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萼泪若雨下,两只手徒劳努力地掰着脖子上的?指头,张口努力发出声音,成了一尾搁浅脆弱的?鱼,拼命想要纳入一口救命空气。
萧怀信一把松开了她,险些将她甩到地上。
李萼捂着脖子,整张脸通红,拼命喘着气,咳嗽着道:“陛……下……陛下来派我来看看你,死?没死?。”
萧怀信打量了眼她一身?穿着,冷嗤:“这身?衣服,也是他让你穿来的??”
李萼视若无闻,抹干净满眼的?泪,抬腿欲要离开。
萧怀信攥住她的?胳膊,将她猛然?扣于身?前。
李萼挣扎不?动,红着眼怒斥他:“你干什么!”
萧怀信狰狞变形的?双目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地低声威胁,“我再问你一句,来我这里做什么。”
秋若留意到里间的?动静,在外慌张询问:“娘娘,娘娘您还好吗!”
“我没事。”李萼安抚着秋若,强行稳住声音,“萧丞相有话对本宫说,你们不?必在外间守着,都出去吧。”
“可是您分明——”
“我都说了没事,退下。”
秋若只好领人出去。
待人走后,李萼看着萧怀信,眼底坦然?平静,字正腔圆道:“你不?是问我来这里干什么吗,我告诉你,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担心你。”
“担心?我需要你的?担心?”萧怀信冰冷反问,忽然?促狭一笑,意味深长,“有担心我的?工夫,不?如去关心一下你的?陛下是否龙体安康。”
李萼:“陛下真龙天子,自然?万寿无疆,比不?得萧丞相命运多舛,年纪轻轻形销骨立。”
萧怀信浑身?气势阴沉下去,正欲发作?,启唇刚吐出一个?“你”字,便突然?旧伤复发,浑身?抽搐跪摔在地,全无半分威风。
李萼看出这是麻沸散失去作?用了,再顾不?得在言语上针锋相对,弯腰便去搀扶他,声音不?自觉便已沾染哭腔,颤声道:“轻舟你忍着些,我这就去给你叫大夫,不?要怕,我会一直在这陪着你。”
“滚开!”萧怀信疼到牙根打颤,不?改无情语气,挤出的?字一个?比一个?决绝,“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李萼噙着泪摇头,“我没有在可怜你,我只是想弥补,想要为当年之事求得你的?原谅。”
“原谅?”萧怀信面露古怪,疼痛令他狰狞的?容貌显得更加扭曲,全无人形。
他忽然?一笑,“好啊。”
李萼尚未来得及喜极而?泣,人便被忽来一股大力径直扑倒,脊背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奋力推着压在身?上的?人,“萧怀信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萧怀信冷笑,嘶哑的?嗓子带刺沾血,“一个?女人该怎么样获得一个?男人的?原谅,用我教你?”
李萼顿时愣住,神?情仓皇无措。
“亲不?下去是吗?恶心是吗?”
萧怀信反问着,将自己最?痛的?疤痕血淋淋撕开,只是用以嘲讽身?下女子,“还想让我原谅你当初的?所作?所为吗?你看着我这张不?人不?鬼的?脸,告诉我,你真的?想要得到我的?原谅吗!”
一行泪珠顺着李萼眼角滑出,她的?眼神?在泪水氤氲下显得温柔至极。
她看着萧怀信的?脸,被烧坏的?每一寸肌肤,伤痕的?纹理,变形的?眼睛,鼻子,嘴唇。
她抬头,吻在了他的?唇上。
萧怀信浑身?倏然?僵直。
李萼就着泪水去慢慢加深这个?吻,双手攀上他的?肩膀,指尖往衣襟中?延伸。
窗外雪声忽至,又是漫天银白纷飞。
萧怀信如梦初醒,一把推开了李萼,踉跄爬起身?缩躲上榻,又惊又怕,猩红的?双眸吃人般瞪着她,咬牙怒吼:“滚!你给我滚!”
李萼撑起身?体,站起来,抬手将唇上残留痕迹擦干,说了句“丞相保重”,便转身?走出里间,离开寝居。
在她走后,房中?响起男子压抑绝望的?哭声,与呼呼北方夹在一起,萧瑟凄凉,宛若困兽哀鸣。
腊月三十,早上。
谢折背靠榻穿好衣物,正欲离开,一只莹润柔软的?小手便从温暖的?被窝中?伸出,准确无误地勾在了他后腰革带上。
贺兰香探出脑袋,青丝散乱,颈下斑驳红痕交错,迷离着一双剪水眸,懒洋洋道:“今夜几时回?来?”
谢折理着领口,“不?回?来。”
贺兰香皱了眉头,“你什么意思??”
谢折头未转,视线却朝着后面,余光对着贺兰香道:“按照惯例,我今夜要陪无家?可归的?将士通宵饮酒。”
贺兰香的?手指下移,摁在那?截结实坚硬的?尾骨上,咬字软黏甜腻,撒着娇道:“外面的?野酒,哪里比得过我亲手做的?饺子,你说呢?”
谢折听入耳中?,面无表情,却道:“我尽早。”
贺兰香哼了声,内心窃喜,面上不?以为然?地嗔了声:“算你识相。”
夜晚,谢折回?来。
他看着碗中?的?奇形怪状之物,道:“这就是你包的?饺子?”
贺兰香递他筷子,飞他一记眼刀,“你想什么呢,我可是正经南方人,第一次包饺子能包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不?要不?识好歹,快尝尝味道。”
谢折接过筷子,夹起一颗饺子送入口中?咀嚼。
贺兰香捧腮看着谢折,两眼亮晶晶,笑盈盈问:“味道怎么样。”
“乏善可陈。”
“不?吃给我!”
谢折端碗便将整碗饺子全吃了下去,生怕贺兰香给他收走。
他撒谎了,其实很好吃。
事实上,不?管是什么味道,就算贺兰香今晚给他包的?是毒药,他也会一口不?剩地吃下去。
自从他娘去世,世上再没有哪个?女子,为他包过一顿饺子了。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谢折这回?真没了时间,辽北的?战事越发紧张,他忙着调集兵马择日返还,没有时间再陪贺兰香过节。
贺兰香不?想错过一年一度的?大热闹,便带细辛和春燕去看灯会。
春燕身?子大好,性情已如往日活泼,指着满街琳琅满目的?花灯欢呼雀跃,“主子你看!是鲤鱼灯!”
“还有那?边!主子你快看那?是不?是龙王灯!”
“还得是京城的?上元节啊,这样一看,咱们临安的?灯会便显得太?小家?子气了。”细辛都跟着感?慨。
贺兰香看在眼里,震撼在心,此时方知辛弃疾诗中?那?句“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是何?等壮观场面。
火树银花飞溅,各式花灯狂舞,火光喧嚣,街面明亮如昼。
贺兰香随细辛春燕笑着,欣赏灯火连天,红光满目,光点映入瞳仁深处。
忽然?,她脑海中?出现了一段过往从没有过的?记忆。
。。。。。
“杀人了!快跑!快跑啊!”
电闪雷鸣夜, 火光滔天,所?有人抱头鼠窜呼喊救命,却被追上的暴徒一刀终结性命, 地上的血色花朵越绽越多,足蔓延到释伽牟尼的莲座, 血雾铺天盖地弥漫开,笼罩十八罗汉。
因太过?年幼, 她并不能感觉到危险,孤零零一小个站在门下, 看着这副乱象, 有的只是茫然,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她上一刻还在乳母怀中恬静安睡, 一眨眼,身边的人突然便都跑光了,没跑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过?去叫人起来,对方?也?不理。
兴许是睡着了吧。
她不知道怎么办好,愣神了好一会儿, 忽然想起来, 她要去找娘亲。
可?实在是太乱了, 她不认得路,不知道娘亲在哪, 只好跟着乌泱泱的人一起跑。她的脚太小?,腿太短,跑了没两步便摔倒在地, 被逃窜的人踩了好几脚。
感觉到疼了,她才想起来害怕, 哭喊着娘亲救我,娘亲救我。
混乱中,有婆子将她抱起来护在怀中,拼了命地往前跑,后来她只听?惨叫一声,婆子倒地,用最后的声音对她说:“……别?出声。”
她被婆子重压在身下,几乎闭过?气去,可?她不敢再哭了,她听?话,她不出声,她好像知道了这些人为什么不说话了,她不想变成那样?,她真的想去找娘亲。
她用小?手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动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巧。
这时,婆子的尸首被一脚踢开。
“哟呵,还剩个?小?的,兄弟们今天没白往金光寺走一趟。”
一只大手将她提了起来,好多人在咧嘴大笑,她在笑声里发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扯开嗓子去哭。幼童的哭声尖锐刺耳,不知是谁嫌烦,把一块脏布塞进了她的嘴里,她就再也?哭不出来了,最多呜呜几声,之后她的眼睛也?跟着一黑,旋即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视力受阻,耳朵便格外?灵敏,她发现耳边渐渐没了人的哭声,响起的只是风声马声,门开门关?声,笑声,骂声,吵架声,还有讨价还价声。
好多的讨价还价声。
她被卖了又卖,传入耳中的价额也?越来越高,她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直至空白无物。
等睁开眼,她就已经在一个?叫春风楼的地方?,她还有一个?新名字——贺兰香。
多出的一段记忆锋利而?强硬,如?一把匕首,在贺兰香脑海中排山倒海般地搅弄着,记忆里的火光跨过?十几年的光阴,在她眼中熊熊燃烧,与当前火红灯影融为一体,难分上下。
贺兰香头晕目眩,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梦外?,她不自禁便往那片灯影走去,想要拨开迷雾,找到那个?年幼的小?小?姑娘,看清她到底是谁,和她贺兰香又有什么关?系。
“主子!主子您去哪!”
细辛春燕的呼喊响在贺兰香耳中,她却无动于衷,推开所?有挡在身前的人,毅然决然走入到那片火光中。
火光里,什么都没有。
贺兰香看着各式花灯,伸手去摸,发现与记忆里能杀死人的灼烫并不一样?,她忽然很想拉住身边的川流人群,问他们有没有见过?那样?一个?小?姑娘,他们知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在哪。
在哪啊……
贺兰香在记忆里翻找,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蓦地,金光寺三个?字在她的脑海中不断放大。
金光寺,火,暴-乱,失踪的王氏千金,王朝云对她的敌意,兰姨的离奇死亡……许多细枝末节的东西在此刻串联到一起,她内心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真相已一种不容怀疑的方?式,轰然降临。
可?贺兰香根本不敢相信摆在眼前的真相,她再看灯,眼里便生出强烈的怀疑,她有些感觉面?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她从头到尾都身处在一场梦中,等到醒来,便什么怪事都没有了,她还是她自己,还是贺兰香,没有其他多余的可?能。
但,果?真如?此么。
贺兰香双腿突然无力,颓然跌倒下去。
一双大手及时出现在她身后,扶稳了她。
“你怎么了?”谢折看着贺兰香恍惚不能自持的样?子,些许焦急地问。
贺兰香不顾人来人往,一把扑到谢折怀中,哽咽难捱地道:“谢折,带我走。”
谢折亦不在意周遭目光,手臂回抱住她,询问道:“去哪儿?”
贺兰香浑身颤栗,语无伦次地道:“回府,我要找,找……”
后面?的话,贺兰香没说出来,力气全然用尽,阖眼便昏倒了过?去。
“贺兰香?贺兰香?”谢折叫了她两声名字,眉头拧紧,干脆果?决地将她抱起,送上马车回府。
回到府中,尚未等医官赶到,贺兰香便猛然醒来,整个?人如?犯癔症,到处翻箱倒柜寻找东西。
谢折见状,更加担忧急躁,问她:“你找什么?”
贺兰香双目炯炯,“我找我的衣服,我的衣服!”
谢折:“你的衣服不都在这里吗?”
贺兰香:“不是这些!我找的不是这些!”
细辛恍然大悟,忙把贺兰香幼时所?穿的那件烂衣从箱中取出,匆忙捧到她脸前。
贺兰香扯过?衣服,便又去找郑文君绣的那件虎头肚兜,待等两件都在手中,她冲到灯火下细细比对着,比着比着,她突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瘫软在地,脸色惨白至极,眼神茫然无措,是比哭还要严重的神情,仿佛,天塌了。
谢折忍受不住煎熬,将她从地上捞起,抱到榻上安放好,沉声询问,语气透着股子焦躁,“贺兰香,你到底怎么了。”
贺兰香双目死寂,看着谢折,鬼使神差摇起头来,喃喃道:“我不是贺兰香——”
“我是王朝云,郑文君是我娘,王延臣是我爹,我……我是王朝云。”
谢折彻底无奈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贺兰香仍是摇头,语气是心死般的平静,对他道:“我没有胡说八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我不是王延臣的女儿,为什么我的衣服上会有王氏的图腾和代表名字含义的祥云,如?果?我不是王朝云,王朝云为什么要调查我的身世,甚至杀害兰姨以绝后患。”
她看着他,“谢折你告诉我,为什么。”
谢折沉默了下去。
他讨厌贺兰香是王延臣的女儿。
但贺兰香无论是谁的女儿,贺兰香都是贺兰香。
谢折起身,道:“走。”
贺兰香人与枯木无异,呆呆看他,“去哪儿?”
谢折眼底复杂沉闷,冷声道:“当然是去提督府了,现在就去。”
贺兰香以为自己听?错,傻傻看着谢折。
谢折:“你既觉得你是他们的女儿,便要过?去表明身份,还要带着东西,与他们当面?对证。”
贺兰香浑身一抖,眼眶通红发热,积压整晚的情感瞬间喷薄而?出,扑到谢折怀里,痛快大哭了一场。
天寒地冻,残雪未消,上元三日灯会,即便已至后半夜,依旧热闹无比,街面?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擦踵,各式花灯美不胜收,宿卫军竭力维持城中治安,喉咙快要喊出火泡来。
谢折亲自骑马引路,一路无人敢拦,即便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他是在往提督府前行。
直到与皇城司列队对上,两者狭路相逢,互不退让,队伍才不得不停下。
王元瑛位于最前,对谢折道:“上元佳节,谢将军不在军中与将士同乐,反在城中浩荡出行,不知前往何处。”
谢折瞥着王元瑛,黑眸冰冷,启唇吐出淡淡的两个?字:“你家。”
王元瑛脸色一变,挤出抹不善的笑道:“如?此节日时分,将军亲自登门拜访,敢问有何贵干。”
谢折眉心跳跃,显然耐心耗尽,再出声,便是恶劣二字:“滚开。”
王元瑛强压火气,目光从谢折身上抽回,放到谢折身后的马车上,“下官不是冲将军你来的,只是有些话想对贺兰夫人说,事关?紧急,凡请将军行个?方?便。”
谢折挑起一边眉梢,“我再说一遍,滚开。”
话音落,周遭护卫的手已齐刷刷落到腰间刀柄,虎视眈眈盯住了王元瑛。
王元瑛怒火攻心,死死看着谢折,内心却在思忖要不要让路。
毕竟大过?节的见血,别?人干不出来,谢折这疯子,不一定。
这时,马车里传来声音,细辛扬声道:“回王都尉,我们夫人说了,愿与您一见。”
王元瑛眼眸一亮,立刻下马恭候。
少顷,贺兰香在搀扶下下了马车,缓步走到王元瑛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道:“王大人,好久不见。”
王元瑛对视上贺兰香的注视,目光闪躲,神情顷刻复杂,欲言又止道:“此处人多眼杂,还请夫人与下官借一步说话。”
谢折在马上皱了眉,不悦之意溢于表面?。
贺兰香看他一眼,轻声道:“我去去就回。”
贺兰香与王元瑛就近走入酒楼,谢折留守在外?。
等了约有三炷香的工夫,就在谢折耐心耗尽准备杀进去把王元瑛宰了时,贺兰香的身影便已出现在酒楼门口?。
她脸色苍白,步伐飘忽无力,走到谢折跟前说:“不去了,回府。”
。。。。。。
“回府?”谢折以为自己听错, 皱眉看着贺兰香,等着她来反驳。
可贺兰香再未多说一个字,转身便经丫鬟搀上马车, 没有等谢折,旋即命令车夫调头离开。
酒楼门口, 王元瑛紧跟着出来。
面对谢折时尚且带有气焰的一个人,此?刻面色苍白?, 神情恍惚,眼神一直盯在马车上, 表情复杂无比, 眼中隐有泪光闪烁, 张口欲要扬声说些什么, 声音还?未发出,便将?双唇抿紧,垂眸时双肩塌下, 姿态颓然不已。
谢折将?目光从贺兰香的方?向收回,对上王元瑛那副样子,漆黑无波的眼仁暗带戾色, 仿佛在逼问他方?才都与贺兰香说了什么?。
王元瑛感?受到危险, 不仅不退, 还?朝谢折走去,直走到谢折面前, 竟一改方?才剑拔弩张,抬起双臂便对谢折深鞠一礼,肃声道:“夫人入京以来承蒙将?军庇护, 以后也要有劳将?军关照,元瑛在此?拜谢。”
谢折听着这番话, 想到贺兰香刚才的表现,心上止不住一跳。
贺兰香此?去本就是?为了摊牌,可王元瑛身为她同父同母的兄弟,此?刻竟还?称呼她为夫人?他是?不知道她的身份?
还?是?……知道了,但不打?算认。
谢折感?到烦躁。
他最后冷盯了王元瑛一眼,不愿与之多费口舌,转身上马,去追贺兰香。
回到府中,贺兰香一切如常,走到房里如往日时由丫鬟给她更换衣物,梳洗过后上榻,睡前还?会特?地留意腹中胎动,待感?受到胎儿?的动静才卧下躺好,毫无异样之处。
唯一的,便是?她什么?话都不说了。
从上了马车,到回府梳洗上榻,无论周边人怎么?引她说话,她都一言不发,仿佛成?了哑巴。
谢折见她如此?,心中自然没底,但不上前碍她的眼,也不过分逼问,只?安静守在她身旁。
夜色冷沉,孤灯如豆,上元节的热闹传不到深宅之中,有的只?是?灰暗寂寥。
贺兰香躺在床上,神情安静,仿佛已经进入梦乡。
可无论她表现的如何镇定,在她脑海中,王元瑛身处酒楼雅间里说的话,始终都在不断回绕——
“琅琊王氏不需要一个流落风尘的千金,我的爹娘亦不需要一个与家族敌对的女儿?。”
“如今皇后人选已定,若将?你认回,失去的将?是?整个王氏的前程,得到的是?全天下的耻笑。何况,即便为了娘,你也不能?将?身世全盘托出。”
“你不知道,当年你失踪以后,娘便如疯魔一般,大雪天里,她不吃不睡,好几次都要冲出家门亲自寻你,根本不顾及自己身上还?怀有老四。老四落地以后,她也从未将?心思分散,仍是?一心扑在你的下落上,我们兄弟三?人她一概不管,只?知要将?你找回,因此?大病几次,身体每况愈下。就这么?一直过了七年,直到我三?妹拿着玉珏找上门,她才从此?恢复神智,变得与正常人无异,家里也总算过上安生日子。”
“你这个时候去告诉她,其实三?妹不是?她的女儿?,你才是?她的女儿?,你让她该怎么?活?”
“更不说娘大病初愈,身体还?未好全,你真的想看到她因你痛不欲生,为你的事情再度病倒吗?”
“你忍心吗?”
这些话初听时像一记闷锤,沉重闷痛,却算不得锥心,此?时细细回想,它们便成?了根根细针,全部扎入了柔软的心脏,疼若万箭穿心,让人魂飞魄散。
贺兰香再也承受不住,坐起来抱紧自己,压抑着声音抽泣。
谢折从外间走来,步伐安静,到她身边坐下,伸出手?,轻抚着她颤抖的后背。
情感?决堤,贺兰香缩入谢折怀中,抱紧他大哭出声,用眼泪发泄所有难过与委屈。
谢折将?她抱紧,一直等她哭完,身体软绵绵靠在他怀里,他才道:“现在可以告诉我,王元瑛都对你说了什么?吗。”
贺兰香吸着鼻子,哭过之后的鼻音格外浓重,带着孩子气?的委屈,哑声道:“他说,我不能?认回去。”
谢折抚摸在她身上的手?顿了一下,皮肤下的青筋隐在跳动,杀意蠢蠢欲动。
“其实我也一点都不稀罕他家。”
贺兰香的手?搭在谢折颈间,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鸽子一般脆弱柔顺,脸颊贴在他的胸膛道:“什么?世家,什么?豪门,说破天了不都是?人,肉体凡胎,哪个能?逃得过生老病死,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只?是?……”
贺兰香的声音低了下去,语气?苦涩无比,“只?是?,想去做王夫人的女儿?罢了。”
“谢折,你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的话吗。”
谢折手?掌轻轻摩挲她后背,未语,安静听着。
“我说我娘可能?是?个不知事的闺中少女,被坏男人弄大了肚子,便将?我偷偷生下卖了。”贺兰香苦笑道。
“她也可能?和我一样,是?秦楼楚馆中的娼妓,往来恩客无数,肚子大了也不知道是?谁的,生下以后觉得掐死麻烦,索性卖了换钱。”
“我恨她丢下我,我恨她一辈子。”
“可谢折你看,”贺兰香抬脸,看着谢折笑,“她不是?被骗的少女,不是?身不由己的娼妇,她那么?好,那么?美丽,温柔,她思念我,在乎我,一直在找我,找了那么?多年,痛苦了那么?多年。”
“谢折,我没有理由去恨她,我真的没有理由去恨她。”眼泪再度从贺兰香眼眶滑出,破碎的星辰似的,在昏暗的灯影下闪着清亮皎洁的光,干净无暇。
“我想要做回她的女儿?,我真的想啊。”
哭声颤然。
谢折抱紧贺兰香,由着她的眼泪将?胸膛衣料打?湿。
“眼下严崖叛变,皇城司又兼易主,御史?台虽暂且未能?凑这个热闹,但不咬人的狗最凶,保不齐何时便捅来一记刀子,陛下如此?明目张胆修剪大郎羽翼,为今之计,大郎还?是?带兵早回辽北,与前线汇合兵力,早做打?算为妙。”
军帐中,崔懿在案前来回踱步,唾沫横飞,焦头烂额。
谢折端坐案后,神情冷沉,漆黑的双眸略垂,不知在揣度些什么?。
“否则,”崔懿气?喘吁吁道,“但等战事告急,急需朝廷派出将?帅出征,王延臣绝不会放弃此?等天赐良机,定会使出诡计,逼迫大郎交出兵权,代大郎前往辽北御敌,到那时候,骑虎难下,麻烦便大了。”
崔懿停止踱步,目光炯炯看着谢折,“我的主意便是?如此?,不知大郎意下如何?”
谢折起唇,正要说便依你之见,昨晚贺兰香的声音便赫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谢折,我现在只?有你了,好需要你,你不准离开我。”
女人黏软的哭腔如糖似蜜,缠在他脖子上的手?越发收紧,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身体紧紧贴着他,咬字决绝,柔弱地威胁着,
“你若胆敢离开我,我一定死给你看。”
金光寺, 雪后初晴,日光灼目,晒不化的寒气萦绕殿宇内外?, 在?袅袅烟气里散发冷冽,连佛门都在?跟着?肃冷, 北风席卷残温,处处萧瑟寂寥。
雪亮的日光照入殿中, 正打在?一道?高髻金簪,身着?卍字纹红狐披袄的背影上, 是寂冷中的唯一的鲜艳暖色。
贺兰香阖眼礼佛, 因小腹又?大了?一圈, 不方便跪拜佛, 便站着?合掌,对?佛颔首,内心祈祷佛祖保佑她娘郑文君平平安安, 长?命百岁,即便这辈子她们母女都不能相认,但只要她能平安顺遂, 她贺兰香便愿意将这个秘密揣在心口一辈子。
虽然……她真的不甘心。
心底的恨意与委屈越发强烈, 想到郑文君, 贺兰香只好?强行压下,心情化?为满腔酸涩, 难以言喻的苦闷。
命丫鬟给过香油钱,她起身打算回?府,刚离开殿宇, 便见郑文君迎面走来。
身边没有跟着?王氏若干人等,只她一个人, 婆子丫鬟簇拥两侧,于身份而言,排场已是低调。
贺兰香心上一颤,强作?冷静,笑着?迎去:“好?巧,又?在?此处见到夫人了?。”
郑文君相比上次相见,脸色已好?了?许多,但人依旧消瘦,裹在?厚重的氅衣中,像个一碰即碎的瓷人,温柔脆弱。她笑着?与贺兰香打过招呼,问她:“好?些时日不见,那肚兜可还喜欢?”
贺兰香由衷赞叹:“巧夺天工,纵是将天下间最好?的绣娘请来,也绣不出?夫人半分?手艺,妾身定会妥善保管,留用一辈子。”
郑文君弯了?眉目,柔声?道?:“喜欢便好?,等这两日有空,我再给孩子做顶小帽子,你摊在?五月临盆,虽说早春寒已过,北方却也算不得热,做顶小帽子,正好?派上用场。”
这时,她身边的嬷嬷笑道?:“瞧瞧,夫人又?不记事了?,皇家前日才下聘礼,婚期待拟,事务繁多,夫人自有得忙,何处寻空去做女红。”
郑文君的神情黯然下去,“这倒也是,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腾不出?手了?。”
贺兰香直道?无妨,她品着?郑文君的神情,犹豫一二,道?:“三姑娘得封皇后,夫人该容光焕发才是,何故愁容满面。”
郑文君苦笑一声?,缓缓转头,看向晴空亮白云彩,“从云儿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我便不求她此生富贵泼天,我只愿她这一生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婚嫁自由,不必为家族所累,若能觅得如意郎君最好?,若无良人所托,便留在?我身边,永远当个无忧无虑的女儿家。”
“只可惜,事与愿违。”
剩下的,一切便在?不言中。
贺兰香听着?,眼眶渐红,眼泪滚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流淌,晶莹剔透的珠子一样。
郑文君抬脸看到她这副模样,惊道?:“怎么哭了??这冰天雪地的最忌讳流泪,赶紧收了?,否则热气一失,得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贺兰香忙抬手抹去泪珠,强颜欢笑,“没什?么,我只是很羡慕,羡慕三姑娘能有您这样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