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香—— by罗巧鱼
罗巧鱼  发于:2024年0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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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香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说什么,一遍遍重复说过的话。谢折轻拍着她的后背,没说话,安静陪着她。
一直到贺兰香哭累了,猫儿似的趴在他怀中啜泣,谢折才道:“我听说,人死后,可以变成星星。”
“好人,星星便会亮一些,坏人,星星便暗一些。”
“她那么好,会成为很?亮的星星,你一抬头便能看到。”
“或许她只是换了种方式生存在这世间,你并没有与她相隔太?远。”
贺兰香听完无奈到更?想哭了,揪着谢折的脸道:“谁对你说的这些哄小孩子的鬼话啊,崔副将?”
谢折未置可否,把她的手从?脸上扯下来,趁她缓过来不?少,把药丸塞到了她的嘴里,看着她嚼碎咽下。
没人拿这话哄过他,是他自己编的。
在过往成千上万个丧母之?痛的日夜里,没有人安慰过他。
父母亡,子女要为其守灵七日。
郑文君停棺十日,在这之?间,贺兰香上门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回来险些又哭到落红,从?此再想去,身?边丫鬟先跪成一片,她连府门都出不?了。
直到下葬那日,棺椁抬上御街,贺兰香不?能光明正大前往吊唁,便在附近找了个酒楼,看着棺材在大片哭声?中被一路送出城门,漫天纸钱飘散。
细辛哭着后悔,说那日她不?该急着将事情说出来的,差点酿成大祸,让贺兰香重罚她。
贺兰香看着飞扬在空中的纸钱,眼泪已经哭干,面上便只留下麻木的平静。她道:“京城就这么大,瞒我能瞒到什么时候,横竖都得有这一遭,何况若让我蒙在鼓中,错过见我娘最后一面,我才是真的痛不?欲生,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们。”
她阖眼,任由?早春微凉的风在脸上吹拂而?过,脑海中出现那张永远温柔和善的脸。
不?对劲。
冷静下来以后,这是她所能想到的仅有的三个字。
在金光寺偶遇那日,郑文君身?子看着便还算硬朗,怎会短短时间突然暴毙身?亡,可惜她是个名?义上的外人,没有权利指使仵作验尸。
可就这么让她接受她娘暴毙的事实,她做不?到。
楼下,哭声?彻天。
王元璟哭成泪人,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眼睛一直对着棺材,“娘!我好想你啊,爹,爹在哪啊,你快回来吧,你为什么要走?啊!你连我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走?什么走?啊,打仗就那么重要吗!”
这时,一支飞骑如脱弓箭矢飞入城门,势如破竹,卷起漫天沙尘。
“报——王将军率领骑兵突袭敌营大获全?胜!斩杀敌人三千!掳获牛羊两万!俘虏两千!报——王将军率领骑兵突袭敌营大获全?胜!斩杀敌人三千——”
顿时,哭声?消散,连同百姓,都被王延臣打了大胜仗的消息所吸引,不?知是谁领的头,所有人都雀跃欢呼起来,无人再往棺材上观望唏嘘。
棺材后面,王元璟一时不?知是哭是笑?,干脆愣在原地了。
王元瑛原本毫无光彩的双眸陡然灼灼生辉,野心毕露。他看着棺材,压抑着狂喜道:“娘,您看到了吗,爹他做到了,咱们王家,以后终于不?用再被谢折强压一头了,他能做到的,王家人一样能做到。”
所有人里,只有王元琢从?开始便不?哭不?笑?,隔着两个兄弟,恶狠狠地盯着垂眸揩泪的王朝云,袖下的拳头一点点收紧,青筋紧绷。
有人欢呼有人哭,混乱中,头顶天空忽然传出嘈杂异响,日头都跟着暗下,百姓纷纷举头,抬眼望去,只见一大片阴影在空中飞过,遮天蔽日,诡异可怖。
“那是什么东西!妖物?吗!”
“不?是妖物?,是……是鸟!那些都是鸟!”
“这才开春,哪来那么多南迁的鸟,它们也不?嫌累?”
“这可不?是吉兆啊。”
酒楼上,贺兰香也留意到天空中的景象,这种风景她曾在临安见过,不?久之?后扬子江决堤,淹死了好几百人,毁坏房屋无数。
可这是在北方,春日未过,应该不?会有水患发生。
相比水患,这里更?有可能出现的灾祸,是地震。
贺兰香落在肚子上的手蓦然一沉,沉声?道:“换地方,不?在二楼坐了,去下面。”
未过三日,地震的消息便传入京城。
按道理,即便离得再近,消息起码也要七日抵达,之?所以这般快,是地震的地方太?过可怕。
历朝历代的帝王封禅所在之?地。
得知消息时,贺兰香还在嚼那苦到无法下咽的保胎丸,听见地震之?地,口中苦涩的丸子顿时失去滋味了,咽下后道:“外面都是怎么传的。”
寻常地震尚且流言四起,泰山地震,贺兰香都难以想象除却京城之?外,各地都掀起了何等的惊涛骇浪。
细辛犹豫一二,道:“昏君当?道,妖妃乱世,德不?配位,天诛地灭。”
贺兰香看着窗外阴沉不?定?的天色,想到李萼那张寡淡秀丽的脸,无论如何都与“妖妃”二字联系不?到一起,可也不?重要了,没人在意她是不?是真正的妖妃,反正除去她的人能被称为英雄便够了。
“看来天下真的要大乱了。”贺兰香喃喃道。
肚子又动了一下,这次比以往还要用力。贺兰香放在肚子上的手掌心朝下,轻轻抚摸着,垂眸看向肚子,唇上扯出抹苦涩的笑?,无奈道:“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可怜的孩子,你真的投生错了世道。”
“娘也投生错了世道。”
夜晚,谢折又来看她。
贺兰香在烛下忙着逗那两只相思鸟,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只道:“来了?”
谢折本要过问她身?体,看到她笑?盈盈逗那两只破鸟,心情突然堵得要死。
“不?哭了?”他没好气道。
贺兰香喟叹一声?,“天天有人死,人还能天天哭吗,日子总得往下过的。我若是那般想不?开的人,早在临安便一头撞死了。”
谢折神色明显沉了一下,显然不?想从?口中听到任何有关她在临安的过往,但他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浪费心思,遂未提出,只不?悦道:“这破鸟有什么好。”
贺兰香笑?了声?,将长柄银匙伸入笼中投喂,慢悠悠地说:“你不?喜欢它们,便觉得这是破鸟。我觉得能让我开心,那它们就是好鸟。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看不?上的,或许是我毕生所求呢。”
这天没法聊了。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谢折就是觉得,贺兰香说话带刺。
“萧怀信之?所以送你这两只鸟,你不?会不?懂他的意思。”谢折挑明道。
贺兰香笑?了,“我当?然懂了,他想让我看着这只鸟,想起来先前送鸟的人是谁,那人是怎么死的,又是谁杀了那个人。”
房中寂静下去,唯灯影摇晃,一如不?安心跳。
“萧丞相的确够聪明,他很?懂如何用四两拔千斤的方法去撬动人内心最薄弱的地方。”
“可他肯定?不?知道,”贺兰香瞥了眼谢折,扑哧一笑?,“我肚子里的孩子生父,又是谁。”
谢折眼底波光闪了一瞬,道:“我还以为你会忘。”
“怎么忘啊,”贺兰香逗着鸟儿,轻叹一口气道,“孩子他爹那么英俊,高大,在床上又那么让我舒服,想忘也忘不?掉的。”
谢折走?到她面前,把鸟笼提到手里,按理该随手扔掉的,想到贺兰香很?可能为这俩破玩意要死要活,干脆干举着。
贺兰香很?自然的以为他在威胁她,蹙眉起身?道:“还我。”
谢折不?给。
贺兰香伸手去夺。
谢折将鸟笼抬高。
贺兰香只好再踮脚去夺,可惜身?子沉重,根本撑不?住,维持不?到两下便跌到谢折怀中。
谢折顺势抱紧了她,低头亲她。
贺兰香反抗不?过,也没什么好反抗,确认鸟笼平安落地,便沉浸进去,专心受用起这个吻。
亲过无数次的两个人,哪回都是由?此开始天雷勾动地火,可这一回,贺兰香却被亲吻出了满面清泪,被松开以后,她双臂绕上谢折的脖颈,脸颊贴在他胸膛,阖眼说:“谢折,我真的恨你。”
谢折:“我知道。”
贺兰香:“我也真的……”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来。
谢折:“我也知道。”
他重新吻住了她。
两个人亲吻上榻,却再未有其他动作,仅是相拥而?眠,抱着睡了一夜。
次日清晨,谢折更?衣离开。
贺兰香迷迷糊糊中听到关门声?落下,正要重新睡去,便听门外蓦然传来一句:“那就劳烦谢将军同本都尉走?上一趟。”
她立刻感受到不?对劲,睁开眼起身?连外袍没披便下榻跑了出去,门推开瞬间,正撞见王元瑛命令手下给谢折上铁枷。
“你们想干什么!”
贺兰香冲上前挡在谢折身?前,已经来不?及质问这帮人是怎么进来的又是何时出现在她房外,她只想知道他们想对谢折干什么。
王元瑛说不?出话。
他这辈子从?未有心情如此复杂的时刻。
若在他知道真相之?前,将这二人抓个现行,他会觉得自己干了件浓墨重彩的大喜事,值得歌功颂德,流芳百世。
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衣衫不?整,满目敌意的女子是他自己的亲妹妹。
他抓的是自己家的奸。
甚至他昨夜便已控制住这府中内外,到了门外听到了里面的人声?,却因为担心她受到惊吓休息不?好,硬是在外干站了整宿,就为等着她一觉醒来。
闷,前所未语的闷。
“泰山地震,民间传说乃因凶星转世,杀戮太?重所致。”王元瑛冷声?道。
贺兰香:“这和谢折有什么关系!”
王元瑛阴沉的眼眸瞥着谢折,“凶星位居帝星右之?尊位,天下人都认为,谢将军便是那转世凶星,泰山地震皆因他而?起。”
贺兰香瞬间全?懂了。
一定?是夏侯瑞,是他不?想引天下众怒丢了皇位,所以便将谢折推出当?替罪羊,把所有的过错都让他承担。
贺兰香遍体生寒,气息颤然,咬字艰涩地问:“所以呢?”
王元瑛看着她,启唇,吐出冰冷六字——“杀谢折,平天怒。”
杀谢折, 平天怒。
恐惧如破壳而生的滑腻小?蛇,密密麻麻游走在贺兰香的全身,她的呼吸僵滞冰冷, 两只眼睛死死瞪着?王元琢,道:“所以呢, 你现在就要把他带走杀了吗。”
王元瑛本想将实话脱口而?出,留意到?贺兰香泫然欲泣, 摇摇欲坠的神情,稍有于心不忍, 遂改口, “一切还要等民间风波自行消解, 届时再下定论, 在那之前,朝廷有责对谢将军加以收押。”
贺兰香冷笑,“倘若民意始终如此, 你们便要拿他开刀了是吗?”
王元瑛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贺兰香决绝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王元瑛皱眉, 不悦道:“别?闹, 我?这也是奉旨行事。”
贺兰香怒急生笑, “奉旨?奉谁的旨?那个快死的小?皇帝?还是那个狼子野心萧丞相的旨?”
“你冷静些!”王元瑛斥道。
贺兰香轻嗤一声,“冷静?想把他带走, 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王元瑛看着?贺兰香那双倔强的眼睛,额头上的筋脉忍不住一跳再跳,终究忍无可忍道:“贺兰香, 我?对你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贺兰香正想反驳,身体便在这时一轻, 有双大手绕过?她两臂将她从后?提抱起来,再落地,赤-裸的双脚便已陷入温暖皂靴中?,身上也渐有暖意回?归。
“无论何时,不必你挡在我?身前。”低沉的声音自她耳后?传出,冷漠平淡,仿佛不带丝毫感情。
谢折扫她一眼,径直走到?她面前,“回?去老?实待着?。”
贺兰香脚下生根,眼睁睁看着?谢折铁枷缚身,被王元瑛扣押带走,眼底铺天盖地皆是不甘与怨愤。
细辛软声道:“主子先跟奴婢回?房可好,外?面太冷了?,冻着?您可如何是好。”
贺兰香看着?谢折被带走的背影,眼中?的不甘越发浓重?,咬着?牙关喃喃自语道:“不,我?不能没有谢折,我?不能没有谢折……”
忽然,她眼底闪过?一丝清明,转身便道:“备马套车,现在就备,我?要出门?!”
“为今首要之事,便是除掉王延臣。”
大狱里,崔懿通体黑袍,一边扭头张望着?周遭,唯恐被王元瑛的人发现,一边隔着?牢栏对谢折低声说:“只要大郎肯点?头,我?现在便将密函送往辽北,让他们将战事放下,先一不做二不休宰了?王延臣再说,到?那时候,百姓的注意自会被他的死所吸引,大郎自可安然无恙。”
谢折未语,高大的身躯在昏暗中?轮廓犹如辽北乌山苍硬山脊,晦暗肃冷。
崔懿看出谢折的犹豫,顿时觉得反常,下意识竟有三分惴惴不安,试探着?道:“大郎在想些什么?”
周遭气息似有暗潮汹涌,谢折忽然启唇,道:“贺兰香,是王延臣的女儿。”
崔懿瞠目结舌,眼珠子险些掉在地上。
谢折又说:“灭了?王延臣,她会难过?。”
崔懿神色回?缓,眉头渐渐拧紧,已经来不及去消化刚刚那个惊世骇俗的大消息,他看着?这个屠戮自家满门?不眨一下眉头的修罗恶鬼,狐疑道:“你过?往从不会如此优柔寡断,如今却因为贺兰香,不忍心对王延臣下手?”
等不到?回?答,崔懿一个头两个大,在牢栏外?来回?踱步,回?忆起近来种种,猛地恍然大悟道:“大郎难道,当真对那贺兰香动了?真情?”
谢折不置可否,牢房中?寂静异常。
崔懿顿时全懂了?,气急败坏道:“大郎糊涂!”
“若说先前我?只是觉得大郎不该与她继续纠缠,如今既得知她是王延臣的女儿,大郎便更该对她杀之后?快才对,否则她若回?到?王家,岂非放虎归山?坐等着?她让王家与康乐谢氏同仇敌忾,两家一起来对付你吗?”
谢折冷不丁道:“她不会。”
崔懿气得胡子直哆嗦,此刻在心中?千万个后?悔当初让谢折亲自入局,忍无可忍道:“你怎知她便不会?”
见谢折不回?答,还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崔懿气得头昏脑胀,心一横道:“我?问你,你可知她如今已私下与萧怀信来往通信?”
谢折想到?那两只萧怀信送的相思鸟,心情猛地闷堵下去,却仍是道:“那只是萧怀信一厢情愿,她从未起过?与之合谋之心,断不会与之往来。”
“从未起过?合谋之心?”崔懿冷笑,“反正唇亡齿寒,我?眼下也豁出去了?,贺兰氏近来往金光寺走动的颇为频繁,而?萧怀信恰巧常去金光寺为先人上香,难道这还能是巧合吗?大郎若不信,届时尽管随我?秘密出狱,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想必大郎自有定夺!”
金光寺。
崔懿特地将自己与谢折乔装打扮一番,刻意扮成了?萧怀信身边侍卫亲信的模样?,浑水摸鱼混到?了?房门?外?。
一门?之隔,谢折与崔懿站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这个条件。”萧怀信的声音率先飘出,嘶哑难听,带着?股子阴冷的艰涩,有血腥气萦绕一样?,仅是听着?,便令人心生不适。
有道娇媚温软的声音悠悠传出,懒洋洋的,却让谢折的眉心猛地跳了?下子。
“丞相是聪明人,难道不知道死一个人和死一群人的区别?吗?只要我?能套出谢折口中?实话,说不定可有力挽狂澜的作用呢。”贺兰香说道。
崔懿朝谢折递了?个眼色,表情仿佛在说:你看!我?没说错吧!她真的有猫腻!
谢折眸光微动,眼底风起云涌。
就在这时,萧怀信又一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谢折。”
气氛蓦然一沉,谢折双目亮起,盯紧了?门?,不愿放过?一丝动静。
安静如斯。
忽然,贺兰香沉声说:“因为不公平。”
“我?是恨谢折,我?恨他杀了?我?的丈夫毁了?我?的生活。”
“可他对不起也是对不起我?一个,他没有对不起天下苍生。辽北军营是他一手管出来的,叛乱是他平的,反王是他压的,凭什么你们这些始作俑者相安无事,他却要以死谢罪天下,凭什么!“
贺兰香说到?激动处,声音明显带了?颤音,但旋即便被追来的理智压下,冷笑道:“这种没道理的事情,我?看不惯。”
“仅是因为看不惯?”萧怀信讥讽,“你这么为他鸣不平,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他才是你的夫君。”
“他不是我?夫君,”贺兰香话音落下,久久沉默下去,再启唇,嗓音苦涩地道,“但我?心里有他。”
崔懿听到里面的话, 再看谢折明显有些异样的脸色,顿时?崩溃至极。
他?把?谢折带来这里,本意是让他认清贺兰香的真面目, 从此绝了那份因贺兰香生?出的优柔寡断,结果人到了, 听到的却是贺兰香对他的一番告白,这算什么?他?崔懿是来棒打鸳鸯的还是当月老牵红线的?
他本来是想让谢折与贺兰香反目, 现在好了,这两个人现在直接心意相通了, 下一步是不是干脆互诉衷肠成亲算了?
崔懿仔细看着谢折, 见他?历来冷戾个人, 此刻眼中光彩却一点点汇聚成形, 顿感大事不妙,连忙着急道:“大郎,切莫听信此妖妇胡言!杀夫之仇不共戴天, 她恨你还来不及,安能对你有情啊大郎,只?怕是信口胡诌!”
谢折只?是盯着门, 并不回应崔懿的声音。
这时?, 萧怀信在里面幽幽试探道:“什么叫你心里有他?, 难道,你喜欢他??”
贺兰香笑了声, 笑声落下,久无声音。
忽然,她坦然承认, “是,我喜欢他?。”
谢折瞳仁骤然一颤, 三千光彩皆汇聚在那双平静如水的黑瞳中?,如石子投湖,泛起圈圈不引人察觉的波澜,涟漪无限散开。
崔懿急了,深知此时?说贺兰香再多不是也是徒劳,一把?拉住谢折的手,声音不由抬高?,“不能再听了,你现在便跟我离开!”
里面立刻传出萧怀信警惕的声音,“什么人!”
待等门开,外面已空无一人。
春光明媚,红山茶却在此时?开出颓靡之兆,大朵大朵鲜红似血,耷拉着脑袋,随时?有败落入土的架势。
贺兰香自回到府中?便对着红山茶发呆,头脑中?混乱迷茫,时?而是谢折的脸,时?而是萧怀信模棱两可,说不出是答应还是回绝的话,一坐便是半日过去,这样?日复一日,她连当下是什么时?辰,是什么日子都要想不起来了。
直到细辛忧心忡忡走到她近处,小声道:“主子,朝廷对将军的处决下来了。”
她回过神,皱眉道:“是什么。”
细辛观察着她的脸色,犹豫道:“是……凌迟。”
贺兰香心口一紧,呼吸顿时?凝滞。
小丫鬟的声音自外飘来,“午膳已至,夫人该吃饭了。”
细辛有意让贺兰香转移注意,便顺口道:“今日主菜吃什么。”
“吃蒸鲜鱼,鱼肉是厨子一片片刮下来的,刺都被去除了,鲜嫩入口即化,夫人一定喜欢。”
说话间菜已布齐,贺兰香看着被剥筋拆骨的鱼,脑海中?忽然出现谢折被捆绑在行刑架上,身上的肉被一刀刀割下,浑身血肉模糊的画面。
凌迟,听着文雅,其实就是千刀万剐,还是一刀接着一刀,慢慢把?肉一片片的割下来。
只?要被绑在那个刑架上,人就和鱼没?有区别。
贺兰香想起来凌迟是怎么凌迟的,气息顷刻颤栗,花容失色道:“端下去!我不吃这个!端下去!”
细辛懂了她,连忙将鱼端下去,吩咐以后都不准再上这道菜。
鱼被端走了,鲜血淋漓的画面却在贺兰香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再想张口,胸口一股郁结闷气便汹涌而上,勾起无限反胃,令她低头干呕不止。
细辛忙给她取茶漱口,见她这样?子,既是心疼又是不忍,犹豫后劝道:“主子当下还是养胎要紧,不要再去想那些?回天乏术的事情了,横竖有王大公子在,即便谢将军此身难保,您依旧可以保全自己啊,何?苦为他?筹谋。”
贺兰香手捂胸口,阖眼?粗喘不停,道:“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谢折被凌迟,绝不。”
忽然,她睁开眼?,眼?中?涣散的光芒逐渐聚拢,咬字掷地有声,“除却被王元瑛暗中?控制的,眼?下真正能够听从调遣的,还有多少人。”
细辛算了算,低声道:“回主子,已不足十人。”
贺兰香反倒庆幸地舒出一口长气,重新阖眼?道:“够用了,把?这些?人都叫来,我要与他?们?商议大事。”
细辛皱了眉头,“主子难道是要……”
贺兰香语气一冷,“让你去就去,不要问那么多。”
细辛应下,只?好照做。
待细辛离开,房中?便彻底静了下来,春风穿窗而过,光影浮动间,带起枝叶拂过窗棂的簌簌轻响。
贺兰香睁开眼?眸,看向窗外,正看到妖艳如血的红色山茶凋零在地。
山茶花落花时?与别的花朵大不相同?,并非成片落下,而是整朵坠地。
活像一颗被砍落下来的新鲜头颅。
行刑当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谢折被绑在凌迟架上,上身衣物尽除,健壮的身躯被灼热阳光倾覆,常年征战留下的疤痕密密麻麻爬满胸膛与后背,盔甲一样?镶嵌在坚硬的筋骨上,即便赤-裸,仍旧给人刀枪不入的威严压迫。
行刑台下,百姓愤慨激昂,不停往他?身上扔着石子秽物,口中?高?呼:“杀谢折!平天怒!杀谢折!平天怒!”
贺兰香在人群后身着披衣,面容隐在宽大的帽檐之下,她定定盯着那个被铁链缚身的男人,耳中?灌满各种骂声,要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能克制住波涛般的心情。
就是这个男人,杀了她的丈夫,屠戮侯府满门,让她的人生?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到当初。
也是这个男人,几次救她性命,护她于群狼环伺之中?,甚至在她得知身世真相之后,也是他?,愿意亲自带她前往王家,给她一个公道。
每每想到无辜惨死的谢晖,贺兰香都无法控制自己对谢折的恨意,很多时?刻,都恨不得他?谢折真的死了才?好。
可时?至今日,当谢折真的要惨死在她眼?前了,她才?发现,谢折要死也该死在她手里,除了她,她不能看任何?人妄图夺去他?的性命,谁也不能,哪怕是谢晖死而复生?前来索命,也不能。她今日,救定了他?。
“时?辰到,行刑!”
一声令下,渔网罩身,将谢折满身肌肉勒出形状,青筋鼓胀。
在他?面前,行刑官手握一把?长不足四?寸的短小尖刃,对他?深鞠一礼,“谢将军,得罪了。”
言罢抬手,闪烁寒光的刀尖对准心口,欲要剜出第一块血肉。
寒锋逼近身躯,眨眼?间便要刺破肌肤一般,埋在皮肤下的脉搏似是察觉到危险,大肆跳动了一下,血气生?猛骇人。
贺兰香的心脏亦跟着重重一跳,看向安插在人群中?的手下,示意动手。
乔装打扮的死士亦将手落到刀柄上,蓄势待发。
这时?,一支飞骑入城,马蹄蹚开人流,直冲朱雀门而去,马上军使?高?呼道:“辽北急报——王将军领兵深入敌营落入圈套,已被俘虏,两军死战不休,急需朝廷新派将领前往领兵作战!刻不容缓!”
声音如雷贯耳,太阳灼目,贺兰香头晕目眩,恍惚间以为身处梦中?。
再看行刑台,那把?用以凌迟的刀便已摔落在地,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惊慌恐惧的表情,早忘了当下要干什么。
只?有谢折,无论处境如何?,面上神情始终未有一丝波动,那双历来冷厉的黑瞳盛满平静,仿佛此刻所发生?的,早已在他?掌握之中?。
贺兰香短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些?时?日来的算计筹谋,担惊受怕,一下子便成了一场笑话。
风吹梢动,红色山茶整朵从头斩落,跌入尘土当中?,残香消散,唯留一片枯萎的红。
贺兰香卧在窗前美人榻,看着地上粘尘带土的断头花。春日和煦光影浮动在她的脸颊上,孕中?肌肤丰润,是比肩花朵的娇美,而那双历来潋滟多情的眼?眸,此刻却毫无光彩,黑洞无波。
门开声响,有脚步声出现在她耳后。
脚步声熟悉至极,她已听过不知多少回,过往每每夜晚时?分响起,便预示着天雷勾动地火,整宿意乱情迷的纠缠,即便心有所保留,身体也必然沦陷。
此时?此刻,她启唇,嗓音冷淡清醒,“守将被俘,民心动摇,军营绝不会准允此事大肆声张,即便军报入京,也只?会守口如瓶,秘密呈上。今日如此大张旗鼓,所有百姓都知道王延臣被蛮子俘虏了,原因只?有一个。”
“从一开始,都是被你算计好了的。”
脚步声还在靠近,停在她的身旁。有只?手伸了来,似乎想要替她理好鬓边被微风吹乱的发丝。
贺兰香转过脸去,唇瓣正在蹭在谢折粗粝的指腹上,一瞬而过的酥痒,仿佛能唤起几分昔日柔情。
她看着那张年轻俊美的脸,眼?底爱恨交织的复杂如潮水暗自翻涌,启唇轻声道:“坐下。
谢折坐下。
贺兰香一巴掌甩了过去,响亮清脆,余音在房中?回响不断。
谢折却连眉头未皱一下,只?是看贺兰香,一丝恼怒未有。
“骗子。”贺兰香盯着他?,恨到咬牙切齿,气息都在颤抖,“王延臣本来就是你计划的一部分,你留下来,不过是为了将他?引入瓮中?一举铲除。我看错你了,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我而留,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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