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谢折脸上便已高?高?肿起一片,通红五根指痕,触目惊心。
他?看着她泛红噙泪的眼?尾,握起她方才?扇巴掌的那只?手,说:“疼不疼?”
贺兰香的眼睫颤了下?, 泫在眼底的泪光跟着闪烁,险些滚落而出,可她?旋即便恢复冷淡, 别开脸欲将谢折的手甩开,冷声道:“我疼不疼又与你何干, 放开我!”
谢折并未放开,而是顺势抱住了她, 怀抱收紧,不?容松动?。
待等贺兰香再想挣扎, 他便从口?中吐出两个简短果决的字:“不是。”
贺兰香皱眉, 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不?是?”
房中风过无声, 光影穿窗而来,明暗交织,婆娑摇曳。
谢折道:“我不?是为了自己而留。”
气?氛静了下?去。
过了片刻, 只听贺兰香轻嗤一声,她?冷不?丁道:“我怎知你话里有几分真假,是否在胡说八道故意?诓我。”
谢折:“我没有说谎。”
他低头?, 脸埋到她?颈中, 语气?平生头?一次这般温柔, “我的心,和?你的心是一样的。”
“我的心?”贺兰香冷笑道, “我的心说,它恨不?得能亲手拿刀杀了你。”
“它很难过,说今日怎么没能看到你死在那行刑台上面。”
“它还觉得真是可惜了呢。”
一滴泪从贺兰香的眼角缓缓滑了下?来, 她?话里凶狠,神情全然松动?破碎, 只靠语气?硬撑。
谢折毫无动?摇,亲着她?的发问:“今日把我劫走,准备把我藏到什么地方?”
贺兰香的泪僵在脸上。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贺兰香再想嘴硬,便感到无比的无力与颓然,她?沉默半晌,终究认输道:“只要能不?被朝廷的追兵发现,天涯海角,藏到哪里不?行?”
“你跟我一起?走?”
贺兰香未语。
“不?怕苦?”谢折又问。
他知道,这女人最怕吃苦受累,亡命天涯的日子不?会好?过,她?不?会没有想过。
贺兰香用力推开他,狠狠剜他一眼,咬牙道:“你来就是同我说这些废话的吗?滚去打你的仗吧,王延臣被俘,朝廷除了指望你,还能把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你可真是走了一步好?棋,不?仅解决了王延臣,还能借此立功积攒民?心,事已至此,还需等待什么?”
谢折看着她?的眼睛,不?假思索,“等你留我。”
贺兰香怔愣一下?,回过神来,口?吻眼神俱是讥讽,“谢折你少在这里恶心我,我告诉你,没有你,我贺兰香一样能活下?去,留你?我留了你,你难道就不?会走吗?”
谢折目光坚定,“我不?走。”
他重复道:“只要你留我,我就不?走。”
贺兰香眼底闪过一瞬的动?摇与流连,但随即便被斩钉截铁的决绝而取代,炯亮着双眸说:“不?,你要走,必须走!”
她?垂眸,红着眼睛,嗓音逐渐哽咽,“你若不?走,怎么把他带回来。”
她?当然对那个爹没有感情在,可她?需要他回来,到她?娘坟前隔着坟茔见最后一面。
即便希望微毫,但她?确实希望王延臣能活着回来。
谢折抬手,将贺兰香眼角泪珠拭去,重新?将她?拥入怀中抱紧。
“放开我!我要见谢折!我要见谢折!”
府门外嘈杂无比,少年清亮的声音穿透入内,成?了一支利索的箭矢,刺穿重重沉闷。
谢折从贺兰香住处出来,看着大门方向,道:“外面是什么人。”
随从:“是王四公子,吵着闹着要见您,怎么都不?走,已经?在门外纠缠半天了。”
谢折听了,神情未变,径直往门外走去。
门外,王元璟不?顾护卫阻拦一心往里闯,看见谢折,立刻便停了动?作,只扬声喝道:“昔日你说我若能接你三招,便准允我进辽北大营,今天我来了,出招吧!”
到底同父同母,王元璟激动?时眉梢习惯微扬,眉头?皱起?,恍惚间的一瞬,眉宇间竟微微有贺兰香着急生气?时的样子。
谢折走过去,眼中未有太多厌烦,只是冷看着他,吩咐道:“放开他。”
护卫闻言,自不?敢再拦,王元璟总算挣脱桎梏,走到谢折跟前抱拳道:“请出招。”
谢折默不?作声,抬手握拳照其?丹田便给了一拳。
力度毫不?留情,王元璟直接摔在地上,手捂丹田咳嗽不?停,却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朝谢折摇摇晃晃走去,眼底倔强尤甚。
“继续。”他颤声道。
谢折未犹豫,出手给了他第二拳。
王元璟再度倒地,张口?吐出一口?血,却还是爬起?来,目光灼灼看着谢折,示意?他给他第三招。
谢折却在此时停手了,看着王元璟的样子,启唇吐出二字:“废物。”说完便转身上马离开。
王元璟见谢折要走,顿时惊慌失措起?来,顾不?上去擦嘴角的血,拔腿便要去追,却被周遭随从拦个结实,怒急攻心下?步伐一晃,差点又要摔在地上,不?禁气?急败坏大嚷道:“谢折你回来!你说谁废物!”
“我可以的,你现在便对我使出第三招!你少瞧不?起?人!”
“快点!我让你给我出第三招!我要去辽北!我一定要去!”
谢折策马扬鞭,头?也不?回。
翌日,天色熹微,晨雾弥漫。
王元璟乔装打扮混出城,刚要扬鞭疾驰,马前便忽然挡着个人。
他身上伤情未愈,又急着赶路,脾气?自然急躁,正要开口?喝问,对方便将头?抬了起?来。
王元璟面露错愕,下?马走到这粗服乱头?“小厮”模样打扮的人物面前,压低声音道:“怎么是你?你鬼鬼祟祟的是要去哪?”
谢姝身着一身不?合体的男装,头?发胡乱梳着,面上还抹了层草木灰,说是面目全非都不?为过,若非从小一起?长大,王元璟都不?见得能认出她?。
“少管我,”谢姝凶狠道,眼神上下?打量过王元璟,“你穿成?这个样子,鬼鬼祟祟的又是要去哪?”
王元琢看了眼左右,声音更加低了下?去,“我要去辽北,把我爹救回来。”
谢姝出了城正愁不?知去哪,闻言眼一亮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王元璟震惊无比,冷静下?来道:“少胡闹了,辽北那种鬼地方我去也就算了,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家,你怎么能去辽北,你难道不?知道那边的马都是吃死人肉长大的吗?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又在犯病了,你赶紧给我回去!”
谢姝被那句“马都是吃死人肉长大的”吓住了神,眼波颤了颤,明显已经?感到害怕。
但她?旋即想到昨晚上她?娘对她?说的话。
“个中法子都试过了,你若还是如此疯癫,便只剩下?冲喜这一条路了。”
“御史台近来有新?进的几个后生,在你爹手下?做事,虽出身寒门,胜在人老实本分,我看就不?如招个上门女婿冲喜,也好?治一治你这疯病。”
“事情就这么定了,你如今这副样子,除了招赘,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谢姝当时已经?懒得再想方法证明自己没疯,她?满脑子就一句话:我不?要嫁人。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如果她?舅母不?嫁人,就不?会众叛亲离,落得今日这个枉死的下?场。即便是招赘,仍是在父母膝下?生活,但她?做不?到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王氏的声音绕耳不?绝,谢姝心一横,对王元璟道:“我没有犯病,我也没有疯,你不?要问那么多,让你带我走就带我走,不?然我回去以后就把你的下?落散播出去,我看你也是偷偷跑出来的吧,你等着瞧吧,大表哥二表哥不?会放过你的,他们绝对会把你捉回去关死死的!”
王元璟看着谢姝充满偏执决绝的双眸,顿时感到无比头?疼,权衡利弊之?后,只好?点头?,上马拉她?坐在身后,甩缰扬长而去。
谢折领军出发时,贺兰香暗中送了几步,送走谢折回来便精神不?振,上榻小憩许久,昏昏沉沉中,听到外面有动?静发出,待等睁眼,细辛便已入内。
贺兰香揉着额道:“外面怎么了?”
细辛为她?斟茶,递过去喂她?饮下?一口?润嗓,说:“是谢府的人,来咱们这里找谢姑娘,已被奴婢打发回去了。”
贺兰香顿觉狐疑,“自从姝儿疯了以后便没来过我这,怎么想起?来这里找人了?”
细辛未语,只是面露担忧。
贺兰香反应过来,皱眉看细辛,“等等,姝儿她?不?见了?”
细辛点头?,“今早上发现不?见的,已经?找了一整日了,哪里都不?见人影,这才?来问主子。”
贺兰香沉默下?去,短暂怔愣过后抬手道:“扶我起?来,我去谢府走一趟。”
“我那原本不?过一句玩笑,谁知她?竟听到心里去了,”王氏泣不?成?声,朝贺兰香哭诉,“她?是我的亲骨肉,得了疯病我比谁都着急,昨夜也是真的被她?愁坏了,一时昏了头?,才?对她?说出冲喜之?言,怎知她?疯了性子还那般烈,说走便走了,这可让我和?她?爹怎么活啊!”
贺兰香将王氏安慰半天,见夜幕低垂不?好?多留,便告别回府,临走免不?了又是一番劝慰。
王氏哭到走不?了路,只好?安排婆子送客,一路到了大门外,贺兰香要上车,有名小丫鬟凑上前搀扶贺兰香,趁无人察觉,将一纸书信塞到贺兰香袖中,极小声道:“夫人,这封信是我们姑娘吩咐奴婢交给您的,请您务必亲启。”
贺兰香虽错愕,却也并未大惊小怪,默默将袖中书信攥紧,不?露声色地瞥了那丫鬟一眼,便进了车厢。
待贺兰香坐好?,车毂转动?,她?取出书信,展开细看。
“嫂嫂,我走了,不?必担心我,我纵是死也不?愿草草嫁人遭受摆布的。事发至今,我百口?莫辩,不?知该和?谁说,但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疯,那日夜里在提督府,我亲眼见到——”
贺兰香蹙眉往下?继续看着,突然眼眸大睁,拿着信纸的手开始发起?抖,呼吸亦跟着颤然。
“主子您怎么了?脸色怎么忽然变得这般白。”细辛担忧道。
贺兰香未答,只是牙关紧咬,两眼定定看着纸上字眼,攥着信的手越收越紧,指尖力透纸背。
“改道。”她?沉声道,“去提督府。”
“回姑娘, 整个府上都?找遍了,未有四公子的踪迹。”书房中灯影忽明忽暗,丫鬟小心汇报道?。
王朝云坐在阴影中, 眉头紧锁,将手中茶盏放下, 道?:“接着找,就算掘地三尺, 也要把他给我找回来。”
王元瑛位于案后,下巴胡茬明显, 全无昔日意气风发, 显然在为王延臣被俘而谢折逃脱一死?还出征前往辽北苦恼, 闻言不耐烦道:“三妹何必理他, 浑小子不知上哪惹祸去了,疯够了自?己就回家了,管他作甚。”
王朝云轻了声音, 颇为苦口婆媳道:“长姐如母,如今娘不在了,爹又不在身边, 理应由我管着他, 再说天色都?这般晚了, 按照往常,四弟无论到了哪里逗留, 此时都?早该回家了,让我如何能不担心他——”
话音未落,门外忽现嘈杂, 兄妹俩还未回神,门便被一把踹开, 贺兰香遭众多护卫簇拥,提着把轻刀大?步入内,浑身杀气腾腾。
她?未置一词,进门便将刀架在了王朝云的脖子上,两只如盛秋水的眼眸此刻满是杀机,死?死?瞪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娘,是你杀的?”
王朝云面无表情,静静瞧着贺兰香强压怒火的样?子,风轻云淡道?:“夫人在说什么,小女听不懂你是何意思,你说我杀了你娘?可?是,你娘是谁啊?”
王朝云哦了声,恍然想起的样?子,轻勾起抹笑?意道?:“那个青楼里的鸨母么?”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贺兰香压制不住恨意,手下一沉,便要用刀结束王朝云性命。
王朝云便如受惊白兔,突然便软了神情,朝尚在呆滞的王元瑛高呼一声:“大?哥救我!”
王元瑛起身冲去,徒手抓住刀刃,怒视贺兰香道?:“三更半夜带人闯提督府,你又想干什么!”
贺兰香被这一吼,眼眶顷刻泛红,瞥了眼躲在王元瑛身后的王朝云,冷声道?:“我想干什么?你应该问她?想干什么,杀一个不够,连将她?抚养长大?的人都?能杀害,你们的眼都?瞎了,竟将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养在身边而不自?知!”
王元瑛目露惊诧,却是狐疑道?:“你的意思是说,娘并非因病亡故,而是被云儿杀的?”
王朝云立刻道?:“大?哥休要听她?含血喷人,世?上凡事都?要拿出证据,贺兰夫人说我是杀人凶手,总要有些依据拿得出手吧,何必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贺兰香冷嗤了声,“依据?”
她?看向王朝云的眼睛,双目锐利如锋,“你连亲生母亲尚能杀得,何况养母?姝儿是怎么疯的,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么?你若不认,不如现在便让人将填在池子里的土刨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周氏的尸体!”
王元瑛的神情渐有松动,再看王朝云,眼眸中便有怀疑之?态,低声道?:“三妹,你跟我说实?话,周氏究竟是去南边了,还是已?经死?了?”
贺兰香之?言太过危言耸听,他是根本不愿相信的,但一个人若连生母都?杀,天下恶事便没有干不出来的了。
王朝云眼睫震颤,却又强作镇定,一副蒙受冤屈的样?子,并未回答周氏是死?是活,而是冷冷看着贺兰香,对王元瑛沉声道?:“大?哥若真?信她?,不如现在便一刀杀了我,也好证明我的清白,以慰娘的在天有灵。”
王元瑛未言,眼神依旧狐疑,打量着王朝云说话时的神态。
贺兰香怒斥道?:“事已?至此你打算装到何时!不是要依据吗,现在去把池子里的土弄走,你若清白,里面自?然空无一物,否则你觉得你此刻所言,还有谁会信你!”
“我相信三妹。”
门外乍然传来一记声音,贺兰香转头,正对上一双熟悉却又陌生的眼睛。
王元琢身着常服,身形消瘦许多,两颊隐有凹陷,再没有昔日多情公?子的温润样?子,瘦削的两肩成了两把陡峭的剑,撑起一副年轻躯体。
他黯淡无光的眼眸看着贺兰香,淡淡道?:“贺兰夫人,你口口声声说是三妹杀了周氏和我娘,可?在周氏离府那日,我亲眼见三妹始终在前面迎接宾客,未曾离开过,哪里来的时间去杀周氏?”
贺兰香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该震惊还是该困惑,她?想过王元瑛会为?王朝云百般辩解,但没想到中途还会杀出一个王元琢。
“你是在为?她?作证?”贺兰香看着王元琢的眼睛。
王元琢:“是,我在为?她?作证。”
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周氏,不是她?杀的。”
王元瑛松一口气,将握在手里的刀松开,打起圆场道?:“好在有二弟为?三妹做主,误会解开便好了。”说完下意识去看贺兰香。
贺兰香面色发白,定定看着王元琢撒谎的样?子,忽然自?嘲发笑?,手里的刀摔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响。
她?一步步走到王元琢的面前,说:“有个能当?上皇后的妹妹,就那么重要吗?”
“比自?己的亲妹妹重要,比自?己的亲娘也重要。”
贺兰香苦笑?摇头,“你们王家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抬腿离开,再未对留下的三人多看一眼。
王元琢转头去看贺兰香离开的背影,神情冷淡不变,垂眸时,眼底痛色强烈。
凉雨殿。
因惦记贺兰香还有一月便要临盆,李萼特地命工匠打了个长命锁,交给贺兰香时望到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未免感慨,“如今正值兵荒马乱,天下久不太平,但愿这把锁能庇护这孩子平安一生,顺遂如意。”
贺兰香接过长命锁,却忽然对李萼下跪。
李萼惊诧,亲自?起身去扶,“你这是怎么了?”
贺兰香开门见山,“战乱频发,民不聊生,妾身恳求太妃娘娘入寺为?国?祈福三月,妾身自?愿同?太妃娘娘前往,侍奉左右。”
李萼皱眉,“你何出此言,眼见生产之?日渐近,你不好生在京中等待生产,怎会想同?我入寺为?国?祈福。”
贺兰香:“就是因为?生产之?日近了,妾身才不能在京城长待。”
李萼:“此话怎讲?”
贺兰香抬眸,眼神平静,启唇,言语亦是平静,“因为?月份对不上,京中各方眼线众多,孩子几时出生,难以对外隐瞒。”
李萼愣住,眼中惊诧渐多,不可?思议地道?:“你的意思是……”
贺兰香手落腹上,垂眸看着肚子,手掌轻轻抚摸着道?:“这孩子不是谢晖的,是谢折的。”
“你说什么?”
李萼瘫坐回去,落在座椅扶手上的手猛然收紧,两眼紧紧盯住了贺兰香,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不死?心似的,眼波颤栗着,“你再跟我说一遍,孩子是谁的?”
贺兰香未语,只是用手抚摸肚子,长睫下神情寂然平静,毫无乱色。
李萼见状,千言万语凝结于喉,分明想问贺兰香与谢折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又是何时有的这个孩子,临开口,只是扶额,无力道?:“怪不得,怪不得你当?初如此轻易答应我将露儿托付于你,原来都?在这里等着我,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该知道?的,我早该知道?的……”
她?只是没想到,贺兰香要她?还的人情,会如此之?大?。
地面微凉,贺兰香只是安静跪着,目不斜视,等着李萼发话。
佛龛上烟气弥漫,将李萼的面容隐入幽渺中。她?沉吟半晌,终是叹气道?:“你回去吧,我会尽力一试。”
贺兰香这才在搀扶下徐徐起身,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却有一分若有若无的哽咽,“妾身,多谢太妃救命之?恩。”
李萼只是叹气,并不多言。
日落西山,贺兰香回到府中。尚未下车,传旨太监便已?赶到,带来她?即日启程随太妃李氏前往大?慈恩寺为?国?祈福的消息。
大?慈恩寺坐落京城百里开外,虽是大?寺,但地势偏僻,消息闭塞,加上重兵把守,便使得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清净无比。
天已?初见暑热,寺中草木葱茏,早晚时分,霞光笼罩山头,最亮的一抹光芒恰巧照入贺兰香所居禅房,雨后空气明朗清新,悬在枝叶的露珠闪闪发亮,万物明朗。
贺兰香歇了两日,因肚子已?大?到入寝艰难,身子也算不得有多舒适,第三日里听闻李萼风寒加重始终未有好转,遂顾不上自?己,亲自?去看李萼。
入寺时恰逢落雨,李萼身上吹了风,便缠绵病榻,不见走动。
待到禅房外,未等贺兰香说明来意,秋若便道?:“夫人请留步,我们娘娘身子不适现已?歇下,今日不便见客。”
贺兰香听闻,更加担忧,眼波流转时瞥到秋若佯装镇定的神色,心梢微动,道?:“姑姑神情何故如此慌张,难道?太妃娘娘凤体已?抱恙至此?若是这般,不如还是回宫调养,留我独自?在此便是。”
秋若强行稳住脸色,平心静气道?:“夫人多虑了,娘娘身体相比开始已?经好上许多,不过需要静养几日巩固罢了,夫人养胎要紧,还是回去好生歇着罢。”
贺兰香觉得蹊跷,嘴上答应着,心里更加不放心李萼,转身之?际给细辛使了个眼色,细辛会意,立刻上前拦住秋若。贺兰香趁机推门而入,不顾秋若喊叫,快步走进里间,着急察看李萼状况。
却见榻前坐了个熟悉厌恶的身影。
“你……你怎么在这?”贺兰香看着萧怀信,几乎瞠目结舌。
萧怀信手持布帕,正在擦拭李萼额上汗珠,手法细致温柔,与狰狞的长相截然不同?。
他未言,将帕子放下,站了起来。
这时,李萼突然拉住他的手,睡梦中眉头紧蹙,眼角泪珠闪烁。
“轻舟,别走。”
贺兰香听着轻舟两个字,总觉得有些许熟悉,忽然想起些什么,内心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第92章 过往
李萼醒来时已是黄昏, 夕阳余晖折入房中,光影斑驳摇曳,细碎的光线幽微浮动在她的眼睫上。她睁开双目, 发现榻前坐了道悉的背影,罗裙锦衣, 云髻金钗,不?是贺兰香又能是谁。
李萼浑身酸软, 坐不?起身,便揉了揉沉痛的额角, 嗓音干涩虚弱地道:“你怎么在这。”
贺兰香沉默不?语, 张扬明媚的气势在此刻显得有些过分肃冷, 也过分收敛, 窗口折入的霞光笼罩在她的身上?,更加静谧的冷清。
她道:“你与萧怀信,到底怎么回事。”
李萼一怔, 眼底飞闪而过一丝复杂,垂眸,长睫蔽目,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气氛静下, 久久无声。
贺兰香再启唇, 语气依旧不?咸不?淡,冷热难辨, 只是陈述着,“你昏迷不?醒时,萧怀信来看了你。”
李萼抬眸, 眼底一片愕然,回过神, 唇上?便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小声喃喃道:“他真?的来了么。”
“原来,我不?是在做梦啊。”
梦境里熟悉的气息不?是错觉,他真?的来看她了。
贺兰香总算转脸,定睛看着李萼,目光复杂无比,道:“趁眼下远离宫廷无闲杂人等,实话说吧,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过往我从未听你提起过。”
李萼轻笑一声,“不?过一段鲜为人知的老?黄历罢了,无足挂齿。”
贺兰香皱眉,“足不?足矣挂齿,你说了是不?算的。”
这时,窗外传来错落无致的窸窣脆响,噼啪清脆,响在耳畔,翻起泥土的苦腥气。
李萼看向窗外,没急着回答贺兰香的话,而是说:“下雨了么?”
贺兰香等着她回话,心烦气乱地?往外看了一眼,道:“下了。”
这场雨下完,便要入暑了。
时间过的多快啊,去年这个时候,再过不?久,便是侯府被屠。
李萼看着窗外,目光忽然飘的很远很远,直过了许久,才道:“我想?到外面?看看。”
贺兰香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却也未有阻拦,给细辛使?了个眼色,示意过来搀扶起李萼。
李萼起身下了榻,在细辛的搀扶下往房门缓缓走?去。
咯吱门开,裙裾摇曳,从下面?迈出去一只玉底锦脚,步出雕花门槛。
外面?细雨如丝,淅淅沥沥落在檐角叶梢。
李萼看着雨丝,一瞬间,前尘往事接踵而至,禅宗佛门便已变为幽深府门,面?前已不?是庭院深深,而是萧条长街。
“姑娘,雨下得大?了,一定要在今日出门吗?依奴婢看,不?如遣人去办,夫人在天有灵,不?会误会姑娘的一片孝心的。”
雨伞往上?倾斜,伞下少女面?色苍白,细致的眉眼清淡如水墨,镶嵌在清瘦到近乎寡淡的面?孔上?,没有人气,倒像抹挥之即逝的烟。
“我要自己去。”她回答的干脆。
秋若的眉头又紧了紧,忧心忡忡地?看着李萼,嘴巴张了张,又不?好多言,只能低头。
今日是先李夫人的祭日,每年这个时候,李萼都会亲自到生母坟前上?香扫墓,待到傍晚方归。
这已是她第三次出行,一晃眼,三年都过去了,原本看着遥不?可及的三年守孝,竟如弹指一挥间,原本那个眼闪泪光也要抱着妹妹毅然出走?的小小少女,已长成如此端庄娴静的女子。
主仆上?了马车,车轱转动,行驶在萧条灰雨中。
少顷,马车出了城门,凉风吹开马车帷布,打在李萼的脸颊上?。
李萼望向车外,抬眸间看到城门上?几根悬挂的绳索,绳索随风摇晃,上?面?暗褐点点,显然是陈存许久的血迹。
萧家人的血迹。
李萼永远忘不?了,去年得知萧氏满门皆伏诛的那个冬日。
她大?病了一场,醒来便音笑全?无,连着三个月未能张口说出一个字,所有人都以为她傻了。
她没傻,但人确实也与死?了无异。
尤其是后来得知萧家三子萧怀信,死?于千里发配的路上?。
生不?如死?。
仅仅半年过去,曾经如日中天的萧家,死?的死?,亡的亡,唯一代表他们?家族存在过的痕迹,便是挂在城门上?的沾血绳索,孤魂一样随风摇晃。
李萼看着那些绳索,眼底渐酸,将帷布放下,阖眼吸气,试图将心跳平稳下去。
车外的嘈杂却一声高过一声,有哭有叫,凄惨无比。
“外面?是怎么了?”李萼问。
秋若开窗打探一番,回过头道:“回姑娘,是灾民,上?半年南边闹旱灾,人便都跑到京城讨活路了,但朝廷不?发话,谁也不?敢让他们?进来,。”
李萼皱眉,看向外面?,不?语。
自从萧氏满门伏诛以后,龙椅上?那位原本还?算贤明的君主便性情大?变,不?仅荒废朝政,还?在宫中大?肆修建亭台水榭,国库因此空虚,连赈灾的钱款都久久无法掏出,甚至因为发不?出军饷,没钱打仗,他还?同?意外敌开出的条款,让做生意的蛮人可自由大?周国境,这在过去是前所未有的。
“停车。”李萼忽然出声,声音清冷若碎玉,“就近买些吃的,分发给这些人。”
车子停下,秋若按吩咐照做,因带出来的人手不?够,发放的便格外慢了些。李萼看着天色,担心误了时辰,便亲自下车发放,并不?在乎身份悬殊。
可等发放一半,她突然便变了脸色,死?死?盯着蜷缩在灾民中的一抹衣衫褴褛的身影,浑身僵硬如石,牙关都在打颤。
秋若看出她的异样,正欲开口询问,李萼便道:“带上?银子去和官兵通融,就说我想?带上?几个可怜人进城请他们?吃顿饱饭,他们?可以派人跟着,待等吃过饭,便将人带出便是。
秋若不?知她怎会突然有如此想?法,但也未过多劝阻,见李萼言辞决绝,便前去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