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香忘记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以为还在侯府时分,高兴奔向他?,扑入他?怀中?撒娇,“晖郎,我好想你。”
谢晖哽咽道:“香儿,我也?好想你——”
“想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死。”
贺兰香颤抖一下,恍然?抬起脸,便见谢晖的脸一点点流血溃烂,变成一摊血肉模糊的泥,而他?浑然?不觉,咧嘴发笑,腥膻血气自血口散发,喷袭在她脸上,“你应该来陪我的,早就该来陪我的,为何?还要苟活于世?上?还与杀了我的男人珠胎暗结,你怎么能怀上他?的孩子,你难道不应该杀了他?,为我报仇吗?”
“你难道,爱上他?了吗?”
贺兰香拼命挣脱那摊血污,捂紧双耳呵斥:“我没有!”
怀孕前是时局所?迫,怀孕后是心?情作怪,她只不过是需要谢折而已,她,她怎么会爱上谢折。
她没有,绝对没有!
“我没有,我没有……”
静谧的夜,贺兰香梦话哽咽,身体?蜷缩,一反白日明媚张扬,脆弱成了被丢弃在雨夜的可怜小猫。
一只大掌在她后背轻轻安抚,她颤抖的身体?好了些,哭腔浓重?,小声?呓语道:“晖郎,我没有,我心?里一直只有你一个人啊。”
在她后背上的手似乎僵了僵,但?等再次抚摸,动作依旧温柔。
翌日,贺兰香醒来,身边的谢折已不知?去向,她的心?思亦不在谢折身上,回忆梦中?种种,唯有怅然?。
用过早膳,细辛见她心?情始终闷闷不乐,又?不好询问缘由,便取来针线,与她刺绣解闷。
贺兰香忙于穿针引线,心?情渐渐打开?,没那么沉闷,开?始感慨这女红真不是个人干的活儿,真不知?道王夫人是怎么将那虎头肚兜绣出来的。
细辛道:“王夫人那是几十年的功力了,主子自不能与她比,也?不必急于绣那般繁琐的,先做些简单活计,譬如?做个护腕护膝什么的,做好了送给谢将军用去便是。”
贺兰香听到谢折的名字,一时失神,手指便被扎了下,她将指头往口中?含了下子,不悦道:“我和他?非夫非妻的,才不做那些给他?。”
这时,有丫鬟自外跑来,在外间喊道:“不好了夫人,将军出事了!”
贺兰香顾不上疼痛,忙问:“谢折?他?怎么了?”
“今日一早朝会,王延臣当朝弹劾将军卖官贩职欺压百姓,甚至私下里招买兵马,欲图谋反!”
贺兰香没等将话听完便冷笑,“不可能,编也?不编个像些的,卖官贩职欺压百姓这等荒唐离谱之事便不说了,还私买兵马?他?的钱都被我花得所?剩无几,他?哪来的钱去私买兵马?”
“可是王延臣有人证作证。”
“谁?”
“严崖,严副将。”
贺兰香初时以为自己?听错, 蹙紧眉头询问:“谁?你再说一遍。”
“回夫人,正是严崖严副将。”
细辛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他?”
贺兰香回过神来, 压住眼中惊涛骇浪,见怪不怪的模样, 继续问丫鬟:“将军如今情况如何?”
丫鬟道:“将军被扣留宫中,暂且没有多余消息传出, 想来无碍。”
贺兰香不由感到头疼,道:“我知道了, 退下吧。”
外间声音消失, 细辛再克制不住惊诧的心情, 一万个狐疑不解, “当初在进京路上,主子使?尽浑身解数都没有撬动严副将对谢将军的忠心,严副将他现在怎么会?……”
“他怎么不会??”贺兰香提醒道, “你别忘了,他再是忠心谢折,后来也是想将我掳走?背叛谢折的, 即便他的计划没能得逞, 但从那时起他也与谢折埋下嫌隙, 如?今的局面,算不得多出人意料。”
她只是没想到, 严崖他竟会?真的投靠王延臣,这无疑是与谢折彻底反目成仇,再无回头的机会?。而如?今辽北兵权朝廷尚未收回, 虽没人敢贸然?动谢折,可罗列的那几条罪名都是大罪, 若坐实,也没那么好应对过去。
贺兰香面上平静,内心烦躁不已,却又?不得不往深处去想,毕竟除却谢折的处境好坏,她更不确定的,是严崖有没有将她与谢折的真正关系告知于王延臣。
若是说了,她便成了货真价实的祸水,王延臣更容不下她,她日后若放弃谢折再想搭上王元琢,便要付出比以往更复杂麻烦的手段。
若如?此?,还不如?一心吊在谢折身上。
沉默约有半炷香,贺兰香眼中烦躁褪去,清醒与冷意便浮上眼底,从容不迫地?道:“传命下去,备马套车,我现在便要进宫。”
凉雨殿,烟丝缭绕,炭火充足,但因光线冷沉,气氛压抑,竟如?黑窟一般,身处其?中,沉闷喘不过气。
李萼跪在佛龛下阖眼诵经,木鱼声清脆平缓,久久没有中断,大有响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贺兰香坐在软椅上干等了半晌,不耐烦的用茶盖撇着茶面浮沫,抬眼见李萼没完没了,手中茶盏重落在案,问秋若:“我还要等多久?”
秋容正欲回答,木鱼声戛然?而止,李萼在这时开口,声音轻若薄烟,“你若是为了谢折而来,不如?就此?回去吧。”
贺兰香眼波一跳,看她,“为何?”
李萼低头对佛叩首,直起腰,双手合掌道:“他犯下的事?情太大,且证据确凿,王延臣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揭发他,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这已经不是我能帮得了的了。”
贺兰香皱眉,“我只要你到陛下面前替他说些?好话而已,结果?如?何听天由命,再说,什么证据确凿?那些?都是假的,是王延臣在谋害他,谢折他根本就没有做过那些?。”
李萼:“道理?不假,但铁证如?山,别人可能会?陷害他,与他同生共死的心腹又?怎么陷害他。”
贺兰香一时哑然?,总不能把自己?当初勾引严崖离间他二人关系之事?宣之于口,便将态度强硬起来,不由分说道:“反正我就是信他没有做过,他若是做了,便不是我所?认识的谢折了。”
李萼被秋若搀起身,面朝贺兰香,掀开眼皮,一双空寂的眼睛幽幽看着她,意味深长道:“如?此?笃定,你很了解他么?”
贺兰香眼里闪过丝不自然?,别开视线,语气仍理?直气壮,“这与我了不了解他有何干系,以他的凶狠性子,若真的干了,根本不会?将把柄流出,所?知情者一定全部灭口。严崖再是他的心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人,就有自己?的私心,王延臣若承诺他谢折所?给不了他的好处,再勾结他合伙构陷谢折,岂非顺理?成章?”
李萼叹息点头,“你的意思我懂,可贺兰夫人,你将这其?中想得太简单了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即便他谢折干干净净,他的手下呢?亲信呢?崔氏因为门客刺杀陛下而丢失官位,谢折手下谋士将士若为非作歹,账一样可以算在他的头上,水至清而无鱼,他手下那么多人,怎可能每个都品性高洁无暇,所?以你要明?白,重要的不是他有没有谋逆,而是别人想不想让他谋逆。”
贺兰香起身,看着李萼的眼神渐渐沉下,咬字凶沉,“一句话,你帮是不帮。”
李萼未语,只是安静看她,眉间挂愁,神情担忧。
贺兰香扯出抹极为自嘲的笑,仿佛在嘲笑自己?从一开始便不该过来,浅浅福身道:“好,妾身告退,伏愿太妃娘娘千秋万岁,福寿绵延。”
而就在她转身走?向殿门时,李萼又?忽然?叫她的名字,口吻焦急。
贺兰香转身,看向李萼。
李萼平静的脸上破天荒出现淡漠以外的表情,眼波颤着,神情紧张到甚至可说是复杂,像是在纠结什么,身边的秋若还一直在拽她袖子。
她按住秋若的手,看着贺兰香,嘴张了又?张,最终只道:“你放心,谢折不会?有事?的。”
贺兰香冷嗤,“太妃娘娘刚刚还说此?事?绝非你能插手,眼下又?笃定他绝不会?有事?,娘娘的所?言所?行,真是让妾身越来越看不懂了。”
李萼摇头,“不是我让你看不懂,是你眼里所?看到的,不见得便是你真正看到的。”
贺兰香皱了眉,在心里默默重复:我眼里所?看到的,不见得便是我真正看到的。
她看到了什么?看到陛下有意扶持王氏一族而打压谢折,看到王延臣与萧怀信同仇敌忾,誓不将辽北兵权收入囊中而不罢休。
这些?不就是事?实吗?真相难道不是这样?
贺兰香不懂李萼云里雾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愿与她多费口舌,抬腿便要出去。
殿门开,腊月寒风瞬间扑面袭来。
贺兰香先是打了个寒颤,心里默默骂了一句这该死的鬼天气,待抬眼望去,双目又?不由亮起,面上所?有阴霾一扫而空,兴奋欣喜地?道:“下雪了。”
仅是半个上午的时光,外面便已成了冰雪世界,碧瓦朱檐皆被洁白松软覆盖,放眼过去天地?同色,雪沫如?羽毛飞落,无声无息地?堆覆到一起,是毫无杂质的皎洁与纯净。
贺兰香从未在北方?过冬,生平还是第?一次看见雪,她往前只在诗中知晓“千树万树梨花开”,却无论如?何都在脑海中构想不出场面,此?刻定睛去看这漫天飞雪的场面,身心皆是震撼,连烦恼都要忘却。
直到细辛又?取了件厚氅披在她身上,她才有所?清醒,喜悦过后,感受到彻骨阴寒,便想到:谢折的耳朵又?要疼了。
她又?想起进宫路上撞到的场景,喃喃道:“怪不得萧怀信出宫时是被人架上马车的,原来也是旧伤复发了。”
这时,李萼的声音蓦然?出现在她脑后,透着些?许急切,“你说什么?”
贺兰香便将来路上遇到萧怀信出宫,他身体?疑似不好的事?情说与了李萼。
“萧丞相在外面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既要躲避朝廷追兵,还要解决生计,身上的伤绝不会?只有毁容那般简单,看得见的伤是容貌被毁,看不见的伤,估计疼起来能要他的命。”
贺兰香轻飘飘说完,再未逗留,与李萼道别,迈步离开。
在她身后,李萼看着漫天茫茫雪花,脸色逐渐比雪还要白,空洞的眼瞳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绝望。
出宫后,贺兰香没急着回府,而是一直守在臣子常走?的朱雀门外。马车上燃有小炉,身上裹有厚氅,细辛见沿街有卖的驴肉热汤,特地?给她打了一壶,喝不喝不要紧,抱在手里比手炉还要暖和。
就这样,贺兰香足等到了傍晚酉时一刻,因大雪压天,天色早早便暗了下来,但近年关的缘故,雪停下以后,宫门外的闹市依旧人潮拥挤,下的那点雪不够踩化的,最后可只在屋檐墙头上得见一点纯白,与月光相映衬,泛着动人的皎洁清辉。
“见过将军。”
“将军好。”
听到宫门下传来动静,贺兰香掀开毡帘望了一眼,果?然?看到那抹熟悉的高大身影,气势凛然?,即便一身常服,屹立人群里,也宛若鹤立鸡群。
她特地?咳嗽了声,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细辛,手炉有些?冷了,再添些?炭火。”
谢折抬眼看到是她,未作犹豫,径直走?到马车下,隔窗问道:“你怎么在这。”
贺兰香声音懒散怡然?,慢悠悠地?说:“入宫与太妃解闷,刚刚才出来。你呢?”
谢折:“在长明?殿侍奉御前,刚刚出来。”
贺兰香哦了声,眼眸略沉下,姣好的侧颜在车厢幽袅灯影下显得有些?说不出的愁意,镶嵌在月色与雪色中,媚而不俗,美若月台仙娥,有些?欲要乘风归去的清冷。
她装作不经意地?问:“陛下打算怎么处置你?”
谢折看着那对垂下的卷翘长睫,长睫投下两小块的清艳阴影,道:“削去皇城司提督一职,罚俸三年,具体?交由御史台查办。”
贺兰香松口气,绷在体?内的弦总算松了下去,她抬起手,将手里反复温了半日的汤壶给他,“接着,趁热喝了,回府的路还长着。”
谢折抬手接过汤壶,碰到时,手掌却包在了她的手上。
牡丹缠枝纹的袄袖下,粗粝的指腹触及皓腕玉肌,轻轻摩挲着。
贺兰香眼睫颤了下,蝴蝶振翅似的,眼神瞥了眼左右,落到谢折脸上,奚落道:“当着这么多人面,想干什么?”
人潮喧嚣,谢折静静注视她的眼眸,道:“以后再有今日之事?,不必为我奔走?。”
贺兰香愕然?,反应过来她佯装这半晌,其?实谢折早都知道。
不知是怨是委屈,她眼有些?发热,将汤壶塞谢折手中,手抽回,轻飘飘嗔出句:“用你管我。”
谢折捧着热汤,仍是看着她,眼睛挪不开一样。
这时,宫门下笑声爽朗,王延臣领王元瑛从中出来,面对同僚贺喜,一路还礼——“哎呀,不过提督一个皇城司罢了,还得是陛下惜才,愿意给我儿这个历练的机遇,算不得什么绝好的职位,不过以后行事?方?便,与诸位多个照应罢了”
而对比王延臣的兴高采烈,他身后的王元瑛却是满面愁容,一副失魂落魄之相。
直等抬脸看到贺兰香,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方?才涌现出三分光彩来,可随之的却是更多的复杂与茫然?。
谢折察觉到王元瑛落在贺兰香身上的目光,不露声色地?皱了下眉,对贺兰香道:“天冷,你先回去,我随后便回。”
贺兰香正欲点头,王延臣浑厚有力的声音便远远传来,透着股耀武扬威的得意,“谢将军留步,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折看了眼贺兰香,示意她听话不要逗留,转身朝王延臣走?了过去,二人同往角门僻静之处。
那俩走?了,王元瑛便到了马车下。
贺兰香自知与他话不投机,正想让细辛将毡帘放下赶马回府,便听王元瑛道:“你近来可好?”
一瞬间,贺兰香差点产生幻觉,感觉站在外面的不是王元瑛,而是王元琢。
她冷哼一声,十足的阴阳怪气,“托王大公子的服,你若对我这小妇人怜惜些?,我自能多活些?时日。”
王元瑛苦笑了声,语气里竟有些?前所?未有的悔意,道:“我以后,不会?再伤你了。”
贺兰香彻底不懂了。
她转脸认真打量起王元瑛,确定人还是那个人,没被什么脏东西夺舍,也没被王元琢附体?,只是精神萎靡了些?,人也消瘦不少,仿佛经历了什么多大的打击。
可他妹妹刚选上皇后,他自己?又?提督皇城司,他能有什么打击?
贺兰香感觉真是见鬼了。
更见鬼的还在后面。
王元瑛看着她,眼底竟有疼惜涌现,温柔道:“天寒地?冻,今日还下了雪,街面光滑难走?,你开春前少外出走?动,好好在家养胎,把孩子平安生下要紧。”
贺兰香打了个寒颤,揉了揉额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无奈至极下竟发出笑声,再看王元瑛,便郑重其?事?地?道:“王大公子,敢问你是否吃错药了?”
雪色无情, 清冷月光下,王元瑛看着贺兰香,眼神百转千回, 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脱口而出?,启唇却欲言又止, 一个字都说不出,满面挣扎之色。
贺兰香看着王元瑛的神色, 怎么都不明白这人究竟想干嘛,不过她对他向来也没什么好奇心和耐心?可言, 见他半晌说?不出?话, 便将?帘子放下, 将那张讨厌的脸挡住, 眼不见心?不烦。
过了片刻,谢折回来,骑上马, 与马车同行,一起回府。
路上,贺兰香掀开?帘子, 问他:“去?了那半天工夫, 你和王延臣都说什么了?”
谢折:“他在暗示我将?辽北兵权给他, 他可以保证从今以后与我握手言和,辽北势力归他, 京中势力归我。”
贺兰香冷嗤,语气满是嘲讽,“真是痴心?妄想。”
谢折瞥她一眼, 漆黑眼仁平静无波,口吻稀松平淡, “你呢,你与王元瑛都说?了什?么。”
他在与王延臣周旋时往她这?边看了许多眼,每次都是看到她在与王元瑛说?话,虽然表情不太耐烦,但他很好奇他二人之间?能有何话可说?。
贺兰香想到王元瑛方?才的样子,嫌弃道:“我和他能说?什?么,话不投机半句多,说?什?么都夹枪带棍,只是……”贺兰香眉头稍蹙,语气狐疑起来,“我发现他今日有些怪怪的,说?出?的话也跟着奇怪,让我纳闷不少,感觉他都不像他了。”
谢折:“什?么怪话?”
贺兰香:“他问我身子好不好,还说?现在外面冷,让我少外出?走动,在家养胎要紧,他还说?他以后都不会?再害我了。”
谢折眉心?一跳,原本因天阴而模糊的听力在此刻竟格外好使?起来,他看着贺兰香,眼中出?现显而易见的意外之色,还有一丝丝被压抑个严实,却仍是不禁流露出?的醋意。
“你怎么回答他的?”谢折闷声道。
贺兰香哼了声,“回答他?我才懒得理?他。”
谢折紧绷在额的青筋松懈不少,抓在缰绳上的手都放松些许。
贺兰香没留意他细枝末节上的小?动作,自顾自继续道:“可我即便现在去?想,也觉得怎么想怎么奇怪,这?个王元瑛,过往见了我都恨不得吃了我一样,现在竟想起关心?我,也不知?是在发些什?么邪风。还是说?,他又有什?么阴谋诡计,想要使?在我身上?”
谢折沉下声音,“装腔作势之徒,切莫对他掉以轻心?。”
贺兰香嗔道:“知?道了,我怎么会?对他掉以轻心?,”她话锋一转,嗓音低微下去?,故意的一样,“对他弟弟掉以轻心?还差不多。”
谢折的脸色明显僵了下子,再看贺兰香,贺兰香便已将?帘子放下,只留给他抹轻软妖娆的笑?声。
朱雀门下,马车远去?许久,王元瑛的目光却始终未曾收回来过,站在原地静看路面被车路压出?的车辙痕迹,直到王延臣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才恍然回神,转身对王延臣行礼,“爹。”
王延臣本就心?情不悦,瞥了眼他目光所及之处,面色更加不善,打量着王元瑛的脸道:“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你方?才趁为父不在,都与那贺兰香说?什?么了?”
王元瑛垂下眼眸,“爹看错了,儿?子并未与她说?话。”
王延臣冷哼一声,负手道:“你爹我虽年事已高,却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你方?才分明就是在与她攀谈。说?,你究竟都跟她说?了什?么,可否警告她以后不许再与老二私-通。”
“他们两个没有私-通!”王元瑛忽然大声反驳,犹如疯魔一般,周遭侍卫见状纷纷绕道而行。
王延臣也被他这?举动惊住了神,瞪大眼定定看着他,仿佛第一次发现温润听话的儿?子还能有这?样的一面。
王元瑛意识过来自己的失态,旋即平复下心?情,可他的脸上依旧布满不安燥色,目光闪烁着解释道:“他们之间?真的没有私情,都是老二自己在一厢情愿,儿?子方?才与贺兰香也没有说?什?么,爹您不要再问了,儿?子的心?已经够乱了,改日再与您提贺兰香如何?”
王延臣见他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怒火霎时攻心?,不仅没打住,还大迈一步,继续逼问:“心?乱?你乱什?么?我是看出?来了,这?些日子里你便有些反常,看到贺兰香后尤其反常,难道你没有杀了她,便同你弟弟一样,迷上了那个女?人不成?”
王元瑛双目大睁,矢口否认,“我没有!”
即便他曾对贺兰香动过些许不该动的邪念,但在知?道真相的瞬间?,那些心?思便已经烟消云散了,所残留下的,只有无边际的悔恨与痛苦。
“那你如今是怎么了!”王延臣沉声怒斥,锐利的眼神一点点审视着面前的儿?子,“先前下手毒杀她时尚且毫不心?慈手软,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我,我只是……”王元瑛痛苦踱起步,困兽一般,想说?出?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只道,“总之,贺兰香不是爹想象中的那样,你我父子以后绝不能再害她,否则定会?悔恨终身。”
王延臣咬紧牙关,气得面红耳赤,对王元瑛低斥道:“好哇,我王延臣可真是生了两个了不起的好儿?子,你们这?一个两个的,枉我悉心?培养多年,见了那个女?人便跟着魔一般!看来这?贺兰香真留不得了,我明日便派人将?她暗中除去?,再嫁祸给谢折,正好一箭双雕。”
王元瑛瞪大眼眸着急道:“万万不可,爹你不能动她!”
王延臣愣了一瞬,震惊不可置信,两眼猩红,咬牙切齿道:“你如今竟都敢为她忤逆我的意思了?看来我的猜测是真的,你真的被那妖女?蛊惑住了!”
王元瑛眉头紧皱,眼底满是挣扎之色,终于沉了下心?道:“爹你可曾细细查过贺兰香的底细,你可知?她的身世——”
“她身世如何?她一个勾栏出?身的娼妇,哪里值得你兄弟二人接连为她鬼迷心?窍!”
“她不是娼妇!她是——”
“她是谁?你告诉我她是谁!”
王元瑛咬紧牙关,转身背对了王延臣,脊背僵硬紧绷,双肩随呼吸而上下伏动,似在拼命压抑体内汹涌。
王延臣走到他背后,附耳威胁道:“我警告你,你妹妹如今刚选上皇后,你又得提皇城司,琅琊王氏的名声刚有所好转,你若在这?种时候如老二一般闹出?丑事,损害家族颜面,我不仅不会?放过那个贺兰香,我还绝不会?轻饶了你!”
王元瑛低头阖眼,表情隐入阴影里,长长叹息一声,道:“爹放心?,儿?子知?道了。”
丞相府。
雪花压弯松枝,月光投入长廊,清辉铺地,繁杂的脚步声响起,蹚在其中,像在过一条缥缈虚幻的河,不知?何处为岸。
“回公公话,这?里便是相爷的卧房了,可相爷旧伤复发,睡前又服用过麻沸散,恐不能亲自接旨……”
“洒家前来颁旨奉的是陛下口谕,尔若胆敢阻拦,便是违抗圣意,按律当斩。”
“是是是,小?的这?就给您开?门。”
门开?,身着宫装的众多内侍步入其中,偌大的寝居没有点灯生炉,进去?里面宛若身处冰窖,阴寒入骨,手脚冰冷。
“姑娘,奴婢便只能帮到您这?了。”一身太监服的秋若拉住身后的一个“小?太监”,细细交代,“您说?过的,只看他一眼,一眼便能心?满意足了。”
李萼望了眼漆黑不见五指的里间?,对秋若保证,“放心?,我去?去?就回。”
。。。。
豆大的?火焰在灯台上燃起, 光芒幽微弱小,照亮寝居内间一小片天地。明暗交织,阴影伏动, 跳跃着勾出榻上一道安静无声的瘦削身?影,夹杂白发的?发丝散落满枕, 薄被下,青年男子的?身?躯单薄如纸, 随时破碎,与浓郁的夜色融为一体。
受过火伤的人都经不得热气烘烤, 否则伤处会如万蚁啃噬, 生不?如死?, 便连住的?地方都不?能有人气, 凡人到了其中?,如身处黑冷棺椁。
李萼收起火折子,一步步走向床榻,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连呼吸都是颤着的?,呼吸与噗通心跳声合在一起, 她整个?人便成了绷紧的一根细弦, 触则崩溃, 不?堪一击。
伴随靠近,阴影退去, 她一点点看清了榻上人的面孔。
血肉模糊,狰狞可怖,皮肤尽除, 细细的?血管蛰伏在薄薄血肉下,像蜿蜒的?虫在爬行, 纵横交错,阴森骇人至极。
即便已经在内心做足了准备,但看到那?张脸的?那?刻,李萼心如刀割,眼瞳颤然?。
她一遍遍打量着这个?人的?脸,努力去寻找过往熟悉的?痕迹,可无论怎么看,这人都陌生到让她心慌。
直到视线滑过,看到那?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她才恍然?回?神?。
是他,真的?是他。
萧家?三郎,她的?轻舟。
瞬间,过往记忆席卷。
冬雪消融,炎热袭来。盛夏嘈杂蝉鸣响在她耳边,恍惚中?,她身?处城外避暑山庄,又在那?棵碧绿葱茏的?山茶花树上看到少年。少年坐在粗壮的?树干上,垂眸与她对望,嘴里衔着一根嫩绿的?杨柳枝,热风拂过他的?耳畔,带起丝丝缕缕的?碎发,搔在他嘴角的?梨涡。
他笑道:“你总是这样闷闷不?乐的?,也不?爱与人说话,我若哪日不?来了,你该怎么办。”
安静清冷的?少女仰着头,看着他,眼神?坚定,如有星子闪烁,毅然?决然?地说:“你若不?来,我就去找你。”
“萧轻舟,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到。”
寒气如刀,割裂柔软的?回?忆,豁出大口,露出冰冷的?现实,和一张狰狞丑陋,面目全非的?脸。
若没有当年那?场童谣之祸,他还是无忧无虑的?萧三郎,而?她李萼,此刻应该是他的?夫人。
他们会儿女成群,如普天下间每一对寻常夫妻一样,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房中?针落有声,静得能听到窗外冰雪消融流下檐下的?雪水滴答声。一滴泪自李萼眼中?滑落,随即是第二滴,第三滴。她泪中?带笑,看着那?张脸,小声哽咽道:“轻舟,我来找你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他,颤抖的?指尖伸到一半,却又收回?。
在她转身?之际,悬在她眼睫上的?泪珠倏然?坠落,晶莹滚烫的?泪,如一颗火星,正砸到萧怀信的?眼皮上。
“什么人!”
猛然?一声嘶哑暴喝,一只大掌狠狠扼在了李萼的?咽喉,将她的?身?体强行掰回?,五指如铁钳,力度凶残狠戾,随时能将纤细的?脖颈折断。
李萼受到惊吓,热泪不?断自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滑落,坠入颈间不?断收紧的?指缝中?。
泪的?滚热渗入手指的?冰冷,那?五根手指如被灼烧,肌肉颤了一瞬,力度松下不?少,仿佛不?受控制。
“是你?”
萧怀信看清掌下的?那?张脸,猩红眼底满是匪夷所思?,粗喘吁吁地冷声道,“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