折不语,刀又刺深三寸。
王延臣大吐一口?鲜血,眼也变得血红,嘶声凶狠道:“谢折,你等着,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害怕什么吗?”
王延臣笑了,猩红双目中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你和那个弑父的狗皇帝一样,都见不得父慈子孝的场面,觉得全天下的父子都要和你们一样狗咬狗互相残杀才好,所以暗中挑拨我琢儿与我父子离间,与瑛儿兄弟离心?。”
“你等着,谢折。”
王延臣猛然?松开抓刀的手,改为抓住谢折的领口?,用?尽最后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你……你会成为你爹那样的父亲,生一个……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
谢折呼吸一滞,额上青筋猛然?鼓起,握刀的手一时竟有些颤抖。
王延臣笑容阴森,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死盯着谢折道:“时间不会太久的,你等着吧,等着吧……”
谢折抽出刀,鲜血喷涌如泉,溅在?他的脸上,王延臣在?同时间断气,两只?血红眼眸大睁,死不瞑目。
谢折站起来,看着王延臣的眼睛,对身后随从吩咐道:“传令下去?,王提督为国捐躯,尸体择日送回京城安葬。”
“是。”
祠堂前,夜色漆黑,人影憧憧如鬼影,血腥气铺天盖地,女子的惨叫声逐渐微弱,变得毫无声音,只?剩下棍子不断打在?身上的闷响,像在?打一块毫无生命的烂肉。
在?她旁边,还有一道瘦瘦小?小?的身影安静跪着,双肩小?幅度的颤抖着,随时破碎一般,却分毫不敢动弹。
祠堂门口?,有个高大的男子被人群簇拥其中,脸上是被黑气笼罩的空白,看不清五官,但能感受到他正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笑声阴森讥讽。
笑完,他看着年幼的孩子,毫无感情,冷声说:“拖下去?。”
孩子被一只?大手攥住肩膀粗鲁拎起,死在?血泊中的女子则被一方烂席卷起,被两个人合力抬架,不知送往何处。
“别动她,别动她……”
颤动的火苗下,谢折牙关紧咬,额头沁出冷汗无数,两只?手攥紧成拳,打着寒颤。
“丢了喂狗。”男子吩咐道。
“我杀了你!”
梦中的谢折终于站起,朝着那道高大如山的身影冲去?。
可待等他一拳落下,场景便又恍然?发生变化?,棍子打在?人身上的沉闷动静再?度响起,只?不过这一次换了角色,被打不再?是那名可怜的女子,而?是名锦衣罗服的青年。
血水连天,和阳郡主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在?他耳边——“谢折!你听着!谢氏的列祖列宗不会放过你!你爹也不会放过你!你不会有好下场!你不得好死!”
烛火赫然?一跳,谢折惊醒,气喘吁吁。
梦里那道黑影,是他爹,宣平侯,死在?棍下的青年,是他弟弟,谢晖。
和阳郡主凄厉的声音逐渐在?他耳旁散去?,王延臣的声音又回响在?他脑海当中。
“你等着,谢折。”
“你会成为你爹那样的父亲,生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
谢折眉心?猛然?跳动一下,向来沉稳无波的眼眸,竟在?此刻闪出三分不安的光。
“来人!”他哑声喊道。
严崖进帐,俯首拱手,“将军。”
“如今大战告捷,蛮人回天乏术,便由你亲自领兵回京,对外不必声张,暗中施行?即可。”
严崖不解,抬头询问:“将军这是何意?难道您要独自返京吗?”
谢折未说话,粗气喘不停,浑身热汗蒸腾,仿佛刚打完一场恶仗。
严崖见状,不敢多言,颔首应下,“属下谨遵将军吩咐。”
严崖退下,帐中重新只?剩谢折一人。
谢折看向烛火,短短一瞬,便已起身下榻,披衣出帐,直奔马厩。
大相国寺,阴雨不休,空气潮湿闷热,泥土的苦腥气中掺杂浓郁刺鼻的甜腻,像是人血的味道。
李萼跪在?佛龛下合掌诵经,双眉紧紧皱起,念经的双唇翕动着,似乎很是不安。
隔壁,传来女子尖锐凄厉的哭喊声。
终于,她忍不住,睁眼起身跑出门,走到隔壁禅房门前道:”这都多久了,怎么还没有生出来,你们都是怎么接生的。”
门前跪倒一片,其中有个婆子擦着汗道:“太妃有所不知,夫人此胎小?有不正,费的力气自然?要比寻常人多些,加上又是头次生产,不知如何使劲,便要慢些。”
李萼心?烦气乱,“那究竟要生到什么时候,再?折腾下去?,人都要累死了。”
这时,贺兰香的喊声又从里传出:“不行?了,我生不下去?了,你们拿刀杀了我吧!我不生了!”
李萼走到门前道:“你说什么浑话!十月怀胎等的不就是这一日,你别出声,攒住力气,听产婆的话,把力气都用?到该用?的地方去?,你想想孩子,再?不济……想想你自己,你如此年轻,往后的路还长着,你甘心?命殒于此?”
贺兰香听不到心?里去?,仍旧止不住哭叫,产婆叫苦连天,熬的大补汤喂她她也喝不下去?,只?好劝她收着力气,再?这样要出大麻烦的。
李萼在?门外心?急如焚,正不知如何是好,耳边便传出嘈杂打斗之声,她回头一望,只?见若干护卫节节败退,人堆里冲出名身形高大蓬头垢面之人。
李萼瞧着那人,只?觉得身形莫名熟悉,便喊道“你是何人?”
待等对方抬起头,李萼顿时惊诧无比,不可置信道:“谢将军?你,你怎么……”
谢折只?顾看向房门,问:“生了多久了。”
李萼叹气,“昨夜子时开始发作?,到如今,已近六个时辰了。”
谢折上前,推门便要进去?。
李萼慌忙拦他,“谢将军留步,你身份敏感,安能——”
谢折视若无闻,毅然?推门,大步进入里间。
众产婆被吓一跳,听到门外太妃高呼“将军”二字,猜出身份,正想跪下,便被谢折抬手制止。
榻上,贺兰香大汗淋漓,看见他,初时以为是在?做梦,待等感受到谢折身上的汗气与粗重的呼吸,方知眼前一幕是真?的。她大喘着气,朝他咬牙切齿道:“谁准你进来的,你给我滚出去?!”
谢折没动,只?是看她。
贺兰香更?加无法?接受,别过脸不看他,哭着要他滚。
谢折见过她很多种样子。
啜泣时梨花带雨,妩媚时风情万种,皎洁如妖,冷若冰霜,各种样子她都让他见过,唯独没让他见过她此刻如此狼狈的样子。
她不接受。
不接受谢折看到此时的她,更?不接受她会变成此时这个毫无魅力的样子。
高大的身影靠近榻前,大掌抚摸上她的脸颊,谢折道:“为何不看我。”
贺兰香疼得神智不清,却又不愿流露一分脆弱之态,便从唇齿间挤出三个冰冷的字:“不漂亮。”
谢折将她的脸轻轻摆正,看着她,眼神从眉梢流连到唇瓣下巴,认认真?真?大量了一遍,道:“漂亮,比我过去?见你的任何一面都漂亮。”
贺兰香僵在?眼中的泪顿时滑落眼角,哭得提不上气,厉声埋怨他,“你个混蛋!怎么才来见我!我都快疼死了!”
谢折看着她的眼泪,咽了下干涩的喉咙,道:“别哭,我身上脏,不能抱你。”
贺兰香哭更?凶了。
婆子们捶胸顿足,哭道这样要如何能够生得出来。
谢折见地面有盆闲置热水,便弯腰将手洗净,擦干后起身将手伸到贺兰香嘴边,道:“疼就咬我,节省力气。”
声音简短有力,无端透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贺兰香也并不客气,张嘴便咬个结实。
一旦自己不出声,耳边的动静便显得明显许多,接生婆要她何时用?力她便何时用?力,虽煎熬依旧,但到底努力对了地方,没过多久,便听婆子兴高采烈说孩子的头已出来,让她接着使劲。
贺兰香使多大的劲嘴上便咬多狠,直到将谢折的一块肉差点撕咬下来时,只?听一声嘹亮的啼哭,婆子喜极而?泣:“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夫人您生了个小?世子!”
贺兰香听到声音的那一刹, 如释重负,长吐一口热气?,阖眼?昏死过去。
产婆拿剪刀剪掉脐带, 抱起那血肉模糊的一小团,忙不迭带到水盆边清洗, 包入襁褓。
谢折专注看着贺兰香,耳边水声哗啦, 眼?角余光瞥到婆子怀中那聒噪之物,刺眼?的鲜红, 让他突然想到谢晖死时的场景。
谢折的眉心一跳, 像是被蛰痛一下, 旋即收回余光, 只顾去看贺兰香的脸,抬手给她将流至鬓边的汗水擦干,温柔至极的手法。
其余不知情?的接生婆看着谢折的动作, 不停递换眼?色,猜测他和贺兰香的关系。
谢折冷斥:“退下。”
众人浑身哆嗦一下,赶紧抱着孩子离开, 只留下细辛和零星三两个人收拾血污。
没了?孩子的哭声, 房中总算安静了?下来?。谢折为贺兰香擦完汗, 听闻产妇不得见风,便扯了?被子盖在她身上, 之后手握住她的手,便这样?静静看着她,流动在挂屏上的光影都仿佛为之静止。
婴儿在乳母的哺育下吃饱便沉睡过去。李萼看着孩子, 皱巴巴的一团,小猴子一样?, 全然看不出像谁,只觉得贺兰香大着肚子还是前?一眼?的事情?,突然间孩子便出来?了?,这么个小小的孩子,虽让她连碰都不敢碰一下,但想到是贺兰香生出来?的,竟生出恍惚不可置信之感?。
她问:“谢将军抱过这孩子吗。”
细辛迟疑一下,道:“将军回来?至今,未曾看过一眼?。”
李萼沉默,正要伸手用指腹碰一下这孩子的小脸,门外便传来?丫鬟的声音:“回娘娘,国公夫人醒了?,正吵着要看孩子。”
李萼哦了?声,抬起手,示意细辛将孩子抱到贺兰香身边。
看着细辛的背影,李萼想到谢折来?到时身上的腾腾杀气?,怎么都没办法将那业力缠身的男子与?这柔嫩婴儿联系到一起,心中隐约生出不祥的预感?。
夜晚,清辉漫天,幽静安谧。
贺兰香几乎昏睡一天,傍晚醒来?吃了?碗当归炖乳鸽便又睡去,谢折日夜兼程,几天几夜未曾合眼?,沐浴过后上榻抱她同眠,二人睡眠深沉,未曾有醒来?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