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君拦住王氏,道:“防什么?呢,他二人六岁之前都是?在一张榻上睡大的,说是?亲姐弟也不为过了?,姝儿还是?个孩子而已,让她开心些,不必顾忌太多?。”
王氏没了?脾气,瞧着晃动的毡帘冲郑文君抱怨:“多?大了?还是?孩子,你这好外?甥女以后若嫁不出去,你家老四就等?着遭殃吧。”
郑文君笑道:“若有此等?好事,想?必璟儿乐意之至。”
二人说笑片刻,外?面忽起了?风,窗棂啪嗒发响,急促紧张,叩击人心。
郑文君渐渐沉下脸色,安静地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王氏拈指细数一二,道:“冬月廿九,明日便?是?腊月了?。”
说完,王氏像是?想?起来了?什么?,脸色亦随之一变,下意识看向郑文君。
郑文君面无表情,眼波沉稳,与素日模样?并无二致,但人显然陷入了?回忆当?中,平静的眼底,逐渐有泪光浮上,隐在闪烁。
她听着风声,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夜里,那?一夜火光漫天,处处皆是?人的惨叫,血色蔓延金佛莲座,风声犹如鬼哭狼嚎,充斥在东西南北,将佛门净地变成阿鼻地狱。
混乱中,她被?推搡上马车,护卫奋力驱马回京,她却不顾婆子阻拦,总想?跳下马车,伸手朝着车外?不停延伸哭喊:“放我下去!我要我的女儿!云儿!我的云儿在哪!”
腊月初一, 寺庙香火昌盛,金光寺外停满了华车宝盖,往来贵妇进出频繁, 人来人往三两结伴,华服灼目, 髻上金钗交相辉映,香风萦绕寺庙内外。
大佛殿中?, 贺兰香端跪蒲团,向来不信神佛个人, 此时闭眼合掌, 在心中虔心祈祷:“佛祖在上, 信女一无所求, 唯愿郑氏文君早日病愈,余生平安,若得偿所愿, 信女便从此皈依,常拜我?佛。”
她?睁眼,命细辛将装满金银的荷包放入功德箱, 再度对佛像叩首, 方在搀扶下起身离开?。
从大佛殿到前寺, 不算太长的一段路,先前一炷香便能走完, 如今走了整三炷香还不到门口,仅到那棵老银杏树下,贺兰香便觉得累了, 不歇息不行。
三个月往前小腹都还是一片平坦,与孕前无甚区分, 但自从肚子显怀,贺兰香便感觉身子越发沉重。
树下,细辛将随身带的软褥铺在石墩,扶贺兰香坐下,又用长匙将手炉中?的酥炭翻了翻,好更?暖和些。
日头正灿,天晴无风,贺兰香穿着银狐厚披,阳光手炉俱是温暖养人,她?一身温暖,舒服到昏昏欲睡,不由便抬头,打量着光秃秃的银杏树干,指望靠这提起几分精神。
初来这时还是遮天绿荫,一晃,半年都要过去了。
贺兰香内心免不得有些无用的感慨,颇有时过境迁之感。
看着看着,她?忽然留意到树冠最顶上有好几截树干是黑的,像是经火烤过。夏秋时节叶子茂盛,看不出来,如今冬日叶落归根,黑处格外明显起来。
“这几截树干怎么是黑的?”她?疑惑道,“乌漆漆的,看着真不好看,是下雨时被雷闪劈中?了吗。”
细辛答不上来,见就近有个扫地的小沙弥,便招手唤了过来,指着树干询问。
小沙弥合掌道:“阿弥陀佛,回女施主,这树干一直是黑的,但并非是被雷闪所击,而是被火灼烧所致。”
见贺兰香面露疑问,小沙弥低声道:“施主有所不知,十?五年前的昨日京畿曾生暴-乱,暴-民入寺烧杀抢掠,一把火险将这百年老树烧成灰烬,所幸当夜降下场大雪,及时将火扑灭,这才救下满寺生灵。”
贺兰香惊诧不已,没?想到如今的戏码在过往也曾上演,“暴-乱?那是为何?”
小沙弥:“这小僧便不尽知了,只听说似乎还与萧氏有关,祸事发生时如今的提督夫人还带着年幼的三小姐在寺中?休养,因被卷入乱中?,三小姐失踪了整七年,直到十?岁那年才认祖归宗。”
话?说完,小沙弥立刻意识到自己多嘴,打住再也不提,直念阿弥陀佛。
贺兰香没?再往下问,她?全沉浸在震惊的心情当中?,显然不知王朝云前半生经历竟如此坎坷……再说,十?五年前失踪,那时她?差不多只有三岁左右吧?七年,真难想她?都是怎么过来的。
太阳和煦,贺兰香身上却莫名发冷,她?扶着细辛站起身,继续往寺门走去,准备打道回府。
转脸刚迈出步子,她?便迎面遇上正朝这走来,身边女眷坏绕的郑文君。
一眼过去对上郑文君的脸, 贺兰香头脑一阵眩晕,天地仿佛都?跟着颠倒个跟头,愧疚与酸楚齐上心头, 她下意识便想要转身离开,永远不出现在郑文君面前才好。
可想归想, 她留意到郑文君身边还有王氏的身影,王氏好歹是?她名义上的长辈, 视而?不见未免失礼,她就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佯装从容, 先噙笑对王氏福身, “侄媳见过婶母。”
又垂了眼眸, 对郑文君福身,“妾身见过夫人。”
郑文君对她轻轻点了下头,苍白的脸上流露温和的善意。
相比之下, 王氏便有些不自?然。
贺兰香和王元琢闹出的流言满城大街小巷无人不知,王氏再见贺兰香,心里便有根刺扎着, 再装不出过往那般亲切热络, 但到底介于是?在外面, 多?双眼睛瞧着,还有郑文君在场, 便堆出笑道:“巧了,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好些日?子不见, 瞧这肚子,少说也有六个月了吧?”
贺兰香点头, 手落在小腹上,“婶母说对了,最?近刚满六个月。”
王氏打量着肚子,欣慰点头,“倒不算过大,生产的时候应当不算难捱,姝儿当初临盆足有七斤三两重,累得我?险些昏死过去,孩子小点,起码不折腾人,”说着,她转脸看郑文君,“我?记得云儿出世时比姝儿还要重些,是?多?少来?着?”
郑文君温声道:“七斤九两,堪说是?八斤了。”
王氏倒吸凉气,“可真是?难为嫂嫂你了。不过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云儿自?小便与旁的孩子不一样,刚满月便白胖白胖的,像个小雪团,也不爱哭,见人便笑,把?我?哥哥稀罕得不行,逢人便抱起女儿过去炫耀,老大老二成日?喝醋,说爹娘只喜欢妹妹,不喜欢他们。”
郑文君笑了,王氏也跟着笑,往后看道:“这一晃眼,小雪团都?长成大姑娘了。”
贺兰香随着王氏的目光瞧去,这才发现站在长辈后面的王朝云。
王朝云今日?穿着缂丝绣金松鹤纹斗篷,头梳双蟠髻,发髻两边步摇华贵,流苏摇晃,一身熠熠生辉,端得是?王氏嫡女的气派。
贺兰香静静看着王朝云,却怎么?都?没办法将她与王氏口中的“雪团儿”“见人便笑”联系到一起去。王朝云无疑是?貌美的,但她细长眼型,蜜色肌肤,身量也高挑清瘦,英气颇重,眉眼间?自?有一派肃冷威严,毫无温软之言,与郑文君长相上的温润细腻截然不同。
想来?女孩都?是?随爹的。贺兰香联想到王延臣那副恐武英气的样子,未多?想,将目光收回。
简单寒暄完,王氏对郑文君道:“走吧嫂嫂,一日?之计在于晨,仔细误了时辰,佛祖便不灵了。”
郑文君点头。从始至终,她一直安安静静,除却回答王朝云出生时的斤两,便是?点头微笑,并未多?言语。
越是?这样,贺兰香心里越是?没底。
她用余光扫过郑文君的脸,看见苍白的面色和明?显憔悴许多?的双目,想到谢姝那句“都?是?被我?二哥气的”,一时脑热,鬼使神差便上前一步,面对郑文君道:“妾身有些话想与夫人说,可否与夫人借一步相谈。”
郑文君面露愕然,但未有过多?反应,稍为思忖一二,便点头同意。
二人结伴步入就近佛堂偏廊,走到了一株枝叶葱茏的冬青树下,阳光折入树冠,降下一片光影婆娑,随风浮动,摇曳生姿。
贺兰香站在郑文君面前,作势便要行礼。
郑文君忙将她搀扶起,诧异道:“这是?做什么?,肚子都?这么?大了,伤着了该如何?是?好,赶快起来?。”
贺兰香摇头,口吻苦涩,“妾身对夫人有愧,望夫人切莫推脱这一礼。”
郑文君不与她分说,命婆子搭手,强行将贺兰香扶了起来?,对她认真道:“你我?无冤无仇,你从未行过害我?之事,究竟何?出此言?”
贺兰香红了眼眶,最?是?将廉耻德行视为尘泥个人,此时满面羞愧,低着头不敢去看郑文君的脸,欲言又止地道:“我?,我?与二公子……”
郑文君叹息,转脸看向?游离在地的光影,语气有些自?嘲的意味,“你以?为,我?夫君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我?就一点不知道吗?”
贺兰香愣住了,哑然失语。
郑文君沉下声音,“对孕妇下毒,何?其?歹毒之举。”
“他既行得出,便不能怕有报应。”
贺兰香见郑文君如此坦然的说出真相,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小声道:“可我?,我?利用了二公子啊。”
郑文君笑了声,想到自?己的二儿子,眼底尽是?无奈,淡然地道:“你情我?愿的事情,谈何?利用,他若不愿,你难道还能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吗。他早是?个大人了,不是?个一言一行皆易受人蛊惑的孩子,他做出的事情,便该他自?己担负全部后果。你觉得你对我?有愧,可归根究底,是?他们男人争权夺势,引起战争祸端无数,千怨万怨,怨不到你身上。”
“再说,即便要赔罪,也是?我?代我?夫向?你赔罪。”郑文君话音刚落,便对贺兰香俯首福身,“是?我?们王家对不起你与孩子。”
贺兰香连忙扶住人,眼角湿润晶莹,哽咽道:“夫人何?苦折煞于我?,夫是?夫妻是?妻,我?岂会将你与他同样看待?”
郑文君看她泫然欲泣,不由便伸出手帮忙抹泪,“别哭,对孩子不好,总之你知道我?是?不怨你的便好了。”
贺兰香忍泪点头。
郑文君看向?她隆起的肚子,柔声道:“话说起来?,都?六个月了,小衣服都?备上了吗?”
“尚且没有准备。”贺兰香道。
郑文君交代她:“怎能不备呢,不光衣服,小帽子小鞋子,肚兜围嘴,都?要早早备好,还要备全,孩子长得快,出生以?后一天一个变化,提前准备,好过临时火急火燎现去安排人做。”
贺兰香应声,恍惚间?竟感觉在听亲娘唠叨,破涕为笑,“多?谢夫人提醒,妾身知道了。”
廊下,隔着冬青树,王朝云看着那越发热络的二人,面无表情,眼底渐渐发冷。
周氏站在她身后,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与郑文君谈笑风生的贺兰香,恨不得冲过去将人撕碎。
临走,贺兰香受郑文君所邀,与她们几人一同到殿中求平安签。
贺兰香晃动签筒,得出来?一支中签,吉凶半掺,不好不坏,签语云里雾里,她看了一遍没懂意思,不由默念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孽海情天敢勇退,八十含饴弄儿孙。”
贺兰香皱眉,喃喃重复:“孽海情天敢勇退……退?我?该往哪里退,这世道都?快乱成粥了,走到哪不是?绝路等着。”
这时,郑文君与王氏结伴去找和尚解签,叫过贺兰香,又叫王朝云:“云儿的签语是?什么?,过来?随娘一道去解解看。”
王朝云看着签上的签语——维鹊有巢,维鸠居之。竹篮打水,功败垂成。
“签不准,没什么?好看的。”她随手将签折断,扔回签筒中,起身便往外去。
郑文君感觉女儿有些异样,但也并未太过多?心——自?从十五年前女儿下落不明?,她就不信神佛了,如今过来?,不过是?想解开心结,不至于永远受阴影所困。
出佛堂,王氏与郑文君带着王朝云逛寺中景色,贺兰香身子沉重走不了太多?路,便与几人辞行,准备回府。
出寺的路上,贺兰香被身后一道声音叫住,转过头,见是?伺候在王朝云身边的嬷嬷周氏。
因周正?那笔账还未清,贺兰香对这周氏没多?少好感,颇怀警惕,停下步伐听她说明?来?意。
周氏笑着走来?,一双吊梢眼打量在贺兰香脸上,话中带刺,阴阳怪气,“我?们夫人是?个和善人,脸皮薄,难听的话说不出口,便差我?来?告诉夫人一声,你们二人身份悬殊,门第有别,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为好,省得带累了我?们提督府的名声,惹人笑话。”
细辛不悦,冷下声音质问:“嬷嬷这话倒让奴婢有些听不懂了,什么?叫带累了提督府的名声?黑是?黑白是?白,名声硬要发烂,还能往别人身上推吗?”
周氏一巴掌便甩在了细辛的脸上,破口大骂道:“什么?淫窝里出来?的小浪蹄子,也配与我?说话?真以?为野鸡也能当凤凰了?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敢在姑奶奶我?面前拿乔!”
细辛被一巴掌打懵了神,眼泪当即便落下了,委屈得双肩直颤。
贺兰香不是?傻子,当然能听懂周氏的指桑骂槐,她看了眼细辛,冷笑一声,上前两步,扬起手怒扇了周氏一巴掌,巴掌声响亮清脆,比周氏甩出的有过之无不及,震得掌心发麻。
周氏险些扑倒在地,回过神满面震惊,手捂着滚烫发热的脸,怒瞪贺兰香,不可思议地结巴道:“你,你竟敢……”
贺兰香笑里藏针,冷飕飕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说话?”
周氏七窍生烟,险些咬碎一口黄牙,抬手便要打回去。
这时,贺兰香被一股大力自?身后一拽,一堵高大身影挡在她身前,将她护个结实。
周氏一巴掌没落空,径直打在了谢折的下颏上,响声清脆,留下通红指痕。
出完恶气,周氏看清面前人的脸,瞬间?面色煞白,跪地哭道:“老婆子看花了眼,不知是?谢将军赶到,老婆子无意冲撞将军,求将军饶命!”
谢折一身武服挺括,声音凶沉:“我?打不得,她,你便能打了吗?”
周氏边磕头边求饶,见势不妙赶紧自?己抽自?己脸,“我?该死!我?不该过来?传话!我?该死!我?不该过来?传话!我?该死!”
动静闹出太大,前来?上香的贵妇贵女一股脑儿赶来?围观,人越来?越多?,纷纷来?凑这个热闹。
贺兰香掌心发麻,余光扫到一双双眼睛,眉心也直跳,胳膊挣脱开谢折的手,对谢折低声道:“快走,丢死人了。”
谢折定定看了周氏一眼,转身跟随贺兰香离开。为避免落人口舌,二人特地一前一后离开金光寺,上了同辆马车。
贺兰香过问完细辛的伤势,便去看谢折的伤,见不严重,只是?红了点,便连上药都?省了,只是?倾过身去,替他轻轻吹着。
朱唇莹润,口脂芬芳四溢,吐气幽兰,甜丝丝充斥在二人鼻息之间?。
吹着吹着,两个人各自?抬眼,对视上那刻,便搂吻在了一起。
正?值晌午,车外人来?人往,叫卖吆喝声到处都?是?,压下了马车里暧昧香艳的吮咬喘息。
“你怎么?会在金光寺?”贺兰香跨坐在谢折腿上,口脂晕开乱在唇周,湿着眼睛问。
谢折落在她腰上的手掌下移收紧,用力捏了下饱满雪臀,漆黑瞳仁盯着她的唇,漫不经心道:“见你久不回府,来?看看你是?不是?又借口偷溜出来?,好和外面的野男人私会。”
贺兰香哼了声,扭了下腰倾去身子,勾住谢折的脖颈,看着他的眼睛故意卖嗔,娇滴滴地道:“我?的野男人,不就你一个吗。”
她咬他耳朵,舌尖舔舐耳珠,“肚子里的野种都?是?你的啊。”
车内气氛骤然生热,谢折在调情中败下阵来?,眼神一暗,手掌压住贺兰香后颈,抬脸继续亲她。
换气时分,贺兰香靠在谢折怀中喘息,谢折的手包住她下颏,轻易便覆盖她半张脸,粗粝指腹蹭着唇畔被吻花的口脂,道:“说吧,刚才是?怎么?回事。”
贺兰香气若游丝,软绵绵地道:“你还记得那个周正?么??”
谢折嗯了声,“听说死在牢里了。”
贺兰香矢口否决,正?色道:“不,我?怀疑他是?假死逃出去了,周氏应该担心我?向?王夫人告状,又想为儿子出口恶气,所以?胡乱编排个瞎话,阻挠我?与王夫人日?后再见。如若周正?真的死了,按她的脾气,那她今日?应该便不是?来?说些废话恶心我?,而?是?想办法将我?杀了。”
谢折静静听着,捻着指尖细腻口脂,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过去,他沉声道:“我?知道了。”
次日?,御街里有辆马车飞驰而?过,从上面丢下来?个一身是?血的年轻人,有胆大者上前检查,发现舌头被割,手脚筋皆被挑断,昏迷不省人事。
消息传到提督府,周氏哭嚎一路赶来?,扑到周正?身上便仰面哀嚎:“我?的儿啊!”嚎完一口气没提上来?,两眼一翻便昏了过去。
饭后, 看着郑文君用过药,王氏便回府料理家务,郑文君没了说话?的人, 一时闲来无事,想到贺兰香日渐隆起的肚子, 便遣丫鬟到库房拿了几块料子来,又亲自选了绣样, 打?算绣个虎头肚兜送过去?,好给孩子出生做准备。
正?与婆子穿针引线, 丫鬟便进来通传道:“夫人, 周嬷嬷在外?求见, 哭得泪人一般, 说是有天大的事情要找您做主。”
郑文君想到昨日金光寺周氏当众自抽耳光一事,顶好脾气的人也不由沉了脸,不悦道:“我们家的脸面都要被她?丢尽了, 她?还来找我做什么,不够给我添堵的。”
“是,奴婢这去回绝了她。”
“等等。”郑文君蹙眉犹豫一二, 想到这周氏到底是女儿的救命恩人, 且对女儿有七年养育之恩, 再?是不痛快,终究叹口气道, “罢了,让她?进来吧。”
消息带出去?,眨眼工夫, 周氏便跌跌撞撞跑入房中,一个趔趄扑跪在地, 朝着郑文君便嚎啕大哭:“夫人啊!您可要给我儿做主啊!他年纪轻轻便成?了废人,下半辈子可怎么活啊!”
郑文君放下针线,满面惊诧道:“你儿子?周正?他不是早在牢里便……”
周氏摇头,泣不成?声道:“牢里那个只是个替死鬼,他出来以后便被我藏了起来,想等风头过去?再?让他出去?走动,可他昨夜竟没能忍住,从住处偷跑出去?,到赌坊玩了两把,后半夜出了赌坊便被掳走了,今早上从一辆马车上掉下来,不仅手脚皆断,舌头还被割去?……我的儿啊!我以后可怎么活啊!”
郑文君惊骇不已,看着周氏涕泪横流的样子,虽有强烈恻隐之心?,但周正?的品性如何她?是看在眼里的,那孩子但凡有半点正?心?,都不至于被元瑛逐出手底下,京中各家势力盘根错节,她?知晓将周正?掳走的人能下此狠手,其中定有渊源,不是轻易能插手去?管的。
她?便暗里推脱道:“我知道了,待今日大公子下了值回来,我定会吩咐他调查,你先回去?歇着,别哭坏了身子,正?儿那边,我会请宫中御医给他诊治,定会尽全力护住他的手脚。”
周氏见郑文君没有立即答应,心?头咯噔一声,知道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想再?求情,郑文君便借口歇息,将她?请了出去?。
出了北屋,周氏站在日头下,强撑住眩晕的头脑,咬咬牙,又径直回了浮光馆。
浮光馆里,满室绫罗锦缎,流光溢彩,王朝云正?在忙着挑选选秀用的衣裙用料,小丫鬟们在她?耳边叽喳争吵,争辩她?穿哪个好看。
正?热闹,门?被哐当?撞开,周氏踉跄冲入,满面残泪,气喘吁吁。房中动静顿时停下,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齐齐打?量在周氏身上。
王朝云给丫鬟们使了个眼色,将人全部支开,走到案后坐下,气定神闲喝了口茶道:“又怎么了。”
“又怎么了?”周氏冲上前,疯了一般嚷道,“我的正?儿手脚筋都被挑断了,大夫说伤势太狠,余生再?无恢复可能,只能一辈子躺在床上,他才十七岁,他才十七啊!你说怎么了!”
王朝云撩开眼皮,扫了眼周氏,眼中淡漠无物?,“你跟我在这吼,难道他就能好起来吗。”
周氏愣住,颓然瘫倒在地,捂脸痛哭起来,足哭了半晌,她?猛然一下子爬起来,神魔附体般,过去?一把抓住王朝云的双肩,目眦欲裂地道:“我知道了,是贺兰香!一定是她?找人干的!我要你杀了她?,好给我的正?儿报仇!”
王朝云的目光略过肩头上的枯手,眼中闪过丝嫌恶,“这件事不用你说,我自会去?办,但现在谢折在她?身边,不是时候。”
周氏:“那何时算是时候!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是时候!”
王朝云看着周氏近乎癫狂的眼睛,平静道:“这个月十五便是选秀之日,等到正?月,宫里人便会到府上下聘拟定婚期,等我与皇帝大婚当?上皇后,你还愁不能跟贺兰香算账么?”
周氏赫然反应过来似的,两眼倏然放光,“对啊,你还要当?皇后呢,等你当?了皇后,你不就能想杀谁就杀谁了!别说区区一个贺兰香,就是玉皇王母,生死也该由你说了算!”
王朝云笑了,分不清是讥讽是附和,只道:“是啊,等我当?上皇后,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这话?骗骗周氏可以,王朝云内心?是嗤之以鼻的。
皇后上面还有皇帝,皇帝上面还有外?戚。皇后两个字,听着风光,若无实权,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王朝云真正?要做的,是太后。
只要她?当?上太后,就能控制天子,拉拢朝臣,培养自己的势力,抗衡母家,摆脱桎梏,甚至有朝一日垂帘听政,把持江山。
等到了那时候,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她?的地位了,因为无人有胆量去?质疑太后的出身,她?大可将周氏扶持成?名门?贵族,那样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家出身,王氏一族也不会因为一个勾栏出身的娼妇,而?去?放弃一个当?上太后的女儿。
王朝云对着周氏,脑子里幻想着自己身穿凤帔受百官朝拜的样子,野心?如火燃烧,眼中光芒灼灼。
什么竹篮打?水,功败垂成?。皇后之位,她?志在必得。
“近来天寒地冻,嫂嫂一定要当?心?身子啊。”
清晨时分,谢姝又偷跑出来找贺兰香看话?本子,围着炭盆边看边吃香甜的烤枣子,吐着核道,“眼见一场大雪便要来了,一日比一日冷,有不少人都感染了风寒,连郑氏都传出长?女重病的消息,如今十日过去?还没听说有所好转,我看郑袖今年是无缘选秀了。”
贺兰香卧在暖榻上,正?在学刺绣,刺一下,手指上便多一个窟窿眼,疼得嘶嘶直吸凉气,内心?知道郑袖应是趁年关府中繁忙出逃离开,所以郑氏对外?声称重病,但她?还是得装出副讶异样子,“竟有此事?那妹妹也要当?心?些,减少出门?,在家过冬要紧。”
谢姝浑然不觉:“嫂嫂放心?,我娘说我壮得跟小牛犊一样,风再?大也吹不倒。”
说完便“阿嚏”一声。
细辛担心?她?染上风寒传给贺兰香,便安排小丫鬟去?请大夫,又将谢姝哄到偏房暖和,将二人暂时隔开。
等细辛忙完一圈回来,贺兰香正?在摔手里的绣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发誓再?也不碰针线。可等抱怨完了,便又默默拾了起来,继续去?绣。
细辛走过去?道:“这些自有的是人去?做,何必您亲自动手。”
贺兰香专心?致志盯着绣样,道:“别人有的,我的孩子自然也要有,不然等长?大了,小时候留下的肚兜都不是亲娘绣的,说出去?多没面子。”
细辛哭笑不得,心?道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大人去?炫耀小时候穿的肚兜,嘴上说:“那您歇歇眼睛,这都绣了一早上了,先喝口茶,等会儿再?忙。”
贺兰香这才罢休,放下绣活舒展了个懒腰,伸手准备接过细辛递来的金丝菊花茶。
这时,丫鬟来报,说是提督府王夫人身边的抱琴嬷嬷求见。
贺兰香诧异道:“王夫人身边的嬷嬷?她?来见我作甚?”
转念一想,觉得兴许是郑文君有要事与她?说,否则轻易不会派人亲自登门?,遂不敢耽误,当?即吩咐:“快快将人请来。”
少顷, 抱琴嬷嬷被请到外间?用茶,坐下与贺兰香问过好,便命小丫鬟将捧着的朱漆描金匣子打开, 从里面取出了件枣红色的洒金虎头肚兜,赠给了贺兰香。
“这是我们夫人特地为孩子做的, 非贵重?之物,却是一番心意?, 望请夫人收下。”
贺兰香又惊又喜,摸着肚兜细看?, 只觉得针脚细密, 环环相扣犹如叠云, 堆积成华美的纹路, 勾出的虎头栩栩如生。
贺兰香道:“妾身孤陋寡闻,只识得苏绣蜀绣,从未见?过这种针法, 敢问叫什么名字?”
嬷嬷笑道:“夫人切莫妄自菲薄,这叫环针绣,乃是我们夫人的家?传针法, 出了荥阳, 除了她?, 便再没有第二个人会了,没见?过也是自然。”
“环针绣……”贺兰香喃喃念着, 指腹轻摸,发现这种针法绣出的图案不比苏绣轻薄,而是颇有厚度, 放在给孩子?用的肚兜上,正好合适保暖, 定是落针前?便专门想过的。她?看?着威严灵动的虎头,想象郑文君专心刺绣的样子?,心头止不住发暖,眼眶甚至都渐有潮红。
又寒暄片刻,既将礼物送到,抱琴便要告退,贺兰香没留住人,便往对方手里塞了二十两?银子?,又给郑文君回了几件珍稀补品,送人出府,就此?话别。
回到住处,贺兰香重?新端详虎头肚兜,越看?越是喜欢,待到傍晚谢姝回家?,她?就留意?着后罩房的动静,一直到天黑,谢折回来,她?带着东西便过去炫耀了。
许是谢折打过招呼,护卫没拦她?,她?径直走到门口,恰好听?见?崔懿的声音穿过门缝传出——“严崖的兵牌已经挂上,大?郎年后远赴辽北,不妨将他带上。”